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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科举视域下吴处厚的赋学成就述论

2022-11-23

王 彬

(曲阜师范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山东 曲阜 273165)

吴处厚(?-1091),字伯固,邵武(今属福建)人,北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进士,历任临汀狱掾、诸暨县主簿、定武管勾机宜文字、将作监丞、知汉阳军、知卫州等职。著《青箱杂记》十卷,《宋史》卷四七一有传。在我们的一般认识中,吴处厚主要有两种身份:一是《青箱杂记》的作者,二是“车盖亭诗案”的发动者。人们很少将吴处厚与赋学联系起来,在近今人的赋史类著作及相关的文学史书写中,几乎看不到吴处厚的身影,这是因为赋史书写者多依据传世的辞赋作品来确定作家的赋史地位,吴处厚并没有完整的辞赋作品流传,也就难怪他不能进入赋史研究者的视野。然而,若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则会发现吴处厚是宋代比较著名的律赋作家,且有较为丰富的赋学著述,其赋学思想亦有值得阐发的地方。大体而言,吴处厚的赋学成就主要表现在律体赋学方面,而律赋是宋代的科举文体,因此我们对吴处厚赋学成就的评述即是在宋代科举视域下进行的。

律赋产生于唐代,与科举考试关系密切。由于科举考试的刺激,从中唐时起,就产生了很多律赋名家,如清人李调元所说:“大历、贞元之际,风气渐开,至大和八年,杂文专用诗赋,而专门名家之学樊然竞出矣。李程、王起最擅时名,蒋防、谢观如骖之靳,大都以清新典雅为宗,其旁骛别趋,元(稹)、白(居易)为公。”①[清]李调元:《赋话》卷一,王冠:《赋话广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3册,第12-13页。李程、王起、蒋防、谢观等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宋沿唐制,律赋仍然是科考文体,且在科场中的地位相当重要。职是之故,宋代同样产生了一批律赋名家。秦观说:“今赋乃江左文章凋敝之余风,非汉赋之比也。国朝前辈多循唐格,文冗事迂。独宋、范、滕、郑数公,得名于世。”②[宋]李廌:《师友谈记》,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1页。在这里,“宋”是宋祁,“范”是范镇,“滕”乃滕甫,“郑”为郑獬。这四人均是宋代声闻遐迩的律赋名家,尤其是滕甫与郑獬,更是经常被人提及,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载:“汪辅之在场屋,能作赋,略与郑毅夫(獬)、滕达道(甫)齐名,以意气自负。”①[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25册,第260页。在这则材料中,“主角”是汪辅之,为了凸显他“能作赋”,说他略与郑獬、滕甫齐名,由此可以看出的是,郑獬和滕甫的能赋之名还要在汪辅之之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云:“廷试《圆丘象天赋》,时(郑)獬与滕甫俱有场屋声。甫赋首曰:‘大礼必简,圆丘自然。’自谓人莫能及。獬但倒一字,曰:‘礼大必简,丘圆自然。’甫闻之大服,果居其次云。”②[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1页,第496页。所言“廷试《圆丘象天赋》”之事发生在仁宗皇祐五年(1053),是年郑獬御试《圆丘象天赋》破题精警,被擢为状元。滕甫的破题比郑獬稍逊,但亦以第三名及第,可见二人“有场屋声”,确非虚言。

吴处厚与郑獬、滕甫同为皇祐五年(1053)进士,且彼此之间有交游,郑獬有《答吴伯固》一诗:“伯固读我诗,掉头吟不休。明日踵我门,作诗还相投……力敌气遂作,声应律乃酬。譬如楚汉翁,画地争鸿沟。我才非子对,何足当戈矛。幸子时见过,高吟消百忧。”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0册,第6831页。此诗即为酬答吴处厚之作。在宋人心目中,吴处厚是堪与郑獬、滕甫等人齐名的律赋作家,南宋学者王铚曾发议论道:

