生命体验背景下《土楼回响》的生成、传播及对外音乐交流
2022-11-24张晶晶
张晶晶
大型交响诗篇《土楼回响》自2000年11月20日首演至今已持续演出了长达20多年的时间。作品在全世界共演出了76场,不仅在国内各地演奏时反响强烈,在全球12个国家的巡演中,所到之处也无不引起轰动。这部作品不仅是中国交响乐经典代表作之一,也已显然成了客家文化的音乐名片。自这部作品诞生之日起,指挥家郑小瑛就成为执棒这部作品的不二人选,并一直在为作品的传播与推广而不懈的努力。作品在作曲家、指挥家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也成了两位艺术家长达20多年合作的纽带。
一、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1]——作品的生成
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科学上取得的卓越成绩及其带来的价值使人类越发深信且追求事物的客观性与确定性,理性的一面占据了上风,也遮蔽了对人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方面的思考,导致由于精神与感性能力丧失的生命残缺。由此,在西方出现了从哲学家叔本华到狄尔泰等人为代表的生命体验思潮,对世界的直觉体验成为生命存在的重心。这一点恰恰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追求不谋而合,中国文化看重的是“把宇宙看作是有机的生命系统,从人的生命来体验物的生命,再体验整个宇宙的生命”[2],以天人合一为终极生命境界。而艺术活动最能突出人直觉的生命体验在把握生命存在及进行艺术创造与接受中的重要性。音乐创作是作曲家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以“发现生活世界中的‘缺失者’”[3]为目标而创造的音响艺术,是在自然空间与时间中创造的音响空间与音响时间。作曲家的作曲行为是对客观世界有深刻体悟后,以声音为媒介进行超越时空再现的生命活动。体验是前提,领悟是对体验的接受、反思与升华。体验是非理性的,领悟有着理性的特质。领悟“本身又是生命的活动”[4],存在着再体验、再领悟、从整体到局部、从局部到整体循环过程,直到找到自己需要的、能使作品具有艺术价值的结果,用作为音乐符号的能指将其所指呈现出来。与大多数音乐作品的产生一般只与作曲家个人生命体验有直接关联不同的是,由于共同的文化背景,《土楼回响》的问世不单与作曲家,与指挥家和客家听众群体的生命体验都有着天然、密切的关系。在作曲家以作品为个人生命体验的物化形式基础上,指挥家与客家听众群体通过作品建立起文化认同感,又或多或少参与到了作品的艺术创作活动中,并最终使作品成了客家文化在音乐领域的标志物。
(一)作曲家的生命体验
作曲家刘湲的童年就是在闽西客家地区度过的,对那里风俗、音乐、文化都再熟悉不过了,已潜移默化为文化基因融入其生命中。“体验的东西,就是指某种不可忘却、不可代替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领悟及其意义规定来说,在根本上是不会枯竭的。”[5]童年生活环境给予他最初和最直接的给定性生命体验,以记忆的形式储存在意识中,是不必经过理性逻辑思维判断的外在体验和具有感受这种外在体验的能力——内在体验——的综合体。在艺术创作时,两种体验共同作用,外在体验对内在体验具有唤醒意义,内在体验检验着外在体验又以音乐的语言进行艺术表述。内在体验中又兼有感性与理性反思的两面,感性既是艺术创作的前提也是最终目的,为实现这一目的就离不开理性的参与。感性在不至于过分盲目的同时也削弱了理性的刻板,生命体验也就在理性与感性间实现了平衡。贯穿于作品五个乐章之中的两个来自客家山歌的朴素音乐主题是刘湲童年生命体验在客家音乐文化上的投射,是外在、感性体验为前提,经由内在、理性体验后找到的最能代表客家精神的物化形式。创作环节仍然在感性体验的感召下,实施理性思考与控制,使用建立于理性逻辑基础上的西方交响乐形式与作曲技术手段,在写作中并没有将两个主题进行较大的发展,而是“将其最生动的部分提炼了出来”[6]——纯四度羽-商核心音调,保持音乐素材原有的语言面貌。又通过材料的使用、“单细胞生成”式的音乐发展手法、调性布局、结构布局等全方位的设计,完成客家文化气质的呈现。此外,创作过程中还存在对过去的体验的再体验与反思的循环,作品中主题音调的贯穿就犹如对记忆中客家山歌音调的再体验与反复品味,每一次的循环都有助于作品的丰富。作曲家在追溯过去的同时又面向着未来,既是音乐的创造者又是音乐的第一生命体验者。
(二)指挥家的生命体验
指挥家郑小瑛的祖籍在龙岩永定县,她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虽然自父辈一代就已经走出了山区,没有当地实际生活的经历,但血液却有着客家人的基因。2000年2月,郑小瑛在与家人前往闽西永定县寻根问祖参观客家土楼的过程中,她极大地被土楼中承载的厚重的“中原文化传统与中国人的无穷智慧”[7]所吸引与震撼,也为自己是一位客家子女而感动与骄傲。由此,在指挥家与作曲家之间很自然地建立起一种文化认同感,促成了作品的问世。由于特殊的文化身份与体验,郑小瑛在对作品诠释时有着音响创造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与优势,以至于形成了有《土楼回响》必有郑小瑛指挥的说法,听众认为只有郑小瑛指挥棒下的《土楼回响》才是完整和令人信服的。指挥家对于音乐作品来说既是创造者又是传递者,20年多来的每一场演出中获得的演奏经验与中外听众的反响、反馈经验,使郑小瑛对作品的价值意义与作品在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中的地位有了不断地确信与肯定,并得出了《土楼回响》是一部完全值得大力向西方主流社会介绍的中国交响乐。
