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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有“山歌”更有交响曲

2022-11-23陈娟

环球人物 2022年22期
关键词:交响曲山歌上海

陈娟

朱践耳

1922年生于天津,上海长大,著名作曲家。1945年加入新四军苏中军区前线剧团,1949年起担任过上影、北影等处专职作曲,1955年到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毕业回国,先后在上海实验歌剧院、上海交响乐团任作曲。2017年8月15日病逝。近日,值朱践耳先生诞辰百年,各地举办纪念活动。

朱践耳先生的家在一个小弄堂里,位于上海交响乐团与上海音乐学院之间。那是一处老公房的底楼,外观有些破旧。上世纪80年代,朱践耳担任上海交响乐团驻团作曲家,为了方便工作、学习,特意将家搬来这里。他和老伴舒群在此度过了美好的晚年时光,两人偶尔会搀扶着,步行到上交音乐厅,听一场自己作品的音乐会。直到2017年,朱践耳因病去世,舒群独自生活了5年后,于今年4月离世。如今,家还在那里,人已不在,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10月底,正值深秋,巷子两旁梧桐叶落满地。83岁的指挥家陈燮阳,来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和朱践耳合作30多年,曾多次来此拜访。“家里的陈设几乎没变,简朴、整洁。原来摆在客厅的钢琴不在了,他去世后捐了出去。”陈燮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客厅中间是白色的小圆桌,透明桌布下面压着一些纸条、卡片,窗戶边放着一张蓝沙发。陈燮阳在上面坐了好久,曾经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放:朱践耳和他讲最近的创作,舒群端出大白兔奶糖热情招待……

前不久,恰逢朱践耳诞辰百年,上海、北京多地举办纪念活动,音乐会、研讨会等轮番举行,陈燮阳几乎都参加,“现在有不少人对朱践耳了解不多,或者已经遗忘了。这些活动,也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他的一生,了解他对中国音乐所做的贡献”。

“我的理想是‘聂耳加贝多芬’”

10月22日晚,北京音乐厅,一场名为《党的光辉照我心》的音乐会正进行着。《唱支山歌给党听》《交响幻想曲——纪念为真理献身的勇士》《第二交响曲》等,一一从陈燮阳的指挥棒下流出。这个秋风阵阵的夜晚,陈燮阳与老友朱践耳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音乐会上的5部作品,几乎浓缩了朱践耳的创作生涯和艺术人生。”陈燮阳说。

关于朱践耳的创作生涯,作曲家王西麟曾用“三级跳”来概括:从新四军跳到莫斯科,从莫斯科跳到现代派。朱践耳认为此说“生动、确切”,但也做了一点补充:“在参加新四军之前,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交响乐迷’五年哩!”这5年,是他卧病在床、自学作曲的1940年—1945年。

朱践耳祖上是个大家族,祖父在上海创办实业,为第一批民族工商业家。到他出生的1922年,家道已开始中落。朱践耳从小内向,“却保留了一块儿自己的小天地,对音乐的爱好”。他自学音乐,当时电影说明书上都印有插曲的歌谱,全被他拿来当教材。1940年,他报考上海国立音专,考试失利,只能在家继续自学。

一年后,朱践耳慢性支气管扩张的老毛病发作,险些丧命。卧病在床的两年半,他借来一台收音机,整天闭目静听广播,肖斯塔科维奇最新的《第五交响曲》、斯特拉文斯基的三部代表作,还有德彪西、普契尼……他一边听,一边在小本子上记,自己偶尔也写歌、谱曲。

受苏联革命歌曲的熏陶,以及国内爱国思潮的影响,朱践耳对解放区充满向往。在病中,他将名字从“荣实”改为“践耳”,有两重含义:一是决心步聂耳后尘,走革命音乐之路;二是实现聂耳未能完成的志愿,去苏联留学,写交响乐。“我的理想是‘聂耳加贝多芬’。”

1945年,朱践耳身体好转,投笔从戎,奔赴苏北抗日根据地,去追寻“革命梦”。不久,他加入新四军苏中军区“前线剧团”,开始学写革命歌曲,包括传遍全国的《打得好》。

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厂工作。1954年,他被选派赴苏联留学。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他边学习边创作,其中最为著名的要数交响曲——大合唱《英雄的诗篇》。