唐天宝十二载,始诏举子策问外试诗赋各一首,自此八韵律赋始盛。其后作者如陆宣公(贽)、裴晋公(度)、吕温、李程犹未能极工。逮至晚唐,薛逢、宋言及吴融出于场屋,然后曲尽其妙。然但山川草木、雪风花月,或以古之故实为景题赋,于人物情态为无余地,若夫礼乐刑政、典章文物之体,略未备也。国朝名辈犹杂五代衰陋之气,似未能革。至二宋(庠、祁)兄弟,始以雄才奥学,一变山川草木、人情物态,归于礼乐刑政、典章文物,发为朝廷气象,其规模闳达深远矣。继以滕(甫)、郑(獬)、吴处厚、刘辉,工致纤悉备具,发露天地之藏,造化殆无余巧。其檃栝声律,至此可谓诗赋之集大成者。亦由仁宗之世太平闲暇,天下安静之久,故文章与时高下。盖自唐天宝远讫于天圣,盛于景祐、皇祐,溢于嘉祐、治平之间,师友渊源,讲贯磨礲,口传心授,至是始克大成就者,盖四百年于斯矣,岂易得哉!④[宋]王铚:《四六话》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478册,第942页。

王铚站在推尊“国朝”律赋的立场上,大致叙述了律赋由唐至宋的发展历程。他认为,唐代律赋经数代文人的创作实践,虽已达到曲尽其妙的程度,但多以“山川草木”“雪风花月”为写作题材,缺少对“礼乐刑政”“典章文物”的书写,仍然存在巨大缺憾。宋初律赋作家未能变革唐人旧习,犹杂衰陋之气,到了仁宗朝的宋庠、宋祁二兄弟,宋代律赋才渐渐形成了迥异于唐代律赋的独特面貌,呈现出了堂皇正大的“朝廷气象”。二宋之后的皇祐、嘉祐年间,是宋代律赋空前繁荣的时期,活跃于此一时期的滕甫、郑獬、吴处厚、刘辉等人,“发露天地之藏,造化殆无余巧”,是声名赫赫的“诗赋之集大成者”。由此可知,在宋人看来,吴处厚是宋代律赋繁荣时期的代表人物,是拥有较高知名度的律赋作家。

吴处厚能够成为宋人广泛认可的律赋作家,当然是因为他善于写作律赋。在熙宁变法之前,律赋在场屋中发挥的作用恐怕是其他科举文体难以伦比的,南宋状元姚勉在《词赋义约序》中说:“国初殿廷惟用赋取状元,有至宰相者,赋功用如此也。”⑤[宋]姚勉:《雪坡集》卷三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184册,第265页。既然殿试都倾向于用赋取状元,那么上行下效,省试、发解试也必然倾向于用赋决定省元和解元。在这样的科举环境下,凡是在科举中夺魁之人,大多精于律赋。像欧阳修,早年实以律赋驰名,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欧阳修《六一居士集》时指出:“欧公本以辞赋擅名场屋。”⑥[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1页,第496页。“辞赋”联称,实即指赋,“辞、赋为一,自汉已然”⑦易闻晓:《经学与辞赋:不同语境的牛类名物考述》,《齐鲁学刊》2021年第5期。,宋代场屋间的“辞赋”当然是指律赋。欧阳修乃仁宗天圣八年(1030)省试的第一名,他能够成为省元,就是因为他在试赋过程中表现出色,《默记》卷中载:

晏元献(殊)以前两府作御史中丞,知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既而举人上请者,皆不契元献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独至帘前,上请云:“据赋题,出《周礼·司空》,郑康成注云:‘如今之司空,掌舆地图也;若周司空,不止掌舆地之图而已。’若如郑说,‘今司空掌舆地之图也’,汉司空也。不知做周司空与汉司空也?”元献微应曰:“今一场中,惟贤一人识题,正谓汉司空也。”盖意欲举人自理会得寓意于此。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①[宋]王铚:《默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页。

南宋郑起潜的《声律关键》是流传至今的唯一一部宋代赋格书,专教举子如何作赋。《声律关键》将律赋写作的技法分为“五诀”,第一诀便是“认题”②[宋]郑起潜:《声律关键》,詹杭伦等:《历代律赋校注》附录,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37页。。《默记》中的记载说明欧阳修很会认题,这正是善于写作律赋的表现。

与欧阳修在省试中以赋夺魁相似,吴处厚在皇祐四年(1052)的国子监发解试中亦凭借试赋夺得解元,他在《青箱杂记》中追述道:

