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与俗人之间
——论唐代诗僧齐己的“俗化”问题
2022-11-21刘春景
刘春景
(文华学院 人文学部,武汉 430079)
齐己是晚唐五代高僧,著有《白莲集》十卷(1)因本文引用齐己的诗作较多,为省篇幅,也为行文流畅,不标卷数,亦不一一标注页数。齐己诗,用潘定武、张小明、朱大银《齐己诗注》,黄山书社2014年版。,在禅林享有盛名。大多数研究者从文学角度出发,侧重于对其诗歌内容及艺术的研究,但对于诗文中所体现的思想研究不够(2)关于研究齐己的论文较多,难以一一列举。研究范围一般是:生平研究,如胡大浚《诗僧齐己生平诸问题之考释》,载于《兰州学刊》2017年第8期;交游研究:田道英《齐己行年考述》,载于《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诗禅研究:萧丽华《晚唐诗僧齐己的诗禅世界》,载于《佛学研究中心学报》1997第7期;诗歌理论研究:魏学宝《佛禅语境中齐己”十势”内涵探析》,载于《中国文化研究》2011年第1期。。本文立足于齐己的诗及评论,探讨齐己的“俗化”问题了解他的禅学思想,从而有助于认识晚唐五代僧人的思想面貌。
一、关于“俗化”的界定
“俗化”不同于“世俗化”。世俗化是僧教徒们在传播思想和实践过程中,宗教信仰世界与世俗思想世界相互影响,使宗教与世俗的生活、心理习惯相调适,宗教的世俗化是必然的趋势[1]。佛教传入中国,吸收中国文化元素而中国化,也是佛教世俗化的过程。不同点在于,世俗化也要有“度”的限制,宗教在与世俗相互调适的过程中,如果信徒过分脱离身份上的限制,背离宗教教义,就是被“俗化”了。禅宗以心性判教,重在心性的修养,不但兼摄了佛教各种经典,而且把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也融合在内。佛门“以戒为师”,戒律关系到佛教的盛衰隆替。世俗化中符合教规的接触俗界不在其俗化观范围内。禅宗在唐代繁荣,僧人被授予各种俗职、封爵、紫衣、师号,这是国家对宗教实行制度化管理的一种形式。禅宗同时也自觉地向世俗政权靠拢。但是,双方在互相靠拢时,要把握住“度”,衡量的标准即是否遵守佛门戒律。齐己所交往的僧人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到世俗生活中,赐紫、做内供奉、入幕府的不乏其人。有的主动干谒诸侯低眉折首于五侯门,行为充满了功利性,违背了佛教戒律,是被俗化了。也有一些身居官场高位的得道高僧,如西蜀广济大师、西蜀无染大师兄、谭三藏、贯休等,他们受到统治者的赏识,做了高官,也在俗化的范围。俗化并不完全是负面的,有些僧人虽然做了高官,但不为红尘的“色”所动摇,潜心向佛,怀有一颗救济天下苍生的慈悲心,为民谋取福利。他们结交的人员更加广泛,上自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在交流中有益于佛教思想的传播,促使晚唐五代禅宗分化出众多派系,形成繁盛一时的局面。但是,俗化也有负作用,“这些派系基本是依靠地方割据方镇的支持形成和发展的。他们无例外地回归到依附统治权威、与政治结合的道路,思想上也都鲜有重大开拓,从而决定了他们衰落的前途。”[2]
二、齐己对“俗化”的态度
