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闻一多的《天问释天》
2022-11-23葛刚岩刘心怡
葛刚岩 刘心怡
屈原的《天问》被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自然引发历代文人的好奇和关注,也引得众多研究者纷纷予以解读,如王逸、洪兴祖、朱熹、汪瑗、陆时雍、王夫之、丁晏、蒋骥、戴震等。即使有如此多的学者予以关注,其中的问题依然很多。正如闻一多《古典新义·天问释天》中所述《天问》解读之难时所说:“昔王逸作《天问后序》,自诩其注此篇‘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以相发明,为之符验,章决句断,事事可晓,俾后学者,永无疑焉。’然今试执逸《注》以读《天问》,虽谓为无一事可晓,不过也。踵逸而起,注者相望。彼于逸注,补苴讠是正,亦既多矣,然而不可晓者犹十有四五焉。呜呼!注书之难,有若是哉?余窃不自揣,欲斟酌众长,兼附己意,作一总结账之企图。兹先取篇中问天事者四十四句释之,颜之曰《天问释天》。疏略之讥,自知不免,并世方家,幸垂正焉。”①在吸纳前人成果基础上,闻一多又专门就“问天”之事作出诸多解释,但先生仍有一事未作注解:天事很多,屈原从何而问?本文结合上古信息传递模式,对这一问题试作考究。
一、 文字生成之前的图像记事
在科技水平不高的古代中国,人们主要借助甲骨、金石、竹木简、帛、纸等相对笨重的实物载体来记录信息。那么我们接着要问,殷商之前的上古社会,人们又是如何储存信息的呢?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人类的大脑。诚然对人类社会而言,信息留存的最原始手段确实是大脑的记忆,但大脑记忆的短期性、易忘性又决定了这一信息留存方式的局限性,所以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是在人类大脑之外还需要其他更为有效的信息留存手段,于是原始社会的先人们在推动文明进步的过程中,也对如何提升信息留存这一现实难题进行了持久而又艰难的探索,这也是我们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核心问题。
就我们所能了解的信息来看,在没有文字的前提下,许多民族的先民都曾使用过图像记事(包括岩画图案、标识记号等) 这一较为简洁,较为原始的计事方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简单地说,这种记事方法就是以图识的方式帮助人们留存某些重要的社会、历史信息,并借此唤醒大脑的记忆,发挥提示的作用,这一价值在文字生成之前尤为明显。
文字产生之前,关于古人的计事方式,裘锡圭曾总结说:“在社会生产和社会关系还没有发展到使人们感到必须用记录语言的办法来记事或传递信息之前,他们只可能直接用图画来代表事物,而不会想到用它们来记录事物的名称——语言里的词。通常要到阶级社会形成前夕,文字才有可能开始出现。”②唐兰先生亦有类似的看法:“文字的产生,本是很自然的。几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已经有很好的绘画,这些画大抵是动物和人像,这是文字的前驱。”③正如唐兰、裘锡圭等人所说,原始社会时期,图像确实是古人记事的一种重要方式。
记事的图像又称像似符号,它是指外部形式和内部结构与所指代事物相似的符号。这种像似符号在古代的信息留存过程中大量存在,这从世界各地发现的多处岩画石刻中即能为我们展现出这一古老记事方式的部分原貌。现今留存较为古老、较有影响的岩画有欧洲岩画(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岩画和法国的拉斯科岩画,时间都在1 万1 千年以上)、古埃及原始岩画(距今1 万年以上)、大洋洲史前岩画、非洲撒哈拉岩画、古印度岩画等,其中撒哈拉岩画位于阿尔及利亚和利比亚边界不远的撒哈拉中部阿尔杰尔高原,是世界各国学者公认的“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史前艺术博物馆”;古印度岩画主要分布于印度中部文迪亚山脉的丘陵地带,其中年限最古老的可追溯到距今2 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欧洲岩画又以“阿尔塔米拉野牛图”最为有名,它的形成时间距今约有1.5 万至1.1 万年。从风格上看,这些古老的岩画大致可以分为图画与图案两种:图画部分更加接近自然,写实古朴,内容以动物为主;图案部分更加写意,以线条为主,侧重轮廓的勾勒,内容上以人物为主。
在中国大陆地区至今也保留着一些古老的岩画图识,通过它们,我们可以感知原始先人图像记事的依稀痕迹,可以触摸到原始思维的人类共同认知。此类遗迹远如大汶口出土陶尊外壁上的“斧钺图”和“日月山图”为代表的刻绘画符号,以仰韶文化“祖先图腾祭祀图”为代表的岩画,以新疆呼图壁“原始生殖崇拜图”为代表的地画等等;近如夏商周时期已经高度成熟的青铜器纹饰艺术,汉代题材和内容都十分丰富的画像石等等,都是有力的实物佐证。对于文字与图画的区分,吕思勉说过:“图画贵于肖物,文字取足示意而止,故其笔画必简。”④贺兰山岩画中有一些是采用肖物画法,模仿动物、植物的形象将其刻画而成,也有一些是采取抽象画法,笔画简单明了,只画大体,抽其主象,其中甚至有一些已经不能简单称其为“画”,从中似乎可以看到某些文字所具备的表意功能。更直接地说,其中有些图像应看作文字形成前的过渡阶段。
