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音乐史的高光时刻
——1832 年的上江户使团及其中国背影
2022-11-22王小盾
文◎王小盾
琉球王国的外交史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纳入以明朝为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的阶段。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遣使赉诏至琉球,琉球国中山王遣使奉表称臣,此为这一阶段的开始。①严格意义上的“琉球王国”当指纳入明朝东亚朝贡体系的政权,即洪武十六年(1383)以后的琉球政权。此处用宽泛义。元延祐年间,琉球进入三山时代。明洪武五年,中山王察度率先向中国朝贡,其后山南、山北于洪武十六年先后来贡。其二,是成为萨摩藩(又名鹿儿岛藩)附属国的阶段。这一阶段起于1609—1610 年之间,②1609 年萨摩藩入侵,琉球投诚而降;1610 年“始为赋税”,“从此每年纳贡于萨州”。参见《中山世谱》附卷1“尚宁王”,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 年版,第282 页。止于1879 年。因此,在琉球王国官修史书《中山世谱》中,有正卷十三卷,主要记载琉球与明、清王朝的交往;又有附卷七卷,主要记载琉球与萨摩藩的交往。全书终于1876 年。
在以上说的第二阶段,有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即琉球使者向江户幕府朝贡,俗称“上江户”。历史上的“上江户”共有18 次,本文要讨论的上江户使团出使日本的活动是第16 次,发生在琉球尚育王时期。尚育王于1828 年(道光八年、文政十一年)摄位,颇注意同周边国家的交往。执政当年即遣使至北京、萨州(今鹿儿岛)奉表进贡。其后四年,按“间年一贡”之制,两次遣使进京;又按一年两次的频率,八次遣使(年头庆贺使和禀事使)到萨州。到1832 年,即清道光十二年、日本天保三年,则有以下几次出使。③参见《中山世谱》卷11“尚灏王”、附卷5“尚灏王”,第224—226、374—375 页。
(1)朝贺使。派遣耳目官向永昌、正议大夫郑择中等,于八月二日奉表进贡至北京,参加清帝的袷祭,并行元旦朝贺礼。
(2)年头庆贺使。派遣章氏上间亲方正延等,六月十四日到萨州,翌年十月二十二日归国。
(3)谢恩使。为答谢江府、萨州恩准即王位等事,先后以尚氏丰见城王子朝春、赞议官向氏普天间亲云上朝典为正使。六月十三日到萨州,十一月(《中山世谱》一作“十月”)十六日到江户,翌年四月五日归国。
(4)谢恩使。专谢江府恩准尚灏王归政于尚育王,以毛氏泽㞴亲方安度为副使。六月十三日到萨州,十月十六日到江户,翌年三月经萨州回国。
(5)禀事使。为禀报进贡事竣回国事,派遣耳目官向氏宇地原亲云上朝升,于八月十一日到萨州,后赴江户,翌年四月初六日归国。
在这几次出使当中,人数最多的是第三次,即往江户谢恩的那一次,一行共97 人。第四、第五次出使的使者也参与了其中的活动。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第三次出使携带了一支颇具规模的乐队。本文要讨论的就是这一次出使。
一、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构成
据《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④〔日〕阪宅甫《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又名《中山聘使略》,其中有“通信贡使”篇,参见宫城荣昌《〈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载《冲绳文化研究》第3号(1976 年7 月),第9—11 页。等文献记载,1832 年派出的这个97 人的使团,包含以下人员。
正使1 人:先是丰见城王子朝春,后是普天间亲云上朝典。《中山世谱》说:朝春到萨州后,因积劳,病卒于八月二十七日。“翌日,赞议官向氏普天间亲云上朝典顶其缺为正使。”
专职音乐人员36 人,即乐正1 人(伊舍堂亲云上),仪卫正1 人(仪间亲云上),乐师5 人(富山亲云上、池城亲云上、内间亲云上、具志川亲云上、城间亲云上),乐正从者1 人(滨元亲云上),乐童子6 人(谱久村里之子、滨元里之子、登川里之子、宇地原里之子、富永里之子、小禄里之子)路次乐人22 人。乐正是御座乐队的指挥,仪卫正是路次乐的指挥,乐童子(见彩版图⑤原件藏在冲绳县中央图书馆。据图注,乐童子是善歌舞的美少年,从未满18 岁的贵族子弟中挑选。)和乐师是御座乐的表演者。“亲云上”为琉球爵名,“里之子”则是官名。⑥《琉球国旧记》附卷7“官爵”云:“亲云上:无定员,自耳目官至黄冠拜受采地者,但称‘某亲云上’。”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5 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403 页。《琉球国旧记》卷2“官职”云:“里之子(称佐度内使):昔御书院下库理有此职,然而爵在筑登之下,后有大臣之子弟多加此官衔,即称‘里主’。康熙六年丁未正月初七日,尚质王改列筑登之上。”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4 册,第371 页。
在《琉球人来朝关系书类》⑦《琉球人来朝关系书类》第一册《琉球人音乐》“踊组”,藏琉球大学附属图书馆,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39—44 页。等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另外9 个音乐人的姓名。
