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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性灵·才性:《文心雕龙》性灵说的三个维度

2022-11-21

学习与探索 2022年9期
关键词:性灵文心雕龙刘勰

郝 永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杭州 310023)

引 论

今学者有《文心雕龙与袁枚“性灵说”》一文,谓《文心雕龙》对袁枚“性灵”说有重要影响,提出了《文心雕龙》是“性灵”说鼻祖,将《文心雕龙》五次出现的“性灵”分为“才智”“情性”两义[1]。本文无意就《文心雕龙》“性灵”说进行商榷,只是不揣浅陋,仅就《文心雕龙》“性灵”说,展开学理探讨而已。

在《文心雕龙》中,“性灵”计五次出现于四篇之中。第一次出现在《原道》,句为“性灵所钟”[2]1。第二、第三次出现在《宗经》,句为“洞性灵之奥区”[2]21“性灵熔匠”[2]23;第四次出现在《情采》,句为“综述性灵”[2]537;第五次出现在《序志》,句为“性灵不居”[2]725。准确把握《文心雕龙》“性灵”之所指,结合语源学先把握其能指显然是必要的。“性灵”是“性”和“灵”两个单词构成的双音语词,其能指之考察,应从“性”和“灵”两个词开始。

“性”是一个形声字,从“心”“生”声,本义是人的本性。传统的学理言说,“性”的义项从人的本性扩展到可指事物的本性、性质、天性,为统指事物之性、类指伦常之性、分指个体人的天性性格。

统指事物之性,如“则天之明,因地之性”[3]。类指伦理之性,主要在儒家传统伦理学中,如“性相近也,习相远”[4]181“天命之谓性”[5]565等。或许是孔子“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4]46使然,他在提出“性相近”后没有对“性”进行阐述,因而只有“性”的观点没有“性”的论说。进而的阐述和论说在《孟子》中:“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6]269又有:“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6]344此处类比以为说,谓人性善就像水就下一样是自然属性。还有:“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6]347此处进而将善的人性具体为仁、义、礼、智四者,又进而将四者阐述为著名的“四端之心”: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6]254。

孟子不但将孔子的“性相近”明确为“性善”,而且还具体为仁、义、礼、智四者,四端之“心”也就是孔子“性相近”的“性”。荀子虽主张“性恶”,谓:“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7]346“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7]346但在类指伦常之性上和孔、孟是一致的,例如他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8]342,“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7]346到了汉代,班固继续阐发,将孟子的仁、义、礼、智加一“信”字,发展为“五性”:

性者阳之施……性生于阳……阳气着仁……性有仁也。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也。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常,仁义礼智信也[9]381-382。

班固两合孔、孟“性”说、“性”论,不但在孟子基础上给仁、义、礼、智、信以定义化解释,还结合阴阳五行哲学,将阴、阳、五行之气作为“五性”本源,而不再是朴素笼统上“天命之谓性”的“天”。因为在逻辑上,“天”是怎么生成“性”的?是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天”是一个逻辑的存在,其具体运行是阴、阳、五行之气。阴、阳、五行之气的运行而成人之“五性”。分指个体之性,《孟子》“动心忍性”中的“性”即是,因为如果指仁、义、礼、智的人类共有善性,则扩而充之即可,是不需要“忍”的。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10]之“性”,确然指个体之性。

总之,在“性”之事物自然属性前提之下,传统中国的性说、性论,可以有统指事物之性、类指伦理之性、分指个体之性等逻辑层义。

“灵”也是一个形声字,繁体为“靈”,从巫,零声,为巫口中念念有词求雨而灵验义,带有古代社会的迷信印记,《庄子》中有“不可入于灵府”[11]212之用,成玄英疏:“灵府者,精神之宅,所谓心也。”[11]213也即“灵”指“心”。

《孟子》将“性”指向了“心”,《庄子》则将“灵”指向了“心”,因而,关于《文心雕龙》“性灵”说之语源学考察,落在“心”上,是必要的。

“心”是一个象形字,本义指人的心脏,引为指人的内心情感:“日月阳止,女心伤止。”[12]又,古人认为“心”为思维器官,故而有“心之官则思”的命题。这样一来,心就被赋予了思想、感情,也即人的思维活动、精神活动之义。通过“性”“灵”“心”三者的语源学考察,可以概括,“性”指事物的本性,作为人的自然天性有类伦常之性和个体之性分野。班固“五性”说对类伦常之性具有历史的总结及发展意义。而“灵”,具有灵验、灵动性的人的思想感情、精神活动之义。