晚唐五代,僧人变得日趋俗化。胡震亨云:“嗣后转噉羶擅名,竞营供奉,集讲内殿,献颂寿辰,如广宣、栖白、子兰、可止之流,栖止京国,交结重臣,品格斯非,诗教何取?”[3]82赐师号、德号和赐紫的风气盛行,僧尼们竞相搏得声名,主动向君主称臣礼拜,歌颂功德。《楞伽经》和《大乘起信论》都认为,真如佛性被世俗烦恼遮蔽即为妄心,由此妄心才产生外境万物,所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3)真谛译《大乘起信论》,收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2册,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6版,第577页。,断除对于名相的妄想执着,才能达到觉悟真如的真智境界。
(一)拒绝“俗化”
齐己作为一名高僧,面对俗化现象深感痛心,他以支道林、慧远为榜样,对自己严格要求,主张在远离尘世中修行,防止被俗化。
1.榜样力量
庐山东林寺是慧远修习之所,齐己久居庐山,追慕慧远不慕名利、高蹈脱俗的品格。“南朝第一僧侣,端推慧远”[4],“卜居庐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为界。”[5]211一生远离朝廷,三十余年不出东林寺,送客也以虎溪为界,纵然是当朝帝王晋安帝相邀,也称病不出。慧远入庐山住东林寺,领众修道,直至圆寂。齐己深受慧远的影响,以至于离开东林寺后,写了很多怀念东林寺的诗作,诸如“何当旧泉石,归去洗心脾”,追忆在东林寺生活的时光,希望能回到东林寺这片净土继续修行,拨开内心的尘土,重获明澈的心灵。“虎溪”在诗中多次出现,诸如“松声虎溪寺,塔影雁门师”“应过虎溪社,伫立想诸贤”“终期踏松影,携手虎溪桥”“近来空寄梦,时到虎溪头”,不仅代指东林寺,更是洁身自好、与世俗划清界限的代名词。齐己对白莲社怀有追慕之情(4)孙昌武《慧远与“莲社”传说》认为白莲社之事大半是虚构,不可信。此文载于《五台山研究》2000年第3期。,“远公林下莲池畔,个个高人尽其才”,慧远及白莲社成员的才情让齐己向往。《白莲集》多次歌咏白莲社成员不慕名利,仰慕慧远的名僧风范,以至于齐己欲仿效白莲社再结社,孙光宪在《白莲集》序中说:“门人西文并以所集见授,因得编就八百一十篇,勒成一十卷,题曰《白莲集》。盖以久栖东林,不忘胜事”,可见慧远及白莲社对其影响之大。名僧支遁,晋哀帝多次派使者请入京城讲道,支遁入京师讲经,接触了大量的王公贵族,但他不迎合世俗,之后隐居沃洲。对于沙门与王权的态度是“盖沙门之义,法出佛圣,雕纯返朴,绝欲归宗。游虚玄之肆,守内圣之则;佩五戒之贞,毗外王之化。”[5]161-162认为佛门中人应当在遵守沙门戒律的基础上,辅助君王推行教化。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而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遥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6]真正的逍遥是长时间内让自己本性得到释放和满足的一种状态,不刻意逃避世俗,彻底做到心地自由。支遁的精神境界让齐己向往,“诸如终当学支遁,买取个青山”“欠鹤同支遁”“珍重匡庐沃洲主,拂衣抛却好林泉”“支遁怜多不惜钱”,希望如支遁般闲居于山林中过清闲自在的生活。
2.严以律己
