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经民族关系思想探析
2022-11-23崔明德罗成成
崔明德 罗成成
[提要]在少数民族建立第一个大一统政权过程中,汉族思想家和政治家如何认识这一政权及其民族关系?郝经对此作了深入思考和有益探索,从而成为这一时期思想家和政治家认识和处理民族关系的样本。郝经民族关系思想主要包括从文化视角认识正统,以战争方式实现大一统,提出“三道并出”战争策略、坚持“纲纪礼义”积极“汉化”等理论观点;其形成既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又受元初士人与其师元好问的影响,还与其个人经历密切相关。郝经的民族关系思想不仅对维护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稳定、调和上层思想矛盾、缓和民族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在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也发挥了一定作用:一是有助于确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趋向,二是有助于形塑中华民族共同体,三是有助于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力。
生活在金末元初的理学名儒郝经,面对蒙古统一中国所造成的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冲突,提出了妥善处理民族关系的主张,为缓和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作出了重要贡献。目前,学界已对郝经的政治思想①、史学思想②、文学思想③及夷夏观④等作了深入研究,但对他的民族关系思想还无专文论述。本文拟对郝经民族关系思想的主要内容、思想来源及价值意义等问题作一系统探析,以期全面认识元初民族关系的发展趋势,客观分析这些思想认识在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的作用。
一、文化视角的正统观
蒙古族从朔漠一代起兵,东征西讨,最终建立了大一统国家。郝经作为一名儒学家和政治家,面对蒙古统治者统治中原合法性问题和处理华夷谁为正统时,提出了“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思想观点,认为统治者只要行中国之道,就应该成为正统。
元世祖忽必烈中统元年(1260年),郝经出使南宋,被贾似道拘禁在真州。在这期间,他在给李庭芝的《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中提出:“今族上在潜,开邸以待天下之士,征车络绎,贲光邱园,访以治道,期于汤武,岁乙卯,下令来征,乃慨然启行。以为兵乱四十余年,而孰能用士乎?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1](P.991)在郝经看来,只要任用汉族士人,认同中国文化,行中国之道,就是中国。
郝经的这一思想观点,突出文化认同的作用,把文化作为正统观的判断标准,是对传统民族关系思想的进一步发挥。中国传统的民族关系思想主要有两种代表性观点:第一种是以“五方之民”格局作为民族划分界限,即“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2](P.2896)。《礼记》根据方位把居住在偏远四周的人群分别称为南蛮、西戎、北狄、东夷,这种以距离中原地区远近来划分民族的方法影响深远。《尚书·禹贡》把天下由中心到周边分为“五服”:“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3](P.321)甸服、侯服、绥服、要服和荒服,各个地区根据远近,享有不同权利,要尽不同义务,越靠近中央则其义务越多。同时,中央对近距离地区控制严密,对偏远地区控制比较松散。基于这种逻辑,《左传》认为“裔不谋夏,夷不乱华”[4](P.4664),《春秋公羊传》强调“内诸夏而外夷狄”[5](P.4988),把地理上以平原为主、经济上以农业为核心的中原地区称为中国或华夏,偏远的四周称为夷狄,以地域为标准来划分民族界限。第二种是“华夷一家”观念。韩愈《原道》曰“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6](P.3),只要少数民族认同中原文化,就可以被视为中国,即以文化认同而不以种族、地域认同为准绳。郝经根据金末元初的变局和蒙古统治者统治中原的实际情况,主张“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以文化为标准划分民族,对减轻统一的阻力具有积极意义。