在对“性”和“灵”之义作语源学和学理的基本考察之后,下文对《文心雕龙》“性灵”说进行义涵、意义的探讨。

一、心灵:“性灵所钟”之“性灵”

出自《原道》的“性灵所钟”,“钟”繁体作“鐘”,形声字,从金、重声,本义是盛酒器皿,引为“集聚”义。此处“性灵所钟”即用“钟”之“集聚”义,即“性灵”所聚集的意思。准确理解“性灵所钟”之“性灵”义,其所出现的语境、文义很重要。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2]1。

在上述语境中,论述了人文的产生,谓伏羲氏仰观天文日月星光辉,俯察地文山川河流文采,以“性灵所钟”“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的人“参之”,画出最早人文——八卦。“性灵所钟”和“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同是用来赞颂人的价值:第一,将人与天、地并称为“三才”,是将人提到和天、地等高地位,体现了刘勰对人的重视、对人文的重视;其次,“五行之秀”“天地之心”互文见义,“五行”“天地”代指世界万物,“秀”“心”为特出、中心义,将人提到世界万物中心位置;第三,人之所以能为世界万物中心,在于人是“性灵所钟”。“性灵所钟”的文献渊源,结合语词、语义考证,主要出自《周易》,其有“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13]114,又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14],还有关于“三才”的论说,以及《礼运》关于人价值的“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命题。《原道》对这些文献资料进行加工改造,形成了自己的人文生成论。

通过对比不难发现,《原道》对“庖牺氏……于是始作八卦”进行了改造阐发。《周易》行文是历史叙事格式,《原道》却转换成了文学表达。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其一,《原道》有意识地将伏羲观察天象、地法、鸟兽文理和环境关系改为天文、地文:“吐曜”义为日月星发出的光辉,指天文;“含章”义为山川河流的文采,是地文。其二,《原道》有意淡化伏羲细心观察、艰苦思索的过程,因为《周易》的“仰观”“俯察”“近取”“远取”尤其一个“始”字,蕴含了伏羲长时间段的脑力劳动,改为在热情赞扬人是“性灵所钟”“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的智慧中,形成了最早的人文——八卦。

《原道》还对《周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进行了改造阐发。《周易》是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的哲学化行文;而《原道》则淡化其哲理性,在对人的热情赞扬中以“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阐述最早人文的生成。同样的逻辑也体现在《原道》对《周易》关于“三才”的哲理表达中:

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13]119。

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15]。

《原道》对《礼记》人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也进行了改造阐发。《礼记》曰:“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16]272“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16]273连用“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五行之端)五个近乎神格的排比,以热烈的情感赞扬人的价值。《原道》在赞扬人的价值上和《礼记》一致,但为了照应前文的“两仪”语词和自己文本的对仗行文格式,只取了“五行之秀”“天地之心”两者。

在“性灵所钟”所出语境、语义中,“性灵所钟”自身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因为伏羲之所以能画出八卦,根本在于他是“性灵所钟”的人,而且是最杰出的人——圣人;人之所以是“性灵所钟”,根本在于人有“心”,是“天地之心”。在有“心”的前提下,才会“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继而画出八卦。这也明确表达在《原道》“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中。

“心”者何谓?由上关于“性”“灵”“心”的语源学和学理考察可知,三者具有互义、互释性,但相较其活泼性,则“性”具有相对稳定性而后两者较活泼。伏羲画八卦,虽然根本在于“性灵所钟”,但直接致因却是心应万物而灵验——“心灵”的结果。因而,本文提出,在此“性灵所钟”语境中,“性灵”释为“心灵”,更为准确。

“心”或“心灵”是一种思维活动、精神活动、意识活动,是对事物反应进而发生的认识活动,《孟子》提出“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的命题后,进而进行了学理的论述,认为要想很好地进行思维活动,“存养”的养精蓄锐是前提:“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6]350精神饱满了再去尽心尽力认识事物:“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6]369此处的存养、尽心以知性、知天,已包含了心理活动、精神活动、意识活动的全过程,包含了知、情、意或者说感性认识、知性认识、理性认识甚至悟性认识,当然也包括了感知、情感、想象、理解的审美经验(审美体验),是一个完整的认识论过程。

孟子“心之官则思”基础上的尽心、知性、知天认识论,也必然适用“性灵所钟”的人的杰出代表——伏羲画八卦的历史过程、哲思过程、最早人文的生成过程。这个过程固然是心理活动、精神活动、意识活动的过程,也必然是一个心应事物而灵验的“心灵”过程。有鉴于此,本文以“心灵”释“性灵所钟”之“性灵”,提出了“心灵:‘性灵所钟’之‘性灵’”节题。实际上,在刘勰时代的话语系统中,“心灵”也能承担起义释“性灵”的责任,此可证于同义应用的钟嵘“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17]3中之“心灵”。

