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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第一读者:杨引传

2022-11-21张晓栋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浮生六记日记

张晓栋

(上海社会科学院 法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晚清江南甪直的杨引传名不见经传,许多论及他的文献著作都一带而过地说生卒年不详。这为深入研究带来了困难。但他确实是至今所知的《浮生六记》的发现者、第一读者,他不但自己读,还示于同好、友朋一起研读欣赏,并一直心存将此书推向读书界之愿。终得在离发现近三十年后交于手民排印成书,使后世读者都能欣赏《浮生六记》,轰动于世,功不可没。晚清首次面世的《浮生六记》残本,被后世誉为《小红楼梦》。女主角陈芸,曾被林语堂视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他曾将存世的四记译成英文,传播海外;更有传说他一度想到苏州木渎寻找书的作者沈浮的墓地。可见爱之极致。相比而言,大家对此书的发现者、推广者杨引传知道不多,研究尚少,他名世的身份,往往冠以前置词——王韬的妻兄。

晚清洋务思想家王韬早已为学术界所关注。其面向世界、晚年与康有为和孙中山等名人的交往情愫更成现代学者的研究热点,论述文章可谓汗牛充栋,几成显学。王韬思想之源,与其佣书“麦家圈”墨海书馆,与洋教士耳鬓厮磨地接触外来文化,有极大的且根本的关系;但少见地有论述其与乡间师友情缘的因素,特别是私塾老师顾惺(涤盦)和妻兄杨引传(醒逋)等中国传统文人对他的认知、思想的影响。如果说业师顾惺对王韬学业、名士做派有言传身教的作用,醒逋更是王韬长期共同耕读、心灵交流、生活帮助的解惑贴心人。现存《王韬日记》中出现名字次数最多的除了金兰兄弟、大名鼎鼎的数学家李善兰,其次就是杨引传。对杨引传的研究,特别是通过对他与王韬互动交流的研究,更能全面地了解晚清知识分子在世界时局巨变时的心路历程。作为王韬背后的人,杨引传的高光时刻不仅于年轻时在苏州沧浪亭边护龙街冷摊上觅到了一部沈复所写的《浮生六记》,并心心念念地设法出版,更在于他与王韬的互动对于王韬在中西文化比较或取舍上的价值影响,这种全方位的影响或因文献史料缺乏而至今未被人们重视。

要研究杨引传则必须先了解他个人的生平和经历。在江南名士云集的高地,他只能算小名头,与其相关的文献资料稀少且零星、分散,毫无系统可言,其中更存有不少辑误,需要众采细辨,方能将所掌握的那部分相关的文献材料作准确汇总、整理并系统介绍,才能对部分研究资料中的矛盾处加以匡正说明,比如他的父亲是谁,他的生卒年,他何时觅到《浮生六记》残本,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才出版的。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对杨引传这个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个体,在晚清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中生存和应对的了解,更通过对他与王韬无话不谈的互动,了解此时口岸知识分子在传统和现实中徘徊的行为逻辑。

一、 杨引传简表

杨引传,原名延绪,字醒逋、薪圃、莘圃、醒圃、甦補,为王韬初婚之妻杨保艾(台芳、梦蘅)之兄,江苏长洲人。

父,杨隽,字茝汀。(1)王韬《弢园文录外编》:“硕人杨氏,名保艾,字台芳,后余为更其字曰梦蘅,苣汀先生讳隽第三女,醒逋茂才名引传之胞妹也。早失怙恃,育于叔氏。……丁未正月,硕人年二十有一归余。”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73~274页;《王韬日记新编》:“妻氏杨,名保艾,字台芳,一字梦蘅。系同邑孝廉茝汀公之二女,廪膳生、候选训导醒逋之胞妹。”田晓春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81页。嘉庆丁卯(1807年)举人。