郝经在《时务策》中论道,先秦至两汉虽有朝代的更替,但统治者始终行中国之道,“行之以义,以礼,不激扰,不娇造,生民乐生”[7](P.524),所以它们都可被视为正统。而秦朝和晋朝“狙诈取而无君臣,谗间行而无父子,贼妬骋而夫妇废,骨肉逆而兄弟绝”[7](P.524),导致夷狄相争以致中国灭亡。如果夷狄采取中国之道来治理中国,那么夷狄也可以称中国,“中国而既亡矣,岂必中国之人而后善治哉?圣人有云: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有于中国于夷”[7](P.524)。郝经最后总结说,“以是知天之所兴,不在与地而在于人,不在与人而在于道,不在与道而在于必行之而已矣”[7](P524)。他认为,判断一个王朝是否具备统治合法性,不是由血缘关系即“谁来统治”决定,也不是由占据中原之地决定,而是由是否认同中国之道,认同中国“礼、仁、义”文化来决定。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以和氏璧为玉玺代表国家正统,此后历代王朝建立都以玉玺为争夺对象,认为谁拥有它谁则为正统。郝经对此观点表示反对,他在《传国玺论》中论道:“天下之人,遂以为帝王之统,不在于道而在于玺。以玺之得失,为天命之绝续,或以之纪年,或假之建号,区区数寸之玉,而为万世乱阶矣……凡不以礼授受者,皆不可谓之传。”[7](P.527)强调王朝的正统在于道而不在于玺,行中国之道,就算没有秦国和氏壁,那么也可以成为正统。他指出,不应以器物(玉玺)的所有来决定谁为正统,应该以统治者是否具备“本于天命,根于皇极,原于心性仁义,谨于存养畏敬,明于夫妇父子,察于纲纪礼乐、文物政事”[7](P.526),“凡不以礼授者,皆不可谓之传”[7](P.527)。
为了强调文化认同的重要性,郝经亲自著书立说,阐述他的思想观点。郝经晚年受忽必烈委派出使南宋,被南宋拘禁数年,期间撰写了一百三十卷《续后汉书》。他在《续后汉书序》中谈到写作目的时表示,陈寿《三国志》以曹魏继承汉为正统,把刘备建立的蜀汉视为“偏霸僭伪”,郝经对此感到不满,认为“统体不正,大义不明,紊其纲维,故称号论议皆失其正”[8](P.753)。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虽然采纳了数十家书籍来弥补原书的缺漏,但没有改变以魏为正统的叙事模式,郝经对此感到不满。宋代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把蜀更改为汉,但仍然以魏纪事的叙述模式,郝经对此也感到不满。宋代朱熹编撰《通鉴纲目》,不以魏而以昭烈章武之正统继承汉的叙事模式,郝经对此感到满意。郝经在自述写作《续后汉书》原因时说,“奋昭烈之幽光,揭孔明之盛心。祛操丕之鬼蜮,破懿昭之城府。明道术,辟异端,辨奸邪,表风节,甄义烈,核正伪。曲折隐奥,传之义理,征之典则,而原于道德”[8](P.754)。由此可见,郝经强调蜀汉作为三国正统的叙事模式,看重蜀汉继承前朝的义理、典则、道德,蜀汉保存中国文化,行中国之道这个原因。郝经在讨论三国谁为正统时,没有因为曹魏势力最强并占据中原地区的核心而把曹魏视为正统,也没有因为刘备是汉室宗亲这种血缘关系就把蜀汉视为正统,而是认为蜀汉行义理、典则、道德这种文化关系,是行中国之道的表现,所以才视之为正统。
总之,郝经判断一个王朝是否具备统治合法性,不是由血缘关系即“谁来统治”决定,也不是由拥有和氏璧这种器物来决定,而是由是否认同中国之道,认同中国“礼、仁、义”文化来决定。这是对传统民族关系思想以文化为准则来划分民族的进一步发展,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实现“大一统”的构想及策略