回到《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本质属性。伏羲作为“性灵所钟”的人的杰出代表,在主观精神和客观物象作用基础上,创制了八卦这一最早人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伏羲也自然是历史上第一位作家。“性灵所钟”之“性灵”,或者本文所释为的“心灵”,也自然指文学创作主体的主观精神。以“心灵”释此“性灵所钟”之“性灵”的科学性,还可本证于《文心雕龙》关于“心”的言说,因为“性灵在普遍的意义上可视为‘心’的概念”[18]。

经检索,《文心雕龙》中计出现“心”字120次,以《序志》篇“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心哉美矣,故用之焉”[2]725,“文果载心,余心有寄”[2]728为统领,平均每篇出现近2.5次,几乎篇篇有“心”,频次不可谓不高,甚至可以阐发出一个“心”学体系,真不负以“文心”命书名之用心,且就其义旨言,涵盖“心”的所有义项。但是,本文着眼点不是研究《文心雕龙》的“心”学体系,而是研究“心”的文学创作主体精神义。关于《文心雕龙》的文学创作主体精神理论,《神思》《物色》为如所周知的专篇,有鉴于此,仅就两篇之外者考察。考察发现,已涉及心灵(主体精神)和外在物象、物理,以及行之笔端以成文的诸多方面。涉及心灵(主体精神)和创作整体关系者如《养气》云:“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2]647义为进行文学艺术创作,关键在于创作主体调适精神,保持心情清静平和气力通畅。涉及外在物象、心灵(主体精神)和语言表达关系者如《明诗》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65此处“心”“志”“情”互义,谓创作主体心灵应感外物用语言表达而诗成,和“仰观吐曜,俯察含章”而“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同理。

此外,《丽辞》曰:“造化赋形,支体必双……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2]588《丽辞》是讨论对偶的专篇。刘勰说,文章词句的对偶是心(主观精神)对“造化赋形,支体必双”感应后体现在文章中的结果。以及《比兴》的“比之为义”[2]602:“拟容取心,断辞必敢。”[2]603此处,刘勰论文学表现手法中的“比”体,谓“比”体是“心(主观精神)”模拟客观物象而后果断表达的结果。

《论说》和《知音》的相关表述,则是在论物理、心灵(主体精神)和语言表达之间的关系。《论说》云:“原夫论之为体……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2]328谓“论”体文创作的关键是“心(主观精神)”与“理(事物之理)”的契合,然后再用文辞准确表达出来,《知音》的“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2]715是同样含义。

《书记》云:“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详总书体,本在尽言,……心声之献酬也。”[2]455-456论“书”这一文体,“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心声之献酬也”,云云,是在论证心灵(主体精神)和言(文学表达)之间的关系,即“书”文是心(主观精神)的外在表现。《事类》的“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2]615也一样,和“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理同。同样内容还有《练字》的“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2]624。

《附会》的“心敏而辞当”[2]652之说则是论主体心灵和语言风格之间的关系。

二、性情:“性灵熔匠”之“性灵”

伏羲经过艰苦的心灵活动,将阴爻(- -)、阳爻(—)两个符合三叠,终于创生了最早的人文——八卦。周文王在伏羲基础上,将八卦双叠,重新排列组合而成六十四卦,并作六十四卦卦辞和三百八十四爻爻辞,成《周易》的《易经》部分。伏羲、周文王之后,孔子为《易经》作了谓之《十翼》的十篇解释文章——《易传》,这样一来,由伏羲画八卦经周文王成《易经》再到孔子作《易传》,《周易》之书最终完成,此正所谓“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2]2。儒家的经典文本,在孔子那里完成的不仅是《易经》,还有《尚书》《诗经》《仪礼》《春秋》四者,由此构成了以《周易》为首的儒家五经体系。伏羲、孔子作为“性灵所钟”的人的杰出代表,其“性灵(心灵)”也自然熔入五经之中。这种熔入,即为《文心雕龙》“性灵”第二次、第三次出现在《宗经》篇的“性灵奥区”和“性灵熔匠”表达之义。