其一,是本土舞蹈“琉踊”的表演者。除上文说到的乐师城间亲云上而外,还有立津里之子、崎山子、渡庆次筑登之、德田亲云上、许田亲云上等5 人。其中立津里之子、崎山子表演《团踊》《笠踊》《四竹踊》和《柳踊》,渡庆次筑登之表演“麾踊”和“节口说”,城间亲云上表演“御代治口说”,德田亲云上参加集体舞《打组踊》。《打组踊》是四人舞,由德田亲云上、立津里之子、崎山子、城间亲云上联合演出。
其二,是中国戏剧“唐踊”的表演者,表演《打花鼓》《和番》《风筝记》《借衣鞭》等节目。除上文“琉踊”中的人名外,在这些节目的表演者中,有谱久山亲云上、屋嘉比亲云上、濑名玻亲云上、名嘉地里之子等4 人。在《打花鼓》中,德田亲云上饰演大相公,城间亲云上饰演老公,立津里之子饰演老婆,许田亲云上饰演宦官,谱久山亲云上则参加三弦伴奏。在《风筝记》中,许田亲云上饰演宾相,渡庆次筑登之饰演状元,屋嘉比亲云上饰演正旦,立津里之子饰演小旦,崎山子饰演梅香。在《借衣鞭》中,德田亲云上饰演相公,立津里之子饰演娘子,崎山子饰演小妹,屋嘉比亲云上和渡庆次筑登之饰演朋友。
关于1832 年琉球谢恩使团的人员构成,《琉球国使节渡来的研究》有一表,列名98 名,较其他记录多出“宇地原亲云上(向国壁)”一人。⑧〔日〕横山学《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东京吉川弘文馆1987 年版,第505—510 页。除以上人名外,此书另外列出:副使1 人,赞议官1 人,掌翰史1人,正使使赞5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谱久山亲云上、读谷山亲云上),副使使赞2 人,赞渡使7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德田亲云上、许田亲云上、濑名玻亲云上),赞议官从者1 人,正使小姓43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屋嘉比亲云上、名嘉地里之子、立津里之子、崎山子)。从数量上看,具音乐舞蹈等艺术才华的专业人员45人,占46%的比重。不过,《琉球人行列记》《天保壬辰琉使诸记》《琉球人音乐》⑨《琉球人行列记》,京都书林天保三年印,藏琉球大学附属图书馆;《天保壬辰琉使诸记》,载《煝㷒灺》十集之五,浅草文库本,藏东京国立公文书馆;《琉球人音乐》,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10—11、36—37 页。等文献的记录表明,尽管使团成员都在史籍中留了名,但是人们更关注其中的音乐人。也就是说,在当时人看来,这支上江户使团是以音乐人为骨干的;它主体上是一支按音乐技术划分等级的礼乐队伍,是一支富于艺术特色的队伍。
二、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行程和行列
据《仪卫正日记》⑩参见纸屋敦之研究室《近世日本における外国使节と社会变容——〈仪卫正日记〉を読む》,早稻田大学文学学术院2006 年版,第16—80 页;又见《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第404—412、448—449 页。,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行程如下。九月一日从位于今鹿儿岛的琉球馆(麑府)出发,分别在琉球馆、横井茶屋村入口、伊集院入口展示路次乐。次日,使团到达市来港,在昼食之时以及向田町入口又展示路次乐。其后于十六日登船,二十七日到达高出港,十月二十日到达大阪,二十五日通过淀城,二十八日从伏见出发,均在重要地点展示路次乐。其后于十一月四日到达名古屋,六日到达奥崎,八日到达滨松,十二日到达沼津,十三日通过箱根关所,一一作了路次乐表演。十一月十六日到江户,休息了八天,便开始操练登城仪式。闰十一月四日、七日分别举行了一次登城仪式,皆奏乐。其后在闰十一月十二、十六、十七、二十三日分别表演了座乐、歌乐、音乐踊和戏剧。使团于十二月十三日离开江户,翌年四月五日归国,每到一处关所,与守官相见,都要表演路次乐。松浦静山所著《保辰琉聘录》中有文,记录了使团在江户市中行进的情景;小田切春江所著《琉球画志》中有图,描绘了使团在名古屋市中展示路次乐的盛况。⑪〔日〕松浦静山《保辰琉聘录》(一、二),载《甲子夜话续篇》卷87、88,第141—191 页;〔日〕小田切春江《琉球画志》,载《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第449 页。
据《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一书记载,1832 年琉球使团在进入江户之时,排出了很整齐的行列:当先第一骑是仪卫正仪间亲云上;其次是路次乐,分左右两列,包括持鞭之人、擎旗之人,也包括鼓吹乐队,依次为铜锣、铜角、喇叭、唢呐、鼓;再次是乐正伊舍堂亲云上,率四骑;再接下来是乐童子六人、乐师四人。⑫《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之“通信贡使”篇,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11 页。《琉球人行列记》也对此做了描写,说行列之前有乐器箱,其上用金泥书写“乐器”二字。其后有人持鞭,鞭用一丈长的大竹制成,涂红。又有人持牌,牌为朱色,上饰金泥。其后为旗、唢呐、喇叭、铜角、鼓,分左右二列。其后为乐童子六人,皆是美少年,约莫十四至十六岁,身穿唐织美服,显示出琉球人的高贵姿态。其后为乐师五人、乐正一人、乐正从者一人及路次乐人数十人,皆着琉球服饰。⑬《〈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10 页。总之,使团是作为一支仪仗队伍出现的,它以种种音乐仪态表达了琉球国人的高雅。⑭关于琉球使团产生的影响,参见《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第340、359—364 页。
三、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御座乐
