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林》《储说》文体探析

2022-11-24吴昌林王逸驰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陆机寓言文体

吴昌林,王逸驰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历年来,学界对《韩非子》的研究从未中断,也取得了丰厚的成果。然而对其中非常具有文学色彩的《说林》《储说》二章的研究却略有不足。对《说林》《储说》的专题研究又以题材来源、内容分类、艺术特色为主,其文体定性还存在着争议。“寓言”说、“小说”说、“连珠体”说和“说体”说是目前学界比较集中的几种说法。本文通过研究发现,“说体”是对《说林》《储说》的文体最准确的定义。

一、《说林》《储说》中的“说”及“说体”源流

《说林》中记载的71则故事,大多为单纯记录,少数附有议论,且思想内容驳杂,是韩非子编纂的素材集,是他进行创作或游说的资料库。《储说》为“经说体”,“经”在前,是一些观点提要,“说”在后,是对“经”的举例说明,不含“一曰”在内共241条,结构严谨、逻辑清晰,但仍以大量政治、民间故事为论据,以事说理。那么作为“说体”文的《说林》《储说》中的“说”具体意义又何在呢?本文从标题入手,结合文献进行分析。

(一)《说林》《储说》中的“说”

首先,“说”字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说,释也。从言兑。一曰谈说。”[1]93这里“说”有两个意思,分别为“谈说”和“解释”意义,均为动词词性。《韩非子》中的《说难》《说疑》两篇中的“说”便是动词性质的“说”。其中“说难”意为“向君主进言的困难”,文中提出了臣子想要向君主成功进言所要注意的情况和方法。这里 的“说”有“游说”“言谈”之意。“说疑”意思是君主要对臣子各种行为进行辨别,文中赞扬了维护君权的臣子,也提出了选用臣子的原则。这里的“说”便是“解释”“解 说”的意思。从较早的《说文解字》到《说难》《说疑》可见,“说”字原本更多指的是作为动词的“谈说”和“解释”。

但《说林》《储说》中的“说”并非此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言:“说林者,广说诸事,其多若林,故曰‘说林’也。”[2]刘向著书名为《说苑》[3],书中《善说》一章也是简要阐述观点,之后列举大量故事,而根据其具体内容来看,题中的“说”既是一种游说行为,又是论据即故事的集合。《善说》一章也可以看成是“说”之林。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言“储,聚也。谓聚其所说,皆君之内谋,故曰‘内储说’。”[4]《扬雄传》注:“篇中所云‘其说在’云云之说也,谓所以然之故也。言此篇储若是之说以备人主之用也”[5]3553。从前人对“储”“说”“林”的认识以及本文第二部分对于《说林》《储说》的内容分析可以发现《说林》与《储说》中“林”和“储”皆为“汇总”“储存”之意。《说林》《储说》都可以说是“说”的汇总。此 时“说”为名词,而不是“谈说”“解释”的意思。《储说》中“经”部分中论点在前,以“其说在”加上论据即一则则故事的概括也可以发现“说”为名词,意思是“故事”或“传说”。

笔者认为“说”从《说文解字》的“谈说”“解释”到《说林》《储说》的“故事”体现了“说”从言语行为到记录为文本的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说”字逐渐被赋予名词意义,最后发展为一种文体。而从韩非子以“说”为题以及《说林》《储说》的 内容特点也可以看出韩非对“说”的认识,不仅是内容上的“广说诸事”,更是形式上自觉地编纂同类故事从而用于游说或内部教学。至少在韩非子时期,“说”便是一种文体,韩非子有意地将“说体”文章进行编纂加工化为己用了。《汉书·艺文志》在“小说家”部分著录了《鬻子说》《伊尹说》《黄帝说》《封禅方说》《虞初周说》[5]1744的篇目,具体内容虽大多亡佚了,但班固有意识地著录这些以说为名的篇目,可从侧面看出当时“说体”文章确实存在且十分繁盛。