余皇祐壬辰岁取国学解,试《律设大法赋》,得第一名。枢密邵公亢、翰林贾公黯、密直蔡公抗、修注江公休复为考官,内江公尤见知,语余曰:“满场程试皆使萧何,惟足下使萧规对汉约,足见其追琢细腻。又所问春秋策,对答详备。及赋押秋荼之密,用唐宗赦受缣事,诸君皆不见。云只有秦法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然则而君何出?”余避席敛衽,自陈远方寒士,一旦程文,误中甄采。因对曰:“《文选·策秀才文》有‘解秋荼之密网。’唐宗赦受缣事,出杜佑《通典》,《唐书》即入载。”公大喜,又曰:“满场使次骨,皆作次骨对凝脂。惟足下用《杜周传》作次骨,又对吹毛,只这亦堪作解元。”余再三逊谢。③[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页。

由此可见,吴处厚凭借《律设大法赋》夺得了此次发解试的头筹。在这段对话中,吴处厚与江休复谈论的是其《律设大法赋》中的对偶、用典等问题,从这些精微、细密、甚至不无繁琐的技巧分析中可以看出,吴处厚确实精通律赋作法,而且还得到了邵亢、贾黯等众多文臣的推许。吴处厚在律赋写作方面的造诣,正是他成为宋代律赋名家的前提条件。

作为律赋名家,吴处厚对律赋字句的琢炼也很容易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美谈,俞成《萤雪丛说》便载:“吴处厚尝作《剪刀赋》,第五联对‘去爪为牺,救汤王之旱岁;断须烧药,活唐帝之功臣’。当时屡竄易‘唐帝’上一字,不妥帖,因看游鳞,顿悟活字,不觉手舞足蹈。”④[宋]俞成:《萤雪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律赋写作本就注重技法,只有“技高一招”,在场屋中才更有可能得到考官的青睐,但技法的运用不能太过死板,而应活学活用。吴处厚通过观看“游鳞”领悟“活”字,简直是律赋写作中讲究“活法”的典型案例,无怪乎宋人津津乐道之。

在宋代文人中,吴处厚的赋学著述算是比较丰富的。今见于目录学著作及相关记载的,即有两部赋学专书。据《宋史·艺文志》著录,吴处厚撰有《赋评》一卷⑤[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410页。,可惜已经亡佚。《赋评》的体例、内容已不可得知,如果据吴处厚律赋名家的身份揣测,其所评之赋恐怕亦是以科场律赋为主。楼昉《崇古文诀》卷五评班固《两都赋序》云:“读《两都赋序》,则知词赋之作亦可以观世变,非一切铺张夸大之谓也。本朝吴处厚《赋评》、唐说斋《中兴赋序》亦得此意。”①[宋]楼昉:《崇古文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354册,第37页。生活在南宋时期的楼昉尚读过吴处厚的《赋评》,可见此书在宋代流播较广,也应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吴处厚还编过一部名为《三元衡鉴》的律赋选,其影响更大。《挥麈余话》卷一载:“熙宁中,(李)昌龄之孙逢登进士第,以能赋擅名一时,吴伯固编《三元衡鉴》,《祭九河合为一》者是也。”②[宋]王明清:《挥麈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38册,第566页。《挥麈余话》为王明清《挥麈录》四种之一。在《挥麈录》里,王明清数次提到吴处厚,并对他发动“车盖亭诗案”的始末交代得十分详细。这个编《三元衡鉴》的“吴伯固”不是别人,正是吴处厚,伯固乃其字。由此处记载可知,《三元衡鉴》选入了北宋高官李昌龄之孙李逢的《祭九河合为一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四载:“宋莒公殿试《德车结旌赋》,第二韵当押结字,偶忘之。考试官奏过,得旨,因得在数,以魁天下。其后谢主文启云:‘掀天波浪之中,舟人忘楫;动地鼙鼓之下,战士遗弓。’盖叙此也。故今《三元衡鉴赋》载此赋无结字。”③[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32页。宋莒公便是“二宋”之一的宋庠,《三元衡鉴》也收录了他的《德车结旌赋》。宋庠《德车结旌赋》今存,是以“车结旌者,昭德之美”为韵④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册,第1596页。,正是科场中的八韵律赋。李逢的《祭九河合为一赋》是其“登进士第”时的作品,亦是律赋无疑。《三元衡鉴》既已收录了此二赋,显然是一部律赋选。

