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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的精神、特征与将来的发展

2022-11-23赵逵夫

关键词:经学孔子思想

赵逵夫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一 六经的源头

“经学”这个提法产生于西汉时代,最早见于《汉书》的《兒宽传》和《儒林传序》。但形成经学研究中心的几部重要经典,其形成的时代更早。《书》《易》《诗》《礼》《乐》《春秋》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历史文献、哲理、文学、礼仪制度与习俗、音乐艺术、编年史这六方面重要文献的最早结集。它们于孔子之前在东方的齐鲁、北方的燕国这些周初封国,以及西至秦、南至荆楚的中华大地上,在教育、政治活动、文化交流中已起着重要的作用。

其实,人们所说“经学”所研究的主要对象及主导思想、所体现的精神,在孔子之时就已确定了。春秋中期秦穆公(前659—前621年在位)对来访的西戎使臣余由说:

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1]

可见在春秋中、早期的秦国已知中原各国以诗、书、礼、乐为治国为政法度的情形。《诗》中有《秦风》,《书》中后来又增收秦穆公的《秦誓》,为《尚书》中最迟一篇。可以看出秦国与中原一带在主流文化上的一致性。

稍迟的楚庄王(前613—前591年在位)让士亹为太子之傅,士亹以自己才力不足以推辞,未能推掉,向申叔时请教如何教太子。申叔时说: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之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2]

下面又说到“明施舍以导之忠,明久长以导之信,明度量以导之义,明等级以导之礼,明恭俭以导之孝”,“明慈爱以导之仁”,“诵诗以辅相之”“孝顺以纳之,忠信以发之,德音以扬之”等,其中提到《春秋》《诗》《礼》《乐》及《令》《语》《故志》《训典》,这后面几种,大体即《书》的内容。

由以上两例可知,在孔子之前,“六经”中除《易》之外,其他五部均已成为秦楚这些边远诸侯国行政治世的依据和王族贵胄教育子弟的重要教材;其所强 调的“忠”“信”“义”“礼”“仁”“孝”“德”也与孔子以后儒家所强调的相一致。

由此可以看出,不仅孔子所确定儒家研习的重要典籍本是中华文化最早、最重要之文献;儒家所强调的这些思想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并不是孔子凭空创造,而是在认真研究历史文化典籍的基础上,根据当时社会现实的需要认真思考后提出的。《易》一则用于占卜,二则哲理性较强,对它的理解要有丰富的社会阅历与一定的理论基础,故不用于一般教材,但它对历代学者、文人在哲学与政治思想等方面的影响更大。

“六经”之称,最早见于《庄子》的《天运》《天下》《徐无鬼》诸篇。至西汉时,《乐》书已亡佚,汉武帝独尊儒术,将另外五部经书确定为汉代一统王朝主导全国政治思想与学术的典籍。因为西汉中期之时有眼光的政治家看出这些经典中都体现着一个一统天下的观念,他们也认为华夏各民族有一个共同的历史、共同的文明起点。同时,这些经典中所突出强调的“仁”的思想从行政与人和人的关系方面来说都是有利于国家安定、社会正常发展的;从一般人来说,“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家庭、社会成员、社会群体间交往的根本;“义”强调人在社会上应有的品格与责任感;“礼”确定了人们交往中应遵循的方式;“智”强调面对一切事情要认真分析,用最妥当的方式来处理;“信”作为人与人、群体与群体、国家与国家之间交往中应有的基本道德要求。这些都是有利于各方面的和谐相处与整个社会的稳定发展的。

西汉以后的两千多年中,“五经”一直成为士人首先要读的书,也成了国家选拔人才中考核学识的基本内容。现存“五经”的内容、意义这里不必多说,即使散佚的《乐》经,从《礼记·乐记》中仍看出其大体内容与基本的观念,据《汉书·艺文志》载,《乐记》共二十三篇,今存十一篇:《乐本》《乐论》《乐礼》《乐施》《乐言》《乐象》《乐情》《乐化》《魏文侯》《宾牟贾》《师乙》。学术界较一致的看法是出于孔子再传弟子公孙尼子之手,成于战国之初。孔子再传弟子的论著,必然承袭《乐》经的基本思想,是对《乐》理论的阐发。其所论音乐的根源、音乐同礼仪制度的关系,在同社会教育、品德养成中的作用等,都十分深刻,在今天仍能给我们以深刻的启迪。如《乐本》篇开头说: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3]

