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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诗歌的“人民性”探析

2022-11-23唐雪薷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10期
关键词:人民性诗人诗歌

唐雪薷 任 毅

闻一多先生短暂的一生完成了诗人、学者、战士的人生三部曲。他用实际行动向众人展示了一位爱国爱民的知识分子形象:为追求真理与民主政治,敢于在血与火的斗争中不断追求与探索。学者与战士的双重身份使其有了更多的人生经历,而这一切都成为了诗人闻一多的精神成长基础。早在青年时期,他就提出并认真践行“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①其后期诗歌更加显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与爱民情怀,展现出他对国家和民族命运主题的关注,这些也成为他战斗的工具与呐喊的号角。从“人民性”入手,探析闻一多先生诗歌的特征、意义和作用,不失为闻一多先生诗学思想研究的一个独特视角。

一、 “人民性” 的渊源及嬗变

“人民性”一词作为文学实际存在的一种社会属性,它随着时代的发展、历史的流变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和特征,显示出鲜活的生命力。卢梭《社会契约论》中关于人民主权学说的阐释,随着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扩散进入了俄罗斯。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在19 世纪率先提出“文学人民性”这一概念,他在《一八四〇的俄国文学》中提到:“文学是人民的意识,它象镜子一般反映出人民的精神和生活;在文学中,象在事实中一样,可以看到人民的使命,它在人类大家庭中所占的地位,以及它的存在所表现出来的人类精神历史发展的契机。”②指明“文学人民性”的根本要求在于表现人民的意识、精神和使命,以及未来发展的契机。杜勃罗留波夫继承并发展了别林斯基关于“文学人民性”的观点,认为文艺作品理应展现人民大众的生活,要反映出他们的思想、感情、意志与愿望,主张将“人民性”用来阐明文学写作的良知和人文精神的价值。列宁认为,因为统治者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都是被统治者,所以说在阶级社会中受到剥削与压迫的总是普通人民,这里的“人民性”就成为被阶级整合的产物,并被纳入到阶级斗争的话语中。

在中国文学中,其实早已有许多作品体现了“人民性”色彩。从《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到后来的汉乐府民歌、南北朝民歌、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等都有着十分明显的“人民性”。“十月革命”爆发后,俄国的文艺思想逐渐传播到了中国,在经过许多人的努力尝试与完善,经历了一个长期的中国化过程,形成了中国化的“文学的人民性”。现代中国的“五四”时期,李大钊就曾将“文学的人民性”同政治革命、文化革命结合在一起,坚持将人民的理念、对旧中国的黑暗势力的鞭挞以及对新中国美好设想融入文学作品中,期望更多的人加入到革命斗争中来。后来,瞿秋白在自觉参与苏俄文艺理论译介后,坚定提出了“文学家应当给群众服务。”③

“文学人民性”内涵和外延在不断变化,但其本质并未改变,即强调文学与人民之间的关系,文学应当真正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为人民大众发声,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语书写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随着生活的变化,闻一多先生的思想也不断深入,他发现人民大众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努力将“人民性”贯穿于诗作实践之中,真正深刻认识到作为一个诗人应当要像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的那样:“要真正成为人民的诗人,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必须渗透人民的精神,体验他们的生活,跟他们站在同一的水平,丢弃等级的一切偏见,丢弃脱离实际的学识等等,去感受人民所拥有的一切质朴的感情。”④1933年闻一多发表的《〈烙印〉序》中,体现了他从“为诗而诗”唯美主义转向为社会与人民大众;到《五四与中国新文艺》他进一步强调诗歌为群众服务才能保持健康、富有生命力;抗战胜利后,他发表于《大路周刊》创刊号上的《人民的世纪》,倡导“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⑤,主张回归“人民本位”。闻一多在诗歌中不仅形成了独特的“人民性”特征,更在这些特征中蕴于丰富多层的内在精神。