齐己信仰南宗禅,8岁时入大沩山学习,后来在东林寺修行,深受慧远和沩仰宗派影响。齐己修行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主张舍弃种种世俗之心,断除一切所谓的妄想,以使内心达到清净,“时有兴来还觅句,已无心去即安禅”,过着坐禅、读书、写诗的生活。齐己的诗中总突出“闲”字,坦言自己“合是个闲僧”,内涵其生活清闲,内心清净。齐己常关上门,谢绝客人来访,独来独往,淡泊名利,身心追求闲适,在幽静的环境修行,正如《渚宫莫问诗一十五首并序》其中之一首诗中所云:“莫问关门意,从来寡往还。道应归淡泊,身合在空闲。四面苔围绿,孤窗雨洒斑。梦寻何处去,秋色水边山。”《宋高僧传》评价齐己“爱乐山水,懒谒王侯,至有‘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句”[7]。一生过着清苦的生活,生活的物质基础仅有茅斋、香火,不贪图物质财富,也体现了作为一名高僧对于清规戒律的严格遵循。
3.倾慕高僧
齐己诗中也有一些僧人员怀有才能,但与统治者保持距离,拒绝俗化,齐己以他们为僧人的楷模教导“俗化”的僧人。胤公是闽僧,看透了世间的功名利禄,辞游归闽。“西朝归去见高情,应恋香灯近圣明。关令莫疑非马辩,道安还跨赤驴行。充斋野店蔬无味,洒笠平原雪有声。忍惜文章便闲得,看他趋竞取时名。”胤公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用于干谒,闲看他人奔走于名利。惠空上人亦如此,“尘中名利热,鸟外水云闲。吾子多高趣,秋风独自还。空囊随客棹,几宿泊湖山。应有吟僧在,邻居树影间。”惠空上人游走于世俗外的林木中,享受大自然的山山水水,独自逍遥游行。同样,齐己对在山中修行、不理红尘的幽禅师、终南僧、利禅师表示欣赏。相比于他们,齐己对惠休弃僧从俗的行为却充满鄙视,“闲吟莫学汤从事,抛却袈裟负本师”。他借用惠休的例子,劝导修禅人不要为了仕途抛弃了袈裟,有负于禅师的教导。
(二)齐己对待僧友“俗化”的态度
晚唐五代割据政权迭起,禅宗因依附于统治政权兴盛一时,统治者亦利用宗教信仰为其服务。齐己的大多僧友卷入红尘中,自己也被迫在高季兴幕府做了僧正。面对僧人“俗化”现象,齐己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支持僧人入仕,另一方面对专注于个人名利的僧人充满厌恶。
1.支持淡泊名利、有才能的僧人入仕
齐己诗中有一些身居官场高位的得道高僧,如西蜀广济大师、西蜀无染大师兄、谭三藏、贯休等,他们得到统治者赏识,虽然做了高官,却不爱慕名利,并怀有一颗救济天下苍生的慈悲心。广济大师德高望重,精通佛典,治理蜀国禅僧威严,严守戒律。广济大师“千万僧中宝,三朝帝宠身”,但不为繁华所动心,“禅心尽入空无迹”,任随朝代更迭,“两朝更变未曾惊”,齐己对其充满仰慕。广济大师虽然在世俗间拥有名望,但仍然有一颗与世俗保持距离的沙门心。谭三藏是精通经、律、论的尊者,“持咒力须资运祚”帮助生活在俗世烦恼中的人摆脱苦海。“好进梵文沾帝泽,却归天策继真风”,本可以承受皇帝更多恩泽,但谭三藏不眷恋红尘,却回到天策寺继续修行。
大乘佛教有慈悲济世的宗旨,习禅者当有慈悲观,慈即是想给予众生安乐之心,悲是想把众生从苦难中解脱出来。齐己所生活的时代,战火频繁,生灵涂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齐己发出“何时得遇英雄主,用尔平治天下去”,渴望有才能的人和僧人出来做官,消除民生灾难。节大德有才能,“圣上方虚席,僧中正乏贤”,如今统治者开明,实行德化,礼贤下士,“知祝唐尧化,新恩异往年”,齐己鼓励节大德做官。贯休是晚唐五代著名的高僧,齐己尊称贯休为“吾师”,他在《荆州贯休大师旧房》诗中赞扬了贯休诗、书、画方面的成就。“西岳千篇传古律,南宗一句印灵台”,不仅对贯休诗歌给予很高的评价,也对他的佛学方面造诣给予了认可。贯休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因而他说“因知丈夫事,须佐圣明君”。贯休过世后,蜀主王建给予厚葬,可谓恩泽深厚。