在宋代,律赋是科考文体,律赋选的编纂、刊行当然是为科举考试服务的,其目的是为广大举子提供可以揣摩、学习的律赋范文。换言之,像《三元衡鉴》这样的律赋选其实属于科举用书。此等科举用书要想得到一般举子的追捧,其编纂者在场屋中的名望是一个重要参考因素,如果是一个缺少声望的人编一部律赋选,肯定缺少外在的权威性和说服力,难以获得举子们的认可。南宋唐仲友亦曾编纂过一部律赋选,名为《后典丽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在著录此书时便特意指出:“(唐)仲友以辞赋称于时。”⑤[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7页。如上所述,吴处厚被认为是宋代律赋繁荣时期的代表人物,他完全具备编纂《三元衡鉴》这种律赋选的声望与能力。

《三元衡鉴》在南宋时期有很大的影响力,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止斋陈氏”条云:“止斋陈氏傅良,字君举,永嘉人。早以《春秋》应举,俱门人蔡幼学行之游太学,以蔡治《春秋》浸出己右,遂用词赋取科第,词赋与进士诗为中兴冠,然工巧特甚,稍失《三元衡鉴》正体。”⑥[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页。南宋科举以经义、诗赋分科取士,陈傅良原为经义进士,但为了避门人蔡幼学的锋芒,改应诗赋进士。陈傅良才智过人,改“用词赋取科第”后,其律赋为“中兴冠”,在孝宗乾道、淳熙年间很受欢迎。然而,叶绍翁却批评陈傅良的律赋“工巧特甚”,“稍失《三元衡鉴》正体”。这句批评之语不是专为《三元衡鉴》而发,却间接透露出了一个重要讯息,即在南宋人心目中,《三元衡鉴》代表的是律赋“正体”,其地位与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宋会要辑稿·选举五》记载了南宋官员陈谠的一段话:“臣早游庠序,犹及见先生长者,尝言举子辞赋,固不敢望如《三都》,得如《三元》、《元祐赋》足矣。”⑦[清]徐松:《宋会要辑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51页。这段话中的“举子辞赋”自然是指科场中的律赋,“《三元》”便是《三元衡鉴》的简称。陈谠借用“先生长者”的话说,举子们的律赋不必像左思的《三都赋》那样宏通、博雅,能达到《三元衡鉴》中所选律赋的水准就难能可贵了。很明显,吴处厚编纂的《三元衡鉴》是被南宋人当成了律赋写作的典范①关于《三元衡鉴》,可详参王彬:《<三元衡鉴>的编者及选赋标准》,《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除了上述两部赋学专书以外,《青箱杂记》中亦有很多关于宋代赋家赋作的记述。吴处厚作为律赋名家,似乎格外关注科场律赋,如《青箱杂记》卷二载:“五代之际,天下剖裂,太祖启运,虽则下西川,平岭表,收江南,而吴越、荆、闽纳籍归觐,然犹有河东未殄。其后太宗再驾乃始克之,海内自此一统,故因御试进士,乃以《六合为家》为赋题。时进士王世则遽进赋曰:‘构尽乾坤,作我之龙楼凤阁;开穷日月,为君之玉户金关。’帝览之大悦,遂擢为第一人。是年李巽亦以《六合为家赋》登第,赋云:‘辟八荒而为庭衢,并包有截;用四夷而作藩屏,善闭无关。’此亦善矣,然不若世则之雄壮。”②[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页,第86页,第48页,第15页。这则材料不仅记载了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的殿试赋题,还保留了当年状元王世则和李巽两人的殿试赋的佚句,甚为珍贵。同时,它也道出了以《六合为家赋》为殿试赋题的原因及时代背景,对今人了解宋太宗朝试赋的命题特点十分有益。又如:“庆历丙戌岁春榜省试,以《民功曰庸》为赋题,题面生梗,难为措词,其时路授、饶瑄各场屋驰名,路则云‘此赋须本赏’。饶则云‘此赋须本农’。”③[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页,第86页,第48页,第15页。庆历丙戌岁即为庆历六年(1046),据此知该年的省试赋题为《民功曰庸赋》,可补史籍之缺。再如:“夏文庄公竦幼负才藻,超迈不群,时年十二,有试公以《放宫人赋》者,公援笔立成,文不加点,其略曰:‘降凤诏于丹陛,出蛾眉于六宫。夜雨未回,俨鬂云于帘户;秋风渐晓,失钗燕于房栊。’又曰:‘莫不喜极如梦,心揺若惊。踟蹰而玉趾无力,眄睐而横波渐倾。鸾鉴重开,已有归鸿之势;凤笙将罢,皆为别鹤之声。于时银箭初残,琼宫乍晓。星眸争别于天仗,莲脸竞辞于庭沼。行分而掖路深沉,步缓而回廊缭绕。嫦娥偷药,几年而不出蟾宫;辽鹤思家,一旦而却归华表。’”④[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页,第86页,第48页,第15页。夏竦这篇《放宫人赋》以“宫阙幽闭,晓然情惬”为韵⑤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6册,第3060页。,也是一篇律赋,写得旖旎、蕴藉,颇有唐人风致。通过吴处厚的记述,可知《放宫人赋》乃夏竦十二岁时所作,而夏竦生于太宗雍熙二年(985),故可推知《放宫人赋》作于至道二年(996),这显然有助于赋作系年,也有助于了解作品的写作背景。总之,吴处厚《青箱杂记》中的赋学记述具有较高的文学文献价值。