廖群先生有言:“这里要考索的先秦“说体”散文,大都已经湮没于历史的沉积中,但在传世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中留下了痕迹,在出土的文献中也获得相应的印证。”[6]。笔者也认为“说”经历了一个从言语行为到文本最后发展为一种文学体裁的过程,所谓“说体”,指的是一种叙事性文体,源于言语行为,产生并成熟于战国士人崛起、百家争鸣、游说盛行的时代环境之下,也反应了我国先秦时期文学的发展,而《说林》《储说》便是说体。

(二) 历代文论中的“说”论举隅

前文立足于文本内容,对《说林》《储说》的文体进行分析;接下来我们不妨从侧面入手,进一步探讨其文体归属及审美特征。古代文论著作中不乏对“说”的讨论,通过对历代文论著作中“说”论的研究,可管窥“说体”文的大致演变过程及其审美特征。本文以较具有代表性的文论著作为例,与《说林》《储说》进行对比,分析概括先秦“说体”概貌及《说林》《储说》的文体特征。

1.陆机《文赋》中的“说”

陆机在《文赋》中对各类文体的特点进行了简单的总结概括:“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7]17陆机对认为“说炜烨而谲诳”。《陆机集校笺》中注云:“《文选》张衡《西京赋》中有‘流景曜之讳晔’,薛综注:‘讳晔,言明盛也’,炜晔即讳晔。谲,《说文·言部》,构诈也。诳,《说文·言部》,欺也。炜与晔,谲与诳,亦同义而双声。《论诗文体式》:‘说当回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谲诳之使反于正,非尚诈也。’”[7]20薛综将“炜晔”注为“言明盛”可以看出,“炜晔”是“说体”文章对于语言的要求,即语言需要明白通畅。而“谲诳”则有两层意思,即形式的多变性和文风的夸饰性。陆机对于文体的分类概括给了我们两个重要信息。其一,在陆机看来,“说”是与诗、赋、碑、铭等相并列的一种文体,说明在陆机时代及其之前,“说”便广泛存在,这从侧面证明了“说体”存在的客观性;其二,陆机将“说体”特点概括为“炜晔而谲诳”,即文辞畅达,形式多变、文风夸饰。

陆机对于“说体”特征的概括与《说林》《储说》文体特点是相一致的。《说林》《储说》语言简练畅达,反对糜艳繁复。另一方面,《说林》《储说》所载故事多是韩非用于游说、说理的材料,尤其是《储说》部分,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作为论据的故事,为服务于“经”部分的观点,不可避免地带有“夸饰性”,即韩非会对故事进行改造丰富来更好地论证他的观点。在《内储说上》中记载了“叔孙相鲁”的故事,与《左传·昭公四年》中记载地同一故事对比可以发现,韩非增添了事件的细节以及人物对话,也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即将仲壬被逐奔齐改为“叔孙怒而杀壬”。而他的这些改编就是为更好地体现他的法家“信赏必罚”的思想。联系产生背景来看,“说体”文源于言语行为,产生并成熟于战国策士游说,重点在于有理有据有说服力,能够达到感人心的效果,同时又需要根据场合、实际情况的需要进行变化,因此陆机的“说炜晔而谲诳”在笔者看来,是比较恰当的。

2.刘勰《文心雕龙》中的“说”

《文心雕龙》中对于“说”的探讨篇幅较长,这里选取关键指出进行展示。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泽;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辫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纤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暨战国争雄,辫士云踊;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辫,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贩而封。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诵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而谲诳,何哉。”[8]326

刘勰从“说”字之义入手讨论“说体”的特点,并列举了大量例证来证明,最后反驳了陆机对于“说体”的判断。刘勰对于“说”的论述更为我们探究“说体”的发展和特征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首先,刘勰认为“说”具有强烈的实用导向。“说”盛行于战国末期,诸侯策士游说之时通过“说”来达到劝谏、进言的目的。因此,刘勰认为“说”要“悦泽”,也会因为现实的需要而“伪”。另一方面,他认为“说”不能仅仅是“悦泽”,在必要之时也要“利而义贞”,要直接尖锐从而达到进谏的目的。此外,刘勰还强调了“说”对于策士游说的功用,善说者“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可以看出,在《文心雕龙》中,“说”有两个意义,一是论辩的言语行为,二是作为论辩谈资的“说体”文章。这与笔者在前文中分析的“说体”文经历了从言语行为到文本内容到发展为一种文体的发展过程也是一致的。

