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普天乐》考辨
2022-11-22尹德翔王金旋
文◎尹德翔、王金旋
长期以来,学术界普遍接受这样一个说法:晚清驻英公使曾纪泽,最早创作了中国的“国歌”。其根据主要采于两种文献。
(1)曾纪泽的出使日记。1883 年10 月20 日(光绪九年九月廿日),曾纪泽在日记中写道:“作乐章一首,兼排宫商,以为国调。……客去,听女儿奏国调。”①曾纪泽《曾纪泽日记》中册,岳麓书社1998 年版,第1280 页。11 月27日(九年十月廿八日),曾纪泽又记:“夜饭后,录所作国调,名曰‘华祝歌’”。②同注①,第1288—1289 页。这是《华祝歌》的由来。在此之后,1884 年1—6 月,曾纪泽又有两次提到《华祝歌》。据此,一些学者认为,曾纪泽在英国创作了《华祝歌》作为中国的国歌。
(2)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该书卷二1890 年6 月27 日(光绪十六年五月十一日)条云:
查旧卷,英外交部于丁亥年咨送兵部尚书节略,询取中国国乐乐谱,以备兵丁谱奏之用。前任刘大臣照复云:“查中国乐章,译为欧洲宫商,可合泰西乐器之用者,仅有一阕,名曰《普天乐》。相应将乐谱一册,备文照送查收。”按《普天乐》者,曾侯所制也。③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刻本),岳麓书社1985 年版,第151 页。核《薛福成日记》稿本,此段文字出现在同年6 月26 日(五月初十日),即刻本之前一天,无刻本“曾侯所制也”一语。参见《薛福成日记》,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年版,第549 页。笔者按:《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刻本,为薛福成本人亲自整理编订,日期或有舛误,语义则是可靠的。
“丁亥年”即1887 年(光绪十三年),“刘大臣”即刘瑞芬,是继郭嵩焘、曾纪泽后清廷派驻英国的第三任公使。根据这段材料,一些学者认为,曾纪泽在英国所作《普天乐》才是中国的国歌。
两种文献的可信度都非常高,而二者传递的信息又很不一致,这就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如日本学者小野寺史郎在文章中的发问,《华祝歌》与《普天乐》是否是同一首歌?到底是什么样的歌?④〔日〕小野寺史郎《平衡国民性与民族性:清季民初国歌的制定及其争议》,《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1 期。第二,国歌是西方近代民族国家的物事,中国自有文字以来,从无“国歌”一说,曾纪泽在海外写中国“国歌”,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他怎么会写一首不满足,又要写第二首呢?
现在,这些疑问已经有了部分答案。2010 年,台湾唱片收藏家潘启明发现,他八年前在美国某拍卖网站购得的一张美国海军1914 年灌制的唱片,歌曲《China National Air: The World's Delight》就是曾纪泽当年所作的《普天乐》。此事引起轰动,一些海外媒体以“清代国歌出土”为题做了报道。⑤关于《普天乐》唱片的发现,参见台湾广播电台2010 年5 月5 日节目《清朝代国歌〈普天乐〉罕见唱片出土》(http://news.rti.org.tw/index_newsContent.aspx?nid=241573),以及其他媒体的相关报道。经查证,这张唱片的底谱,收录于美国作曲家索萨编辑的《万国歌曲选》(1890),⑥John Philip Sousa,National, Patriotic and Typical Airs of All Lands: With Copious Notes,Philadelphia: H.Coleman, 1890, p.63.确是《普天乐》无疑。2013 年,宫宏宇撰文(以下称“宫文”)公布了他所发现的曾纪泽《华祝歌》的歌词与曲谱。⑦宫宏宇《圣天子,奄有神州,声威震五洲——曾纪泽〈华祝歌〉、〈普天乐〉考辨》,《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1 期。潘启明和宫宏宇的发现,让我们对曾纪泽首制“中国国歌”的事实,有了一些切实的了解。