琉球上江户使团的艺术表演有两大类:一是路次乐,即行进之乐;二是御座乐,即殿庭之乐。二者约略相当于中国的卤簿鼓吹和朝会燕乐。上文已述及路次乐的行列和表演场合;而更多地见于古代文献的,则是琉球使团的御座乐,比如以下四次表演。
1.闰十一月七日,在江户,举行登城朝见幕府将军的仪式。据《通航一览续辑》⑮箭内健次编《通航一览续辑》卷2,清文堂出版株式会社1968 年版,第33—36 页。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26 页。载,登城之后,琉球使团面向将军座列队。一俟将军座上帘幕卷起,便奏响音乐。到音乐结束,琉球人退下,将军座也垂下帘幕。琉球人所奏为《万年春》《贺圣明》《乐清乐》《感恩泽》《福寿歌》《庆盛世》《凤凰吟》《庆皇都》《颂太平》《古啰古啰》等乐曲。据《琉球国来聘记》和《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记载⑯《琉球国来聘记》,琉球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抄本。《天保壬辰新锓中山聘使略》之“杂事”篇,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37—38 页。,这一天共使用了以下乐器:三金、三板(插板)、檀板、鼓、铜鼓、铜锣、金锣、韵锣、铜角、钹子、相思板(四行)、琵琶、胡琴、洋琴、月琴、提筝、二弦、三弦、四弦、二线、三线、四线、长线、擦弦、喇叭、唢呐、横笛、管、箫、十二律。
2.闰十一月十二日,受藩主之召,在江户萨摩官邸表演。据《天保壬辰琉使诸记》⑰《天保壬辰琉使诸记》;又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46—47 页。载,其节目有四。一为奏乐,乐曲为《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二为唱曲,由登川里之子、城间筑登之、宇地原里之子、谱久村里之子、富永里之子、滨元里之子、小禄里之子等乐童子表演。三为四人舞(打组跃),由立津里之子、崎山子、城间亲云上、德田亲云上奏乐。四为戏剧(唐跃),其中《和番》由濑那波亲云上饰国舅爷,名嘉地里之子饰王昭君,许田亲云上饰马夫,崎山子饰梅香;《和番》之前为《打花鼓》,由德田亲云上饰大相公,城间亲云上饰老公,立津里之子饰老婆,许田亲云上饰宦官;《打花鼓》之后由渡庆次筑登之、屋嘉比亲云上饰皂隶表演。《翁姓家谱》记载此事说:“十一月十二日,奉太守公之命,从内院召奏乐,且有汉踊、球踊。”⑱参见板谷彻《关于唐跃》,中译本载《戏剧艺术》2009 年第6 期,第20 页。“汉踊”指的是“唐跃”,“球踊”指的是“打组跃”。
3.闰十一月十九日(一说二十五日),在高轮御殿进献方物,奏乐。据《琉球关系文书》⑲《琉球关系文书》第一册,载《岛津家国事鞅掌史料》,琉球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抄本,参见《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第451—455 页。载,这次表演了10 个节目。
第一段,(1)奏乐:《凤凰吟》《庆皇都》;(2)唱曲:《顺太平》《古啰啰》《琉歌》;(3)琉踊:《四行踊》《舞踊》《节口说》;(4)唐踊:《风筝记》《秋余兴》。
第二段,(5)奏乐:《万年春》《贺座明》《乐清朗》;(6)唱曲:《感思泽》《福寿歌》《庆盛世》;(7)琉踊:《团扇踊》《麾踊》《笠踊》《口说》《打组踊》;(8)唐踊:《打花鼓》《和番》《风筝记》;(9)琉踊;(10)节口说舞。
唐踊是这些节目的重头戏,作角色表演。例如,在《打花鼓》中,由谱久山亲云上、读谷山亲云上、池城亲云上、城间亲云上演奏三弦,并由德田亲云上饰演大相公,城间亲云上饰演老公,立津里之子饰演老婆,许田亲云上饰演管家。在《和番》中,由濑名波亲云上饰演国舅爷,名嘉地里之子饰演王昭君,许田亲云上饰演马吏,崎山子饰演梅香,渡多次筑登之和屋嘉比亲云上饰演皂隶。在《风筝记》中,由渡庆次筑登之饰演状元,屋嘉比亲云上饰演正旦,立津里之子饰演小旦,崎山子饰演梅香,许田亲云上饰演宾相。
4.十二月五日,归国奏乐。据《琉球人音乐》⑳《琉球人音乐》“奏乐仪注”篇,载《琉球人来朝关系书类》第一册,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36—37 页。,这一天演奏了以下节目。
(1)奏乐:《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由城间筑登之亲云上奏唢吶,登川里之子奏鼓,宇地原里之子奏铜锣,富永里之子奏韵锣,小禄里之子奏插板,谱久村里之子、滨元里之子奏笛。
(2)唱曲:《感恩泽》,伴奏乐师为滨元里之子(三弦)、登川里之子(琵琶);《福寿歌》《庆盛世》,伴奏乐师为小禄里之子(瑶琴)、登川里之子(三弦)、滨元里之子(琵琶)、宇地原里之子(胡琴)。
(3)奏乐:《凤凰吟》《庆皇都》。演奏者与《万年春》《圣贺明》《乐清朝》等曲相同。
(4)唱曲:《颂太平》,伴奏乐师为宇地原里之子(二弦)、登川里之子(三弦)、谱久村里之子(四弦)、滨元里之子(洞箫);《古啰啰》,伴奏乐师为富永里之子(提筝)、滨元里之子(三弦)、谱久村里之子(月琴)、登川里之子(胡琴);《琉歌》,伴奏乐师为滨元里之子(三弦)、登川里之子(三弦)。
从以上记录看,琉球使团携带的音乐资源十分丰富。乐器有三金、三板等三十多种乐器,乐曲有《万年春》《福寿歌》等11 曲。另外,有10 种琉踊(又作“琉跃”),即《四行踊》《舞踊》《麾踊》《笠踊》《节口说》《网打踊》《伊计离踊》《打组踊》,以及《团扇踊》(又名《团踊》)、《御代治口说》(又名《口说》);又有6 种唐踊(又作“唐跃”),即《风筝记》《秋余兴》《打花鼓》《和番》《朱买臣》《借衣鞭》(又作《借衣靴》)。
各种记录在描写琉球乐童子的时候,曾经赞美过他们的仪表姿态。事实上,六位乐童子都是具有多种技术的表演人才。比如登川里之子,除唱曲以外,他还擅长鼓、琵琶、三弦、胡琴等乐器。其他人也是这样:除唱曲以外,宇地原里之子演奏铜锣、胡琴和二弦,谱久村里之子演奏笛、四弦和月琴,滨元里之子演奏笛、三弦、琵琶和洞箫,富永里之子演奏韵锣和提筝,小禄里之子演奏插板和瑶琴。