生活在南宋、蒙古和金朝鼎足而立的时代,郝经对“大一统”有着热切期盼。他虽为汉人,有时还会称蒙古为“北鄙”,但他明确主张应由北方的蒙古政权完成统一大业:“夫南北之势,一定之势也。南之不能有于北,一定之理也。理之所在,非人力之所能强,又非一时之势可以轧,盖本然不易之道也。天下之势,始于北而终于南;一气之运,建于子而屈于午。动本于静,阳本于阴。日北至而阳生,南至而阴生。屈者,信之本也;死者,生之原也。所以死而不厌,而为北方之强;宽柔以教,则南方之强也。故凡立国者,莫不自北而南也。”[9](P.1041)而对实现“大一统”的方式,郝经也有自己的看法。
元宪宗蒙哥九年(1259年),郝经跟随忽必烈征伐南宋。鉴于蒙哥在蜀地对宋战争久而无功的现状,郝经向忽必烈上书《东师议》,其后又上书《班师议》,提出对南宋战争应进行全面考察和分析。《元史·郝经传》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收录这两个奏议,以显示其重要性。在这两篇文献中,郝经第一次提出了以战争方式实现“大一统”的构想。
郝经对蒙古和宋战争的失利作出总体考察。蒙古统治者从蒙古地区崛起后东征西讨,并西夏,平大理,占据天下土地的十分之八,但是攻打宋朝几十年却没有成功。为什么前期攻取容易,而后期攻打艰难呢?郝经认为:“夫取天下,有可以力并,有可以术图。并之以力则不可久,久则顿弊而不振;图之以术则不可急,急则侥幸而难成。故自汉、唐以来,树立攻取,或五六年,未有逾十年者,是以其力不弊,而卒能保大定功。晋之取吴,隋之取陈,皆经营比佽十有余年,是以其术得成,而卒能混一。或久或近,要之成功各当其可,不妄为而已”[10](P.3699)。兼并天下打持久战会造成财力补给难以跟上战争需要,会导致国家困弊无法统一天下,所以持久战讲究从长计议和策略得当。郝经在这里实际上强调战略上要速战速决,不能持久消耗;战术上要出奇制胜,规划得当。
郝经接着对南宋和蒙古的优、劣势作了分析,“自浍河之战,乘胜下燕、云,遂遗兵而去,似无意于取者。既破回鹘,灭西夏,乃下兵关陕以败金师,然后知所以深取之,是长于用奇也。……其初以奇胜也,关陇、江淮之北,平原旷野之多,而吾长于骑,故所向不能御。兵锋新锐,民物稠夥,拥而挤之,郡邑自溃,而吾长于攻,故所击无不破。是以用其奇而骤胜。今限以大山深谷,厄以重险荐阻,迂以危途缭径,我之乘险以用奇则难,彼之因险以制奇则易。况于客主势悬,蕴蓄情露,无虏掠以为资,无俘获以备役,以有限之力,冒无限之险,虽有奇谋秘略,无所用之”[10](P.3700-3701)。蒙古官兵长于战术上的突破,轻兵掩袭,进退迅敏,在北方平原山地上利用骑兵机动优势取得了很好战绩,然而面对南宋的复杂地形,蒙古举百万之众很难做到战术上的突破。南宋长于防守,蒙古长于野战,在山河相间的南方山地丘陵很难发挥草原骑兵优势。郝经主要从三个方面分析蒙古攻击南宋的失误:其一,在兵种上进行对比。蒙古多骑兵长于野战,南宋多步兵长于防守;其二,从地形上进行分析。蒙古骑兵取胜多在北方平原,而南宋占据的地方多丘陵、山地和河流;其三,在战术上进行论证。蒙古前期取胜以奇袭为主,而现在以大规模展开的形式攻击南宋,失去战术机动和突袭的优势。
如何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蒙古军的优势呢?郝经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第一,向南宋军民“示以大信”,赢得民众对蒙古统治者的信任。郝经建议,“殿下宜遣人禀命于行在所,大军压境,遣使喻宋,示以大信,令降名进币,割地纳质。彼必受命,姑为之和,偃兵息民,以全吾力,而图后举,天地人神之福也”[10](P.3701)。第二,对南宋进行军事封锁,使宋军无法发挥作用。“总押近里故屯,为镇守之卒。使掣肘之计不行,妄意之徒屏息,内外备御无有缺绽,则制节以进。既入其境,敦陈固列,缓为之行。彼善于守而吾不攻,彼恃城壁以不战老吾,吾合长围以不攻困彼,吾用吾之所长,彼不能用其长。”[10](P.3702)第三,以驻军表示吞并南宋和实现统一的决心和信心,对南宋内部施加政治压力。郝经建议,“即进大兵,直抵于江,沿江上下,列屯万灶,号令明肃,部曲严整,首尾缔构,各具舟楫,声言径渡。彼必震垒,自起变故”[10](P.3702)。第四,避实击虚。以忽必烈率领的东路军为主力,出其不意地攻打江淮地区,以四川西路军为偏师来诱惑敌人,达到避实击虚的目的。郝经认为,“彼之精锐尽在两淮,江面阔越,恃其岩阻,兵皆柔脆,用兵以来未尝一战,焉能当我百战之锐。一处崩坏,则望风皆溃,肱髀不续,外内限绝,勇者不能用而怯者不能敌,背者不能返而面者不能御,水陆相挤,必为我乘。是兵家所谓避坚攻瑕,避实击虚者也”[10](P.3702-3703)。
针对蒙古与南宋的实际情况,郝经还提出了“三道并出”的战争策略。在郝经看来,蒙古三路出兵,既能使南宋长久戒备、疲于奔命,从而消耗南宋兵力;又能打通淮河南北两岸,突破两淮的腹心区域,穿越长江天险,达到东西策应的目的。