但是,宫文虽然证明了《普天乐》和《华祝歌》并非同一首歌,且非常详尽地分析了《华祝歌》的来龙去脉,但是不能确定1890 年“费城版本”的《普天乐》是否为本聂狄克记谱的《普天乐》。另外,关于曾纪泽为什么要创作两首而不是一首国歌的问题,宫文亦无讨论。
本文作者之一的尹德翔,于2011—2012 年在牛津大学中国学术研究所访问期间,留心曾纪泽在英国的行踪,曾获《普天乐》的几种乐谱和《华祝歌》的中英文歌词。现将这几种乐谱公开,供学者们讨论。另外,我们阅读关于《普天乐》的一些文献后发现,这些文献之间存在许多抵牾之处。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本文在此提出一些问题,并稍作申论。
一、几种《普天乐》乐谱
我们在搜集曾纪泽的资料时,发现英国《音乐时报》刊在第23 辑第467 号(1882年10 月1 日出版)的一段评介文字:
PooTeën Loh,or The World's Delight中国民族歌曲(The Chinese National Air)。钢琴曲编写者朱利乌斯·本聂狄克爵士。【斯坦利·卢卡斯与韦伯有限公司】
这首民族歌曲由中国驻英公使曾侯爵阁下提供,是在“五声音阶”(Pentatonic Scale)基础上完成的,无疑风格独特。由朱利乌斯·本聂狄克爵士这样出色的音乐家谱写的和声,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中国人的耳朵,这很难说,但是显然,作曲家对这一工作非常热爱,另外,从它的来源,我们可以肯定旋律的精准。我们欢迎这一短曲,这是来自中国的有趣的贡献,到现在为止,该国在音乐方面对“World's Delight”(全世界的喜乐)贡献还很少。⑧“Poo Teën Loh, or the World's Delight. The Chinese National Air by Julius Benedict.” The Musical Times and Singing Class Circular, Vol. 23, No. 476 (Oct. 1,1882), p.557.该段文字,宫文曾有引用,本文另作翻译,括号内文字为补充说明另加。此外,Julius Benedict 本文统一译成“朱利乌斯·本聂狄克”,引用已有中文文献时照旧。
宫文曾援引此条资料,作为分析《普天乐》的基本依据(我们对此条资料的解读与宫文不甚相同,详见后文)。这条资料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曾纪泽提供、本聂狄克译录的这首《普天乐》乐谱,最初是由“斯坦利·卢卡斯与韦伯有限公司”(Stanley Lucas, Weber and Co.)出版的(下文简称“斯坦利版”)。我们按图索骥,在牛津大学包德里安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音乐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查到“斯坦利版”收藏于剑桥大学图书馆,几经联系,获得了它的复制品。该版乐谱共三页,标题用十种大写字体印刷,十分精美,这是原始版《普天乐》的庐山真面目(见彩版图1)⑨“溥”“普”古为通用字。。
除1882 年的“斯坦利版”外,《普天乐》还有1890 年的索萨版本(下文简称“索萨版”,见彩版图2)⑩同注⑥。和1908 年的柯尔温版本(下文简称“柯尔温版”,见彩版图3)⑪Mighty is the Sun. Chinese National Air. (Poo Tien Loh) London: J. Curwen & Sons, 1908. Series: Choruses for equal Voices, no. 1007.。
通过对《普天乐》三个版本乐谱的比对、分析可知,“索萨版”和“柯尔温版”是由“斯坦利版”延伸而来。“柯尔温版”是在“斯坦利版”的基础上改编为合唱谱,仅仅是在“斯坦利版”的最上方添加了一个合唱旋律声部,而此合唱旋律与“斯坦利版”的旋律完全一致。
改编程度较大的是“索萨版”,该版是为铜管乐队而改编的。从谱面上看,首先,在调高上将“斯坦利版”的A 大调移至降B 大调。其次,在旋律保持基本不变的情况下,在伴奏音型上做了非常大的改动。从第9 小节开始至全曲结束,基本上每一小节都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改动:如省略音、添加音、改变和声配置、伴奏音型的改编、演奏技法的改编等;除了一些细节上的改编以外,从第16 小节开始(除了第27—34小节外),左手八度的改编处理一直贯穿到乐曲结束。上述这样的改编,使整首乐曲的音响层次较原曲更加饱满;左手大篇幅的八度进行,以及震音奏法的结尾,使乐曲的格调更加恢宏,极具气势,而具有进行曲的风格。