这里其实回答了文艺的本质问题,不仅仅说明了音乐的根源,可以说对整个文艺的产生作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回答。这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是对《乐》经的阐发,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的《诗学》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应该说儒家所确定的最重要的五部经典即“五经”蕴含了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中前两千多年人文学科方面的创造与文化精神,又在以后的两千多年中融汇在中华传统文化的血液之中的。

到东汉时,因为国家实行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历史已两百来年,《论语》为全国士子掌握孔子思想的重要经典,其中很多孔子之语是对“六经”思想随机生动的阐发。从西汉开始对孝道也十分重视(从惠帝起,皇帝的谥号前都加“孝”字),于是加进《论语》和《孝经》,由“五经”变为“七经”。此后直至宋代,几次增加,成“十三经”。《春秋》与《左传》相合一并收入,又增收了《公羊传》《穀梁传》,加强了历史回顾与评判的内容,强调人重视一生行为的意识,增强社会责任感。孟轲是孔子之后在儒家思想的发展中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他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的思想,“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的论述,在世界思想史上也闪耀着灿烂的光辉。《孟子》收入其中,也是有意义的。只是,收入了《论语》《孟子》,而排除了《老子》《墨子》《商君书》等,儒学的思想观念体现得更为突出;而《尔雅》的列入,作为“经学”考究字句、脱离实际阐发原文之义的情形便越来越严重,总体上被封建统治阶级利用以强化封建伦理道德的情形也越来越突出。虽然这样,历来一些关心社会现实的思想家、政治家利用这些经典,从社会发展的方面提出了很多有意义的看法,在思想史发展上提出了有意义的理论观点。所以,对于以“五经”为主的这些经书,去除封建地主阶级文人加上去的一些引起腐朽的、狭隘的、歪曲了经典本义的成分,还是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的。如《礼记》中所记的礼俗,实际上即今西方学者所说社会微观史的重要资料,反映秦汉以前社会礼仪、习俗的很多方面,又强调了和睦、友好、孝顺父母、尊敬师长、勤学、敬业、诚信等等优良品性的养成。

二 经学的意义

可能有的人会想:五四运动过去一百余年了,今天怎么还重视经书、经学,有什么意义?我感到,这里有三点应该明白。

第一,我国以儒家经典为主的一批重要先秦典籍是中华文化的元典。上一部分已说了,“六经”不是至孔子才编定,它们至迟在春秋之初已有,只是流传中形成缺失窜乱之后,孔子做了整理、订正的工作。《书》《诗》在编订时可能有的材料未能见到,或个别地方孔子根据自己的观念有所删除(今存《逸周书》中有些西周与春秋中期以前的篇章,早期文献中也见到一可信为春秋初期以前的佚诗),但所存绝大部分都是极重要的篇章,它们仍然是中华早期文化的总结。

第二,中国从春秋战国直至近代的很多思想家和文史学者的重要理论著作,都是在它们思想理论的指引下生发出来的,是对它们的继承、发扬、推进或改造,或是由它们引起讨论而产生的;即使理论观点、政治主张上并不一致,从思想根源上说总有关联;而《诗经》对后代诗歌创作也有多方面的影响。如果我们研究传统文化,丢开了这些经典,很多问题便难以彻底搞清。今天我们要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须对记载着中华民族早期历史、凝结了中华民族最早的思想成果、影响了中国数千年历史的经学文献加以深入研究,结合当前社会的需要,使其中具有当代价值的东西放出光彩。