这部作品完成于1960年,被誉为我国交响大合唱的开山之作。朱践耳以长征为主题,选用毛泽东在长征前后写的5首诗,谱成5个乐章。那一年,他毕业回国,被分配到上海歌剧院工作。两年后,《英雄的诗篇》在上海首演,备受好评。作品的录音后来传到苏联,他的老师评价说,“你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作曲家”。

晚年朱践耳在家中创作。

上世纪50年代末,青年朱践耳在莫斯科红场。

1963年2月,朱践耳在报纸上读到《雷锋日记》,被日记中摘抄的一首小诗吸引。“我深深感到,雷锋是个崭新的人、纯粹的人、心地透亮的人,他的形象活生生地闪现在我眼前,立刻,一支清新而深情的旋律脱口而出。”他在2015年出版的《创作回忆录》中写道。之后,他花了一整晚为诗歌谱曲,一气呵成。

这首歌就是《唱支山歌给党听》,很快从上海传遍中国,无人不晓。当时,陈燮阳正读中学,被这首歌感动,由此记住了作曲人的名字“朱践耳”。

朱践耳后来回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十多年的时间自己几乎“变成一台音符打字机,丢失了自我”,“交响梦”也一度搁浅。1980年,他重新开始交响曲创作。

这年春天,朱践耳完成《交响幻想曲——纪念为真理献身的勇士》,为纪念革命烈士张志新而作。1984年5月,这部交响曲被莫斯科第二届国际音乐节选中。演出时,朱践耳也去了现场——这是他离开莫斯科24年后重回故地。演出很成功,然而对他来说,却有另一番触动,“我在技法上已落伍了,一定要大胆地赶上去才行”。回国后,他下决心做根本性地创作转型。

为了“赶上去”,朱践耳从作曲技法、历史认知和民间音乐上“补课”。60多岁的他,到上海音乐学院听老师讲课,四处搜罗现代派音乐唱片与论著,多听、多看、多练习。为研究民间音乐,他带着一台简陋的录音机,骑着马翻山越岭,深入新疆、贵州、云南、西藏等地,在偏僻村落采风、录音,体验生活。

在贵州黎平的某个下午,刚听完芦笙队比赛,半夜又听到不同的音乐,循声而去,几个青年男女正围着篝火,唱侗族情歌,他由此写就《黔岭素描》;云南丽江,纳西族一首爱情对唱歌,毫无曲调可言,背后却是争取婚姻自由的“殉情”故事,他写出交响诗《纳西一奇》。“那种从土壤中、从人的心灵深处发出的神奇之声,震撼了我,使我发现了一个全新音乐美的天地。”朱践耳说,从此他的“交响梦”与“革命梦”两梦统一了。

关于自己的晚年创作,朱践耳称之为“衰年变法”。从1986年到2001年,他“像火山爆发一样,乐思如泉涌”,15年创作了11部交响曲。“这对很多音乐家来说是不太可能完成的。”陈燮阳说。

《第一交响曲》完成于1986年,却酝酿于10年前。1976年,朱践耳接到任务,创作悼念周恩来总理的弦乐作品《怀念》,为此走访了一批群众,当时就有心想做交响曲。他放弃了交响乐常规的“光明尾巴”,在结尾处有隐约的小号独奏的警号声,有钢琴的“泪滴声”,如哀鳴、如回顾、如警示。

当年,这部作品先后在上海、北京、香港演出,取得“三连胜”。三地演出,均由陈燮阳指挥,两人也由此成为知音好友。在北京演出时,著名指挥家李德伦就在台下,演出后,他对朱践耳说:“北京音乐厅还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音响,屋顶都要给掀掉了!”