除岩画之外,图像记事还经常出现在古代陶器上,如半坡遗址中出土的人面鱼纹盆,盆内壁绘有两组对称的人面鱼纹,人面为圆形,双眼细而长,鼻梁挺直,嘴的两边分置变形鱼纹,构成造型奇特的人鱼合体图案。对于该图像所表达的含义,目前说法不一,如图腾、祖先形象、面具、摸鱼、太阳崇拜、水草鱼虫、婴儿出生等,但先人用其承载、传递信息,却是不争的共识。
二、 文字生成之后的图像记事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图像在人们的生活中继续承担着重要的社会功能,即使到了文字运用的早期,以图表意、按图索事的社会现象依然存在。
《尚书·益稷》中有一段文字,可以说明图像在禹夏时代依然承担着重要职责,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
帝(禹) 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纟希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⑤
此处说的是,舜充分认识到臣子对于自己的辅助价值,即使想了解古时的图像,臣子们也会通过在上衣之上绘饰古时的日月星辰,在下裳上纹绣藻火黼黻,实现舜帝的意愿。甚至在统御国家的职能方面,依然需要借助图像的力量。
《左传·宣公三年》有一段记载,可以看出图像在古时社会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⑥
这段“铸鼎象物”的记载便是图像在传承信息过程中的地位证明。《说文解字》训“物”为“万物也”,在秦汉典籍中,“物”常常被解释为“鬼神”。《史记·孝武本纪》:“常自谓七十,能使物,却老……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金钱帛衣食。”⑦《汉书·高五王传》:“舍人怪之,以为物而司之,得勃。”颜师古注曰:“物谓鬼神。”⑧结合后文的“神奸”和“魑魅罔两”,我们认为,将此处的“物”解释为不为常人所知晓的“怪”物要比“鬼神”更加合适。这反映了在当时语言文字发展不成熟、各地区径贸文化并不完全相通的情况下,以图像作为信息形式方式的便利性。作为一统天下的统治者,不仅需要了解本地的社会样貌,也需要了解周边及其荒服之地的社会样貌。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手段来了解呢?有夏一代则借助上述图像的方式来掌握洞察四夷的社会样貌。为了将这些信息永久传递后世,先人将这些图物留存于鼎器之上,以备后人查考了解。此类记载亦见于《史记》等相关文献,如《史记·楚世家》载:“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⑨可见,“图物”这一信息载录方式在政治生活中既担负着治理国家的实际意义,也发挥着教化民众的作用。
图识在文字时代的重要作用,不仅散见于传世文献,近年问世的出土文献中也时常有现。周康王时期的青铜器宜侯夨簋(《集成》04320) 铭文中,即有此类信息。
唯四月,辰在丁未,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图,(诞) 省东或(国) 图,王立(蒞) 于宜,入土彳止(社)南乡(向),王令(命)虞(虎)侯夨曰: 阝覀(?) 侯于宜,……六夫,宜侯夨扬王休,乍(作) 虞(虎) 公父丁尊彝。⑩
宜侯夨簋铭文存有120 余字,其中有些字已经锈坏,但依稀可以看出其中的大概意思:周康王出于安定东南夷的政治目的,需要重新布局东南地区的政治力量,于是在参考当年武王伐商图识及成王伐商图识的前提下,巡查东南诸国,对虞候予以封赏,并转封虞候,将其安置到宜地。
由于图识具有文字所不及的直观性,所以即使是在文字已经成熟的有周一代,依然不可完全抛却图像的社会实用价值。西周时代的青铜礼器散氏盘(《集成》10176) 金文中有如下记载:
用夨菐(撲) 散邑,廼即散用田,眉(堳)自瀗涉以南,至于大沽(湖),一奉(封),以图,夨王于豆新宫东廷,厥左执纟娄史正仲农。
夨人盘金文有350 余字,内容为一篇土地转让的契约,记述夨人转让田地于散氏之事,并详细记录了田地的四周封界,最后记载盟誓的举行经过。其中明确提及“图”的存在,这很可能就是所转让土地的具体图示。
三、 上古图识与 《天问》 的生成
关于《天问》的生成缘由,学术界存有不同说法,如洪兴祖认为屈原是见到天地变化后,有感于心,发《天问》之文以寄意;屈复则认为《天问》乃是屈原有感于时事所作;冯观指出满篇发问饱含激衷之情,隐寓着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之意。对于“问”自何处这一问题,也是说法不一,如汪仲弘、吴世尚认为《天问》的“问”无专指,实是自答之意;陈远新和戴震也同意《天问》以设问发难使人有所感悟的观点;李陈玉认为屈原思君之至而发愤自解,所以《天问》全篇皆是天、地、人间的不可解之问;贺贻孙和林云铭认为《天问》是屈原以古事照今事的自伤抒恨之作;王夫之则指出,尽管《天问》全篇冗多驳杂,但总体以楚事为先,应是讽谏楚王的维纲之作;游国恩则从屈原的“左徒”身份出发,提出《天问》与《素问》略同,都是意图以“问”究其事理,并非是问“自然之天”,而是问“天道”“天事”。
无论诸说如何复杂,我们不能忽视的一点是王逸的“呵壁问天”一说: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