第三,20 世纪初以前的两千多年中,以“五经”为代表的先秦文化元典一直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西汉中期以后,读书人都以治“五经”为仕进、治学的门径,很多有思想的政治家从中寻找治国理政和改善社会环境的方法与依据,它们所体现的很多思想观念也成为展现文化认同的重要标志。历史上少数民族建立的地方政权中一些英明君主也强调读“五经”,以提高本族贵族与百姓之素养,增强中华各民族间的认同感。如北魏孝文帝(471—499年在位)本鲜卑族,执政后大力推行汉文化,官员年三十以下者必须讲汉语,禁鲜卑语。“行幸鲁城,亲祠孔子庙”,“又诏选诸孔宗子一人,封崇圣侯,邑一百户,以奉孔子之祀。又诏兖州为孔子起园柏,修饰坟垅,更建碑铭,褒扬圣德”。“遣使者以太牢祭唐尧”,“遣使者以太牢祭周文王于酆,祭武王于镐”。“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4]元文宗(1328—1332年在位)建奎章阁、学士院,延揽名儒,讲授儒学,纂修《经世大典》,提倡程、朱道学。[5]至于满人所建清朝自顺治帝始即重视儒家经典,士人考试以“四书五经”为主,不用多说。

清代有些学术大师,不光是能背诵“十三经”的经文,有的连注、疏也能背。即使是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学者,像鲁迅、郭沫若、胡适等在新文化运动当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人物,他们对上面所说这几部中华古代典籍的了解也是相当深入的。没有这个基础,他们当时对经书如何被历代封建统治者改造、利用的批判也难以击中要害。所以即使搞中国现代文学的,要研究鲁迅,要研究胡适、郭沫若、茅盾这些人,对那些重要经典一无了解,也难以说清他们思想和发展中的一些问题。有些搞中国近现代文学、近现代思想史的人,对传统经典一无所知,好像中国文化从五四运动以来一切完全是重新开始了,与传统文化是断裂的,这是简单的形而上学的观点。

改革开放以后,西方的文艺学、美学、心理学方面很多新理论都引进来,这对活跃与提升文艺理论研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有的人认为应该全部接受西方的文化,则是错误的。20 世纪80年代有人在报上发表文章,其中说“当年陈寅恪说,中国没有一本可读的书,看来这个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抱着这样的观念来发展中国的学术与文化,是亡种之路。陈寅恪先生一生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其功甚巨,他也并不认为外国的一切都好。一个民族的发展和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样的,即使病到皮包骨头的人,也只能通过吃饭、治疗、适当活动来吸收营养,慢慢地胖起来。如果不是通过靠自身吸收营养增加体重,而把一大片猪肉或羊肉捆在身上去称体重,不论增加了多少,也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有把外在的营养吸收了、消化了,融入到自己原来的肌肉、血液中,才是使自己强壮起来的办法。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也是这样的。

曾经有人说五四运动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是错误的。我认为在五四前后,学者们主要针对的不是原本的孔学、儒学,而是被一代一代统治阶级的文人加工改造过的理学、道学、经学,他们把原始儒学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丢弃了,而把另一些强化了、歪曲了,加进了一些和原始儒学思想相冲突的东西;各种对经学著作的解说、强调也存在着曲解和偏移的情形,总体上是为了加强封建统治。在封建统治阶级的思想堡垒十分强大的情况下,向封建堡垒进攻的先锋——五四时期的思想家们——还不可能对当时的主流文化作细致的分析研究,而首先是要将封建思想体系打破。到了新的社会条件下,随着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普及和人们整个思想水平的提高,则需要逐步重建新的社会秩序、新的理论体系。因为五四时期的文化较量不是学术论争,而是整个思想体系和政治制度上的破旧立新,是一次革命运动。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一文中说:“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6]

关于中国文化的发展方针,毛泽东同志在80多年前也说过:

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7]

2014年9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 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式上讲:

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我们要善于把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和发展现实文化有机统一起来,紧密结合起来,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继承。[8]