2.反对为一己私利的僧人入仕
一些僧人把作诗当成做官的敲门砖,故而干谒有权势的人以获取功名。《答文胜大师清柱书》:“才把文章干圣主,便承恩泽换禅衣。应嫌六祖传空衲,只向曹溪求息机。” 文胜大师刚把文章拿给皇帝看,“便承”突出时间之迅速,很快得到皇帝的赏识。齐己表面上恭贺文胜大师得到皇帝赏识,实则指责文胜大师干谒名利不守祖法。“息机”源于《庄子·天地》“机心”的典故,齐己的道家思想浓厚,自称“无机老病师”“寒灰”“心灰”,表明自己无名利之心,反衬文胜大师有机心。栖白,唐宣宗大中年间住长安荐福寺,为内供奉,赐紫袈裟,“万国争名地,吾师独此闲。题诗招上相,看雪下南山。内殿承恩久,中条进表还。常因秋贡客,少得掩禅关。” 因为栖白交游广泛,深受皇帝尊崇,所以举子多向其行卷,齐己嘲讽栖白日日红尘里忙,没有时间闭门修炼。
齐己规劝有“机心”的僧人。六祖慧能云:“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8]。人的心灵本来是清澈无垢的,具有佛性,僧人寻找生命的解脱与精神的依靠,需要从内心获得。贪求外在的物质、名誉,则与其思想背道而驰。佛教的出家目的,为了自求解脱是其一,为了助人解脱是其二。齐己是南宗禅的虔诚信仰者,以身作则,劝诫僧人宜静心修道。有诗云:“莫把毛生刺,低佪谒李膺。须防知佛者,解笑爱名僧。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还同莲社客,联唱绕香灯。”劝诫僧友不要攀附权贵,修道之人应心净如水,勿因爱名利而见笑于方家。另一首《勉吟僧》也对爱慕名利的僧人充满劝诫:“千途万辙乱真源,白昼劳形夜断魂。忍著袈裟把名纸,学他低折五侯门。”告诫僧人不要为了名利乱了佛性,佛教认为人人心性平等,僧人不向权贵行跪拜之礼,保持僧人仪态,“袈裟不称揖萧曹”,不低眉折腰于五侯之门。
三、齐己的“俗化”行为
齐己一生可分为两个阶段,以龙德元年(921)为界。前期主要生活在寺庙或游学,因诗作出众而声名鹊起;后期被高季兴挽留滞于荆门,止于终老。在此期间虽然严格遵循清规戒律,但迫于现实生活环境,也沾染上一些俗化习气,表现如下:
(一)生活被俗化
齐己被高季兴留入了幕府做僧正,在此期间,被迫参加高季兴举办的歌舞宴会,沙弥十戒之一便是“尽寿离作伎歌舞,不往观听种种乐器”(5)《十诵律》卷21,收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3册,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6版,150中.,这与佛门注重清修旨意背道而驰,违反律法。“早岁便师无学士,临年却作有为人。何妨夜宴时相忆,伴醉佯狂笑老身。”齐己自嘲年轻时尚且师佛禅,年龄大了却要融入红尘生活,成为他人取笑对象。“社莲惭与幕莲同,岳寺萧条俭府雄。冷淡独开香火里,殷妍行列绮罗中。秋加玉露何伤白,夜醉金缸不那红。闲忆遗民此心地,一般无染喻真空。”齐己生活在幕府中,被迫与之为伍,违背本意,不时参加宴会,心怀愧疚之语不时流于诗中,“西园罢宴游,东阁念林丘”,自责作为僧道中人违背意愿,想念东林寺的清修生活。齐己在幕府生活俗化,还体现在写应制诗,如《贺雪》:“上清凝结下乾坤,为瑞为祥表致君。日月影从光外过,山河形向静中分。歌扬郢路谁同听,声洒梁园客共闻。堪想画堂帘卷次,轻随舞袖正纷纷。”这是一首颂扬之作,瑞雪昭显君王贤明,任用良才,府中聚集了大量人才,格调高雅,颇有奉承之意。
