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视阈中人的需要异化及其扬弃
2022-11-21赵斯琪
赵斯琪 刘 科
(上海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3)
一、引言
社会的发展使政治经济学领域中人的需要问题逐渐凸显出来。当前中国各种炫耀性消费事件频频出现,天价商品、奢侈品消费、攀比消费、面子消费、拜金主义的盛行表明很多需要是不利于个人发展的、非理性的需要。马尔库塞、鲍德里亚等西方学者围绕人的真实需要、虚假需要展开的研究,开启了以新的视角阐释马克思需要理论的热潮。然而如果仅仅是从抽象的人本主义角度来论述需要的异化及扬弃,就会流于形式,缺乏批判现实的力度与深度。马克思并没有囿于心理学、人本学的范畴抽象谈论人的需要,而是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两大阶级的需要之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性维度来考察人的需要体系,以此为视角分析人的需要异化的产生、性质及其扬弃之途。
二、政治经济学视阈中的商品与人的需要
马克思区分了人的两种不同需要:自然需要和社会需要。人类为了生存,必须满足肉体组织的需要,也就是吃喝生殖等需要,动物也如此。而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就在于人在实践活动中形成的自我意识,动物按其“本能”存在着,人则是“意识代替了他的本能,或者说他的本能是被意识到了的本能”[1]。人的社会需要是在生产、交往等社会活动中产生的,在此过程中人有了异质于动物的各种需要,如人精神层面的需要、享受的需要与发展的需要等。人有着主观能动性,有着不同于他人的个性化的自我意识,因此不同的人往往有着不同的需要,人的需要彰显出人的本质力量与客观对象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人的发展程度。人的需要是自我本质的确证,人发展到何种地步,需要就表现到何种地步,因此人的需要体现了“人的本性”[2]。
在商品经济社会,人的绝大多数自然需要、社会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市场上提供的各类商品,马克思着重分析了政治经济学领域里不同阶级人群的需要的形成及异化的境况。首先,人的需要与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息息相关。在前市场经济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人们的需要与交往都是很片面的。市场经济的广泛应用扩大了人们的交往范围,各个民族、各个国家构成有机整体,分工和合作都发展起来,人的丰富的全面的需要体系才成为感性的现实。其次,人的需要的形成还受着社会环境、文化、习惯、风俗等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从而表现出其客观性的特征。也即需要并不是人任意的主观想象,而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社会条件下形成的带有客观性质的需要。此外,人的需要不仅仅与需要的某对象相关,也与跟他相交往的其他人有关。需要总是通过需要主体的意识,通过社会交往、社会规定和社会性的比较成为人们现实的“想要”,生产越是发展,物质越是丰富,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想要”,即便已经拥有很多物品,但仍会感到匮乏。这是因为一方面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另一方面主体的匮乏意识缘于与他者社会性的比较,以及与自己过去曾经所拥有的比较。这就造成了人的需要范围不断扩大、需求体系愈加复杂的局面。当人的生存需要逐渐得到满足后,便开始衍生出享受生活的需要与发展自身的需要,由此形成了人的丰富的需要体系。
如果需要总是停留在意识范围内,没有对象化为现实的满足需要的活动,“他的需要是纯粹观念的东西,它对我、对第三者、对另一个人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是不存在的,因而对于我本人依然是非现实的,无对象的”[3]。也即他的需要终归只是个想法而已,并不会对外在世界带来多大作用。然而现实生活中人总有一些需要是非满足不可的,如人必须满足饮食之类的生存需要,在闲暇之余享受生活的需要。然而人又是追求意义的存在,追求人生价值的实现,因此人必需从享受之中超脱出来,发展自身。对于享受类的需要,人面临着三个抉择:或是理性的批判,满足合理的、健康的需要,限制非理性的需要;或是任由需要的膨胀,随心所欲;或是人并不能分辨哪种需要是合理的、健康的、能促进人发展的需要,因此采取禁欲的方式,普遍拒绝各种需要,“存天理、灭人欲”。除却第一种有选择性的满足特定需要之外,其余两种途径都背离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目标,享受类的需要没有转化为发展的需要,而是压抑了人的主体性,使主体沉浸在一味的享受之中无法自拔。需要变成了永不会满足的欲望,成为目的,人反而成为手段。需要的对象作为人确证主体力量的感性现实、感性活动,却外化为异己的力量反过来支配着人本身,人被自身需要的对象所奴役,这就是需要的异化。