(三)面向群体的生命体验
从对“客家”一词狭义的角度来看,作品是为参加第16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来自世界各地3000多名客家亲属的特定群体而专门创作的一部交响乐。作品触动了在场所有客家儿女的内心,他们体验到了深藏在血脉中的文化呼唤,真实的乡音、乡情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共鸣,并有机会带着共鸣参与、融入到作品的演出中。其结果不仅是对过去体验的回忆,也是一种延续;从广义的角度来说,也是为“所有那些远离家乡、为寻求新生活的人而唱的歌,更是为了教育我们的后代而唱的歌”[8],面向的群体被扩大到所有华夏人民。作品使听众体验到的是饱含华夏民族精神与气概的大气磅礴之势,其意义早已超越了标题中地域与时间的界限,所到之处都引起听众强烈反响与喜爱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二、渗入生命律动的间隙——作品的传播
作品获得首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金奖的消息在使指挥家郑小瑛倍感兴奋与鼓舞的同时也催生了她的“土楼环球梦”[9]计划。在随后的20多年间,她带着对中国交响乐事业发展的强烈使命感与责任感,以钢铁般的意志推动着这部作品的传播。传播行为与接受行为都包含审美体验的内容,音乐作品是传播者与接受者间的中间环节,它在传播过程中存在着音乐与听众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一种具有动态化特征且能够促进音乐传播演进的作用。
(一)再生性体验
作品第五乐章出现的合唱队演唱内容,作曲家将其设计为合唱队层层叠入,直至带动台下观众共同参与体验的模式,观众也融为演出的一部分的形式使音乐和演奏环境氛围都达到了高潮。对于熟悉或不熟悉客家方言的国内观众来说,在体验音乐的同时还参与到了音乐的再创作之中,完成着作品的再生,获得与以往欣赏音乐会完全没有的经历与直接式体验。在国外演出时,指挥家要求各个国家的合唱队员学习客家方言。不同地域、国家、文化背景的演唱者在学习客家方言过程中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感受着中国语言文化的特性与魅力,这也是让指挥家感到兴奋和引以为豪的事。音乐交流中渗透了语言文化的输出,虽是短暂的,但不得不说留给了所有演唱者难以忘怀的演出经历与体验。国外听众在感受作品时不仅被西方交响乐载体下发出的中国民族音乐音响所震撼,还被合唱团演唱的客家语言所吸引。无论是指挥家、乐团、合唱团还是观众,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次别具一格的作品再生性创作体验过程。
(二)主客交互性体验
有客家文化生命体验背景的听众在对作品接受过程中能够迅速与音乐建立起情感联系;无客家文化生命体验背景的听众,其体验音乐的过程也是理解的过程。但无论是有客家文化背景,还是无客家文化背景的听众都与作品间存在着不同程度、个体差异化的交互性体验关系。这种关系也是所有音乐与听众间存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完满状态、多样性状态和互动状态”[10]。不仅如此,《土楼回响》打破了音乐作品与观众间一贯的创造者与接受者的关系,将观众从接受者的角色引入创造者的角色,成为音响创造的要素之一。传播链条为:作曲家→乐谱→演奏→音响结果←→接受者感知/表演/再感知过程,通过台下观众参与到演唱中的“沉浸式”做法,又形成形式上特有的显性主客即时交互性体验关系,接受者的音乐体验又作用于音乐表演,使音乐结果变得更为复杂,进而带来新的、更加丰富与多样的音乐体验。观众由单纯欣赏的“被动”角色变为“主动”参与的角色,对作品的兴趣与期待都大幅提升。
(三)体验的符号化结果
在作品的传播进程中,作曲家、指挥家、观众,无论哪一方,其体验都具有融入整个展现进程的不断延续与更新的生命力,又在不断地“内省”[11]中使作品有了更高的精神价值与意义。这部集描写客家人奋斗、生存、民俗文化与生活场景的史诗篇章,已成为客家文化的音乐符号。一种普遍性的规律是:音乐符号在传播过程中,由于能指首先被接受者所感受,之后才对所指产生作用,因此能指功能传播的优势往往大于所指。但笔者认为,《土楼回响》的所指不仅与能指在传播中逐渐达成了固定对应、对等的平衡关系——客家文化精神在音乐形式结构上的显现,具有稳定性特征;同时随着传播的进程,某种程度上作品的所指又逐渐被放大——人们关注更多的是作品承载的客家文化精神,音乐形式结构是为叙述这一内涵而存在的,呈现出对过去的领悟与对未来的指引的流动性特征。20年多间大量演出实践所收获的效果与反响,肯定地回答了指挥家郑小瑛在作品诞生之初提出的关于《土楼回响》是否具有生命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问题。
三、实现生命乐章的互动——对外音乐交流
《土楼回响》在海外传播时,各国合唱队员学习客家方言进行演唱的做法,对于演唱者来说,一定程度上能够打破与中国文化的隔阂,虽然唱词的意义不一定能真正理解,但歌词语言间的韵律是完全可以被感知到的;对于观众来说,聆听并参与到合唱的环节能加速对音乐的接受与理解,在语言障碍被适当消减的前提下体验我国民族文化背景下的艺术创作,与舞台上的演出建立双向、有效的情感交流,在“文化的集中和提高”[12]中与世界接轨,“人与人、人与世界的隔阂”[13]才能被有效化解,其结果将对我国严肃音乐发展的速度及对外交流产生促进作用。追求对外音乐文化互动中的和谐共存与统一境界,是在音乐艺术领域对中国哲学将世界看作“一流动欢畅之生命全体,生命之间相连相摄”[14]观念的映射,也是一种超越现实环境的艺术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