(二)有贪欲
要达到无明之心,须戒除“贪”,即包括普通的生理本能和欲望,也包括贪恋人生和追求物质享受与精神享受的心理趋向。齐己住在幕府中,给予俸禄,有基本的物质保障,“晨午殊丰足”。出家人的生活应以摄心闲静为职志,应以禅诵听教为要务。《梵网经菩萨戒》第三十三邪业觉观戒:“不得听吹贝,鼓角,琴,瑟,筝,笛,箜篌,歌叫伎乐之声。不得樗蒲围棋,波罗塞戏,弹棋”(6)《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第10卷,收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96版,1007中.,齐己的生活闲静,时而有闲情逸致享受世间娱乐,诸如听李尊师弹琴、和郑谷看棋。佛门戒律中包含:僧人不可蓄积私财。齐己却把积蓄下来的钱财用于购买假山、竹等娱乐身心的物品。在与友人交往中,时有互赠东西,除了拐杖、纸笔这些必备的日常生活用品,也有贵重的俗物。如南平王赠送的石笋、南榴卓子、十色浣花笺、棋子、端溪砚、绘有精巧图案的绸布等,还有友人赠与猿皮,齐己都一一接受了。佛教认为万物皆空,用一种超然的态度看待生死,“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看淡世间生死,齐己作为一名僧人,却服食丹药,“常蒙远分惠,亦觉骨毛轻”,正是贪恋生死的表现。
四、齐己“俗化”行为的利弊
齐己依附于地方藩镇,生活在幕府中,结交范围变得更加广泛,开阔了视野,有利于禅宗思想的传播,也能切身体会到统治者生活的腐败与百姓的苦痛,助长了强烈的爱民意识。有得亦有失,局囿于幕府与齐己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甚至被卷入政治斗争而险招杀身之祸。具体如下:
(一)“俗化”之利
1.强烈的爱民意识
佛教主张出世,远离尘世;儒家要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己依附于割据势力,但所交往的人群变得广泛,开阔了视野,更加深刻了解到统治者生活腐化的一面,仁政爱民意识变得浓厚。齐己所生活的正是唐朝走向灭亡,藩镇割据时代。他渴望身处战乱的百姓摆脱战争带来的苦痛,人民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六朝图画战争多,最是陈宫计数讹。若爱苍生似歌舞,隋皇自合耻干戈。”这是一首借古喻今的诗。告诫统治者应当爱护民众、天下苍生,否则也会引起他人的不满发动战争,体现了齐己怜悯天下苍生的思想。“小谏才埋玉,星郎亦逝川。国由多聚盗,天似不容贤。兵火焚诗草,江流涨墓田。长安已涂炭,追想更凄然。”冰火焚诗草是人祸,江流涨墓田是天灾。国家遭受天灾人祸的劫难,生灵涂炭,让人觉得凄凉。佛家讲究大爱,爱苍生,对世人怀有怜悯之心,本诗可以见得。面对社会动乱给百姓带来的伤害,渴望明君贤相的出现,“满空垂列宿,哪个是文星。”一生未到边塞,却也写有边塞诗,如《老将》,歌颂将军老当益壮,赞扬保家卫国的高尚行为。羊祜、杜甫,都是齐己的崇拜对象。