这是我们今天对传统文化应该采取的态度。其实,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没有完全中断以后重新开始的,个体的人可能会得完全丧失记忆的病,但一个民族同时丧失记忆是不可能的。社会和人的思想、行为习惯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发展、推进、改造的。2500 多年前的孔子已意识到这一点,他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又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路,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这反映了社会发展的普遍现象和人应采取的态度。

习近平总书记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更提出:

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是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惠民利民、安民富民是中华文明鲜明的价值导向,革故鼎新、与时俱进是中华文明永恒的精神气质,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9]

这里对以传统经学为主的中国上古文化元典所体现中华文明的特质作了精辟的归纳。从五四运动到今天,中国社会发展了一百余年,尤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不但已经彻底推翻了封建官僚统治,而且取得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巨大成就,国家空前的富强,人民的文化素养普遍提高,马克思列宁主义科学理论得到普及,人们能够正确地认识传统文化,能分清精华与糟粕,能历史地看问题,完全有能力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不断提升,发扬光大。

三 经学的特征

从经学的特征方面来说,我感到有几点应该特别加以注意。

第一,经学是重传统的。经学的重要典籍中历史文献与史书占的比例较大,中华远古的历史主要是靠这些典籍传下来的。一个民族有它的历史就不忘本。《尚书》作为中国第一部历史文献的汇集,其中有早期政治家、思想家如商汤、仲虺、伊尹、盘庚、武丁、周文王、武王、周公、召公和周成王、康王、穆王、秦穆公的讲话、誓辞、诰命等。其中所载尧、舜、禹、皋陶的言论虽然不一定十分准确,但它是上古所传,此后三千多年中的一些政治家、思想家也总是把它看作考虑社会问题的思想资源,同三代杰出政治家的言论一起最早地显示了中华民族在早期阶段的发展状况,至少显示了中华文明史上第一批思想家的观念。如其中所说“允恭克让”“协和万邦”(《尧典》),“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稽于众,舍己从人”,“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大禹谟》)等。从世界范围来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尚书》中的很多话是闪光的。《春秋》作为第一部逐年记事的史书,体现了对历史的评判观念和以史为鉴的思想。以《春秋》为大体线索而成的《春秋左氏传》等相关传作更是用细致生动的叙述表现了这种思想。《易》表现了古人对一些事情因果关系的认识和人生与社会方面的深刻哲理思考。《诗经》中收录了两千七百年前大量的诗歌作品,而且分地域编排了东至齐鲁、西至秦、南至江汉流域的民歌,并收集了公卿、官吏之作和朝中各种仪式上诗歌作品。所以,《诗经》也是世界文学的瑰宝。

经学的重传统,我们应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社会的发展无论是改良还是继承,都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的,都有一个承前启后的问题。儒家经典对经历的几千年历史作了回顾与检验。历代的政治家、思想家、杰出的社会实践家都受其影响。其次,历来人们也总是根据以往的历史经验和被广泛认可的理论、看法来衡量当下的政治与社会现象的。因此,人们的心理上普遍有一种重视过去的历史经验、重视前代圣贤名言的心态。所以,如果社会改革的方案与人们在特定自然条件下形成的公共道德、生活观念难以融洽衔接,就缺乏亲和力和号召力,老百姓就难以接受。上古留下的这些经典,是把历史上的经验加以总结归纳保留下来的,它们是同中华民族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在今天,我们一方面要弘扬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增强民族自豪感,提高民族自信心,另一方面还是要使每一个人都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

第二,几部重要的典籍都体现了华夏一统的思想。夏、商、西周之时,实际上很多周边的部族有相对的独立性,中心王朝对周边诸侯国影响的大小是不同的,但上古经典把它们都看成是统一王朝下的属国。到春秋战国时代,五霸七雄,争战不已,数百年中整个中原大地广大人民没有一个安定的生存之地,秦与吴、越、荆楚这些周边国家也卷入其中。儒家通过早期经典张扬尧、舜、禹、汤、文、武的中心政治格局,表现出追求统一、消除争战,使社会达到稳定的思想观念。其终极目标是希望天下为一家,不要你争我夺。《礼记·礼运》中说:

故圣人耐(借作“能”)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10]

能以仁政统一天下的人被看作德行最高的“圣人”,可以看出儒家经典中“一天下”思想观念所占的地位。这同《礼记·礼运》所载的“大同”思想也是一致的,所以是其思想的本质。

第三,华夏民族是以农业经济为主体的民族,其生产生活同一年中的季节变化与当地的自然条件关系密切,生活、生产方式上形成一些相关的经验与习俗,比较稳定而自由,少冒险、少竞争,相互间关系和谐,顺天而行。儒家“仁”“义”“礼”“智”“信”的思想和道家自然无为的天道观、“静观”“玄览”的认识论,都与此有关。老百姓一般不愿远迁,人们把“背井离乡”看作是灾难。又因为各种知识的传承也主要是以家庭家族为中心,所以人们很重视敬重祖先、孝顺父母的品德。祖祖辈辈关心祖先的坟茔。所以说,我国早期各种文化元典中所体现的思想、精神是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前两千多年历史经验与思想情怀的凝聚,我们一定要珍惜,要将其中珍贵的东西传承下去。

孔子说“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这样可以减少社会矛盾、减少争斗、减少社会灾难,使社会各方面及各诸侯国之间相互协调,和平共处。《论语·宪问》中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首先是不以武力,不用战争的方式;其次又能使各国在一个共同的利益,即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中相互交流,各自发展。这在今天的世界发展中来说,也是极有价值的主张。

“义”是指附合正义与道德规范的行为,其中包含合乎社会公德、维护人们共同利益的思想在里面。它不只是从个人方面言之,也是从整个社会言之。《易·乾》:“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孔颖达疏曰:“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论语·公冶长》:“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又《论语·述而》:“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其主导思想与上面所说相同。《论语·公冶长》中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故君子有礼,则外谐而内无怨”(《礼记·礼器》)。这是从礼的角度来说的。

“礼”从人的外在行为上体现着“仁”,从“仁”的思想的形成上有一种由外向内的引导作用,同时又具体、明确地防范人们社会活动中可能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其实质还是“仁”和“义”的体现。即使《仪礼》这些在今天看来意义已较弱化的典籍,也是体现了一种政治观念的。

儒家经典在当初整理时尽管有选择、订正的工作,个别地方可能也有改动,有体现理想的成分,但主要体现了应该上有仁心,能行仁政,上下行事合于礼义。儒家这些典籍影响了后代很多人。历史上很多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头脑当中都有中华民族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大家庭的观念。

第四,经学也是重视现实的。最早整理了这些文化元典的孔子周游列国,是为了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他后来整理“六经”的思想理论同样和现实联系在一起。孟子同样在一些国家间跑来跑去,也是为了能施行仁政、改变现实的。历来杰出的经学家,无论是董仲舒还是韩愈、欧阳修、程颐、朱熹,还是顾炎武、戴震、康有为,虽然理论各有不同,各有侧重点,但都是关注现实,使经学在社会的安定、发展中,在保证老百姓达到平安、温饱中起到作用。古文经学侧重于存古、侧重于探求本意,但反对随意作解,使经典传播中尽可能保持本义,也是有其意义的。今天我们研究经学,就是首先要恢复这些文化元典的本来面目,然后取其精华,弘扬其表现了中华民族最宝贵的品质、在今天最有价值的思想因素。

我国早期文化元典多考虑社会如何达到长期的稳定、安宁,总是从整个“天下”来考虑。

孔子特别重视礼,也主要从维护社会安定方面考虑之,所以他也说: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11]

这同他思想的核心“仁”的学说是一致的,以前学界差不多一致认为孔子尚礼完全是为了维护奴隶主制度,是片面的,不确切的。礼的学说在儒家论著中占的比例很大,因为它关系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不只是上层人与下层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所有人、所有人群、部族、国家之间的关系,小至家庭和顺,大至社会稳定;同时,这不只是谈理论,更重要的是实践问题。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孔子在牵扯到礼的具体事情上,也能采取权变的办法,能从众从俗。如《论语·子罕》所言,本来周礼规定是用麻制作冕冠,但后来人们改用丝绸制作,觉得较为方便,孔子便也认可这样的做法,说:“俭,吾从众”。