除六位乐童子外,参加唱曲的还有城间筑登之。他和乐师城间亲云上应该是同一个人,因为在《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所列98 人中并无“城间筑登之”一名,而《琉球人来朝关系书类》则有“城间筑登之亲云上”一说。记录表明,这位“城间筑登之亲云上”是最多才之人。他在御座乐中承担了六项职责:一是唱曲,二是打组踊,三是表演“御代治口说”,四是在《和番》中饰演老公,五是在《打花鼓》时演奏三弦,六是在乐器合奏时演奏唢呐。不过在琉球使团中,这种一人多职的情况很多见。比如立津里之子和崎山子,既要参加打组踊,又要在琉踊中表演“团踊”“笠踊”“柳踊”“四足踊”,还要在唐踊中分别饰演老婆、娘子、小妹、小旦、梅香等角色;而他们的正式身份是“正使小姓”。类似的情况是:德田、濑名波和许田等三位“赞渡使”也屡屡作座乐表演。德田亲云上不仅参加打组踊、《打花鼓》,表演“口说”,而且在唐踊中饰演相公和大相公;濑名波亲云上和许田亲云上不仅参加《打花鼓》,而且在《和番》中饰演国舅爷、马夫等角色,在《朱买臣》中饰演钦差官、皂隶等角色,许田亲云上并在《风筝记》中饰演宾相。[21]《琉球人音乐》“踊组”篇,参见《〈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39—46 页。不妨说,琉球使团集中了琉球国音乐资源和艺术人才的精华。
四、从历史角度看琉球王国的外交用乐
现在,为了了解琉球使团所用音乐的意义,我们要考察一下其构成要素的来历。因为使团音乐代表了一种历史积累,其结构对应于琉球王国的音乐历程。
就现有资料看,琉球音乐史可以追溯到14 世纪以前。其时,琉球国已经有了宴会音乐和时节仪式音乐。前者无定制,常法为“一人唱,众皆和”,“摇手而舞”;后者奏以太鼓,间用其他小型乐器。[22]《中山世谱》卷1“历代总纪”云:“俗事山海之神,祭以酒肴;或累石击幡,以为神主……凡有宴会,止以一盏,轮流饮之,共饮颇醉。一人唱,众皆和,音颇哀怨。或令女子摇手而舞。”(第18 页)《球阳》卷1“察度王”云:“自往古时,除夜自五更迄卯时,螺赤头等有三次吹鼓。”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7 册,第101 页。这种歌舞在琉球的民间祭祀舞蹈中有所保留。其主要形态是:由村落女性实施,舞者围成圆圈,用鼓伴奏,边歌边舞。[23]参见矢野辉雄《冲绳舞踊の历史》,东京筑地书馆1988 年版,第20—25 页。可以想象,琉球人的仪式感就是通过这些活动建立起来的。
14 世纪后期,琉球开始仿行中华礼乐。琉球史书《琉球国旧记》记载:琉球有元旦、十五朝贺,其时于禁城庭上设仪仗、五色旗、香案,从巳时起举行“圣主出拜神祇”“长史读祝”“百官拜礼”等仪式。[24]郑秉哲《琉球国旧记》卷2“朝贺条”,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4 册,第429—430 页。另一部琉球史书《世谱》则说:从洪武年间起,“闽人抵国”,中国礼乐便在琉球流行。[25]郑秉哲《球阳》卷1“察度王”引《世谱》,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7 册,第101—102 页。
所谓“闽人抵国”,指的是1392 年明太祖特赐善于造船航海的36 姓闽人移居琉球。此举有四大意义:一是向琉球输入了中国的礼仪制度;二是输入了航海技术;三是输入了语言、文字、典籍;四是输入了中国的音乐,包括三弦这种流行乐器。
三弦在琉球称作“三线”,明代流行于福建沿海城镇,15 世纪起活跃于琉球首都首里。1403 年,琉球船漂流到日本武藏国,日本书《南方纪传》记载船中有奏乐之声。[26]近藤瓶城《南方纪传》卷下“应永十年条”云:“秋七月,澁川左近将监满赖为九州探题。琉球国舟六浦流来,船中有音乐声云云。”《史籍集览》第3 册,东京近藤出版部1906 年版,第40 页。1533 年,中国册封使陈侃来到琉球,其见闻录《使琉球录》中亦记载了“乐用弦歌音颇哀怨”的场面。[27]陈侃《使琉球录》“群书质异”条,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 年版,第72—73 页。尚永王年间,琉球使者金武大屋子等访问萨摩。据《上井觉兼日记》《南聘纪考》等日本书记载,1575 年三、四月之间,这些使者着“大明装束”,演奏演唱了中国系的器乐曲和歌曲,其时“由两人弹三味线”,有“管弦乐七人”“大乐四人”。[28]王耀华《三弦艺术论》中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 年版,第65—69 页。1579 年,册封使萧崇业和谢杰来到琉球,分别记录了“乐用弦歌,酒间度新声,哀怨凄切”的景况,以及久米村人演奏中国音乐和戏曲的礼仪活动。[29]萧崇业《使琉球录》“群书质异”,载《台湾文献丛刊》第287册,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70年版,第119页;谢杰《琉球录撮要补遗》,载《台湾文献丛刊》第287 册,第278—279 页。1606年出使琉球的夏子阳,亦说到琉球“乐器有金鼓、三弦等乐,但多不善作”。[30]夏子阳《使琉球录》“群书质异”,载《台湾文献丛刊》第287 册,第264 页。康熙年间,琉球三弦最为流行。据《球阳》记载,此时出现了志坚原比屋等著名艺妓,以及南风原等善制器的“三弦匠主”。[31]《球阳》卷8“志坚原比屋死后求看三弦”条记康熙二八己巳年(1689)事,云“昔有一妓女,名叫志坚原比屋,南风原郡宫平邑少年曾携来此妓弹弦唱歌,昼夜宴游”云云;又卷9“始置三弦匠主取”条记康熙四九年(1710)年事,云“往昔之世,素有三弦,未知何世而始也。至于近世有南风原者,善制三弦”云云,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8 册,第213、285—286 页。总之,琉球化的三弦,曾经随中国音乐的传入而风靡于琉球各地,先是被士人所热爱,成为宫廷宴飨音乐的主要伴奏乐器,进而流行于民间——用于伴唱当地民谣,称作“岛歌”。三弦的流行,造就了一种富于琉球特色的记录手段,即用谱字表示三弦演奏指位的“工工四”乐谱。这种乐谱来源于中国的工尺谱,采用以方格为基准的时值标记法,但它增用人体脉搏符号来表示速度,有很丰富的遗存。[32]参见王耀华《三弦艺术论》下册第二章“冲绳‘工工四’与中国工尺谱”,第24—43 页。