三、坚持“纲纪礼义”的“汉化”思想
“汉化”是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融入华夏文化的一种现象[11](P.240)。郝经生活在金末元初的战乱时期,面对蒙古统治者的征伐,郝经以弘扬儒家思想为己任,希望蒙古统治者吸收中原文化,坚持“纲纪礼义”,与民休养生息,使各民族和睦相处。郝经在给忽必烈上书《思治论》中提出:“无意于取,而有意于治者,殷周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者,汉唐也;有意于取,有意于治,而不知所以取与治者,晋隋也。取之以道,治之以道,其统一以远”[12](P.506)。郝经提出“取之以道,治之以道”,就是希望蒙古统治者“汉化”,以安定中原地区。郝经的“汉化”思想,主要有以下内容。
其一,强调纲纪礼义为天下之本。郝经把天下比作容器,生民万物比作容器内部之物,君王是容器之主,需要时刻修整容器,以保持天下的安定。如何才能做到这些?郝经认为,只有立纲纪礼义和典章制度,把其作为国家的行为规范,才能够安定天下。在他看来,“夫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文物典章者,天下之命脉也。非是则天下之器不能安,小废则小坏,大废则大坏”[13](P.837)。郝经继续论道,蒙古东征西讨,开拓疆土,兼并西域,灭亡金朝。如果能够立纲纪,立法度,改建号,那么将会创建一代盛世。郝经以历史事实为例,认为北魏在代地立国之时,就参用汉法,至孝文帝迁都洛阳,便以汉法为政,所以出现“典章文物粲然与前代比隆,天下至今称为贤君”[13](P.840)的盛况。郝经又以金朝建国为例,论证金朝立国后沿用纲纪礼义相关制度,所以也出现一时盛况。郝经对此作了描述:“金渊氏起东北小夷,部曲数百人,渡鸭绿,取黄龙,便建位号。一用辽、宋制度,取二国名士之近要,使藻饰王化,号十学士。至世宗,与宋定盟,内外无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风俗完厚。”[13](P.840)北魏和金朝都是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郝经以它们为例,目的在于劝导蒙古统治者坚持纲纪礼义和典章制度。
其二,强调任用士人的重要性。郝经在《思治论》中论道:“三代而下,千有余岁,竟不能复其治。何治如是之少,而乱如是之多也?盖虽有愿治之君,而无知治体之臣,仅为一时之治而已。”[12](P.507)郝经强调,任用治体之臣关系到纲纪制度建立的好坏。郝经十分欣赏元太祖时期的大臣耶律楚材,认为耶律楚材“定赋税,立造作,榷宣课,分郡县,籍户口,理狱讼,别军民,设科举,推恩肆赦,方有志于天下”[13](P.839)。在郝经看来,耶律楚材正是采纳了中原这套制度才有了元初的稳定。耶律楚材为维护元初稳定起了重要作用,其中最主要的贡献就是反对“悉空汉人为牧地”。蒙古统治者崛起于蒙古草原,习惯游牧生活,其管理民众的主要方式是分封土地给功臣,让他们自己来管理。元初近臣别迭认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为牧地”,希望采取旧制。耶律楚材对此坚决反对:“陛下将南伐,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14](P.3458)耶律楚材提出建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按照分区进行征税,这种方式维护了中原地区的稳定。郝经以耶律楚材为例,目的在于劝告忽必烈任用能立纲纪行礼义制度之人。
其三,强调赢得民心的重要性。蒙古统治者通过东征西讨,征服了以农耕经济为主的中原地区。面对统治地区的不同文化、不同生产方式,如果采取蒙古旧俗,那么很容易引起占领地区的冲突与反抗。如何缓和社会矛盾,得到占领地区的认同,长久统治被征服地区,郝经为此开出的方子,就是赢得民心。郝经认为,“国家拥百万之众,衡制夷夏,莫敢谁何。虽数年无君,无犬吠之警,豪杰弭耳瞬目,奔走奉戴,吏民竭膏血,倒仓庾,空杼轴,罄筐篚,以供赋役,可谓力胜矣”[12](P.508)。蒙古统治者长期征战,使得社会秩序遭到破坏,所以需要休养生息。郝经建议,“屯戍以息兵,务农以足食;时使以存力,轻赋以实民。设学校以历风俗,敦节义以立廉耻,选守令以宣恩泽”[12](P.508),以此赢得民心,恢复社会秩序。