与陆机的“说炜晔而谲诳”对比来看,刘勰的“说”论创新在于两点:其一是刘勰从“说”字字义入手,这种溯源的研究方式给予了后人一个研究的切入点;其二是刘勰认为“说”要“利而义贞”,强调了“说”的实用指向,这一点在陆机的《文赋》中没有直接涉及,是他的创新之处。结合文本内容来看,刘勰对于“说”的判断也是符合《说林》《储说》实际特点的。《说林》《储说》中的故事尤其是《储说》部分所载内容,是能够做到“有契于成物”的,韩非怀一腔报国之心,呕心沥血编下《韩非子》,为劝谏和警示君主不辞劳苦,也可以说是“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了。

3.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中的“说”

吴讷在《文章辩体序说》中对“说”的谈论主要有两方面。首先,他对“说”字之一进行了解释,即“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9]43,认为“说”就是解释、阐述之意,而“说”存在的价值是“解释义理”。其次,吴讷简单梳理了“说”发展的脉络,即“起自吾夫子之说卦,厥后汉许慎著说文,盖亦祖述其名而为之辞也。 魏晋六朝文载文选,而无其体。独陆机文赋备论作文之义,有曰‘说、炜哗而谲狂,是岂知言者哉! 至昌黎韩子,悯斯文日弊,作师说,抗颜为学者师。迨柳子厚及宋室诸大老出,因各即事即理而为之说,以晓当世,以开悟后学,繇是六朝陋习,一洗而无余矣。”[9]43他认为“说”源于先秦“说卦”,在六朝时发生变化而“不具其体”,经韩愈的重振到宋代“说”又大放光彩,洗去六朝陋习。

吴讷对于“说”字之意的看法也有两个,解释义理即为文章论点服务以及“以己意述之”即表达自己的理解。其看法与刘勰的相同之处在于均强调“说”的实用性。但此时《文章辩体序说》中的“说”意已经发生了变化。先秦的“说体”文虽形成发展于策士的游说活动,但这些故事思想驳杂、内容丰富,本身就是一则则具有文学价值的故事。这里吴讷将“说”的意思阐释为“解释义理”是将“说”的范围缩小了,与“说体”文本来面目不相符合。这里的“说”与《说林》《储说》中的“说”意思已经不相同了。

4.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中的“说”体

徐师曾对“说”起源的探讨同吴讷相同,因此笔者就不再列举这部分内容,《文体明辨序说》中除溯源外对“说”的讨论为:

“而魏晋以来,作者绝少,独曹植集中有二首,而《文选》不载,故其体闷焉。要之传于经义,而更出己见,纵横抑扬,以详瞻为上而已;与论无大异也。”[10]

徐论中比较有新意的是他提到《文选》不录“说”是由于魏晋以来创作人数的减少,只有曹植有两首;并认为“说体”文重在抒发见解,达到成功进言目的。徐的看法对我们研究“说体”文的发展有所助益,但总的来说,他的“说”论与前人相比创新不大。

以上简单分析几例前人的“说”论,这些言论虽不尽相同,却都从侧面证明了先秦“说体”的存在,结合《说林》《储说》的文本内容,我们可以窥见“说体”文的一些特点。首先,“说体”经历了一个从言语行为到形成文本再到发展为一种文体的过程,而《说林》《储说》便是“说体”文的集合体和典型代表;第二,“说体”文具有浓厚的口语色彩,它的产生和发展与策士游说活动密切相关;第三,“说体”文具有现实性和民间性,多改编自真实事件,因此被策士利用来增强自身的说服力;最后,“说体”文是有一定情节、重记言但篇幅短小且比较粗糙的叙事性文体。