三、文本中需要异化中的三种表现形式
马克思对于需要异化的论述贯穿于很多著作之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中都有对于需要异化的人本学与历史性的分析,这些论述构成了需要异化的完整理论体系。
马克思区分了三种不同类型的需要异化形式。其一是工人的禁欲式的异化形式。工人通过劳动所获的工资却连基本生存类需要都无法满足,甚至生存的需要还被要求节制、禁欲,工人的需要“牲畜般的野蛮化和最彻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简单化”[4],这是禁欲式的异化。当然,工人阶级也有自己的享受生活方式,但正如恩格斯在分析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英国工人阶级时指出的那样,许多工人都养成了酗酒、纵欲两种恶习,资产阶级只留给他们这两种享乐,但是留给他们大量沉重的劳动和苦痛,也就是说工人工作之外的娱乐方式大都是在逃避艰辛生活,实际上根本谈不上享受生活。
其二是寄生虫、雄蜂式的专事享乐性的异化形式。金融贵族、地主阶级等群体挥霍财富,恣意享受生活并把人(包括自身)看作“可牺牲的无价值的存在物”,肆意践踏工人的生产劳动成果,浪费钱财。“他们一部分是老爷,一部分是仆役,他们部分地以地租的名义,部分地以政治的名义,无偿地从资本家阶级那里攫取一大批财富,但是,他们要用从资本家手里夺得的货币,按高于价值的价格支付向这些资本家购买的商品。”[5]这是“享受欲”支配下的异化,尤其体现在对于奢侈商品的需要上。炫耀性的需要,对奢侈品的需要从来就是满足攀比性心理的需要,是一部分人显示自己社会特权和地位的需要。
其三是资产阶级的异化形式。马克思指出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的需要异化表现为人受制于积累欲的支配。他认为:“在资本家个人的崇高的心胸中同时展开了积累欲和享受欲之间的浮士德式的冲突。”[6]也即一方面资本家面临着寄生虫、雄蜂式的恣意享受的诱惑,另一方面沉迷于享受势必会不断消耗资金。这就决定了资本家的享受是一种“克制的享受”,他们的消费是在确保挥霍的钱财能够通过资本再生产出来的前提下进行的。从最根本上说,在资本积累的初级阶段,资本家的积累欲支配着享受欲。这样,积累欲支配下的资本家最大的满足就是自己的财产日渐增长,“对交换价值、对抽象财富的追求大大超过对使用价值的追求”[7]。资本家的这种积累欲的异化尤其表现在他们将炫耀性的消费视为一种获得信用的手段,也即不是为了享受而消费,而是为了资本的积累。
这三种异化需要形式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不仅普遍化,而且成为鲜明的对比。这三类需要之所以是异化的,是因为:处于“禁欲”、浪费性的享受欲、“积累欲”奴役下的人们的生活方式都与生活的真正内容相分离。工人的需要是粗陋的、动物般的、非人的需要;金融贵族、地主阶级的需要体现了资本、货币力量,绝不是作为人这个主体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因而是“孩子般的”;而资本家以追求货币的增殖为最根本目的,人生的丰富意义完全单一化在对于财富的追求当中,人就成为货币的奴隶,所以是“无聊的”“令人厌倦的”。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指出对于人的需要异化的分析应该从现实性的“生产方式”“交往方式”入手,而不应该停留在抽象的人本主义的范畴内探讨如何扬弃需要的异化。需要指出的是,有种错误的思想是以抽象的人本主义分析人的需要异化,预设一个抽象的人的合理的、合乎人本性的、或是确证人本质力量的、非历史性范畴的永恒需要,试图以此为依据来扬弃人的不合理的需要,在抽象的心理学、人本学的范围内探讨人的本真需要、真实需要,忽略了需要由社会产生这一事实,所以只能玩概念的游戏,而无助于现实的扬弃。