2016年10月,上海交响乐团举办“朱践耳作品专场音乐会”。演出结束,朱践耳(前排中)到舞台中央与指挥陈燮阳(前排右)握手。

朱践耳的创作越来越自由,“举凡中国的民间音乐、文人音乐、戏曲音乐、宗教音乐等等皆可兼容并蓄;书法、国画、诗词、戏剧等等皆可触类旁通”。第十交响曲《江雪》中,他以柳宗元的名诗《江雪》为题材,请京剧名家尚长荣录制了三段吟唱,配以古琴大师龚一的琴音,表现诗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独立人格”。

在《创作回忆录》中,朱践耳对自己的11部交响曲做了总结,“每部交响曲都是一篇反思录”。

“正是这种反思意识和人文精神的创作,使得朱践耳的交响曲在震动中国乐坛的同时,也引起知识界的关注。”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孙国忠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另一方面,朱践耳的创作实践也为世界乐坛理解当代中国音乐,以及思索东西方音乐交融,提供了一个机会。

国际乐坛也认可了朱践耳的创作。1990年,他的《第四交响曲》获瑞士玛丽·何赛皇后国际作曲比赛唯一大奖。2001年,他名列业界权威的《新格罗夫音乐大辞典》,被音乐界奉为中国交响乐“巨匠”和“丰碑”。

年迈的朱践耳坐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看谱。

年过八旬之后,朱践耳深居简出,几乎不再创作,但依然心系“交响梦”。

无论是家人、同事还是合作者、音乐爱好者,但凡相识,对朱践耳的印象都是谦虚、朴实。他平日里少言寡语,不爱应酬,但每每有作品研讨会,他都出席,随身携带一个小本,边听边记,“好的、不好的都记下来”。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陆培记得,与朱老谈话,“才说了几句,他就掏出本子来记,让我非常惊讶”。

施雪钧曾多次采访过朱践耳,后来,他写作《追梦者——朱践耳传》,在朱践耳的笔记中读到:“我要以古典大师为典范,来进行自我革命……”

合作、相处30多年,陈燮阳印象中的朱践耳,“似乎没什么爱好,音乐是他的全部。我一直在想,像他这样的作曲家在成就、地位、荣誉面前应该满足了,但他还在追求着更高的理想境界。”每次排练新作品时,朱践耳都会坐在他旁边,边看边记,在一张纸或者小本上记下每个细节应该如何处理,第二天排练时再一一指出,“这些年下来,我应该是最了解他要求的指挥了。我与他是不可分割的”。

陈燮阳记得,2017年6月,他到北京复排《英雄的诗篇》,朱践耳因身体原因不能到场,托女儿带来一盒巧克力,还附了一封信,写道:“陈燮阳老友,排练太辛苦了,吃点巧克力。”信纸皱巴巴的,但字迹端正。两个月后,8月15日,在赶飞机的途中,陈燮阳收到朱践耳去世的消息。

在他的印象里,朱践耳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欲言又止。他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有些孤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孤独,似乎是朱践耳一生的注脚。1943年,21岁的他卧病在床,内心郁闷、痛苦,创作了一首歌曲《孤独》:“归不去啊归不去,我披上了我的孤独……”50多年后,他自言悟到了“孤独”一词的哲学真谛,创作《第八交响曲》。他将自己的名字化作“签名”旋律嵌入交响曲中,只用一把大提琴、一套敲击乐的“二人乐队”,写就了一曲“内心独白”。

“对文艺创作而言,从众、尚同是大忌,个性、求异是灵魂。”朱践耳说。他希望自己的交响曲能够像是——一把解剖刀,使隐秘的毒瘤显形;一枚警铃,将昏睡的人们唤醒;一缕烛光,照透黑暗里崎岖的山道;一只小鸟,为即将升起的朝阳报晓。

《第八交响曲》是朱践耳最满意的作品,标题是“求索”,紧接扉页之后的一页上,他写道:探索者的路是漫长的/探索者的心是孤独的/探索的磨难是无尽的/探索的精神是永恒的。这写的正是这位作曲家的一生——自改名“践耳”始,于革命与音乐之间,曲折求索的一生。

1922年生于天津,上海长大,著名作曲家。1945年加入新四军苏中军区前线剧团,1949年起担任过上影、北影等处专职作曲,1955年到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毕业回国,先后在上海实验歌剧院、上海交响乐团任作曲。2017年8月15日病逝。近日,值朱践耳先生诞辰百年,各地举办纪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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