二、 闻一多诗歌中的 “人民性” 特征

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闻一多选择从书斋走上街头,坚定地反对独裁、反对内战,以民主斗士的姿态去争取人民的民主自由。他强烈的人民立场与“人民性”思想,其实是在前期潜在思路上的深化实践中逐渐凸显出来的,早已贯穿于他的诗歌创作之中。在闻一多早期诗歌中,便有着关于“人民性”的生动表现,其中既有对普通民众疾苦的关注、对祖国的忧虑,以及对现实不公的讽刺与批判,这些都成为了他诗歌中的“人民性”特征。

(一) 对人民疾苦的关怀与同情

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关注与同情,是闻一多诗歌“人民性”的特征之一。闻一多既关注个体人民,深切地关注着底层人民的生活。他关注个体人民的苦痛遭遇,也将目光聚焦于人民集体的悲苦生活,他的诗歌广泛地反映了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的苦痛生活与思想感情。

《罪过》 讲述了一个挑着水果担子的老头儿,因为摔了一跤,将一家人的生计依靠糟蹋,成了罪过。《飞毛腿》通过一个普通的人力车夫,凭借自己的速度和健壮被称为“飞毛腿”,可这般积极乐观的人却在他老婆溘然长逝后自杀。《欺负着了》描画了发生在血腥杀戮中一个寡妇接连失去两个儿子的故事。类似的诗歌作品不胜枚举,它们采用了口语体形式以一个个普通人民的口吻书写了个体底层民众的真实生活,将底层民众在其中的悲与痛、苦与疼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洗衣歌》 是闻一多留学美国时期的代表作,这首诗作的短序说明其写作动机是因为在美华侨多半从事的洗衣工作遭受到歧视而作。“(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交给我洗,交给我洗。”⑥诗人采用复沓的方式,写出在美华侨从事为他人洗衣需要满足主顾洗得干净、熨得平整的要求,这既需要洗衣者认真负责,又得对单调重复的去污工作不厌其烦。交给他们洗的脏东西是湿手帕、黑汗衣、油腻与灰,它们分别是悲哀、罪恶、贪心和欲火。诗人把洗衣的内涵由衣服上的污秽扩大到普通人生活的污痕上,即悲哀的眼泪、罪恶的污点、贪心、欲望……这些是人与人之间争夺压迫而留下的污痕,洗衣工不分贵贱、尽职尽责地洗净衣服,他们其实是最能公平对待所有人,在某个层面上,这群洗衣工实际是真正洁净世界的保卫者。接着,诗人向鄙视华人的美国社会提出了抗议:“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你信不信?你信不信?”⑦这些诗句中,诗人以反诘的口吻,用耶稣的出身木匠之家却成为了西方至高无比的神祇作比喻,将普通的华侨洗衣工与上帝类比形成了悖论,以叛逆姿态批判当时以阶级来定位人品的社会价值。诗人用“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⑧工整的对仗,写出华人洗衣匠身处贫寒、艰苦奋斗的生活状态,展现出他们浓郁的游子情思,并对下层劳动人民的生存困境给予关怀、同情与伸张。

(二) 对祖国命运的热忱与忧虑

闻一多的诗作扎根于国家、民族和人民三者有机融合的生产与实践中,将忧国与忧民、爱民与爱国的相互统一起来,烙上本民族印记,形成了其诗作“人民性”特征之二,以引起本民族甚至外民族人们的心灵震撼与情感共鸣。