那么,我们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弘扬古代典籍中主导性的思想,并摒除其与当今社会不合的成分,对于扩大中华民族在国际社会中的影响,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是有很大意义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几种重要的文化元典中体现的精神和孔子的思想对人类的发展一定能够起到积极的作用。

总的来说,儒家的经典对传统文化的整理,突出地体现了对中华民族成长、发展中的经验的总结,既包含着社会理想,又是联系现实的。这是我们应该看到的。

四 早期经典中需要重视的基本思想

关于早期经典的基本思想与精神,我感到有几点是应该重视的。

首先,以“五经”为代表的几部早期经典也体现了进步的历史观,甚至有一些也体现了唯物主义的思想。我不是说儒家经典和经学全部是唯物主义的,但有很多地方确实也体现了唯物主义思想,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化地一笔抹杀。如过去很多学者认为儒家是保守的,孔子的思想倾向是让历史倒退。但我们看,《中庸》中说: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返)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12]

照此来看,孔子的尊崇尧舜与禹、汤、文、武,其实是表现了儒家经典的思想是统一的,是一致的,这当中反映的思想我们不能不重视。

也有很多中国哲学史著作都说孔子、孟子是唯心主义。但《论语·述而》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说神怪之类,有些是他不相信,有些是他说不清,但不专断地肯定或否定,所以不说。这是真正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体现了唯物主义思想。举一个简单例子,20 世纪50年代初有一本破除迷信的书,里头把很多现象都说成是假的,骗人的。后来我才知道,作者看问题的方法过于简单,对于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迷信瞎编,什么是客观事实、自然现象,未能作出科学的解释。其实迷信活动中装神弄鬼的人利用了一些自然现象。比如催眠术。一本谈催眠的书说一个人被催眠以后,把他的脚和头搭在分开的两个凳子上,身子当中是空的,却在上面可以站一个人,一百多斤。我有怀疑。后来在报上看到,有人在国外也亲眼看到这样表演的,这个人后来在香港又咨询了心理学家,专家说这个是真的。我这才知道,过去有的巫师的降神表演和给人治病是用了催眠的方法。再如海市蜃楼,今天可以解释,古人就不一定能解释。有很多现象今天我们能说清,但在孔子的时代还说不清。孔子不肯定它,也不否定它,这是极了不起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如一本影响很大的中国哲学史著作中说:“宋国大夫桓魋要杀孔子,孔子化装逃走。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说:天赋予我以盛德,桓魋能把我怎么样!我觉得由此而论定孔子的唯心主义天命观有些牵强。如真是相信天命,他就不会逃走。这就如《孟子·尽心上》所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如果说这个“命”就是“天命”,哪怕快要倒的墙,不该死的站到那里也不会砸死,因为天命不该死。如果自己认为承担着家庭或社会的责任,还有事情要干,站在快倒的墙底下可能把自己砸死,就不去站在那里。可见孟子说的那个“命”,和“天命”有区别,是指家庭的、社会的或曰人生的使命。孔子虽然说“天生德于予”,但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有些知识没有系统学,但多听、多看,也会掌握得差不多。他不仅认为读书是学习,生活中时时有学习的机会。孔子说得很明白:“我非生而知之者。”《论语》中很多的“天”,同我们今天常挂在嘴上的“我的天啊”的“天”差不多。由以上这些来看,孔孟思想也未必完全是唯心主义。

至于孔孟在礼制上的一些议论,过去都归于维护封建统治。《孟子·尽心下》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种思想和法制思想联系起来,可以说是最彻底的以民为本的法制思想。

所以,我们研究儒家思想,首先应该历史地认识它,评价它,再考虑应该强调哪一些,凸显哪一些,继承、弘扬哪一些,认识、批判哪一些。

前面已经说过,对于孔子言论和儒家经典当中一些消极的因素,我们要历史地来看。孔子维护礼,实际上也维护了奴隶主阶级的利益,但在当时孔子的思想是希望通过这些来维护社会的稳定,恢复周王室的统领地位而消除诸侯间的争夺与战争,减少人民的灾难。

