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 这水 这人
2022-11-22张朝林
文/张朝林
给我开调令的陈股长一丝不苟的精神真让人佩服。他把调令函先用铅笔写在稿纸上,反复修改后,才拿起笔来誊写。誊写好后,他站起身来,拿起公章,对着公章哈一口气,再将公章轻轻压到调令函上,用力一摁,然后沿着调令函的正副本分界线折叠,用小刀子裁得整整齐齐,最后才递给我。
这时,他扭胳膊一看手表,唯一一趟去安康的班车过点了,愁云同时在我俩的脸上密布,怎么办?我去报到的学校是红阳小学,乘班车到双河口下车,还需再步行八公里的山路,才能到学校。我的行囊不多,一个箱子,一个铺盖卷。箱子里都是书,沉甸甸的,几件换洗的衣服,裹在铺盖卷里。此刻,这些行囊躺在陈股长的办公室里。我怎么去?谁来接我?这是个问题。
陈股长说,他提前联络好了,双河口有人接应的。听到这,我放心了。他又帮忙联络,看看有没有去安康方向顺路的货车,他拿起手摇电话机,拨打了好一会,终于联系到车辆。有一辆货车十二点半从石砦河出发,去曾家坝拉货,让我十二点整在镇坪县客运站门口等待。
在等车的过程中,我又一次看了看镇坪县石砦河四周的山,山皆有峰,陡峭,壁立,有棱有角,林覆盖,云缠绕,细流泻;看南江河水,清流簇拥,遇磐石激起浪花。数不清的小溪流,都向着南北流淌进南江河的怀抱。山和水滋润出一个秀丽的山城。
十二点整,车启动了,在山道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爬行,车上的人,成了拨浪鼓,前倾后仰、左右摇摆。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南江河,河流像一条绿色的长龙,在幽谷里爬行。车到双河口,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刚刚下车,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师傅,晕车的我再也忍不住,蹲下就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呕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好一会,我才缓过来。
寂静的双河口,就我一人。接我的人在哪里?我对着河谷一声长叹。
双河口是红石河与南江河的交汇处,从西向东的红石河,与从南向北的南江河在这里“握手”后,一路向北。双河口有座水泥桥,红石河的水,从桥下匆匆而过,清浅的红石河,像一条银色的绸带飘向南江河。不远处的南江河,河水深深,泛着碧绿的波涛,好像一块嵌入幽谷的碧玉,等待着红石河来缠绕。水泥桥的西面,有一座“人”字形的草屋,门虚掩着,草屋左边拴着一只猪娃,右边有辆破旧的人力车,落日的余晖下,猪的叫声让我感到亲切,这声音,驱散了我的寂寞。
太阳慢慢下山,山的影子一下子扑了过来,顿时蒙住了山谷。
一个背柴的老人顺着西山下来,后面跟着一只黄狗。如山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黄狗看见站在水泥桥东面的我,狂叫起来,狂吠声在河谷回荡。
老人抬头看了看我,对着黄狗说道:“这是客人,乱叫啥?”狗不叫了,双河口又是一片寂静。
“你是不是去红阳小学教书的张老师?”老人丢下柴,问我。
我诧异,还没到校报到,他就知道我的姓氏了。我赶紧点头:“是的!是的!”
我试探着走过桥去,黄狗又朝我扑过来。
“瞎眼了,这是贵人!娃们的师傅。”黄狗又不叫了,围着我摇尾巴,左右摇摆的幅度不一样。
老人姓郭,我叫他郭叔,他说:“袁老师早上在双河口等你,没等来,回去了,中午又来等你,又没等来,他交代我了,说是碰到有个拿行李的张老师,就让我负责接送,我等到三点多,公路上没过一辆车,就到后山弄柴火去了,咱们这就走。”
这一趟就是十五里路啊!袁老师今天就走了六十里啊。
我跟在人力车后面,黄狗时不时蹭我的腿,摇着有点滑稽的尾巴。
天快黑了,盘山道顺着南江河绕,绕到最低处,南江河中有一块巨石,立在绿潭中,郭叔说:“这是莲花石,也是这条河的镇江石。你看这江水,多清亮。”
天黑了,山越绕越高。
起初,还能听到南江河的波涛声。渐渐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不甘寂寞的黄狗,偶尔亮几嗓子,犬吠声在南江河谷上空回荡。眼前,除了灰白的山道,都是黑色的高山。
前方有座山,像一面黑旗子在飘。郭叔说:“这是簸箕梁,陡得很,从古到今,没有人敢爬上去过,咱们走的路,就是从簸箕梁中间凿开的。”