二、《普天乐》原谱的创制与性质
以上三种《普天乐》曲谱中,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柯尔温版”。该版收于伦敦J. 柯尔温父子有限公司(J. Curwen & Sons Ltd.)出版的《同声合唱曲》(编号1007,1908 年印制),其Chinese National Air 标题项下有几段说明文字:
1904 年4 月28 日, 中 国 使 馆 的 负责者海立德·马戛尔尼爵士(Sir Halliday Macartney)致书本公司称:
我受中国公使的指派告知您,“中国国歌”(Chinese National Anthem)的曲调已在大约20 年前为纽邦德街斯坦利&韦伯公司(Messrs. Stanley & Weber, New Bond St.)出版过。它的题名叫“Poo Tien Loh,or The World's Delight”,是已故的朱利乌斯·本聂狄克爵士(Sir Julius Benedict)根据已故的曾侯爵(Marquis Tseng)的演奏记录下来的。曾侯爵是前驻英公使,一个多才多艺的音乐家。他用一件中国乐器一遍又一遍演奏这只曲子,朱利乌斯·本聂狄克则在钢琴上跟着弹奏,直到侯爵声言正确了,朱利乌斯就把音符记到纸上。然后再演奏、修改,直到乐谱准确传达了曲调。所有这些,不是在一次,而是在数次会聚中完成的。
如此写定的版本,现已由埃德温·阿什当有限公司(Edwin Ashdown Ltd.)出版。十分感谢该公司允准我们重印此曲。我们已将其易写为歌曲,由弗罗伦丝·郝尔小姐(Miss Florence Hoare)填词。
海立德·马戛尔尼(Halliday Macartney),汉名“马清臣”(亦名“马格里”),在中国时,即与曾纪泽熟稔;曾纪泽驻英、俄期间,他是参赞官,参谋擘画,朝夕过从。早在马清臣做郭嵩焘的翻译官时,即与充任随员的同文馆毕业生张德彝结识,张氏亦在驻英使馆工作多年,1902—1906 年间为驻英公使。那么,由张德彝委派马清臣向英国出版公司说明有关中国“国歌”的事项,事属合理。马清臣信中提到的朱利乌斯·本聂狄克(Julius Benedict,1804—1885),为一知名的作曲家和指挥家,籍属德国而长期在英国居住,1871 年获英室封爵,⑫牛津音乐在线“Julius Benedict”条,网址为http://www.oxfordmusiconline.com。故曾纪泽以“太常乐卿”称之。曾纪泽的日记证实,本聂狄克帮助他把《普天乐》写成西洋乐谱时,马清臣不但知情,有时还在场。曾纪泽在日记中多次记载本聂狄克到访之事,兹录如下:
太常乐卿久列司本聂狄克来,谈乐律良久。(1879 年6 月16 日)
清臣来谈极久,太常乐卿久列司本乃狄克来,谈乐律极久。(1879 年6 月22 日)
饭后,太常乐卿久列司本聂狄克来,谈乐极久。(1879 年6 月29 日)
饭后,太常乐卿久列司本聂狄克来,谈乐极久,与清臣久谈。(1879 年7 月6 日)
饭后,太常乐卿久列师本聂狄克来,谈乐极久,清臣来,谈极久。(1879 年8 月3 日)饭后,与清臣及英国太常乐卿久列师本聂狄克谈极久。(1879 年8 月29 日)⑬同注①,第885、887、889、891、900、906 页。
两个半月之间,本聂狄克6 次来访,每次都是“谈乐极久”。既有研究注意到了这位本聂狄克,但他为何屡次登门找曾纪泽,二人谈的是什么,因曾氏叙述笼统,具体并不清楚。⑭陶亚兵《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初中国音乐在西方》,《中国音乐学》1992 年第4 期,第110 页。另,王开玺说本聂狄克“大约相当于英国外交部礼宾司司长”,误;言二人商议中国应尽快谱制国歌,属于猜测。参见王开玺《清代的外交与礼仪之争》(下),东方出版社2017 年版,第680 页。在此之后,曾纪泽出使日记再无他与本聂狄克会面的记载。由《同声合唱曲·中国民族歌曲》所引马清臣信函可知,本聂狄克来“谈乐”,就是记写曾纪泽所演奏的《普天乐》。
曾纪泽与本聂狄克合作完成的《普天乐》是否是“国歌”,这值得辨析。