三弦是琉球使团音乐的核心乐器。三弦的流传过程,也就是琉球古典音乐形成的过程。不过从乐制史的角度看,琉球音乐史另有一条重要线索,它包含以下几个重要节点。
(1)1522 年,明嘉靖元年,琉球使者上里盛里来中国申贺,见到嘉靖皇帝的仪仗乐,不胜感佩,遂购买了龙首、凤轿和一套乐器带回琉球。从此琉球国王拥有了豪华的仪仗之乐,[33]参见山内盛彬《琉球王朝古谣秘曲の研究》,载《山内盛彬著作集》第二卷,冲绳时报社1993 年版。琉球路次乐于是发轫。
(2)1534 年,尚清王即位第八年,明使陈侃来琉球行册封礼。除“王出入”所用的鼓吹乐外,他在拂尘宴、礼毕宴上见到三种宫廷音乐:一是奏金鼓笙箫的燕飨仪式乐,即所谓“金鼓笙箫乐翕然齐鸣”;二是由四童子表演的本土歌舞,即所谓“令四夷童歌夷曲为夷舞以侑其觞,伛偻曲折”;三是吟唱中国词曲的三线歌。[34]陈侃《使琉球录》“群书质异”,第38—39、41、72 页。琉球御座乐于是有了雏形。
(3)1606 和1633 年,夏子阳、胡靖分别因册封事来到琉球,见到不同的琉球乐。夏子阳在“金鼓、三弦等乐”外见到“土戏”,即所谓:“皆王宫小从者及贵家子弟习之。登台戴大笠,加以皁帕蒙面,着彩色夷服。群以二十余辈,伛偻宛转,同声而讴,皆如出一人。”[35]夏子阳《使琉球录》“群书质异”,载《台湾文献丛刊》第287 册,第264 页。胡靖所见为“梨园诸剧”和“夷戏”,即所谓:“时请天使登台,先用随行梨园双演诸剧,遂有六龙竞渡。潭中每舟置歌童十人,头戴扇面团,制如金笠,插一金蝶,羽如鹰翅,身披珠璎珞,飞带杂垂如仙童样。各执一描金杖支手立舟中,齐唱夷调……薄暮始散,则汇六舟歌童五十余,高歌低舞,共演夷戏。”[36]胡靖《琉球记》,载《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1 辑第25 册,鹭江出版社2012 年版,第396—397 页。这两则记录说明,在17 世纪前期,“唐踊”已经以“梨园双演诸剧”的名义进入琉球,并且和以团扇、大笠为道具的琉球歌舞同场演出。
(4)1629 年,日本宽永六年,琉球王遣钦德基(城间亲云上清信)为音乐主取,率领毛太用(大里里之子盛代)、叶自锦(江州里之子兼益)、纪遐文(大岭真志金好昌)、候国缝(知名思次良正方)、牧达材(笠里思德宗淳)等乐童子,经萨州往江府,在御前宴会中奏乐。[37]《球阳》附卷1“尚丰王”,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3 册,第48—50 页。记载中,这是琉球国乐人第一次“上江户”。
(5)1634 年,日本宽永十一年,琉球王把前往萨州的谢恩使临时派往江户。这是琉球国外交使臣第一次“上江户”,由此开启了历时两百多年的“上江户”外交史。接下来,1644 年,日本正保元年,琉球国王于1643 年派出的谢恩使和年头庆贺使,经萨州到达江户。[38]《中山世谱》附卷1“尚贤王”,第292 页。行列中有步行者二十人、持旗人四人,另有“乐人十六人(奏乐)”,共七十人。[39]林韑《通航一览》卷5,国书刊行会1913 年版,第42 页;《中山世谱》附卷1“尚丰王”,第287 页;《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资料篇第三“琉球国使节使者名簿”,第473—474 页;《〈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4—5 页。此“乐人十六人”,成为琉球史上第一批用于外交的路次乐人。
(6)1653 年,日本承应二年,琉球国王第四次派出使节,经萨州往江户。行列中有表演路次乐的“乐人十二人”,又有表演御座乐的乐人七人(其中乐童子六人),共七十一人。所奏乐曲有《太平乐》,为纯器乐曲(“各无言而奏之”);有《万岁乐》,为人声伴唱的器乐曲(“发微声唱歌”);又有器乐曲《难来郎》。所用乐器则有太鼓、铜锣、二金、筚篥、半笙。[40]《通航一览》卷6,第51、52 页;卷7,第56 页。又《〈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15—16 页;《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资料篇第三“琉球国使节使者名簿”,第476 页。这一事件表明,在琉球国的外交用乐中,已经形成路次乐、御座乐二分的体制。不过,御座乐制度的形成,却可以往前推两年——1651 年,为筹备1653 年的“上江户”,琉球王府设置御乐典官,开始演习《太平乐》《万岁乐》《难来郎》等乐曲。[41]《琉球来聘日记抄》,明治十二年写本,日本内阁文库藏。御乐典官就是御座乐的标志。另外,作为对御座乐节目的补充,1671 年,第五次上江户使团增加了唱曲。
(7)1710 年,日本宝永七年,琉球国王第七次派出使节,经萨州往江户。行列中有乐正、仪卫正各一人,有路次乐人十六人,又有乐师三人、乐童子若干人,共168 人(一说169 人)。其路次乐使用铜锣、喇叭、铜角、唢呐和鼓等乐器,其御座乐使用唢呐、横笛、鼓(小铜锣新心)、铜锣、三金、三板、管、胡琴、琵琶、三线、长线和四线等乐器,所奏乐曲则有“所望曲”(奉命演奏)三曲,即《太平调》(又作《太平乐》)、《桃花源》、《不老仙》(又作《不世老》);有“用意曲”(“依御好相勤候乐曲名数”)五曲,即《长生苑》(乐)、《芷兰香》(乐)、《寿星老》(明曲)、《正月》(清曲)、《三线歌》(琉曲)。此外有《扬香》(明曲)、《寿尊翁》(清曲)二曲。[42]《通航一览》卷9,第78 页;《通航一览》卷10,第89 页;《〈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6—7、14、18—19、30—32、38 页;《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资料篇第三“琉球国使节使者名簿”,第479—481 页。《通航一览》卷九说,宝永七年的出使,意味着“上江户”的制度得以形成。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这一年,琉球使团设立三项新体制:其一,设乐正和仪卫正,使御座乐、路次乐在组织上有了明确分工,训练和演出都更为规范;其二,乐队编制由1682 年的五人改变为七人,规模明显扩大;其三,携带“唐踊”,比如据《琉球使者记》的记载,宝永七年琉球使团中有“手拍子踊,女形二人”“手踊,男形二人”。[43]参见《关于唐跃》,第20 页。