“性灵奥区”的语境为:“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2]21“宗经”即文章撰写以“六经”为宗为法之义。在《文心雕龙》篇序中,《宗经》承上《原道》《征圣》而来。《原道》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2]3鉴于圣人业已作古,若知圣人所得之道必须藉由圣人遗留下来之文——《六经》,这就是征圣必然不得不宗经的逻辑。在此前提下,《宗经》又对之所以宗经作了全面深刻论述,开宗明义以“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定位“六经”,这和后世“六经皆史”认识有本质不同。进而“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表述,是其贯通天人以及内容形式的完美,“性灵”和“文章”对,以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两分解之,则后者指作品的形式,而前者“性灵”则指内容。作品内容,所指是作品的内蕴和表达的思想感情。“性灵熔匠”语境为:“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2]23文章总结赞扬了六经作为宇宙的常法、教化的圣经,是健康内容和完美形式的聚集,其本源性堪称后世文章的祖师。可见,《宗经》中“性灵”之两次出现,意指都在于文学作品的思想感情,并且是儒家列圣一脉相承,凝聚在五经中为宇宙大法的思想感情,而不是个体作家的思想感情,因为,在《宗经》中,即使今天我们认为很伟大的屈原的《楚辞》,也被刘勰批评为“楚艳汉侈,流弊不还”[2]23。

从以上关于《宗经》两次出现的“性灵奥区”“性灵熔匠”语境、语义看,其“性灵”之义,和《原道》“性灵所钟”之“性灵”基于人自然天性的心理活动、精神活动、意识活动的“心灵”义,已经有了转换,倾向于和其互文的“性情”义了。

这一转换的根本原因,是伏羲“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所画八卦向孔子述以《易经》为首的五经转化后,实现了由文明向文化转换。文明向文化转换,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2]2,“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2]2-3也就是说,五经之所以是“性灵奥区”“性灵熔匠”,在于是“雕琢情性”“化成天下”的工具,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处之“性灵”指的是“性情”。此外,说“性灵”是“性情”,是基于《宗经》互文见义的认识。《宗经》在谓五经是“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后,又有“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2]21之对五经高度而热烈的赞扬,和“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互文见义——“性灵”和“性情”义同。

“性情”是儒学的重要范畴,也是一个由“性”和“情”两个单音词构成的双音语词,较早出在《周易》中:“利贞者,性情也。”[19]16孔颖达疏:“性者,天生之质,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19]16《周易》只视“性情”为一词,孔颖达疏为本体和表现的关系,“性”是本体,“情”是表现,这是中国体用哲学发展到唐代的结果。《庄子》的“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20]也是“性情”为一词,且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表达了“性情”的天赋属性。《礼记》的“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5]565中,“喜怒哀乐”是“情”的具体表现,是——情;这个“中”字,以“性情”说阐释之,应该指“性”,实际上宋代儒家在建构理学体系标举《中庸》为四书之一时,也是这样解释的,即“中”是未发之“性”,喜怒哀乐是已发之“情”,“性”和“情”是一个事物的不同表现。逻辑推论,“性”是天性,“情”是“性”的表现,也就是说,“情”也是天性。关于“情”也是天性,《礼记》也是这样说的:“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16]271

“性情”用于论诗,始于《毛诗序》,其“情动于中而形于言”[21]12的命题中“情”字和“中”字的关系,和《中庸》的“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中“情”和“中”的关系类同,“中”指“性”;其后的“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21]14,则是“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阐发,其中“发乎情,民之性”是“情”“性”关系的直接表述。关于天赋人“情”,刘勰自己也是这样认识的,例如他明确表达了“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观点。此“人禀七情”,也即《礼记》“弗学而能”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就“性情”善恶而言,从哲理上进行论述“性善”“情或不善”的是班固,这是他论“五性”“六情”实现的。“五性”论见上,“六情”论详下:

性情者,何谓也?……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六气以生者也。故《钩命决》曰:“情生于阴,欲以时念也……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六情者,何谓也?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9]381-382。

班固此处是站在“性善”论基础上给“恶”找理论依据。“五性”因禀阳气而生故纯善;“六情”因禀阴气而生,故而有“时念(即时的自私念头)”“贪”“利欲”等恶。刘勰“性灵熔匠”的“性灵”为“性情”义,对班固“性情”论的吸收是明显的,此表现在《文心雕龙》“性灵”第四次出现的《情采》中“性灵所钟”语境中:“圣贤书辞,总称文章……综述性灵……情文,五性是也。……五性发而为辞章。”[2]537不难发现,刘勰此处在以“性灵所综”重复五经为“性灵奥区”和“性灵熔匠”义后,直接袭用班固“五性”成文,谓五经为“五性”之情文的性情之文。但是,务要指出,五经作为“性灵熔匠”之“性灵”的“性情”义,班固“情”或有恶的义项被摒除了。

