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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俎间的宝座

2022-11-22祝勇

领导文萃 2022年21期
关键词:太和殿宝座洋人

祝勇

以描写异国情调闻名的法国作家皮埃尔·绿蒂夹杂在远征军中,于1900年10月走进北京城的时候,这座辉煌的东方帝都几乎已经变成一座死城。他眼前的城市已经不再是马可·波罗曾经喋喋不休地炫耀的汗八里,那个熠熠发光的帝国,如今只剩下一层弱不禁风的躯壳。

绿蒂在紫禁城里和衣而眠的时候,慈禧太后一行已经离开了太原府,初出京城时的三辆马车已经发展到三十多辆,浩浩荡荡地向陕西挺进。自从她在1900年8月15日早上,脱下她绚丽的朝服,换上李莲英为她备好的一套汉族老太太的青布裤褂,剪掉精心养长了几年的长指甲之后,雕栏玉砌的宫殿就消失了,变成了溽热的雨季里一条漫长而泥泞的道路,从紫禁城神武门向西,经魏公村、青龙桥、西贯市、居庸关,向看不见的远方,越走越远。

那时她的身边,只有皇帝、皇后、大阿哥溥儁(端郡王载漪之子、慈禧确定的皇位继承人)、三格格和四格格(庆亲王奕劻的两个宝贝女儿)、太监李莲英和崔玉贵,以及几名宫女;没有了绵延数里的銮仪卤簿,那纱帷飘荡、铜饰闪亮的大鞍车,也换作一辆没有帐子、摇摇晃晃的普通马车。漫长的道路修改了她的身份,使她由这一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变成一个仓皇而无助的老妪,几个胆大妄为的毛贼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不知那时,她是否突然失去过安全感——不是恐惧匪患,而是恐惧权力的失去。因为担心暴露身份,她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明——包括象征她权力的玉玺,她垂帘听政的宝座,更加遥不可及。她确信自己还会回去——回到钟鸣鼎食的旧日宫殿吗?

此时的中国皇帝光绪,穿着没领子的深蓝色长衫,戴着一顶圆顶的小草帽,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看上去像个做买卖的小伙计。在踏上逃亡之途的一刻,他就与皇帝宝座失去了联系。尽管自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与宝座之间,仅保持着某种气若游丝的联系,但那种联系毕竟存在,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朝,他还会象征性地出现在御座上,御座两边的扶手,已被他磨得发亮。但此刻,自从外国的军队开进北京,他与宝座的联系就彻底中断了。失去宝座之后,他的帝国,也变得无比遥远,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与回忆中。

光绪曾经试图留在北京,以维系与那宝座的联系。为此,他甚至不惜对列强亦步亦趋。在他看来,这或许是恢复久违的皇权的唯一办法。但慈禧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所以她消除了光绪沦为帝国主义走狗的可能性,这不是因为她是一个爱国者,而是因为她不甘心放弃自己对宝座的控制权,让光绪与那把遥远的御座单独发生联系。与光绪相比,慈禧太后在洋人面前似乎更有血性,当八国联军军阵整齐地向北京进军的时刻,在第二次御前会议上,慈禧太后器宇轩昂地说:“现在是它开衅,若如此将天下拱手让去,我死无面目见列圣。就是要送天下,亦打一仗再送。”但她的勇敢是由她对宝座的态度决定的。因为戊戌变法失败以后,洋人已经有了废慈禧而立光绪的意图。帝国土地上出版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上,长篇累牍地发表抨击慈禧、赞扬光绪帝的文章,这无疑触犯了慈禧,也成为慈禧由恐惧义和团,转为决定支持义和团、向列强宣战的关键契机。

1900年的中国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所有人都吸进去,但无论这个旋涡如何混乱、肮脏,它始终有着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中心。它,就是太和殿那把虚位以待的椅子。

“洋人要坐朝廷了!”这句传言令整个北京城为之一惊。绿蒂终于目睹了那把宝座。

这是一把正中设须弥座形式的宝座。宝座的正面和左右都有陛,宝座上设雕龙髹金大椅,就是皇帝的御座。椅后设有雕龙髹金屏风,宝象、香筒和角端分列左右。宝座前面,陛的左右,摆放着四个香几,香几上有香炉,香炉内焚着的檀香,和香筒里焚的藏香混合着,使宝座弥漫着一种迷离的气息。