《普天乐》标题页上的national air 一词,属于旧时的用法,是“民族歌曲”的意思,它可以有调无词,也可以有调有词,可以包括national anthem(国歌),在特定语境下也可以指national anthem。西方曾出版过大量以national airs 为题的歌曲集,如Irish Melodies and National Airs(1879)、
American Patriotic Songs and National Airs(1917)等。因此,宫文把《音乐时报》中的this national air 直接翻译成“这首国歌”,值得商榷。《普天乐》既然是单独印制、郑重其事献给曾纪泽的,如果作者明确表示它是“中国国歌”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用“Chinese National Anthem” 而 用“Chinese National Air”为题呢?如果《普天乐》是曾纪泽自创的国歌,他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与本聂狄克“谈乐”,却没提作品的名字,是不可理解的。
在此,可以把《普天乐》与《华祝歌》作个比较。宫宏宇发现的《1884 年伦敦国际卫生博览会中国展品图示目录》,其中收录的曲谱中,第一首就是《华祝歌》,上面明白写着“HOA TCHOU KO-CHINESE NATIONAL ANTHEM”。⑮Illustrated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Collection of Exhibits for the International Health Exhibition, London,1884. London: William Clowes and Sons, Limited, 1884,p.158.而曾纪泽在日记中也多次提及《华祝歌》。此外,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世界上的国歌都是有歌词的,曾纪泽所写的《华祝歌》就有歌词,现在所能见到的,是曾纪泽的朋友傅澧兰(H. W.Freeland)所作《华祝歌》歌词9 种译文的刊印本。⑯同注⑦。而《普天乐》只有弗罗伦丝·郝尔为“柯尔温版”的配词,⑰从《牛津音乐辞典》(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Music)等几部权威的辞典中,我们未查到“Miss Florence Hoare”的词条,但是散见的一些材料提供了郝尔的大致身份。她较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活跃在伦敦音乐舞台上的女歌唱家,年事稍长,转向歌词创作,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词作家。郝尔身为外人而填写“中国国歌”的歌词,这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也是中英文化交流史上一片别致的花絮。歌词相当具有“中国精神”,笔者试移译如下:“吾皇帝,德与日侔。保赤黎庶,万民敬拜冕旒。子臣不测,智慧深广,国康宁,天所授。四海之内,葵藿向日头。盼富裕,作息有节,乐悠悠。平安无征讨,子孙绵远,名耀千秋。”“斯坦利版”是无词的。综此数点,我们认为,曾纪泽所制《普天乐》,只是普通歌曲,而非国歌。至于刘瑞芬致英国外交部信:“查中国乐章,译为欧洲宫商,可合泰西乐器之用者,仅有一阕,名曰《普天乐》”,说得非常明白,《普天乐》之所以报送英国外交部作为“中国国乐”(国歌),仅仅因为它是唯一译成钢琴谱的中国乐曲,并非说它是早经拟定的“中国国歌”。
如果不是国歌,曾纪泽为什么要写《普天乐》并请本聂狄克译谱呢?这一问题,可从曾纪泽的日记中觅得一些线索。曾纪泽素娴音律,在国内及海程途中,常奏乐自遣。1879 年4 月19 日(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曾纪泽在法籍翻译官法兰亭(Hippolyte Frandin)寓所,听房东之侄女二人奏乐,感慨“西洋之幼女肄业,以弹琴为要务之一端”,对西方人重视音乐,颇感触动。5月5 日(闰三月十五日),有一位来访的外国客人“问古今乐律、乐器甚详”,曾纪泽“为之画图而演说之”。5 月9 日(闰三月十九日),他与马清臣到海德公园“听乐”。⑱同注①,第866、873、874 页。5月21 日(四月初一日),“写乐章数篇,以示英人谈音乐律吕之学者”。⑲同注①,第877 页。这说明,在与本聂狄克第一次会面前,曾纪泽已与西方人有过几次交流,并热心介绍中国音乐。这与他在西方开办“中国学塾”“传播中学”的思想是一致的。⑳尹德翔《东海西海之间——晚清使西日记中的文化观察、认证与选择》,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235—236 页。