儒学的“性情”论述关于“性”和“情”有两个基本点:其一,无论“情”是“性”之已发或者“性”的表现(性之欲),还是“情”是人的先天禀赋,都指向了“情”的先天性;其二,相对于“性”的至善性,“情”则有不善的属性,故而,刘勰在《明诗》篇述“七情”的同时,又以“持人情性”强调了诗的“发乎情,止乎礼”正价值功能,这和《宗经》谓五经为“性灵奥区”是“性灵熔匠”,以之为法化成天下,具有“雕琢情性”“陶铸性情”意义一致。

总之,在刘勰之前、刘勰的时代以及刘勰之后,人们对于“性情”的认识,有一个由双音语词到分别“性”“情”过程,而分别的互为表里或者已发、未发的体用之辨,都没有改变“性情”天赋、两者实质是一个事物的本质,这也是《文心雕龙》中“性情”论存在的事实。但是,基于其五经是“性灵奥区”的命题以及本文“性灵”研究的主题,在“性灵”是“性情”的前提下,不拟对全文广泛出现的“情”范畴作全面考察,而是将着力点放在“性情”范畴上。

《文心雕龙》中,“性情”计四次出现。

第一次在《征圣》中: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2]15。

此处“作者”指伏羲,因其开创了人文;“述者”为孔子,因其整理阐发的《六经》是“述而不作”之作,“陶铸性情”和“性灵熔匠”互为注脚,“性情”就是“性灵”。

第二次即《宗经》“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和“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互文之处,不再论述。

第三次在《情采》中:“《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2]537必须指出,就文本而言,《孝经》和《老子》本不是文学作品,而是说理之文,尤其《老子》,是一部哲学著作,几乎没有情感抒发的内容,刘勰依然谓为“未尝质”以及“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的堪为典范的“性情”之文,可见,他的“性情”不惟指“情”,还应指理、道理、思想,因为这同样是人思维活动的结果,且是比“情”的感性活动更加深刻的理性活动的结果。此处“性情”之所指的理性思维的理、道理、思想,当然也是“性灵”之所指、所含。

第四次在《养气》中:“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2]646语义为,随顺自己的情志和自然禀赋的和气,就能做到事理圆融情绪舒畅;过分钻研琢磨,就会精神疲惫气力衰弱:这是“性情”的规律。此处“性情”之义旨,是人的精神活动、思维活动,也即常所谓的脑力劳动。

如上所述,在哲学层面“性情”之“性”和“情”尚未明显分野的时期,加之刘勰是文学理论家不是纯粹哲学家,且《文心雕龙》也几乎以骈文之体撰写而成的情况下,其中的“性情”或“性”或“情”之表述,有时意义是没有分别的,鉴于篇幅,不再考释。

三、才性:“性灵不居”之性灵

“性灵所钟”之“性灵”可释为“心灵”义,体现的是人的“性灵”的自然性;“性灵熔匠”之“性灵”可释为“性情”义,体现的是人的社会伦常性。“性灵不居”之“性灵”之所指,是本节探讨的重点。

“性灵”在《文心雕龙》中第五次出现在《序志》中。“居”是象形字,谓人曲胫蹲踞状,本义是蹲着。“不居”出自《周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13]118孔颖达疏:“言阴阳六爻更互变动,不恒居一体也。”[13]118“变动不居”即变化不定,原指《易》之六爻变化不定于六十四卦之中,此处刘勰引来指“性灵”的变化不定。此变化不定之“性灵”和前“性灵所钟”“性灵奥区”的所指有很大不同。如果说“性灵所钟”之“性灵”以“心灵”义体现人的自然性,“性灵熔匠”之“性灵”以“性情”义侧重人的社会伦常性的话,而“性灵不居”之“性灵”,则是以“才性”义指向了人的个体性。

“性灵不居”语境为:“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2]725考镜源流发现,“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和《汉书》“夫人肖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者也”[22],即使在表述上也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只不过将后者的“聪明精粹”具体为“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而已,如果是这样,则“禀性五才”中的“五才”则又可以是“五常”了。因为“五常”之性即仁义礼智信,则此《序志》篇中的“性灵”,又和作为“性灵熔匠”的五经中的“性灵”——“性情”一致了。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性灵不居”更广的语境是:“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显然是由骈体对句的两部分组成。“性灵不居”所对的是“黎献纷杂”,“黎献”义谓黎民中的贤者,出《尚书》:“万邦黎献,共惟帝臣。”[23]“纷杂”是众多义,则“黎献纷杂”义为贤者众多,又因《文心雕龙》是论文学创作之书,加之“智术”“制作”的作家文学创作指向,则此“纷杂”的“黎献”当指众多的作家。