王逸认为,《天问》乃是屈原在放逐途中,游经宗庙祠堂,见到其上图画后有感于心,于是题壁而成。此说是否可信呢?这首先就要探究一下“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与画像的关联。关于这一问题,王逸之子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灵光殿乃汉景帝时鲁恭王刘余所建,殿中绘有天地万物、史传传说,是古人对于天地宇宙、历史人文诸多问题思考的文化结晶,“贤愚成败,靡不载叙”,可以说是文明早期的一部朴素的文明史。先人将其绘于宫殿庙堂之上,以示后人,希望起到“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教化作用。或许有人会质疑说,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是汉人作品,不足以解答战国时期的《天问》问题。其实,早在先秦时期,此类文献记载早已有之。
《礼记·昏义》云:“是以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说的是,女子出嫁之前,父母或长者要在祖庙、公宫中对其进行嫁前教育。此说亦见于《仪礼·士昏礼》:“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若祖庙已毁,则教于宫室。”那么为何要在祖庙或公宫中举行这一活动呢?祖先的历史、家族的荣耀以及绘于祖庙公宫中的相关图识、画像,很可能是其主要原因,从《鲁灵光殿赋》来看,上至开天辟地的遂古之初,下至自己先人的履历事迹,天地万物、群生众类,忠臣逆子、贤愚成败,皆见于图录,承担着教化后生,传递文化信息、传承先人智慧的价值功能。这从《孔子家语·观周》篇中也可以寻到答案:“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诚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既有个人的图像,如尧舜、桀纣,神态各异,善恶毕现,也有多人复合式的图像,周公怀抱成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的富含故事情节的图画,将其称作历史教科书,亦不为过。
除以上传世文献记有此类信息之外,出土文献中也有相关记载,如无叀鼎金文、膳夫山鼎金文中即有图室一说:
唯九月既望甲戌,王各于周庙,灰(贿)于图室,司徒南仲右(佑) 无(许) 叀,内(入) 门,立中廷,王乎史翏册令(命) 无叀,曰:“官司穆(正) 王遉(正) 侧虎臣……”
唯卅又七年,正月初吉庚戌,王在周,各图室,南宫乎入右(佑) 善(膳) 夫山,入门,立中廷,北乡(向) ……
文中的“图室”,很可能就是前文所说的存放图识或绘有先世图画的专门场所,对于周人来说,这里也是神圣肃穆之处,所以周王发号施令、封赏奖掖,多选此处。
即使到了文字信息完全成熟的两汉时期,图象记事的功能依然为汉人所继承,并在社会活动中继续扮演着传承历史、布道教化的作用。据清代《汉武梁祠画像考·序》:“汉人于冢墓、祠堂多刻古来帝王圣贤及孝子忠臣、烈士节妇故事,以教戒其子孙。即上而朝廷之宗庙、明堂,与夫燕处之宫殿,亦皆图画于其壁。”
哈尔滨分公司呼兰片区的利民加油站位于乡镇,在地理位置上没什么独特的优势,因为附近的农户比较少,最近也要15公里或者20公里的距离。这样的距离中间不乏有诸多社会加油站。“利民站根据每个月的销量、利润情况,再根据周边社会加油站让利情况,有时采取挂牌直降的措施。”利民加油站经理范好光说,但这样的优惠力度不会太大,一般每升在0.1元~0.5元之间。
纵观上古时代的图像文化发展史,综上所述,王逸认为楚庙“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的观点是极具合理性的,换言之,今天所见《天问》虽然没有配图,但屈原在创作《天问》时从前人创作的图像中获取信息以成篇的可能性极大,正如李贺《公无出门》所云:“分明犹惧公不信,公看呵壁书问天。”
注释:
①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古典新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13页。
②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 1—2页。
③ 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
④ 吕思勉:《文字学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15页。
⑤ 孔颖达:《宋本尚书正义》,国家图书馆2017年版,第75页。
⑥ 《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546页。
⑦⑨ 司马迁: 《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53—454、1700页。
⑧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95—19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