羊祜是仁政爱民的典范,“叮咛堕泪碑前过,写取斯文寄我来”,齐己叮嘱惠空路过堕泪碑时抄写碑文给他,表现了对羊祜的敬仰之情与渴望仁政爱民统治者的渴望。“因经杜公墓,惆怅学文章。”杜甫一生心系国家前途命运,成为忠君爱国、忧国忧民形象的代表。齐己路过耒阳时,特意去祭拜杜甫,可见对杜甫的认可及偶像的影响。栖蟾评齐己“诗为儒者禅”,齐己亦承认“事佛为儒趣尽高”,可见齐己儒释两种思想兼备。齐己作为一名远离世俗之人,心怀天下苍生,时时为民着想。中国佛教极度推崇慈悲精神,以诸佛、菩萨为理想人格的化身和学习修持的榜样,也以救度一切众生为最高愿望。齐己将儒佛融为一体,既宣扬了佛教普度众生的观念,也体现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
2.扩大禅宗影响
齐己交往的人群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民间百姓,有利于禅宗思想的传播。齐己因与统治者的直接接触,更方便传播佛家的慈悲观念,如南平王赐给齐己山鸡,此山鸡张网捕得时已经伤痕累累,放在笼子里损害了身体,“上台爱育通幽细,却放溪山去不难”,建议放归山鸡于溪山,使重获自由。因齐己有诗名,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们许多前来拜访,甚至拿出诗集请求给予指点,齐己因材施教,鼓励踌躇满志的士子仕进,劝慰落第的士子。对与他交往的官员,齐己亦劝勉仁政,效法前贤,对清正爱民的官员也给予颂扬,如寄给当阳张明府云“吏愁清白甚,民乐赋输忘。闻说巴山县,今来尚忆张”,为官清廉,政绩突出,百姓因为免征赋税而欣喜。同时,禅宗不立文字,摒弃繁琐教义,易于在大众中流行。统治者拉拢僧人,可以文饰他们的统治,僧人亦可以获得物质保障,有利于思想的传播。
(二)“俗化”之弊
1.险招杀身之祸
齐己被卷入统治者的斗争,险招杀身之祸。齐己与高辇友善,高辇为秦王李从荣的部下,善诗,与齐己唱和尤多。齐己被迫身在江陵府供职,却如履薄冰,甚至险些丧命。《册府元龟》卷270《宗室部》记载:“后唐秦王从荣,为诗,与从事高辇等更相唱和,自谓章句独步于一时,有诗千余首,号曰《紫府集》。”[9]李从荣爱好文学,与幕僚多有诗歌唱和,胡震亨认为:“齐己附明宗东宫谈诗,与宫僚高辇善,东宫败,几不保首领。”[3]302实则李从荣未封太子,称东宫未当,但齐己与高辇结交,以至牵涉到秦王谋乱之中。吴任臣《十国春秋》记述齐己险招杀身之祸的原因与之不同,“唐秦王从荣召入侍,中秋大宴,齐己窥从荣藏异志,有‘东林莫碍渐高势,四海正看当路时’之句,几以讽刺得罪。己而脱归荆南,赖武信王匿之获免,其不屈节侯王,类如此。梁震晚年酷好吟咏,尤与齐己善,互相酬答。”齐己因发现李从荣有谋反之意,写诗故作讽刺,险被李从荣杀害。秦王李从荣长兴四年(933)拥兵谋反,为皇城使安从益所杀,说明齐己于933年左右经历过生死存亡,此时齐己已经70岁了。
2.与人生追求背道而驰
齐己渴望在山林修行。闲居于清净之所,有利于修心养性,摒弃机心,消除物欲,不断自我完善。龙德元年(921)之前,齐己主要在寺庙修行或游江海名山,远离尘世;后期被强留在幕府中,在很多诗中表达了回到山林的愿望。如《渚宫莫问诗一十五首并序》云:
予以辛巳岁,蒙主人命居龙安寺。察其疏鄙,免以趋奉,爰降手翰,曰:“盖知心不在常礼也。”予不觉欣然而作,顾谓行影曰:“尔本青山一衲,白石孤禅,今王侯搆室安之,给俸食之,使之乐然,万事都外,游息自得,则云泉猿鸟,不必为狎。其放纵若是,夫何系乎?”自是龙门墙仞,历稔不复瞻觊,况他家哉?