吴处厚还在《青箱杂记》中记载了不少北宋赋家的事迹,可借以领略这些赋家的风神面貌。如:“(李)巽字仲权,邵武人,以《蜃楼》、《土鼓》、《周处斩蛟》三赋驰名,累举不第,为乡人所侮曰:‘李秀才应举,空去空回,知席帽甚时得离身?’巽亦不较。至是(登第)乃遗乡人诗曰:‘当年踪迹困泥尘,不意乘时亦化鳞。为报乡闾亲戚道,如今席帽已离身。’”⑥[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页,第86页,第48页,第15页。在此,李巽扬眉吐气后的情态跃然纸上。

吴处厚的赋学思想集中体现在《青箱杂记》卷十中,其先概括地说:“文之神妙莫过于诗赋,见人之志非特诗也,而赋亦可以见焉。”随后举例说明:

唐裴晋公(度)作《铸剑戟为农器赋》云:“我皇帝嗣位三十载也,寰海镜清,方隅砥平,驱域中尽归力穑,示天下弗复用兵。”则平淮西、一天下已见于此赋矣。范文正公(仲淹)作《金在镕赋》云:“傥令区别妍媸,愿为轩鉴;若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则公负将相器业、文武全才,亦见于此赋矣。公又为《水车赋》,其末云:“方今圣人在上,五日一风,十日一雨,则斯车也,吾其不取。”意谓水车唯施于旱岁,岁不旱则无所施,则公之用舍进退亦见于此赋矣。盖公在宝元、康定间遇边鄙震耸,则骤加进擢,及后晏静,则置而不用,斯亦与水车何异。王沂公(曾)《有物混成赋》云:“不缩不盈,赋象宁穷于广狭;匪雕匪斫,流形罔滞于盈虚。”则宰相陶钧运用之意,已见于此赋矣。又云:“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则宰相择任群材,使小大各得其所,又见于此赋矣。宋莒公(庠)兄弟,平时分题课赋,莒公多屈于子京(祁),及作《鸷鸟不双赋》,则子京去兄远甚,莒公遂擅场。赋曰:“天地始肃,我则振羽而独来;燕鸟焉知,我则凌云而自致。”又曰:“将翱将翔,讵比海鹣之翼;自南自北,若专霜隼之诛。”则公之特立独行,魁多士、登元宰,亦见于此赋矣。①[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1-112页。

吴处厚认为,诗赋是文学中最神妙的两种体裁,在“见人之志”方面,不仅素以言志著称的诗可以,赋亦可以。为证明其说,吴处厚一共列举了五个赋例。第一个是唐代裴度的《铸剑戟为农器赋》,此赋见《全唐文》卷五三七,乃以“天下无事,务农息兵”为韵②[清]董诰等:《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450页。,是为律赋。第二个是范仲淹的《金在镕赋》,是以“金在良冶,求铸成器”为韵③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4册,第2250页,第1908页,第1837页。,亦是律赋。第三个同样是范仲淹的作品——《水车赋》,该赋以“如岁大旱,汝为霖雨”④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4册,第2250页,第1908页,第1837页。为韵,也是律赋。第四个是北宋名相王曾的《有物混成赋》,此赋是王曾参加真宗咸平五年(1002)殿试的作品,是以“虚像生在天地之始”为韵⑤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4册,第2250页,第1908页,第1837页。,是典型的科场律赋。第五个是宋庠的《鸷鸟不双赋》,此赋全篇已佚,但与宋庠同题写作的宋祁的《鸷鸟不双赋》却流传了下来,乃以“雄鹫之极,无有比伦”为韵⑥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5册,第2771页。,那么宋庠的《鸷鸟不双赋》亦必为律赋。经逐一检核,发现吴处厚所举赋例皆为律赋,因此可以推断,吴处厚口中的“见人之志”的赋并非泛指所有赋体,而是特指律赋,这正与吴处厚的律赋名家身份及其兴趣点相一致。也就是说,吴处厚主张律赋可以“见人之志”。