二、《说林》《储说》几种文体说法辨析

目前,学界对于《说林》《储说》的文体归属主要有“寓言说”“小说说”“连珠体说”和“说体说”四种观点。对除“说体说”外其他几种说法的辨析有助于我们更加透彻地认识《说林》《储说》的文体特征,具体分析如下:

(一)寓言说

“寓言说”是一种比较传统的说法。专著如陈蒲青的《世界寓言通论》、公木的《先秦寓言概论》都是采用“寓言说”,具有较大的影响,此后立足于“寓言说”基础上的研究层出不穷。“寓言”一词中“寓”为重心,其中《说文解字》对“寓”的解释为“寄也。从宀禺声。”段玉裁注“寓”为:“寄也。《方言》曰:‘寓,寄也。’《左传》曰:‘寓,书。’《史记》曰:‘木禺,龙禺者,寓之假借也。’[1]341可以看出,古人对“寓”的理解为“寄托”“假借”。而“寓言”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寓言》中:“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11]939郭象注分别为“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言出於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连叔之,类皆所借者也。”[11]940可见庄子的“寓言”意思为“寄寓的言论”,其中“寓”的意思和《说文解字》中的解释相同。庄子认为寄寓的话十分中要有九分可信,通过改造日常生活中的故事来达到说理的目的。在这一意义上,《说林》和《储说》中的故事似乎可以看成是“寓言”,都是寄寓的言论,将一定的观点寄寓到故事之中,通过讲故事来达到劝谏、游说或教化的目的。然而现代人对于“寓言”的看法如何呢?

《汉语大词典》中对寓言的解释有三个:“1.有所寄托的话。2.指托辞以寓意。3.文学作品的一种体裁。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拟人手法说明某个道理,常带有劝戒、教育的性质。如我国古代诸子百家著作中的寓言、古希腊《伊索寓言》等。”[12]从文体角度看,今人眼中的寓言是一种具有虚构性、道德教化特点的文体。通过古今寓言的意义对比可以发现寓言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古人的“寓言”最初就是“寄寓的言论”,更多是一种游说和说理的手段,而今天作为文体意义的“寓言”则指带有虚构性、目的带有教化性甚至主角是自然物的拟人化的文本。《词典》中以《伊索寓言》为例来说明寓言文体意义,我们不妨再看看西方人对寓言的理解。

《韦氏词典(Merriam Webster)》中对寓言即“fable”的解释为“a short story that usually is about animals and that is intended to teach a lesson;a story or statement that is not true”[13]231即“主角是关于动物的、被用来进行教育的小故事或不真实的故事或陈述”。这一解释与《汉语大词典》中的解释大致相同。那么寓言古今意义的变化及与西方寓言 的联系是如何产生的呢?

最早用“寓言”来翻译“fable”的是1903年出版的《伊索寓言》,该版本由林纾与严氏兄弟合译。杜慧敏在其文章中提到“从这时起‘寓言’一词才逐渐从文体意义上与伊索寓言联系在一起。与前人相比,林译对转变中国寓言观念的贡献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对伊索寓言的准确认识;二是使用‘寓言’作为伊索寓言的译名,并为后来的译本 所沿用。”[13]235据其文章中引林纾《伊索寓言》中说:“伊索为书,不能盈寸,其中悉寓言……言多诡托草木禽兽之相酬答,味之弥有至理。”“言多诡托草木禽兽之相酬答”[13]248表明他认识到了“fable”的虚构性,“味之弥有至理”表教化性,同时他用“寓言”来翻译“fable”又可以看出他对于中国传统寓言寄托性的认识。因此,今人所理解的、作为文体意义的寓言,是综合了中国传统作为一种说理方式的“寓言”义和具有 虚构性、教化性的西方“fable”文体义的综合义。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今日若将《说林》和《储说》的文体定义为“寓言”,容易使不熟知“寓言”义发展变化过程的人产生误解,给人一种《说林》《储说》中的故事是作者虚构的具有浓郁哲理意义、为教化而生的错觉。实际上,《说林》《储说》的故事绝大多数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多改编自实际发生过的事件且韩非在编纂这些故事时主要目的是增加论辩、游说的谈资,政治目的性更强而不是为了说明一些人生道理 来教育读者。因此,用“寓言”来定义《说林》《储说》的文体是不严谨也不合适的。