四、郝经民族关系思想的来源
从整体来看,郝经民族关系思想的形成受到多方面的影响,其中如下几个方面尤为重要。
一是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郝经自八世祖迁至陵川以来,郝氏几代人熟读经史,家学深厚,为儒家大宗。郝经生活在元初战争年代,读书刻苦,把儒学经典作为主攻方向且注重经世致用。他曾论道:“不学无用书,不读非圣书,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达必天下之忧,穷必全一己之娱,贤则颜孟,圣则孔周。”[15](P.1139)郝经自幼学习儒家经典,“读书则专治六经,潜心伊洛之学,涉猎诸史子集,以穷理尽性,修己治人为本,其余皆厌视而不屑也”[15](P.1139)。郝经成年后,更加熟读经史,认为六经皆史,“六经具述王道,而《诗》《书》《春秋》皆本乎史。王者之迹备乎《诗》,而废兴之端明;王者之事备乎《书》,而善恶之理著;王者之政备乎春秋,而褒贬之义见”[16](P.720)。郝经在《一王雅序》中认为,“抑扬刺美,反复讽詠,期于大一统”[16](P.721)。郝经在阐释其思想时,经常引用儒家经典,其“期于大一统”就是对传统“大一统”思想的继承和吸收。
二是受元初士人的影响。蒙古统治者征服金、宋期间,一批士人为蒙古统治者出谋划策。宪宗五年(1255年),忽必烈在开平府金莲川招揽人才,刘秉忠、许衡和郝经等同时被征召,都深受元朝统治者的信任。许衡认为“行汉法可长久”[17](P.3718),刘秉忠坚持“行典章、礼仪、法度、三纲五常之教”[18](P.456),这些都对郝经产生过一定影响。如郝经坚持“纲纪礼义”思想,就与刘秉忠、许衡的思想几乎完全一致。他们把元朝视为正统,调和了统治者思想上的矛盾;为缓和民族矛盾及维护蒙元的统治地位,他们提出了一些相同的措施,比如崇儒尊孔,减少杀戮,恢复选士,劝课农桑,减低赋税,发展生产等。郝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甚至同朝为官,其思想深受他们的影响。
三是受其师元好问的影响。郝经家族与元好问关系非常密切。元好问曾拜郝经祖父郝天挺为师,跟随他学习经史百家,与郝经父亲郝思温是同学,家世相交甚好。元好问在往来燕赵期间遇见郝经,对其称赞道:“吾子状类先生,才识间出,家世渊源,有所积而然也。”[15](P.1139)郝经拜元好问为师,随其学习诗作文法。元好问在其《中州集》中收录金朝境内各族的文学作品,认为中原文化才是中国历史传承关键。显然,郝经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思想受其影响。
四是受郝经个人经历的影响。郝经曾在贾辅、张柔的府邸教书和学习,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便先后游历河北、河南、山东各地,使他眼界大开,同时对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有了深入了解。宪宗五年(1255年),受忽必烈征招后,他从燕京到居庸关,越过长城到达开平,对北方民族关系有了更直接的观察。尤其是成为忽必烈幕僚后,对当时的民族关系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和认知。中统元年(1260年),忽必烈以郝经为国信使出使南宋,使郝经对蒙古政权、忽必烈及民族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对忽必烈和蒙元政权作出了更高评价,提出了更接近实际的思想观点。如他在《复与宋国丞相论本朝兵乱书》中称颂忽必烈“爱养中国,宽仁爱人,乐贤下士,甚得夷夏之心,有汉、唐英主之风……为天下主无疑也”[19](P.121)。郝经又在《上宋主陈请归国万言书》中肯定忽必烈作为“中国之主”的合法性:“本朝立国,根据绵络,包括海宇,未易摇荡……其风俗淳厚,禁网疎略,号令简肃,是以夷夏之人皆尽死力。”[19](P.134)他的这些思想认识,是当时其他汉族大臣所无法比拟的。
五、郝经民族关系思想的价值及意义
无论从当时还是后世来看,郝经的民族关系思想不仅对维护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稳定、调和上层思想矛盾、缓和民族关系产生了重要作用,而且在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也发挥了一定作用。