(8)1714 年,日本正德元年,琉球使团第八次“上江户”。行列中有乐正、仪卫正各一人,乐师五人、乐童子八人,路次乐人若干人,共170 人。其路次乐使用铜锣、喇叭、铜角、喇叭、唢呐和鼓等乐器,其御座乐使用唢吶、横笛、鼓(小铜锣新心)、铜锣(两班金锣)、三金、三板、管、胡琴、琵琶、二线、三线、长线和四线等乐器。据新井白石《南岛志》卷下等文献记载,其所奏乐曲有:《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喜升平》《永太平》《庆皇都》《凤凰吟》《飞龙引》《龙池宴》《金门乐》《风云会》等曲;另有明曲《王者国》《百花开》《为人臣》《为人子》《杨香》《寿星老》《上蓬莱》等曲;有清曲《天初晓》《颂皇清》《寿尊翁》《正月》《四季歌》《一年才过》等曲。又据《有德院殿御实纪》卷七等文献记载,其唱曲之歌有:《日丽中天》《春色娇》《乾道泰》《诗歌事》《春霞觞》和《琉歌》。[44]《通航一览》卷12,第130—131 页;《〈江户上り史料〉中の芸能史料》,第7、19—22 页;《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资料篇第三“琉球国使节使者名簿”,第481—483 页。另外,《翁姓七世盛寿》记载了使团所携带的唐俑和琉俑,云:此年五月在琉球,“为赐饯宴事,王子以下在于南风御殿,汉妆礼式及汉戏、球戏恭备圣览”;八月在萨摩,“王子在于御书院献膳时,汉乐、球乐及戏恭备上览”;十二月在江户,“国妃及世子以下又三郎公传旨奏乐,此日座乐、汉戏、球戏悉备上览”。[45]参见《关于唐跃》,第16、18 页。从第七次“上江户”到第八次“上江户”,相隔时间并不长,只有四年。但第八次出使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其一,使团总人数170 人,达到历史最高值;其二,唱曲、唐踊、琉踊之事被明确记录下来,可见已形成制度;其三,所用乐曲由《太平乐》《万岁乐》《难来郎》的组合(1653、1671、1682、1710 年皆用这一组合),改变为《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的组合,后者沿用到1842 年,可见代表了一个新的曲目系统。不妨说,1714 年,是琉球国外交用乐体制稳定下来的一年。
(9)1719 年,享保四年,徐葆光作为副使出使琉球,著有《中山传信录》一书。书中记载了琉球人为迎接清朝册封使而表演的乐舞戏剧。其中有八月中秋宴,分三节。第一节是宴会开场,有黄发老人唱《神歌》,有童子数十人歌《太平曲》,有乐工六人引声如梵呗,有戴寿星假面者起舞,又有乐工十四人持三弦等乐器曼声唱歌。第二节是舞蹈,有八遍舞,即四人《笠舞》、四人《花索舞》、三人《篮舞》、四人《拍舞》、六人《武舞》、两人《球舞》(狮舞)、三人《金杆舞》、四人《花竿舞》。第三节是终场表演跑马灯,其中又有十月重阳宴,包含“演剧六折”:第一是《老人祝圣》,第二是《鹤、龟二儿复父仇》,第三是《钟魔》,第四是《天孙太平歌》。其中《老人祝圣》之首有“国语致词”,末有《团扇曲》(六童舞)、《掌节曲》(三童舞)、《笠舞曲》(四童舞)、《篮花曲》(三童舞);其中《天孙太平歌》包含《五色扇舞》《金交杆》《舞菊》《舞轮竿》等节目。[46]《中山传信录》卷2,载《续修四库全书》第74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463—467 页;又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中册,第155—171 页。从各剧内容看,《鹤、龟二儿复父仇》即传承至今的琉戏《二童敌讨》,《钟魔》即传承至今的琉戏《执心钟入》;而《团扇舞》《笠舞》等则见于1832 年琉球使团的节目单,即其在江户表演的“琉踊”和“组踊”。
值得注意的是,徐葆光所见到的琉踊、组踊和琉戏,是琉球音乐史上的新事物,出自向受祐等琉球艺术家之手。向受祐琉名玉城朝薰,在尚敬王朝任“跃奉行”(又称“踊奉行”),专司迎接册封使之责。《向姓家谱·十世朝薰》记载他的事迹说:“康熙五十七年戊戌闰八月二十六日,为册封天使宴席助兴事,奉旨为‘跃奉行’。翌年己亥之夏,册封天使贲临中秋宴,照例作跃。自重阳宴后,奉命掇取本国往古之故事,以备戏席。球国以故事作戏者,从此始矣。”[47]《冲绳县史料》艺能二《组踊概说と解题》,冲绳县文化振兴会史料编辑室1998 年版,第13 页。这里所说的“翌年己亥”,即1719 年。郑秉哲《球阳》卷十也记载了此事,书中“命向受祐始以本国故事作戏”条说:“首里向受祐(玉城亲云上朝薰)博通技艺,命为戏师,始以本国故事作戏教人。次年,演戏供兴于册封天使宴席,其戏自此而始”[48]《球阳》卷10“尚敬王”,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9 册,第62 页。。这就是说,1719 年琉球国的中秋宴会和重阳宴会,乃标志着“球戏之始”,即艺术新品种的产生。1756 年,清人周煌作为册封副使往琉球,记载中秋宴所见“夷剧”云:其始有乐工伶童十余人演舞;次有一老人唱神歌;再次为小童齐唱《太平歌》;然后依次为《笠舞》《花索舞》《花篮舞》《竹拍舞》《武舞》《狮球舞》《杆舞》;最后演杂剧,“悉其国中故事。凡舞剧,皆以提琴、三弦、短笛、小锣鼓和之”。[49]周煌《琉球国志略》卷11,载《续修四库全书》第745 册,第695 页下—696 页上;又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中册,第1073—1074 页。