(二)“小说”说

《说林》《储说》中撰录了大量故事,具有浓厚的叙事性特征。许多学者看到了这一点,也在《说林》《储说》对后世小说的影响上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就文体而言,不少学者都认为《说林》和《储说》是“小说体”。如徐克谦在其《论先秦“小说”》一文中认为先秦时期就有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作品,蒋振江的《<韩非子>“说林”“储说”研究》中将《说林》《储说》的文体定义为战国小说体;高华平《中国先秦小说原生态及其真实性问题》一文中则提出“韩非是中国古代第一位自觉的小说著录者”等等。不可否认,《说林》《储说》对后世小说的形成和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如《说苑》《世说新语》在体例、体裁、编纂等方面都明显受到了《说林》《储说》的影 响。但不能因此认定《说林》《储说》的文体为小说。

“小说”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11]913这里的“小说”并不是一种文体,而是指琐碎的言论。东汉桓谭在《新论》中有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14]此时“小说”的概念才向着文体意义上转变。桓谭认为小说具有“譬喻”性,篇幅短小但有可观性。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将“小说家”列为十家之后,他对小说及小说家的理解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5]1744此时“小说”的文体意义相对明显了。在班固看来,“小说”具有民间性、口语性和虚构性。此后魏晋南北朝时期笔记小说成就突出,唐代传奇小说、宋代的话本小说到明清小说,我国古典小说逐渐形成并发展到高峰。在今天,《辞海》中对小说的解释为:“文学的一大样式。一般通过情节描写,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和行动,塑造人物性格。现代西方“新小说派”则主张小说可不要情节或淡化情节。叙事角度灵活多样,描写、叙述、抒情、议论等各种手法兼收并蓄。按篇幅长短,常分为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15]从以上解释可以看出,目前大众默认的小说是一种具有虚构性、情节性、注重环境刻画、人物描写、有中心矛盾且灵活多变的文体。

通过对小说概念及文体发展的简单梳理,可以看出小说概念也是动态的,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但自其作为文体义开始,便带有虚构性、娱乐性和情节性。《说林》《储说》中所撰录的故事不带感情色彩,篇幅短小,以记言为主,虽有一定情节但比较粗糙。此外,《说林》《储说》中的故事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和现实色彩,产生于战国士阶层崛起、游说盛行的时代环境之中,为策士游说、劝诫而生,基本不具有娱乐性。只能说二者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但不能将之定义为小说。若将其文体定义为小说,则是只看到了二者的联系看不到《说林》《储说》的时代背景和自身不同于小说的特点。

(三)连珠体说

《储说》与连珠体的关系更为紧密,前人也有许多研究。最早提出《储说》为连珠体的是明代的杨慎,而且他对“连珠”的特征有所总结。近人陈奇猷、周勋初也都认为《储说》为连珠体之源头,前文有所涉及。本文试图通过简要梳理连珠体的发展脉络,结合作品分析连珠体特点,并总结得出《储说》对连珠体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影响,但不是连珠体。

杨慎在《升庵集·韩子连珠论》中谈到:“《北史·李先传》‘魏帝召先读韩子《连珠》二十二篇’,韩子,韩非子。韩非书中有连语,先列其目,而后着其解,谓之连珠。据此则连珠之体兆于韩非”[16]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杨慎认为韩非创造了连珠体,且连珠体的特点是目录加解释。丘渊在其文章中提出了此说法的两种错误,首先《北史·李先传》中提到李先读韩子《连珠论》而不是连珠体;其次连珠是扬雄所创,不是韩非。耿振东也在《连珠源于先秦子书考》一文中也反对该说法并提出了理由,即杨雄所作的两首连珠还很不成熟,说明杨雄在创制这一文体之初不够熟练。有人认为连珠体起源于扬雄,如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谈到“杨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锁语,肇为《连珠》。”[8]494,沈约在《注制旨连珠表》中也认为“连珠之作,始于子云”[17]1039。从目前所存的文献来看,这一说法是可信的。