吴处厚提到的裴度、范仲淹、王曾、宋庠都是身负将相器业的人,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前,人们已通过他们的律赋看出他们有成为将相、王佐之臣的潜力。在宋人记述中,类似的事例为数不少,如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七亦载王曾以赋受知于寇准、杨亿:“寇莱公(准)初入相,王沂公(曾)时登第,后为济州通判。满岁当召试馆职,莱公犹未识之,以问杨文公(亿)曰:‘王君何如人?’文公曰:‘与之亦无素,但见其两赋,志业实宏远。’因为莱公诵之,不遗一字。莱公大惊曰:‘有此人乎?’即召之。”⑦[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1-102页。此处杨亿所谓的“两赋”即是王曾参加省试和殿试的《有教无类赋》与《有物混成赋》。欧阳修《蔡文忠公齐行状》谓:“(大中)祥符八年,真宗皇帝采贾谊置器之说,试礼部所奏进士,读至公赋,有安天下意,叹曰:‘此宰相器也。’”⑧[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54页。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七载:“李文定公迪为学子时,从种放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涂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文定携书见仲涂,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一日,仲涂自出题,令文定与其诸子及门下客同赋。赋成,惊曰:‘君必魁天下,为宰相。’令门下客与诸子拜之,曰:‘异日无忘也。’文定以状元及第,十年致位宰相。”⑨[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7页。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八载:“庞醇之相为举人时,赵文定作试官,见其《惟几成天下务赋》云:‘当群形未兆,已为造物之权;洎大象赋形,遂握生民之柄。’曰:‘此必为宰相。’及为黄州司理,夏英公见之,亦以公辅称焉。后果为首相数年。”⑩[宋]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八,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第953页。这类事例背后蕴含的文学观念与吴处厚的主张是一致的,只不过缺少明确的理论表述。

吴处厚在《青箱杂记》中将律赋可以“见人之志”的思想明确表达了出来,即认为通过律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志向、胸襟、抱负、器识等内在素质。而具备志向高远、器识宏伟等内在素质的人正是朝廷意欲选拔的政治人才,律赋又是宋代的科举文体,因此说,吴处厚主张律赋可以“见人之志”,其实就是说律赋是一种合格的取士之具,是在鼓吹科场“用赋取人”的有效性。在宋代科举考试中,诗赋二体为同一场考试的内容,虽然人们习惯上称“诗赋”,诗在前,赋在后,但在宋代科场的试卷中,是赋在前、诗在后的①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6页。,这种答卷的顺序决定了赋的重要性远在诗之上,欧阳修便说:“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惟天圣二年,省试《采侯》诗,宋尚书祁最擅场,其句有‘色映堋云烂,声迎羽月迟’,尤为京师传诵,当时举子目为‘宋采侯’。”②[宋]欧阳修:《六一诗话》,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2页。这里的“用赋取人”不仅是说科举考律赋,它更主要的意思其实是说,在科场中,考官倾向于通过律赋来决定举子的去留及等第,因为考官在阅卷时,往往只看写在前面的律赋就判定成绩,后面的五言六韵省题诗常常被忽略。这也是为什么宋人常说“用赋取人”而“不复留意于诗”的原因。吴处厚认为科场“用赋取人”十分有效,可以甄选出像范仲淹、王曾这样身负将相器业的人,这实际上也就是支持和维护宋代的诗赋取士制度。