再者,《序志》篇中的语境,刘勰也没有直接袭用“五常之性”,而是变化为“禀性五才”。是为求新异而故意为之吗?看来又不是,因为在前《情采》篇中,他已直接使用“五性”了,且追求新异,是刘勰一贯反对的为文态度;因而,如果不是有意追求新异,就是有意为之的异意,也即“五才”之性有不同于“五常”之性的意义;进而,语源学上探索“五才”之义,便成为必须了。

五才(五材),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左传》云:“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24]412杜预注:“五材,金、木、水、火、土也。”[24]412金、木、水、火、土在阴阳五行哲学中又是五行的具体,五行是“气”的五种运行状态;故而“五行”又为“五气”,《史记》云:“轩辕乃……治五气。”[25]3裴骃《集解》引王肃:“五行之气。”[25]4因而,《文心雕龙》此处的“五才”之性的“五才”,指的是“五行”。

在中国哲学史上,此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仁义礼智信的“五常”,有着层次的不同,后者是伦理学层次,而前者则是论理学(玄学、哲学)的层次,因为“五行”是和“阴阳”一起,构成了宇宙万物生成论的“阴阳五行”学说的。“阴阳五行”学说成于战国时期齐国人邹衍。关于邹衍,《时序》篇有“邹子以谈天飞誉”[2]671-672之赞赏,《诸子》篇有“驺子养政于天文”[2]308、“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2]309之论,可见邹衍及“阴阳五行”学说的玄学性、论理性。这样一来,本文在《文心雕龙》“性灵”说的语境中,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理出了“性”的“五行”之性和“五常”之性两个渊源。“禀性五才”着重于自然人的先天禀赋,其哲学流派出于阴阳五行家;“五常”之性则出于儒家,这就是刘勰“性灵不居”语境在化用班固《汉书·刑法志》时,没有直接袭用“五常之性”而变化为“五才之性”的原因。论至于此,“五才之性”和“五常之性”的区别出来了,基于“五常之性”而为“性灵熔匠”之“性灵”和基于“五才之性(五行之性)”而为“性灵不居”之“性灵”的区别,也出来了。

但是,辨别仍要继续,既然“五才”和“五行”同,那么刘勰为什么不直接说成“禀性五行”呢?如果是直接说成“禀性五行”,也就直接照应了《原道》中“性灵所钟”的“五行之秀(气)”了。当然,刘勰之所以这样,也不是刻意求异,结合进一步的语境发现,虽然“五才”和“五行”能指相同,但其所指却有所偏向:《原道》篇“为五行之秀(气)”的人侧重指伏羲,这是“性灵所钟”中“钟”字之奥妙;《序志》篇“性灵不居”所对的是“黎献纷杂”,而“纷杂”之所指,上已指出,指众多的文学家、作家。因而,在伏羲圣人和众多作家同禀五行之气前提下,“纷杂”的“黎献”所体现的,则是属于作家个体性的“才性”了。

再者,刘勰的这一“性灵不居”之“性灵”释为“才性”,也有传统尤其是他所处时代的“才性”论哲学背景。

才是象形字,本义是草木初生,用于人时,指人的天赋才能,这和“性灵”之“禀性五才”来源于“五行”哲学相合。古代关于才性关系的论述,《孟子》较早,他主张的是“才”和“性”为一:“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6]348说青年人的不善——赖、暴,不是禀赋于天的本善的“才”“性”决定的,而是人心堕落所致。又谓:“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6]347此处“才”和“不善”对,“才”指“性”,因为他主张“性善”论,故而言“不善”不是“才(性)”之罪过。和孟子主张性善不同,荀子主张性恶。东汉王充两合孟、荀,认为“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26]。可见,他和孟子同,主张“性”和“才”皆是人不可改变的自然性,但在“才”“性”为一上却和孟子相左,因而在他这里,有了“性情”和“才性”的分野。到了理性思辨发达的魏晋玄学时期,关于“才性”的哲学化讨论更是热闹,出现了袁准的《才性论》,其中“性言其质,才名其用”[27]命题是对“性”“才”作了体用之辨,谓“性”是“才”之本体,“才”是“性”的表现。进而有钟会所撰《四本论》(已亡佚)的“才性四本”说,其大致情况可从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引《魏志》知,引谓:“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28]但是,务要指出,在以“性”——仁义礼智信为不变法则的传统中国,相对于“性”的稳定性,则“才”明显具有多变性,以至于刘邵有“圣人”“兼材”“偏材”之分,有“偏才之性不可移”[29]之说。