曾纪泽使事之余,请一位西方的名作曲家把中国的曲子翻成西洋乐谱,让西方人欣赏,为中国音乐露一头面,不啻是一件美事。
这里还需要解释一个问题:马清臣给J. 柯尔温父子有限公司的信,指《普天乐》为“‘中国国歌’的曲调”的时间是1904 年。是时,《普天乐》早已被刘瑞芬送往英国外交部充作中国的国歌。马清臣的信只是据实言说,不能证明《普天乐》一开始就是国歌。
到此,问题并没有完,我们觉得还有两个疑问。
第一,曾纪泽是否拥有《普天乐》乐谱的著作权?曾纪泽选择一首他喜欢的成曲,与本聂狄克合作写成钢琴谱,也可以叫“曾侯所制”。治音乐史的学者都知道,《普天乐》本是一个传统曲牌,分为北词和南词,北词属中吕调,南词属正宫,常用于戏曲,亦用于宫廷和地方礼乐。曾纪泽提供给本聂狄克的《普天乐》乐谱与同名曲牌没有音调联系,至于为什么要用一个传统曲牌作名称,我们推测有一种可能:本聂狄克在工作过程中,做了很大的修改甚至自创。实际上,当时已有外国人有此印象。一家《日本周报》驻伦敦的记者,在听过用钢琴演奏的《普天乐》之后评论说,其中没有任何中国音乐的元素。[21]Japanese Weekly Mail, June 18, 1887.或许这是钢琴谱《普天乐》来自中国传统的某个乐谱,而又找不到二者音调联系的原因。
第二,曾纪泽的寓所有钢琴吗?核曾氏日记可知,曾纪泽先到法国,在巴黎递交国书毕,1879 年1 月25 日(光绪五年正月初四日)到伦敦使馆赴任。待郭嵩焘离开伦敦,曾氏住进了郭氏办公的房中。郭嵩焘不好洋乐,其房间不大可能有钢琴。曾纪泽随行众多,而使馆寓所狭窄,1879年6 月7 日(光绪五年四月十八日),曾纪泽帅眷属、从官迁入新宅。[22]同注①,第835、883 页。但曾氏日记没有购买任何西洋乐器的记录。他与本聂狄克六次会面的日记中,也无购置钢琴的记录。如果曾纪泽的寓所没有钢琴,马清臣信里描述的曾纪泽以中国乐器演奏、本聂狄克在钢琴上弹奏的场面,又不能解释。
三、《普天乐》作为“中国国歌”的使用
1887 年8 月,清朝北洋舰队从英国购置的“致远”“靖远”两舰,与从德国购置的“来远”“经远”两舰,在英国朴次茅斯港汇合,交付中国接收。作家冰心的父亲谢葆璋作为水师学堂的毕业生参加了这次行动,他后来对冰心说:
那时堂堂一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胡涂》的民歌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你看![23]冰心《记事珠》,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12—14 页。
根据史料记载,光绪十三年七月八日(1887 年8 月26 日),驻英公使刘瑞芬和驻德公使许景澄一起参加了这次移交典礼。刘瑞芬的《西轺纪略》对当天活动未作记录。[24]刘瑞芬《西轺纪略》,清光绪二十二年刻本,第30 页。许景澄作有《游英国朴次木特海口及乌里志炮场记》一文,关于他与刘瑞芬同登致远、靖远二舰,但只是一笔带过,未提当日是否演奏国歌。[25]许景澄《许竹筼先生出使函稿》,朝华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 页。当时有一个驻英使馆的随员余思诒,奉刘瑞芬之命随船监督军舰驶回中国。他记录此行的《楼船日记》,述及跟从两位公使在朴次茅斯接收四艘军舰的经过,写到“建龙旗”“鸣炮”,叙述较详,也没提及演奏国歌之事。[26]余思诒《楼船日记》,岳麓书社2016 年版,第15 页。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我们以为,个中原因,恐怕是因为当时没有“中国国歌”。从当时的情况说,英海军有关部门没有中国国歌可以演奏,遂演奏了一首《妈妈好胡涂》,也合情理。《妈妈好胡涂》,实即《妈妈娘你好糊涂》,是河北一带广泛流传的民歌;经钱仁康考证,此曲最初收录于杜赫德《中华帝国全志》,后被卢梭引用在《音乐词典》,又被比利时人阿里嗣(J. A. Van Aalst)载入出版于1884 年的《中国音乐》一书。[27]钱仁康《〈妈妈娘你好糊涂〉和〈茉莉花〉在外国》,载《音乐论丛》第三辑,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 年版。《中国音乐》收录了六首曲子:《王大娘》《烟花柳巷》《妈妈好明白》《十二重楼》《丧礼进行曲》《婚礼进行曲》。对比可知,《妈妈好明白》即是《妈妈娘你好糊涂》,名称有异,或是当时某一种改写本。比较这六首曲子,《妈妈娘你好糊涂》的曲谱最短,旋律最明快,这或许是被英国人选择来演奏的原因。