述说自己本是逍遥自在、山水为伴、不求闻达的僧人,此时被强留在江陵,向南平主人直言要离开。在其他诗中,齐己赞扬了在山林清修的僧人,如利禅师“闲来松外看城郭,一片红尘隔逝波”,岳麓禅师“山袍不称下红尘,各是闲居岛外身”。齐己不仅肯定了虚空超然的僧人,对于弃官归隐的文人也高度赞同,如迁中书舍人后不久遂归隐中条山的司空图,官拜都官郎中后归隐宜春仰山书堂的郑谷,以尚书郎致仕归隐宜春的沈彬。齐己被迫留在幕府,与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从而使后期诗作风格变得沉郁。
五、齐己“俗化”的原因分析
(一)禅宗教义被破坏
自从安史之乱之后,赐师号、德号和赐紫的风气盛行起来,僧尼们以获得这样的称号为荣,竞相搏取这样的名声,为此,他们主动向君主称臣礼拜,歌颂功德。朝廷为了笼络僧尼,“对于在职的僧官来说,增此头衔犹如世俗官僚的加官、加阶;对于未任僧官的僧尼,得到这些荣誉犹如俗人被授予勋官。”[10]明复认为,“内道场供奉大德,引驾大德,讲论大德,乃至表白声赞医术等大德则属皇帝御用的职务,既不符合佛制,且无关教化宏旨,贤者所不屑焉,而愚氓则羡其俗荣,实为促使僧德败毁,法誉没落之淫媒也。”[11]禅宗变得世俗化的另一个表现是佛教理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禅宗各派不提倡通过诵读大量经典和过多地借助语言文字,主张“顿悟成佛”“即心即佛”,称人人皆有佛性,不必苦苦修行,只要内心反省,就可获得解脱,促使禅宗变得世俗化。一切外在的束缚如偶像的崇拜、经典的研读都是对本心的桎梏,持戒禁欲坐禅成了画蛇添足,个人意识觉醒,出现狂禅之风,僧人们放纵七情六欲,反叛教条,甚至出现喝祖骂宗的行为。百丈怀海大为恼火,痛感和尚们“不谙戒律,甚辱祖风”,便制定清规戒律,要求和尚们“各慕祖风,严持戒律”,其中要求僧人参加劳动,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12]485,禅寺参与农业劳动,逐渐发展成农、禅并重的“农禅制度”,自食其力的劳作也促使他们与统治权势保持距离。沩仰宗的开创者即出自百丈怀海的法系,早期灵祐在山林里艰苦开垦、自谋衣食,到慧寂时被统治者笼络,曾被赐紫。齐己所处的时代,地方统治者笼络僧人,僧人也不同程度地依附。法眼宗创始人文益禅师也写了《宗门十规论》,大骂晚唐和尚“任情直吐,多类于野谈,率意便成,绝肖于俗语,自谓不拘粗犷,匪择秽孱,拟它出俗之辞,标归第一之义”。但是纵欲之风已经盛行,无济于事。齐己所信仰的沩仰宗亦不注重诵读佛经。慧寂在沩山时向灵祐发问:“如何是佛?”灵祐答:“以思无思之妙,返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12]597要想成佛,需要达到内心澄清,以无为无事为宗旨,在平常的日用当中觉悟自性,自然而然地达到解脱。这种思想对齐己深有影响,所不同的是,齐己注重读佛学经典,“彻曙都忘寝,虚窗日照经”“天明拂经案,一炷白檀灰”“有口不他说,长年自诵经”[13],写诗、坐禅、读书几乎成了齐己生活的全部。齐己不仅熟悉佛禅典籍,诸如《法华经》之类,还奉劝其他僧人学习,《戒小师》云:“不肯吟诗不听经,禅宗异岳懒游行。他年白首当人问,将底言谈对后生。” 劝诫小僧人当抓紧时间吟诗和听经,不可荒废时日。
(二)社会风气的影响
僧人由于与官僚社会、文坛有密切联系,所以在中晚唐矛盾重重的社会政治条件下,也有可能卷入斗争旋涡中。胡震亨曾批评僧人过多参与世俗中:
灵澈一游都下,飞语被贬。广宣两入红楼,得罪遣归。贯休在荆州幕,为成汭递放黔中。修睦赴伪吴之辟,与朱瑾同及于祸。齐己附明宗东宫谈诗,与官僚高辇善,东宫败,几不保首领。毕竟诗为教乘中外学,向把茅底只影苦吟,犹恐为梵网所未许,可挟之涉世、同俗人俱尽乎?[3]302