《七子之歌》作为经典的爱国诗篇,以令人注目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诗人将澳门、香港、台湾等七个被割让、租借的地方拟人化为离开母亲的七个儿子,以他们的口吻吐露“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的悲哀之情,哭诉着所受帝国主义强盗蹂躏的百般痛苦,强烈要求回到母亲的怀抱。这首诗写了“澳门”被掳走的300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保持着对祖国母亲的忠贞;“香港”在帝国主义的摧残折磨下向着祖国母亲号啕和呼号;“台湾”在酷炎的夏日下,深受“郑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影响,敢于背城一战挣脱束缚,以求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母亲!我要回来,母亲!”⑨该诗整体构架匀齐,共七章,每章七行。诗歌既有韵律,又有节奏,铿锵有力的句子周期性出现,让人能够真切感受到其中内蕴的生命力度与节奏。组诗《七子之歌》的经典化,正在于家国一体的人民性构思方式。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顺,如同七个依次被割卖的亲生儿子,“受虐于异类”,一声声哭喊着要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这是东方文化中血缘亲情伦理关系的国家化。旧诗中的哭诉,正如诗人在旧中国乡村所看到的战乱、灾年中被迫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妻离子散,被强征壮丁的骨肉撕裂的伤痛。当他作为弱国子民负笈北美,目睹了异国他乡的种族歧视、底层民众生存的艰难,游子对故国家人充满眷念之情。在闻一多先生的诗歌中,一方面有对底层民众生存的艰难进行独特的描画,另一方面还以普通民众的伦理亲情去抒写对民族、国家的热爱。诗人在其中以普通个体人民为基,又超越个体本身呈现中国的民族文化、民族伦理和民族气节,始终以开放的姿态,充实自己的诗作实践,进而表达诗歌的人民性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为拓展了诗歌艺术的世界格局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三) 对现实的讽刺与批判

战乱造成的时局动荡,统治阶级的残暴,使得很多家庭支离破碎,让无数民众流离失所,这既是那个时代的病症,也是社会历史的真实写照。闻一多以笔为剑,以诗为刃,用辛辣讽刺的方式揭露中国之病,其中既有对冷酷黑暗社会的控诉,也有对社会现实压榨的不满,甚至将矛头直指统治阶级的恶行,彰显着诗人的反抗精神。同时,他也关注到知识分子阶层,有意解剖与批评某些知识分子,带着叛逆的精神进行着自我批判与省思。因此,对社会历史现实的讽刺与批判也成为了闻一多诗歌的“人民性”特征之三。

《荒村》写于1927年5月,正是蒋介石“四·一二”政变篡夺了革命政权,又继续北伐的时候。当年5月“与奉系军阀在皖北梁园镇临淮关一带展开激战,广大地区一时间断绝人烟”⑩。闻一多有感于此,写下了这首50 行的诗作。诗人并没有正面描写新旧军阀混战的暴虐残酷,也没有着笔刻画广大农民妻离子散、落荒而逃,而是以尖锐之笔锋着力于硝烟散去,早已人去室空的荒村景象。诗歌开头就用简洁有力的问句:“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引出荒村反常之景:虾蟆与蜘蛛都在无人的房中“横行”,桌椅板凳在田边池塘四处散落,镰刀快锈出了泥,鱼网在灰堆中腐烂……乡村生活破败到如此地步,令人目不忍视。而后,诗人笔锋一转去书写生机盎然的自然美景:“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天这样青,鸟声象露珠样圆。”但这一切却阻止不了村民出逃的脚步。生机与萧索、生与死、和平与战争的鲜明对比,更衬托出荒村在那个时代的典型与荒诞。诗人将猪、鸭等家畜拟人化,因回忆往昔而滚落热泪。没有人的村落是如此荒芜、惨淡,诗人殷切呼唤着、盼望着村民归家园,人民安宁幸福。全诗将描写、叙事和抒情结合,描画了一幅军阀混战下的人烟断绝、凄惨的荒村景象,也显露了诗人对战乱导致民不聊生的不满与讽刺。

闻一多还将目光移向知识分子群体,并敢于展开自我解剖与批评,进行严酷的灵魂拷问。《八教授颂》发表在1948年6月的诗联丛刊上,但全诗并未写完,只有《教授颂》与《政治学家》为题的两首诗作。“诗人敞开心扉,以大智大勇的精神,向40年代的经师人师进行‘规劝’,话说得如此尖锐直率,但态度又是那样的认真诚恳。”闻一多以诗为利器,讽刺了旧中国的学者、文人与思想家沉湎于固执和愚昧、势利的现状,一针见血地批评具有旧士大夫意识的知识分子在因循苟且中开历史倒车的行为。如在《政治学家》中讽刺自命清高的政客们:“二千五百年个人英雄主义的幽灵啊!/你带满了一身发散霉味儿的荣誉,/甩着文明杖……/你走过的地方,/是一阵阴风……”闻一多对旧式知识分子劣根性的自省,同他对《楚辞》等古典与之洞悉一样令人赞叹。这些诗作正是他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以诗的形式发出战斗的时代号角,也是对破坏爱国民主运动的学者与官僚政客提出的批评和讽刺。