通过对传统和时代“才性”论之考察,结合上已述及的“性灵不居”之语境可以结论,这是刘勰不言“禀性五行”而言“禀性五才”的“才性”论哲学背景和土壤。而实际上,“性灵不居”之“性灵”释为“才性”指作家的创作个性,也是《文心雕龙》中客观存在且成体系的理论言说,最突出的表现是,布局《体性》《才略》专篇讨论文章风格和作家创作个性才能的因果关系问题。“体”指文章风格,“性”指作家创作个性才能——“才性”,“才性异区,文体繁诡”[2]506二句,即是这一关系的命题性言说。再者,《论说》云:

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2]327。

刘勰直接以傅嘏《才性论》和王璨、嵇康、夏侯玄、王弼、何晏等群才并列,以“师心独见”体现创作的个性才能,以“人伦之英”赞赏创作成就。此外,在“才性”指作家创作个性、气质前提下,《事类》有关于“才性”偏狭地直接言说:“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偏狭,虽美少功。”[2]615在《文心雕龙》行文中,“才性”还有被表述为才气、才思的情况,当然,直接表述为“才”和“性”的也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详述。

综上所述,受《文心雕龙与袁枚“性灵说”》一文触发,本文立足《文心雕龙》五次四篇“性灵”之出现,基于历时和内部研究展开探讨,从语境、语义结合语源学、学理背景和《文心雕龙》本论等,分别论证了“性灵所钟”之“性灵”释义为“心灵”,“性灵熔匠(性灵奥区、综述性灵)”之“性灵”释义为“性情”,以及“性灵不居”之“性灵”释义为“才性”之“性灵”三义。

进而,为了使研究更全面圆融,外部的、共时的研究,也是本“论《文心雕龙》‘性灵’说”应有之义。

余 论

《文心雕龙》“性灵”说外部的、共时的研究,可以基于“性灵”所出之文献和创作展开。

“性灵”所出之文献可分作两类:一类是文学理论家理论阐述时所出之“性灵”,这种情况,在理论语境、语义之下,实已成为堪称“性灵”说的“性灵”范畴;另一类是“性灵”散出而不成体系的情况。

首先是钟嵘的《诗品》,因为在袁枚“性灵”说之所出上,学术界有出于刘勰和钟嵘的不同。钟嵘的“性灵”说提出:

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17]8。

钟嵘的“性灵”说是在评价阮籍诗时提出的。有比较才有鉴别,钟嵘和刘勰是同时代的文学理论家,《文心雕龙》和《诗品》是当时文学理论“双子星座”。《文心雕龙》文体论有一写作体例——“原始以表末,释名以彰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2]727,其中的“原始以表末”中的“原始”所“原”之“始”,指后世文章皆源于五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五经是“性灵熔匠,文章奥府”“百家腾跃,终入环内”的“群言之祖”。不难发现,这一方法也为钟嵘所用,他将阮籍的诗歌创作风格上推至于《诗经》的《小雅》之篇,主张创作不在于雕章琢句,而是在“陶性灵,发幽思”上有大功效,“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即其所谓“阮旨遥深”,而“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是说阮籍《咏怀诗》继承了《诗经》情怀远大传统。噫!这样一来,钟嵘的“陶性灵”不就和刘勰“性灵熔匠”的五经“陶铸性情”同义了吗?!显然,钟嵘此处的“性灵”是“性情”义,但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即时即地有感而发的小“性情”,而是“情寄八荒之表”“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会于风雅”的大“性情”——家国情怀。所以,如果从时代学术角度着眼,则刘勰和钟嵘“性灵”说,在同时代学术上具有一致性。

其次是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在《颜氏家训》中“性灵”两次出现,且两次出现在一脉相承的长篇大论之中。第一次出现的语境,是主张文章出于五经上和刘勰、钟嵘相同,谓“夫文章者,原出‘五经’”[30]141,“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30]141。随后在文章价值上,一方面谓“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30]141云云;但再后,在“性灵”的价值上,却和刘勰的“陶铸性情”、钟嵘的“陶性灵,发幽思”不同,而是仅侧重于审美功能,谓为“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30]141。其二出现在“自古文人,多陷轻薄”[30]141的论点下,始自屈原终于左思,历数包括汉武帝刘邦、魏武帝曹操,以及子游、子夏、荀况、孟轲等孔门后学之不足后,竟将责任归结为“发引性灵”的文章——“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30]141-142。可见,在颜之推这里,“性灵”是“性情”义。