第一,郝经“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思想,有助于确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趋向。历史上任何一个民族建立政权,都想把自己的政权确立为正统地位。那么,判断正统与否的标准是什么?郝经的答案是文化认同。也就是说,既不能以种族和地域为标准,更不能以拥有和氏璧玉玺做决定;只要认同中原文化,行中国之道,就可以被视为正统。他在《立政议》中对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金世宗和金章宗等非汉族的帝王大加称赞,主要因为他们能“行中国之道”,使“人之类不至于尽亡,天下不至于皆为草木鸟兽”[20](P.86)。郝经目睹游牧民族统一中原、建立大一统国家的一系列举措,希望游牧民族能够接受中原文化,以维护其统治地位。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政权,郝经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的理论观点,在思想上确立元朝的正统地位,尽力调和统治者的思想矛盾,既是对传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6](P.3)思想的坚持和进一步发展,又从思想上表明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合法性,不仅有助于多民族国家的团结与发展,而且有助于确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趋向。
第二,大一统思想有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塑。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王朝后,历朝历代统治者都不断追求统一目标。隋唐统一时期结束后,藩镇割据,政权不断更替,契丹和女真先后建立辽朝和金朝,与宋不断争战。蒙古从朔漠崛起后,先后消灭金朝,吞并西夏和大理,征服中原地区。面对战争频繁、人民流离失所和渴望安定的现实,郝经热切期盼尽快结束南北对峙局面,遂向蒙古统治者提出了实现大一统的构想及军事策略,不仅有助于元朝大一统局面的实现,而且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塑发挥了一定作用。
第三,坚持“纲纪礼义”和“文物典章”等共同文化,有助于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力。文化认同实际上是对民族共有的历史传统、文化符号、思维模式、行为方式等方面的确认,共同的文化是民族共同体的显著标志。郝经当时已充分认识到“纲纪礼义”与一统天下的关系:“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或偏或全,必有在而不亡。天下虽亡,元气未尝亡也。故能举纲纪礼义者,能一天下者也。”[13](P.837)他以“爱养中国,宽仁爱人”[19](P.121)标准对忽必烈予以高度评价,从“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文物典章者,天下之命脉”[20](P.86)认识出发,希望蒙古统治者能够接受并共享中原文化,认同中原文化,“行中国之道”,积极争取民心,努力成为“贤君”。客观地说,郝经的这些思想认识对维护国家统一、缓和民族矛盾、维护社会稳定起了重要作用,也为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力贡献了自己的智慧。
注释:
①参见宋举成《郝经的政治思想》,《晋阳学刊》,1990年第1期。
②参见周少川《元代史学思想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
③参见董国炎《论郝经的文学成就和地位》,《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1年第1期。
④参见季芳桐《论元代儒家郝经夷夏观》,《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