马克思并不是从个人的感觉出发,依据个人的心理感觉来界定人的不同需要(如马尔库赛的“真实需要”与“与虚假需要”),而是根据社会的生产方式、人们的交往方式来分析人的历史形式的需要。马克思早期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异化劳动、异化需要的论述彰显出了浓厚的道德伦理批判的色彩。但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后的成熟期的著作中逐渐从资本的积累与扩大再生产的维度来探析人的需要异化的根源及扬弃它的现实途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而是为了实现资本的增殖,获得比原初投入生产过程中的更多的货币。“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8]因此,对于资本家来说,每个资本家都尽可能限制自己工人的工资与消费,在资本的积累阶段尤其如此。而对于工人来说,为了谋生不得不出卖劳动力,也即“社会需要对他来说是异己的,是一种强制,他由于利己的需要、由于贫困而不得不服从这种强制,而且对他来说,社会需要的意义只在于它是满足他的直接需要的来源”[9]。马克思这里所讲的社会需要指的是社会其他成员的需要,工人生产的产品并不是直接用于个人需要的满足,而是用于交换,首先换取资本家使用自身劳动力的工资,再用货币换取个人需要的物品。因此工人的需要的满足完全建立在社会需要的基础之上,工人生存的前提是他能够生产出社会其他成员所需要的商品。因此,工人只能接受资本家的剥削,被强行“禁欲”。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工人的需要被抑制为维持肉体生存的粗糙的需要。而且工人越是通过雇佣劳动来满足个人的需要,就越是受雇佣劳动的奴役,越是受生产劳动的对象的控制,由此便越是无法满足个人的需要。
对于专事享乐的人群,大肆挥霍享乐势必会将财富消耗殆尽,直至破产。于是整个社会逐渐分化为两大阶级,从事资本积累的资产阶级与丧失了生产资料的无产阶级。需要异化也就主要表现为“无支付能力的需要”与积累欲对人的支配,这两种需要异化有一共同点,就是人的现实需要异化于需要的对象,也即异化于资本的力量。
四、 消费社会中的第四种需要异化
毋庸讳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人们的基本生存困境层面普遍得到解决,享受高品质生活的诉求愈来愈强烈。如果说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的支配性表现为资本家的积累欲和工人被强制性的禁欲,那么到了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当代社会,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积累欲”“致富欲”逐渐让位于“消费欲”,“禁欲”逐渐让位于“诱惑”,即各阶层的人群普遍出现了类似于寄生虫、雄蜂那样的异化形式。共同之处在于消费行为成为人生活的中心与人生的意义所在,不同之处则在于金融贵族、地主是在有意识地炫耀,而当今的人们经常是在无意识地消费,很多需要都是被外在环境——时尚、广告、他人、社会的消费风气等因素——引诱出来的,只是为了消费而消费。于是便形成了第四种需要异化:人异化于消费欲。
人异化于消费欲表现为,消费作为本应只是满足人们需要的手段转而成为人生的终极目的。在当代,“消费欲”开始支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10]这就将消费行为升级为一种意识形态,在消费的意识形态中,所有人都被鼓励奢侈消费。于是人们对真实的需要与欲望的区分越来越模糊,消费通过抹杀与需要界限而抹煞了人生的丰富意义。人们似乎只有通过消费来获得虚幻的、暂时的快感与满足,由此陷入“消费——满足后的失落——再消费”的恶性循环。
这种“无意识的消费欲”尤其表现在对于物品外在象征上。鲍德里亚指出,在当代西方社会,消费就是一种对于物品承载的意义、象征的编码性消费,人们的消费动机不是为了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因为物品的差异性的编码特征才会去购买某个商品。人对于此类商品的需要便是符号象征性的需要,借助这些符号向他人表达自己所“具有”的特性。事实上,人的个性,人作为主体的本质力量绝对无法通过这些被生产出来的符号来体现。在此过程中,人们对于消费对象的需要与满足感、需要对象、需要主体中脱离,人异化于人生产出来的符号,异化于异己的消费欲。
尽管马克思在文本中并没有论及人受制于消费欲的新式异化现象,但马克思运用资本逻辑运行的规律揭示人的需要的理论路径无疑可以帮助我们穿透复杂的消费迷雾继而扬弃需要异化。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资本的增殖经过了三个过程:剩余价值的准备过程、创造过程、实现过程。资本家首先在市场上购买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然后通过工人的剩余劳动创造剩余价值,最后最为关键和最为困难的是将生产出来的商品销售出去,由此形成扩大化的社会再生产。而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的内在要求是不断提高劳动生产力,资本具有无限度提高生产力的趋势,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商品如山般的堆积。而利润的实现以产品的消费为前提,这就要求:“第一,要求在量上扩大现有的消费;第二,要求把现有的消费推广到更大的范围来造成新的需要;第三,要求生产出新的需要,发现和创造出新的使用价值。”[11]一旦这三种手段没有及时解决生产的无限扩张与市场相对消费力不足的矛盾,就会导致生产过剩,引发经济危机。十九世纪时期是通过毁灭现有的生产力的途径来缓解经济危机,这种做法不利于社会再生产的持续进行。因此资本家们费尽心机地制造出消费者新的需要,以此维持不断扩大化的社会再生产的运行。