关于连珠体的特点,西晋傅玄《连珠序》云:“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遴、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而蔡邕、张华之徒又广焉。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班固喻美辞壮,文章弘丽,最得其体;蔡邕似论,言质而辞碎,然旨笃矣;贾遴儒而不艳;傅毅有文而不典。”[17]1039他认为连珠体重在“辞丽言约”“假喻达旨”“历历如贯珠”,并对班固、蔡邕、贾遴、傅毅所作连珠文特点做出了评价。沈约对于连珠体特征的总结是:“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17]1039目前有记载的最早连珠体文章为杨雄的两首连珠,而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可以说是连珠体的代表之作。扬雄两则《连珠》为:

臣闻:明君取士,贵拔众之所遗;忠臣荐善,不废格之所排。是以岩穴无隐,而侧陋章显也。

臣闻:天下有三乐,有三忧焉。阴阳和调,四时不忒,年丰物遂,无有夭折, 灾害不生,兵戎不作,天下之乐也。圣明在上,禄不适贤,罚不偏罪,君子小人, 各处其位,众人之乐也。吏不苟暴,役赋不重,财力不伤,安土乐业,民之乐也。 乱则反焉,故有三忧。[18]

陆机《演连珠》内容较多不易一一展示,节选其中两段如下:

臣闻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纪物;山盈川冲,后土所以播气。五行错而致用,四 时违而成岁。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会。

臣闻任重於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行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7]471

从中可以看出,扬雄的连珠之作或是四六句,或几乎都为四字句,讲究对仗和逻辑。两则不是简单的“经”加“说”,即论点加论据的关系,而是互相启发可单独来看。 至于陆机的《演连珠》则更加工整成熟,用词造句皆有匠心。两者共同特点除形式相像,还有讲究篇幅不长、用词造句的工整性和词句的“历历贯珠”“互相发明”。再与《储说》比较可以发现,《储说》的编排和连珠体有一定相似之处,《储说》的“经说” 体也是逻辑紧密,每一部分篇幅不长,有一定说理和劝谏性。但另一方面,《储说》的 “经说体”更多是韩非的一种编排方式,文本内容以叙事为主,文章不讲究辞藻,文风朴实深刻。因此只能说《储说》对扬雄作连珠有影响,但不能说《储说》就是连珠体。

总的来说,“寓言说”“小说说”“连珠体说”三种说法都是看到了《说林》《储说》的文体的一个侧面,且这三种说法都是后人公认的。“寓言说”概念是融合了先秦寓言义和西方“fable”义的产物,容易让今人忽视《说林》《储说》内容的独特性。“小说说”忽视了“小说”意义的发展及其作为一种文体时包括娱乐性、情节性、虚构性等特点,也不符合《说林》《储说》的创作实际。“连珠体说”是只看到了《说林》《储说》对扬雄创制连珠体的影响但没有看到显著区别。这三种说法都是牵强的,并不能够很好地概括和体现《说林》《储说》的内容及文体特点。

通过以上辨析可以发现,“说体”说不会给读者带来诸如“寓言说”“小说说”及“连珠体说”等说法的误解,是最具有“历史感”,最能反映《说林》《储说》的时代背景、内容特点和创作实际的说法,有利于帮助读者跨越时间的洪流,把握到《说林》《储说》最真实的一面。作为“说体”的《说林》《储说》则具有篇幅短小、口语性、民 间性、现实性和叙事性的特点,并为小说、连珠体的形成和发展作了铺垫。

猜你喜欢

陆机寓言文体
寓言
黄耳传书
成长的寓言
时装寓言
另类文体巧谋篇
从《文心雕龙》看刘勰对陆机的批评
寓言的马甲
陆机,放不下出身的“包袱”
考场作文的文体规范
话题作文全功略(三) 符合文体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