同年,王文治作为正使全魁的从客亦到琉球,有诗记录“中山贵戚子弟皆习歌舞,供奉王廷”,“贤王开宴延嘉宾,宗臣子弟舞罗巾”之风尚,并记观感云:“骢马乌衣白面郎,涂脂傅粉学宫妆”,“垂腰散发亸如云,《白纻》新声白练裙”;“绮纨队里行云遏,弦索声中白雪春,王孙少小谙音律,一曲梁尘有谁匹”。[50]《梦楼诗集》卷2,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三编》下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第563—564、569—570 页。1807 年,齐鲲作为册封使来到琉球,亦有诗记中秋夜宴,云:“歌喉不作莺声啭,学步邯郸更效颦(琉球梨园皆戚臣子弟,未娴曲调,唯长袖善舞耳)”;“球阳故事演开藩,魔女禅僧梵呗喧,说到神仙还缥缈,君君祝祝溯天孙(是日多演开国故事)”;“天下太平通海外,良宵烟火赛维扬(演剧开场唱《太平歌》,是夕烟火又有‘天下太平’四字)”。[51]齐鲲《东瀛百咏》《中秋宴夜归口占七截六首》,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三编》下册,第362—363 页。这些诗文说明了两件事:其一,在18 世纪,琉球贵族中风行音乐、舞蹈同戏剧表演的结合,为充实外交人才,培养了一批身着绮纨的乐童子;其二,“戏师”玉城朝薰为琉球国所创制的迎宾仪式,乃传之久远,成为琉球国外交用乐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1832 年的使团用乐而言,以上九项,是其艺术资源成长的九个节点。也就是说,到1719 年,琉球国的音乐积累了丰厚的资源。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建成1832 年的外交音乐队伍,琉球音乐史于是进入高光时刻。
结语: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中国背影
综上所述,1832 年琉球使团之出使萨州、江户,既是琉球国外交用乐的一个典型,也代表了琉球音乐史的高峰。使团一行共97 人,参加路次乐、御座乐表演的艺术人才45 人,占有近一半的比重。使团所携乐器,有三金、三板、铜锣、鼓等三十多种;所演奏的乐曲,有《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等11 曲。另外,使团表演了《团扇踊》《笠踊》《打组踊》等10 种琉踊,《风筝记》《打花鼓》《和番》等6 种唐踊。近百种古代文献对这一事件做了记录,特别仔细地描写了其中仪仗、乐舞、行止等细节。这说明,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使团具有特殊的外交功能,即以行列、仪仗和音乐艺术来表达琉球国的友善和威仪,表达琉球国广泛吸纳中华文化而形成的高度文明。
同中国宾礼以卤簿鼓吹、朝会燕乐为二分的结构相对应,琉球上江户使团所用之乐,包含路次乐、御座乐两个类别。其中,路次乐是仪仗之乐,大约形成于1522年;御座乐是殿庭之乐,其形成经历了较长的过程:大约在1533 年具备“金鼓笙箫乐”的形态,在1633 年前后吸纳来自中国的梨园戏,在1719 年产生琉球化的艺术歌舞。而从应用于外交的角度看,琉球使团音乐的体制是经由以下步骤而完成的。(1)在早期节庆活动中酝酿仪式感。(2)因1392 年的“闽人抵国”而建立初步的礼乐制度。(3)通过三弦的流行而实现宫廷音乐的华化。(4)1644 年,在上江户使团中首次使用由16 名乐人组成的路次乐队伍。(5)1653 年,建立路次乐、御座乐二分的外交用乐制度。(6)在1710—1714 年间,全面完善外交用乐之制,其措施包括:设立乐正、仪卫正二职,使御座乐、路次乐各有专人掌管;完善器乐演奏队伍,形成七人之制;确立乐曲曲目系统,把《太平乐》《万岁乐》《难来郎》的组合更换为《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的组合;在御座乐中增用琉踊和唐踊,即增加琉球故事舞和中国式的有角色扮演的戏剧。(7)1719年,琉球艺术家玉城朝薰参考日本艺能而创立琉球舞剧组踊,用于迎宾仪式。外交使团御座乐中于是有了彼此相称的四部分,实行奏乐、唱曲、唐踊、琉踊的组合。由此可见,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所掌音乐,是琉球音乐史的结晶。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以上这部音乐史,其实是琉球主流音乐的历史。它所关联的资料主要是外交史料,因而有明显的文化倾向。正是这些资料,表明琉球使团音乐的建立过程,是和中国音乐通过册封、移民、留学等三条途径输入琉球的过程相一致的。具体说来,御座乐所唱之曲,多是清代流行于江南地区的俗曲;所演之戏,是流行于清代民间的戏剧;御座乐所用乐器,除三线外,基本上是中国南方曲艺中的常用乐器;其中琉踊所用花笠、花索、花篮、竹板等道具,常见于闽、浙、赣地区的民间舞蹈。而御座乐的乐队编制,与福建鼓吹乐、明代宫廷宴飨乐有一定关联;“唱曲”的乐队编制,与福建南音、莆田十音、文十音的乐队编制关系密切;其乐器持琴法、演奏姿势,和中国民间乐器尤其是福建南音乐器基本相同。[52]参见王耀华《琉球御座乐与中国音乐》,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44—53 页。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和琉球国外交音乐的特性有关:它们用于外交,首先以明清册封使为对象,其次以江户幕府和萨摩藩的首领为对象,再次以参与外交活动的官员为对象——总之,是代表国家形象的音乐,因而具有相当程度的艺术化水平。