僧人投靠割据势力是晚唐的社会风气,甚至会直接参与现实政治活动。唐王朝灭亡,朝代更替,统治者不断发生战争,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充满腥风血雨中。齐己的诗延续了《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对统治者发动的战争迫害、欺压百姓、生活奢侈、不学无术等充满了失望、悲愤之情,不愿与之为伍,但也渴望明君贤相的出现,在诗中流露出对马楚政权的认同,甚至劝诫僧友前去做官。诗中有不少歌颂东周洛阳的诗:“羡子去东周,行行非旅游”,鼓励刘秀才去东周应举;“好进梵文沾帝泽,却归天策继真风”,得道高僧谭三藏在马楚政权的天策寺修行;“闻说东周天子圣,会摇金锡却西行”,岘山道人听闻东周天子圣明,前去投奔;“我忆黄梅梦南国,君怀明主去东周。几程霜雪经残腊,何处封疆过旧游。好及春风承帝泽,莫忘衰朽卧林丘。”提醒节公,如果洛阳君主是个明君,莫忘了告知于我,我也有心为统治者服务。事实上,齐己与马楚政权的文士颇多唱和。《诗话总龟》载:“湖南马氏天策府学士廖图与刘(昭)禹、李宏皋、徐仲雅、蔡昆、韦鼎、释虚中、齐己俱以文藻知名,更唱迭和。”[14]齐己所交往的僧友中,贯微、虚中、尚颜等人都曾入马楚幕府,齐己亦参与到马楚文人圈内唱和,甚至引导僧友去马楚政权服务。《寄湘中绪友》:“碧云诸友尽黄眸,石点花飞更说无。岚翠湿衣松接院,芙蓉薰面寺临湖。沃洲高卧心何僻,匡社长禅兴亦孤。争似楚王文物国,金镳紫绶让前途。”
(三)自身原因
龙德元年(921)秋,齐己离开东林寺前往蜀地,途经荆州被高季兴所留,做僧正,居龙兴寺。高季兴对齐己礼遇有加,充分尊重人格并满足需求。齐己的基本物质生活有了保障,“侯门叨月俸,斋食剩年储”,无需承受乞食之苦。并特许不拘礼节,可以随性自然地生活。初到江陵时,齐己写诗表达了对高季兴的感激之情,“莫问疏人事,王侯已任伊。不妨随野性,还似在山时。静入无声乐,狂抛正律诗。自为仍自爱,清净里寻思。”自己像在东林寺中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后来,齐己被迫参加宴会,应付往来的达官贵人,打破佛教的戒律,亦不利于清修,作《荆州新秋寺居写怀诗五首上南平王》直言欲离开荆州,南平王便应允齐己居住在荆州西城的湖边《移居》有云:“上台言任养疏愚,乞与西城水满湖”。高季兴有时投其所好,赠送石笋,使齐己的院中增添几分幽静,如此礼遇,还一度使齐己打消了回东林寺的念头,“从此频吟绕,归山意亦休”,表达愿意在江陵静修。
内藤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开头点出“唐代是中世的结束,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其间包含了唐末五代一段过渡期。”[15]贵族政治在唐末五代的过渡时期衰落下去了,艺术更加迎合低层平民的趣味,禅宗的世俗化亦是大势所趋,是唐宋转型的表现之一。齐己的生活经历导致对待僧人俗化的态度也有变化。做僧正前,淡泊名利,大部分时间在寺庙静修,远离红尘;做僧正初期,迫于环境的影响参加宴会、写应制诗,一定程度上被俗化了;做僧正后期,变得憎恶官场,便移居西园,回归世外生活,后因与秦王李从荣的唱和险招杀身之祸,更加渴望明君贤相的出现。总体上,齐己一生洁身自好,自评“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倾慕慧远以及白莲社,延续高蹈脱俗的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