爬完簸箕梁,拐个弯,我又听见河水声。郭叔又说:“这是阳溪河,从红阳小学门前流过来的,在这里有条几丈高的瀑布,瀑布下就是南江河,咱们听到的就是瀑布声,南江河在这里拐个弯,就到湖北了。”
前面有个打手电筒的人,走近一看,郭叔说这就是袁老师。袁老师摸着黑来接我了,这让我有些感动。黄狗见了袁老师,直摇尾巴。
袁老师让郭叔返回。郭叔说:“黄子,把袁老师和张老师送到红阳学校去。”黄狗望了望郭叔,回头就和我们走了。
我跟在袁老师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望着望着,竟发觉他的身影有点像我的父亲,第一次远离家乡的我,偷偷地哭了。
袁老师肩上扛着我的箱子,左手提着铺盖卷,我走在他的后面,黄狗走在我的后面。手电筒的一束白光,透出他奇怪的影子,延伸到山道的尽头。有时,我把手电筒往上扬,光线像一道亮剑刺进了松林。我朝下照,照到了悠悠的深谷,山谷里满是浓浓的白雾。
突然,黄狗大声狂吠起来,声音在黑夜里回荡,吓得我不敢走了。袁老师说,对面山岩上有动静。
袁老师介绍说:“别小看这只黄狗,它救过郭叔的命。一次郭叔上山砍柴,刚拐过山崖,就和‘黑瞎子’打了照面,‘黑瞎子’一爪挠过来,把郭叔的脸皮挠伤了,郭叔昏迷过去,黄狗咬着‘黑瞎子’的尾巴不放,‘黑瞎子’丢下郭叔,反身一巴掌拍在黄狗的尾巴上。”通人性的黄狗似乎听懂了袁老师在说它,滑稽的尾巴摇得更快。
袁老师还说,这只黄狗经常护送从双河口到红阳小学读书的学生,只要郭叔一声令下—“去,把娃儿送上簸箕梁”。它就陪着孩子们出发了。
袁老师是学校的老会计,代教数学课,一米九的个头,是县篮球队成员。我们拐了几个弯,在一个峡谷处,突然有了明亮的灯光,这灯光,好似落在丛林里的一颗明珠,浮在峡谷的翠叶上,把白亮亮的散光射出来,给这四周的山涂上了淡淡的银色。袁老师说,这是阳溪河小型水电站,遇到洪水期或者西干渠垮塌,学校经常停电,晚上办公就得靠煤油灯。
阳溪河流水声渐渐高了八度,我们拐了一个弯,便听到轰隆隆的水声。袁老师说,这里有个大落差,形成一个天潭瀑布。我用手电筒一照,瀑布从一个磐石两边飞泻下来,在潭里泛成翻滚的浪花。这时,我感觉到有一股股凉风吹过来。袁老师说,凉风是从左边山洞里溢出来的,据说这个山洞,与红岩寨相通。我朝左边一照,是一个黑黢黢的深洞,一股股乳白色的水雾,在手电筒的光柱上翻腾,这时光柱显得更加洁白了。我往里面投了一块石头,咕咚咕咚的声音好久才消失。
红阳小学坐落在一个山嘴上,阳溪河从校门口经过。学校有七八位老师,今天是周末,除了覃校长不在,大多数老师都在等着我。学校操场不大,挨着操场边的是石板铺就的台阶,爬上台阶就到了一个四合院,四合院的左边,是八间两层木板教学楼,二楼楼梯正好连接着四合院。在会议室里,热情的老师们一一与我握手,一一自我介绍,风风火火的厨师小张,他左手拿着菜刀,右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也和我握手,蔡老师忙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递给我,微弱的电灯光从四合院的窗户射出热情的光芒。汪老师是曾家坝人,接过袁老师手里的行李就走了。隔了一会,汪老师过来说,床给你铺好了,让我去看看。
我的住处在二楼的过道处,电灯亮着,办公桌干干净净,摆放着书本、红、蓝墨水瓶,插入墨水瓶的蘸水笔,都是朝一个方向倾斜,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四棱见线,四周的墙面用报纸裱糊了,还贴了一幅书法作品。一个温馨的“家”就这样“诞生”了。盛老师是民办教师,坐在我的床头嘘寒问暖。据说我的办公室就是他给收拾的。多好的老师啊,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山的忠厚。
这时,老师们将会议室改成了临时“宴会厅”,摆满了碟碟碗碗。查老师是大堰村人,专门拿了一壶自己酿的苞谷酒来招待我。好丰盛的菜呀!一盆蘑菇炖腊肉,冒着白烟,土豆烧土鸡散着诱人的香气,土鱼炸得黄亮亮,一碟洋芋粑粑,摞成一座小山。我不胜酒力,却无法推辞他们的热情,推杯换盏。没一小会,电灯下的几位男老师,个个成了“红脸大汉”。黄狗和它的好朋友大白狗,蹲在桌底下啃骨头,那只白狗,瞪着眼睛骨碌碌打量了我好一会,才放心地接着啃骨头去了。
看着这眼前的一幕幕,我的心在这座陌生的山里不由地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