钟嵘和颜之推是和刘勰同时代的文学思想家,在其文学理论文本中都出现了可以作为范畴的“性灵”。就其语境看,都有在探讨文学渊源即“原始以表末”,将文学源头上推到六经的路径中提出“性灵”的。其不同之处在于,钟嵘和颜之推较单一,只是将之上推到“五经”或者其一(钟嵘就是在将阮籍《咏怀》诗上推到《小雅》时提出“性灵”说的),故而其“性灵”义指的“性情”也较单一。而刘勰则是上推到伏羲画八卦、孔子定五经,并且有五行、五常、五才的哲学背景,故而其“性灵”意指也有了“心灵”“性情”和“才性”的多样性。

刘勰、钟嵘和颜之推,同时在文学理论文本中提出“性灵”并有具体的理论内涵,使“性灵”足以成可谓之“性灵”说的理论言说。依据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原理,则“性灵”说也必然有一个所存在的时代背景。也就是说,“性灵”在成为一个有确定含义的文学理论范畴之前,必然作为语词被较广泛地使用,今有学者专门对时“性灵”的被广泛使用作过考证,如王筠《昭明太子哀册文》的“吟咏性灵,岂惟薄伎;属词婉约,缘情绮靡”[31],此外还有江淹、陶弘景,尤其是庾信曾五次使用[32]。

再者,从历史文献学的视域考证,最早使用“性灵”一词的不是刘勰也不是钟嵘,而是更早的南朝刘宋时期的范泰、谢灵运提出:“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邪?”[33]此处的“性灵”,就语境、语义看指人的本性,谓儒家五经的终极关怀是社会治理,而“性灵”即人的本性问题的探讨,或应该是在佛教哲学中吧?如所周知,佛教哲学以“心”为本体,则此“性灵”或有“心灵”义。

总之,以上六朝关于“性灵”一词被广泛使用的热闹景象,可以得出三个结论:其一,这无疑是刘勰“性灵”说的时代背景和土壤;其二,从刘勰、钟嵘和颜之推的“性灵”语境看,这一时期,显然形成了内容指向明确的理论范畴——“性灵”说;其三,这一时期“性灵”说的形成,是历时“性”“情”“心”范畴的理论思想和时代佛学心学哲学有必然联系,即使刘勰的“性灵”论说有传统五行、五性、五才哲学的根基,但他作为深通佛学的高僧,也必然在思维模式上有意无意地受到佛学心学哲学的影响,限于论题和篇幅,此不详论。

还有,就理论和创作关系而言,某种意义上,理论是创作的总结,那么,六朝时期“性灵”说的兴起,以及“性灵”的“性情”之所指,应该也是创作的理论总结,此可从“自汉以来,辞人代有,大则宪章典诰,小则申舒性灵”[34]知。如所周知,六朝时期,文学进入自觉时代,就文学类型而言,即使赋体之作,大赋至于左思《三都》而成绝响,六朝赋以述情小赋为主;诗歌创作上,则作家个体情思、情感体验自然表达的田园山水、宫体艳情等主题、题材成为文坛主流。在诗赋皆走向述情背景下,以“性情”“才性”为义归的“性灵”,也就必然要进入了包括刘勰在内的文学理论家的视野了。

“性灵”作为中国文学或者说诗学重要范畴被重视,毋庸置疑,是在明代中后期的“公安派”和清初袁枚那里。公安派打出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35]187旗号中的“格套”之所指,即是《文心雕龙》五经为“性灵熔匠(性灵奥区、综述性灵)”之“性灵”;也即其所要“独抒”之“性灵”,不是“五经”之“性灵”,而是创作主体个人“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35]187之“性灵”。袁枚则以标举“性灵”而影响深远。他们所标举的“性灵”,实质上指更侧重于作家个性和情感表达和书写的性情。就其哲学和思想渊源看,主要是受明代中后期崇尚个性,尤其是李贽“童心”说出现之后的阳明心学后学影响使然。而袁枚“性灵”说之所出,他自己曾夫子自道:“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36]由此看来,尽管《文心雕龙》五次出现“性灵”,《诗品》仅一次出现,还应是《诗品》对袁枚的影响更直接些。再者,本文研究“性灵”有“心灵”“性情”“才性”等义,和明末公安派以及袁枚“性灵说”主要指“性情”,尤其个体创作的“真感情”显然不同。具体到袁枚“性灵”说:“甚至就可径称为‘性情说’。在他的讨论体系中,不仅‘性情’一词用得最多,而且‘性情’与‘性灵’在许多场合都可以互相代替。”[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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