资本家要消除由于工人消费不足而频繁爆发的经济危机,就只能一方面适当提高工人工资拉动消费,从而促进社会再生产持续进行;另一方面通过让民众痴迷于消费的文化赋予商品外在的“意义”,如此便形成了“符号消费”,也就形成了大众对于消费的需要符码化,人被外在的符码所支配的新型异化形式。如马克思所说,“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12]
五、发展的悖论与需要异化的扬弃
由上观之,马克思以生产为轴心,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生产模式下人的需要受“禁欲”、浪费性的“享受欲”“积累欲”所支配的境况,而资本逻辑的运行势必衍生出人被病态的消费欲望所宰制。从根本上说,需要异化表现为人与对象(尤其是商品)的关系出现了背离人的发展的趋向。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需要人走出不断消费的死循环,
合理利用人类社会创造出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焕发人生的精彩意义。但同时,人的发展又无法离开经济的强有力的支撑,而经济要发展,就需要不断刺激消费、拉动内需,即持续扩大人们的需要范围。面对这样的发展“悖论”,毫无疑问的是,仅强调生产力发展的道路势必会不断恶化社会的消费风气,造成人的需要异化、消费异化,甚至造成人的整个日常生活的异化。在笔者看来,在只能继续发展市场经济的前提下,在资本仍然是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的图景中,需要异化的扬弃至关重要的是要规范与引导消费文化,让其发挥理性反思主体如何使用商品发展自身能力以及继而超脱利己主义的狭隘视界,在人与人交互作用中促进社会和谐发展的作用。
当代社会,消费已然成为人们满足各种需要的主要途径,作为消费者,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渗透着形形色色的消费文化。媒体上的广告、小说中主人公享受幸福生活的各种物品等,或直接或间接传递给受众一种当前的生活还不够美好的观念,幸福美好的生活需要拥有新型号的各种商品,仿似只有“占有”了这些商品,幸福快乐才会接踵而至。如此这般的消费文化将重心锚定在人如何拥有商品的初始环节,不太关注拥有之后如何使用商品的环节。事实上,人的发展需要我们不断反思如何理性“使用”商品,商品仅是发展自身能力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因此,净化倡导人感官享受的消费文化,提升其关怀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崇高旨趣,引导大众不再满足于纯粹的占有某些商品,进而对其需要商品的动机进行理性反思,这样,哪些需要是能够促进个人能力提升的,哪些需要仅仅是满足于个人“炫耀”的初衷、或是所谓“自由个性”的彰显,就能够显现出来。诚然,大众从无尽消费的陷阱中解放出来,还需要重建生产认同的社会风尚。当感性消费文化被“祛魅”后,通过生产、劳动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真正呈现人的自由个性的从消费认同到生产认同的转型便成为可能。
更加重要的是,人不能纯粹仅仅为了个人利益生活,人的价值、人生的意义更体现为了他人、民族、国家、甚至人类整体而奋斗的崇高事业中。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优秀文化产品引领了一代又一代人矢志不渝地为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了卓越的奉献,在这一意义上,倡导感官享受的消费文化仅仅是人类丰富生活的冰山一角,在浪费性的享受欲、积累财富的欲望、无尽消费的欲望之外,还有种种健康的、理性的、崇高的需要。引导文化生产者创作出优秀的为人类福祉而奋斗的文化产品,引领消费者满足崇高的需要,超越狭隘的利己境界,无疑是当代中国构建新时代消费文化的重要内容。
概言之,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在发展市场经济的同时需要适度限制资本的扩张,不任其泛滥,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社会关系的改进,逐步地消除资本逻辑的暴虐。只有在那个时候,人们才能超越对物的依赖关系,“需要”才能克服其异化状态,成为真正的人的发展的需要、合乎人性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