在春秋战国之间有六十多年,史书中少有记载,从《墨子》一书来看,这段时间出现广泛的下层人民的起义。《墨子·节葬》说:

是以僻淫邪行之民,出则无衣也,入则无食也……并为淫暴,而不可胜禁也。是故盗贼众而治者寡。[13]

《明鬼下》说:

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14]

《兼爱下》说:

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15]

诸侯王公被杀之事也多[16]。故顾炎武言这段时间“史文阙轶,考古者为之茫昧”[17]。 这之后,一些思想家才看到,恢复西周时代的秩序已完全没有可能,只能通过诸侯国内的政治改革,限定王侯卿大夫的权力,使行政有法,给老百姓一定的利益与权利,才能使社会达到稳定。于是法家的改良思想便产生了。这已经到了战国初期。但法家思想也是汲取了道家和儒家的一些思想因素而成,不是凭空产生的。

第一个进行改革的是魏文侯(前445—前396年在位),任用李悝为相进行政治改革,除生产方面的有关规定之外,提出“平籴法”,并制定《法经》。在这一改革活动中,孔子弟子子夏也被魏文侯尊之为“师”,则可见在新的形势下,儒家思想并不是完全与有利社会稳定发展的新措施相对立。至于孟子“一天下”的主张,是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将儒家中华一统的政治观念明确作为一种社会发展的目标提出。因为无论是推行儒家的“仁政”,还是推行法家的改良,诸侯国家的隔离、争夺,以至无休止的战争还是达不到太平的。至战国之末的韩非,是学于儒家杰出的思想家荀况,由此也就可以看出其间的关系。

世界上那些有责任的科学家都在思考世界的未来。回忆世界近数百年的发展过程,资本主义在反对封建专制制度中是作出了有利于社会发展的贡献的,所宣传的“自由”思想唤起了很多人的觉醒。但历史发展到今天,已可以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发展的极端是尽快消耗完地球上的资源,个别的资本主义强国企图让世界一直控制在自己手中,由少数国家剥削大多数国家,使世界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而中华民族在两三千年前形成的文化元典中包含的使人类走向和平、稳定、以礼相交、友好往来、走向“大同”世界的思想,无论如何对人类的发展是极其有益的。

怎样把先秦文化元典的研究同当前的文化建设与对外方针的宣传联系起来,怎么继承儒家重历史传统、关心现实、注重社会发展的思想,还应该好好地做些工作。1979年12月,邓小平同志在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指出,我国在20 世纪的发展目标是“实现小康”。这个“小康”,大家都知道,出于《礼记·礼运》中所载孔子之语,说的是比“大同”低一层的社会。那么如果从建设的角度来说,那“小康”后边就是“大同”。这些年我国建设小康社会,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礼记·礼运》中讲“小康”:“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刑仁”即以合于“仁”的行为用为法则。在小康社会,有一些大家全部都要遵守的法规条例,这就体现了一种法治思想。至于在世界范围内“美人之美”而不强力相向,友好往来而不干涉其内政,互通有无而不谋霸权,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继承自己优秀的传统,相互启发,都在继承和创新中发展,最终的目标是全世界为一家,都为全人类的和平、幸福、自由发展而尽力。中国的传统文化元典中很多有价值的东西需要我们研究并加以弘扬。

对传统文化典籍的研究要联系社会现实,但不是说硬要牵强的往上扯。对其中能给我们以启发的东西,应该深入研究,加以揭示。经学典籍在汉代以后的长期流传解说中被加上去一些本来没有的东西,20 世纪以来又给它强行贴上去一些“唯心”“开历史倒车”“脱离现实的空想”之类的标签,我们都要将它们剥去,尽可能显现出其本来的面目,再联系今天的现实,继承其中有价值,甚至有世界意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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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与当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