由此,一个符合逻辑的推论是,英国海军部在此事之后,或被中国人提醒,或自己意识到需要“中国国歌”备用,才以海务大臣的名义(薛福成所谓“兵部尚书”),通过英国外交部向中国驻英使馆要求国歌乐谱,才有刘瑞芬将《普天乐》报送英国外交部的事。无论如何,从“民族歌曲”到“国歌”,《普天乐》的“华丽转身”,不经意起关键作用的是刘瑞芬,这是可以认定的史实。需要指出的是,《普天乐》被刘瑞芬送交英国外交部以后,仍然只是临时代用的性质,而非清朝的正式“国歌”,这在薛福成日记本身也是说得很清楚的。
那么,《普天乐》在西方普遍用作“中国国歌”了吗?《普天乐》在西方被当作“中国国歌”使用的例子有两个。1902 年(光绪二十八年),庆亲王奕劻之子、镇国将军载振,代表清政府出席英国君主“爱惠”(爱德华七世)的加冕礼,他兼访法国、比利时、美国和日本四国,回国后有《英轺日记》一书行世。[28]关于此书的著作权,学术界尚有争议。参见吴仰湘、周明昭《〈英轺日记〉作者问题辨析》,《近代史研究》2020 年第2 期。其卷八记载了他即将离开比利时的情境:
向导官斐罘等出入偕行,行将分手,意殊缱绻。忆前日与余谈音乐,谓春间闻余将游比,比君饬乐部肄习中国国乐。西例,奏国乐则其国人免冠恭听。斐罘前因刚果订约,充专使到华,未闻中国有国乐。今连日所奏华乐,不知所自来,因以见询。余告以此乐为曾侯使英时所作,曾经咨明总署,非国家所审定也。斐又谓:此乐声音啴缓,令人易倦。国乐宜有蹈厉发扬之气,然后顺气成象,民志奋兴。[29]载振、唐文治《英轺日记》,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4 辑第734 册,文海出版社(台北)1972 年影印本,第205—206 页。
比利时外交官斐罘曾来过中国,了解中国没有“国歌”,因此对比利时政府接待载振所奏的国歌感到纳闷儿,于是向载振询问。载振告诉他,这首曲子是曾纪泽使英时所作。载振虽然没有提到这首曲子的名字,但是可以确定,这首曲子就是《普天乐》。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旁证。1903 年4 月23 日(光绪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西班牙驻华公使贾思理(Don Manuel de Carcery Salamanca)照会大清国外务部,“照得本署大臣接奉本国乐部大臣来文询问贵亲王,请将贵国国家所奏官乐牌名照谱抄寄,以便贵国使臣入觐本国皇帝之时,按牌奏乐致敬,俾与各国使臣入觐奏乐相同。”[3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清代外务部中外关系档案史料丛编·中西关系卷》第二册,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458—459 页。
与英国外交部向中国驻英使馆索要“中国国歌”不同,此次是西班牙驻华公使向中国外务部提出要求。同年五月(未署日期),外务部和会司照复称,“相应将中国所奏《普天乐》谱,按图抄录一份照送贵署大臣查收,即希转寄贵国乐部可也。”[31]同注[30],第482 页。小野寺史郎发现一条西班牙驻华公使贾思理向外务部提交的一份致谢(《领谢颁到国乐一通由》),署“光绪二十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收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藏外务部档案中,但贾氏表示不清楚这一国乐“到底是怎样的歌”。[32]同注④。实际上,这则档案正是外务部和会司照复后贾思理的答谢,所说“国乐”就是《普天乐》。比利时获取中国国乐的途径,与西班牙应该是相同的,其曲谱,也不应有异。
以上数例,可证《普天乐》在英国、比利时、西班牙曾被用作“中国国歌”,但别的西方国家是否如此,却没有文献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