吴处厚是在庆历新政失败后踏上仕途的,以此推测,他应该没有参与仁宗朝前期关于科举考试的诗赋、策论之争,但他于哲宗元祐六年(1091)去世,亲身经历了神宗朝的熙宁变法。在熙宁变法前后,朝堂上下展开了广泛的诗赋、经义之争。把吴处厚的观点放置在诗赋、经义之争的大背景下来观察,其立场会更明白、更清晰。早在真、仁两朝,批评诗赋取士的声音已此起彼伏,如真宗咸平五年(1002),张知白向朝廷建言:“先策论,后诗赋,责治道之大体,舍声病之小疵。”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69页,第2435页。天圣五年(1027),仁宗更是直接下诏:“诏礼部贡院比进士以诗赋定去留,学者或病声律而不得骋其才,其以策论兼考之。”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69页,第2435页。这是意在提升策论的地位,也即是质疑诗赋取士的效用。及至神宗朝,批判诗赋取士的呼声更是达到高潮,如孙觉痛斥诗赋取士之弊:“文章之于国家,固已末矣,诗赋又文章之末欤。今乃拘以声势之逆顺,音韵之上下,配合缀缉,甚于俳优之辞。”⑤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72册,第349页。吕公著主张以经义代诗赋:“今来科举之法,既未可遽罢,则须权作处置。按进士之科,始于隋而盛于唐。初犹专以策试,至唐中宗乃加以诗赋,后世遂不能易。取人以言,固未足见其实。至于诗赋,又不足以观言。是以昔人以鸿都篇赋比之尚方技巧之作,此有识者皆知其无用于世也。臣以谓自后次科场进士,可罢诗赋而代以经,先试本经大义十道,然后试以论策。”⑥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50册,第283页。锐意变法的王安石对诗赋取士当然深为不满,他说:“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⑦[元]马端临:《文献通考·选举考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07页。王安石认为以诗赋取士是败坏人才,不能选拔出精明强干的官员,所以他主持变法之时,直接废除诗赋取士,代之以经义。

然而,在批评之声四起的同时,维护、支持诗赋取士的也大有人在。苏轼在《议学校贡举状》中说:“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也。岂独吾祖宗,自古尧舜亦然……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⑧[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24-725页。苏轼声称,从唐至宋,通过诗赋选拔出来的“名臣”不可胜数,诗赋作为取士之具,是完全合格、有效的。刘攽在《贡举议》中说:“本朝承百王之末,创起律令,虽未及三代,其随时因俗,从宜应变,增损不常,亦成一朝之制。而选举之法,行之百有余岁,累朝将相名卿,及今之所谓贤材与共天下之议论者,皆非以他途进者也,而诬以未尝得人,臣窃以为过矣。”①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2006年,第69册,第30页。刘攽与苏轼的观点相近,他不承认诗赋取士“未尝得人”,同样认为诗赋取士乃行之有效的取人之法。在《青箱杂记》中,吴处厚举例说通过律赋选拔出了裴度、范仲淹、王曾、宋庠等一众名臣,正与苏轼所谓“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相合,很显然,在关于诗赋、经义之争这一问题上,吴处厚是与苏轼、刘攽等人站在同一阵营的。只不过与苏轼、刘攽相比,吴处厚不仅指出了以诗赋取士曾经“得人”,还为诗赋取士的有效性找到了理论依据,那就是“文之神妙莫过于诗赋,见人之志非特诗也,而赋亦可以见焉”,这可以说是吴处厚的独特贡献。

吴处厚的赋学思想或对南宋人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一些南宋文人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如理学思想浓厚的胡次焱在《嗟乎赋》中说:“祖宗盛时,可观其故。赋《金在镕》,可知王佐才;赋《有物混成》,可占将相器。”②曾枣庄、吴洪泽:《宋代辞赋全编》,第4册,第2966页。郑起潜在《声律关键》中也说:“前辈一联两句,便见器识。如《有物混成赋》云:‘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知其(王曾)有公辅器。如《金在镕赋》云:‘傥令分别妍蚩,愿为轩鉴;如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知其(范仲淹)出将入相。”③[宋]郑起潜:《声律关键》,詹杭伦等:《历代律赋校注》附录,2009年,第538页。两人均是强调通过律赋可以看到士人的志业或器识,与吴处厚的赋学思想同一机杼。

综上所述,吴处厚的赋学思想与他在诗赋、经义之争中的立场密切相关,他是驰名当时的律赋作家,也是诗赋取士的支持者,从而主张律赋可以“见人之志”,为律赋在宋代科场中的长久存在找到了理论支撑。在宋代的诗赋取士支持者中,吴处厚这种观点颇具个性,也颇有代表性,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与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