在宫殿里,这样的龙椅不是唯一的。从前殿到后寝,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一直到养心殿、养性殿……几乎每一座重要的宫殿,都把一把龙椅放置在它的中心。然而,没有一把龙椅,像太和殿的龙椅这样令人心潮澎湃。巨型的广场,恢宏的宫殿,把它突出到一个无比显要的位置上。即使远在凡尔赛,法国国王也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这里,是中国的中心,而中国,几百年中又被认为是世界的中心,那么,坐在这把椅子上,究竟能看到些什么呢?绿蒂是否试着坐在这把椅子上,我们不得而知,但联军的其他军官,曾经分别代表各自的国家在上面轮流坐过,在历史照片上留下他们的坐姿。他们以旅游者般轻松的心态,悄然完成了对20世纪世界秩序的建构。

太原城是慈禧西逃以来走到的第一座大城。山西巡抚毓贤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给太后备足了体面。他为太后准备节日庆典,连太后的随从侍女,毓贤都发了红包,叫“添梳头油钱”。在太原,慈禧找回了太后的感觉。山西巡抚府衙门官廨,成为临时的宫廷,在正厅中央,她又坐到她应该坐的椅子上,皇上、皇后、格格、大臣们行礼如仪。四盏吊灯照耀着她,后面飘来丹桂的清香,帘子缝隙里时时钻进木炭燃烧的气味,在深秋夜晚的凉意中,令人有一种恍惚感。在这种气味的熏染中,那颗在黏稠的雨季里缩紧发皱的心,一点点舒展开。金银器皿都是1775年康熙皇帝巡幸五台山时使用过的,在灯光下,闪烁着帝国辉煌时代的光泽。她刚刚起用了甲午战败后备受谴责的老臣李鸿章,与庆亲王奕劻一起与洋人协商停战条件,太后的信任和百姓的辱骂,李鸿章照单全收,因为他别无选择,而慈禧,却像看到了希望,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慈禧并没有在山西巡抚衙门久留,与泥泞颠簸的道路相比,即使这里是天堂,在议和的关键时刻,对她来说,与毓贤这位义和团的坚定支持者划清界限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自明。慈禧是與洋人开战的最终决策者,但此刻,朝廷需要替罪羊。据说洋人在议和时提出了杀掉慈禧的条件,毓贤认为自己是代替主子而死,所以死得其所,死得比泰山还重。

1902年1月8日,在经历了一年半的漂泊之后,她又回到自己的宫殿。她毫发未损地坐在从前的位置上,在熏香的缭绕中,静穆安详,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围绕宝座进行的角逐中,谁也没有想到,袁世凯成为皇帝宝座最终的主人。但与西方人的兴趣相反,为了表现他的“与时俱进”,他下令撤除了太和殿上的雕龙髹金大椅,换上了一把中西合璧的新式宝座。那把历经清朝数位皇帝的宝座,从此从历史的视野中消失了。

1947年,当故宫博物院接收前古物陈列所,准备撤除袁世凯的宝座,换上原先的龙椅时,才发现原来的那把龙椅已经去向不明——太和殿的宝座,真的丢失了。

没人再看见它。它以躲避的方式表达对捕猎者的抗拒。

直到1959年,才有一个人在故宫深处一处存放残破家具的库房中,发现了它的身影。于是,故宫的工匠们开始了漫长的修复工作,将它重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它被安放在太和殿的中央,所有的刀光剑影都不见了形迹,只有清风,穿越那些镂空的门窗,在它的上面回旋——时间没收了所有的刀俎,但宝座仍在,宛如一座拒绝淹没的岛屿,或者一个早已设定的结局。一个国家,有时就像一个人一样,它也有属于它自己的意志和道路,所有妄图施加给它的命运,都不会得到它的赞同。

(摘自《远路去中国:西方人与中国皇宫的历史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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