由于以上原因,琉球国的外交用乐,从两个方面对琉球国的音乐史作了反映:一方面,反映了琉球国的音乐资源;另一方面,反映了琉球王室进行音乐选择的动机和标准。一般来说,琉球古代音乐有三种成分:一是本土音乐,例如,奥摩罗、神游、库尔纳等祭神音乐,以及琉球民俗节日中的迎神歌、花索舞、篮舞、武舞、球舞、杆舞;二是从日本传入的音乐,例如佛教声明、京太郎、万岁舞、女郎马、木遣、谣曲、筝曲;三是从中国传入的音乐,除以上所述外,还有圣庙乐、打花鼓、龙船歌、狮子舞。[53]参见王耀华《日本琉球音乐对中国曲调的受容、变易及其规律:以曲调考证为中心》,《中国音乐学》1991 年第2 期;陈志勇《琉球演剧与明清中国戏曲之东渐》,《文艺研究》2014 年第1 期。显而易见,琉球使团音乐是经过选择而形成的音乐。选择的标准,从中秋宴、重阳宴举办者的角度看,来自琉球王室的爱好;从其主要素材看,反映了中国江南沿海民众的趣味;而从不断更换的节目结构看,它出发于仪式的需要。比如,1832 年琉球谢恩使团所使用的《万年春》《贺圣明》《乐清朝》等乐曲,便是充分仪式化的乐曲。《明史》卷六一“乐志”说:洪武三年定朝会宴飨之制,“丞相上殿致词,奏《庆皇都》之曲”;“驾毕,奏《贺圣朝》之曲”;食毕,奏《贺圣朝》《万年春》等乐。卷六三“乐志”又说:洪武三年定宴飨乐章,“三奏《安建业》之曲,名《庆皇都》”;“五奏《平幽都》之曲,名《贺圣朝》”;“八奏《大一统》之曲,名《凤凰吟》”;“九奏《守承平》之曲,名《万年春》”。[54]《明史》,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502—1503、1560—1562 页。这里提到的《万年春》《凤凰吟》《庆皇都》《贺圣明》等曲名,在1714—1842 年十次上江户使团的曲目表中都能见到。这就表明,从1714 年开始实行,经1832 年而沿用到1842 年的乐曲曲目系统,亦即以《万年春》《凤凰吟》《庆皇都》《贺圣明》为骨干的曲目系统,是模仿明代宴飨乐而建立起来的。
由此看来,1832 年琉球谢恩使团的音乐活动的每个细节,都具有文化符号的特性。不光乐器、曲目、仪仗,琉球使团的成员(工)及其服装(衣)也具有这种特性。据研究,使团成员大致使用了三种服装:一是“唐装束”,往往用于朝见江户幕府将军长官的仪式,意在展示琉球使节作为“异国琉球”之使者的身份;二是琉球冠服,往往用于朝见萨摩藩主的礼仪,意在体现“附庸国琉球”之使者的身份;三是用中国丝绸制成的琉球美冠服,通常用为乐童子的演出服,意在强化艺术的华美。[55]参见《琉球国使节渡来の研究》,第167—168 页。或者在一般情况下,乐正、仪卫正着唐装,其他人着琉装,乐童子着美服。这种服饰制度有两方面意义:一是文化身份的意义,即表明出使江户的琉球人拥有双重身份,既是来自异国的使节,又是岛津氏的家臣;二是等级意义,亦即把唐冠服视为较高社会等级的标志——据《球阳》记载,洪武癸亥年(1383)通中华以后,“王及百官每逢大朝皆穿中华衣冠以行典礼。”[56]《球阳》卷5,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8册,第41 页。壬申年(1392),明太祖赐闽人三十六姓掌贡典,居久米村,以“唐荣”名其地,“其所服皆从明朝制法。”[57]《球阳》卷6,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8册,第63 页。1645 年,“除法司官并唐荣官员外,改定百官士臣皆着球衣冠入见大朝礼。”[58]《球阳》卷5,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8册,第41 页。顺治七年(1650),“唐荣士臣衣冠容貌悉从国俗”,“以示心服清朝之意”。[59]《球阳》卷6,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8册,第63 页。到1726 年定使者出使日本的服饰,则有制云:“自往古时赍捧国命至日本时,皆服大明衣冠朝见太守公。”又云:“其余杂职官员,只服球衣冠。”[60]《球阳》附卷3“尚敬王”,载《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第13 册,第133—134 页。由此可见,明朝冠服在日本和琉球长期得到尊崇。尽管因为明清易代,服饰制度有所改变,但日本方面仍然重视使臣服饰中的中国元素。从一方面看,这反映琉球人对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同,亦即以拥有中国的音乐和制度为荣;从另一方面看,这反映了江户幕府和萨摩藩主的共同选择,亦即赞同琉球国外交用乐的中国化。
另外有一个情况是:每次出使,花费巨大,需要三方面出资,也需要三方面协商。由于某种经济或政治的原因,在1704、1709 年,江户幕府曾两次拒绝琉球使团的来访。而出于相近的原因(比如希望通过琉球来扩大同中国的贸易),江户幕府在1710 年改变政策,接管了琉球使团“上江户”的活动,把主导权从萨摩藩手中拿过来,转为由幕府主导。其中有项措施:对琉球使节的服装仪仗加以限制,要求体现异国风采,而禁用日本元素,以表现幕府将军的国际威仪。[61]参见许樱睿《琉球王国朝贡江户的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15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3—24、73—74 页。这项措施,恰好反映了江户幕府方面对于琉球乐之特性的认识,也反映了他们对使团功能的认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琉球国的外交用乐,在1710 年和1714 年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
总之,1832 年琉球上江户使团的音乐活动是一件拥有丰富内涵的标本。通过它,可以了解琉球音乐史的梗概,了解琉球王国外交用乐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原则,了解公元17—19 世纪东亚各政权的复杂关系,了解古代东亚人的文化心理,也了解经由朝贡往来而非单纯移民这一条文化艺术交流的线索。这是富于深度的课题,值得细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