三、 闻一多诗歌 “人民性” 的内在精神

朱自清先生曾指出,闻一多是“一篇未完成的‘诗的史’或‘史的诗’”。我们应当看到闻一多诗歌的“人民性”,其实正是“诗的史”或“史的诗”的重要体现,诗歌的“人民性”特征是闻诗写作内在精神的具体呈现。

闻一多通过《天安门》 《飞毛腿》 《罪过》等诗作关注个体人民,以一个个普通底层人民向我们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他选取真实可信的生活片段加以逼真描画,深切展现了时代的真实。而《荒村》 《洗衣歌》等诗作则展现了人民群体的苦痛经历,从不同侧面对劳苦大众群体展开描写,他们有的经受战乱折磨不能归家,有的在外遭受歧视……诗人既有从旁观角度出发,以丑为美的方式写出战争的残酷,也深入群众之中努力为普通百姓遭遇的不平发声,并指出劳动人民应当受到尊重和重视的正当性、合理性与必要性。

“抗战以前,闻一多是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他把爱国主义的诗歌引进审美的视野。”诚然,《七子之歌》 《我是中国人》等诗作,我们能够通过诗歌本身感受到诗人对国家民族的爱,情感的抒发又是通过个体感悟出发,其中运用包含着历史文化内涵、民族文化特色的词汇,如“泰山”、“麒麟”等,中西相融而形成的独特诗歌表现。这些诗歌正是闻一多回国不久投入五卅运动中的创作,他以诗歌为武器加入到反帝爱国的潮流中去,以这样的歌咏来表达诗人忧国忧民、爱民爱国之情,突显出他身上强烈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担当。

1944年,闻一多先生发表《关于儒·道·土匪》,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不能不承认中国是生着病,而且病势的严重,病象的昭著,也许赛过了任何历史记录。”他的诗中不仅仅只是体现人民疾苦,也表现着当时帝国主义和统治阶级的恶行,更有意解剖与批评当时某些知识分子来展现对社会的不满控诉与拷问。他用辛辣讽刺与揭露的方式指出中国的“病象”,并成为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立场的时代旗手,最终用生命为祖国和人民谱写了一曲壮烈之歌。闻一多诗歌的“人民性”的内在精神是对社会现实、人民生活等方面的深刻感悟,其中蕴藉着巨大的历史和现实内涵,既彰显出了诗人的家国情怀、使命意识和反抗精神;也体现其敢于解剖与批评某些知识分子的批评反思精神;更有在格律与自由之间、诗歌与非诗化之间,不断追求诗歌发展,也不停地寻找革命道路的探索精神。

闻一多一生不仅将目光聚焦于底层人民的生活,还极其重视人民群众的力量,所以他后期的思想才会有日渐鲜明的人民观点、人民立场。正如他对学生所说的:“不要以为有了知识分子就有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人民。”闻氏诗歌中的“人民性”便是其人民观点厚积薄发的体现,也是他坚持在时代洪流中用自己的独特方式续写人民的生活,其艺术价值散发出独特的魅力。闻一多诗作中的“人民性”具有着丰富多层的内在精神,它既是个体的、集体的、阶级的;也是民族的、开放的、世界的;还是底层的、超越的、人类的;更是历史的、现实的、时代的!

注释:

① 熊佛西:《悼闻一多先生——诗人·学者·民主的鼓手》,《闻一多纪念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第 72页。

② 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74页。

③ 瞿秋白:《普罗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81页。

④ 参见《杜勃罗留波夫选集》 第2 卷,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84页。

⑩ 李秋芸:《闻一多〈荒村〉鉴赏》,《华中人文论丛》 2010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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