兄,杨星衢。

道光四年(1824年),出生于锦城(成都)。

童年在甫里(甪直)度过。

道光十年(1830年)前后,随母入川。不久,与双亲同归故里。未来的岳丈叶树东(字云塍)与杨隽丁卯同年,宦游四川而相知相识,遂订交儿女亲家。许以次女。(王韬与醒逋虽然是同乡,年龄又相仿,但两人幼时不熟稔。)(2)王韬《瀛壖杂志》: “杨引传延绪,以字行,号醒逋,更难后乃号苏补。少同里闬,初未相见。逮归自蜀,始投缟纻。”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136页。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春,十九岁,在四川成都与云塍次女完婚。兄杨星衢随同入川。(3)此时醒逋父母情况失记。但从前引王韬《弢园文录外编》说妻子梦蘅“早失怙恃,育于叔氏”判定,此时双亲应均谢世。醒逋与梦蘅为胞兄妹,他们的叔叔不见于文献,但《王韬日记新编》中有数处记录,方知他字野舲,其职业可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三月二十日记录“午后过自得堂,贺野舲丈悬壶之喜“得知。自得堂为醒逋之居所,可见他们叔侄是住在一起的。(醒逋娶的叶家千金有五兄弟,其中有一个比醒逋小三岁左右的异母弟弟心友,在四川与醒逋交好。时云塍为成都知府,成都府署为诸葛武侯相府遗址,门有石狮为汉朝物,一树老桂,满院扶疏。后有观景台,前为琴鹤堂,旁有龟蛇镇宅,醒逋与心友常游其间。两人采摘盛开的玉兰,喂养鹦鹉,相伴在成都往游。)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春,云塍迁任戎州(今宜宾市),随叶家同赴。弹琴作画、镌刻印章,不亦乐乎。

是年秋,随云塍卸事回成都,与心友及幕宾李宗望三人,同舟唱和甚多。(李宗望即李璠,现代文学家巴金的曾祖父,字鲁珍,号宗望,与醒逋同庚。时心友长兄叶庆荣,字桐君,在浙应试而至川,也与李宗望相识了。)

“叶云塍太守宦蜀时,买小婢供使令,婢居乡曲,不知有官府,一日公穿蟒服,婢窃询人曰:‘主人其唱戏者乎?’家人大笑,醒逋时为赘婿,作诗曰:‘傀儡功名说短长,几人回首细思量。垂髫婢子心偏慧,识得官场是戏场。’”(4)《王韬日记新编》,第224、23、54页。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春,与妻子归返甫里,已育一子。(云塍曾劝醒逋一家留四川。)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春,妹杨保艾与王韬成亲后,和王韬关系始密切。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二月,岳丈叶云塍身故。

闰四月二十三日,赴杭州,安排云塍后事。(王韬:“时薪圃有武陵之行,作饥鸿谋稻粱计。”)(5)《王韬日记新编》,第224、23、54页。

六月初,王韬父亲在上海病逝。

冬日,妹夫王韬应传教士麦都思邀请承父业佣书上海“麦家圈”墨海书馆。妻弟心友扶榇至杭州。

道光三十年(1850年)二月,心友携如夫人何氏及一女至甫里投醒逋。

九月,妹梦蘅在上海病殁。从甫里赶去上海。

咸丰元年(1851年)夏,妻兄叶桐君从四川回杭州,八月岳丈云塍公被葬于西湖八盘岭。(6)陈衍:《陈石遗集·故四川成都府知府云塍叶公墓表》,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5页。

咸丰二年(1852年)八月十三日,“莘圃,余之内兄,吴县诸生……别已二年”。(7)《王韬日记新编》,第224、23、54页。

咸丰三年(1853年)二月初一,妹夫王韬应试顺道回甫里相遇。刚巧醒逋有了弄瓦之喜。(至此后,王韬每逢回乡,必与醒逋相见交谈,几成惯例。三日有“午后过莘圃馆中,剧谈良久”句。五日:“莘圃已到玉峰”句。七日:“申杪,莘圃出场,余与之同寓。夜同奉斋、莘圃饮酒。”九日,午后新庙喝茶,醒逋更是买了一株兰花,对自己先期进行了心理暗喻。“是夕因莘圃进场,睡甚早”。第二天王韬“送莘圃至试院”。十二日大家都考试结束,王韬、醒逋等一众考生共醉于酒楼。十七日在甫里醒逋来王韬家,当天王韬祭祀祖先,留醒逋中午一起吃饭。醒逋与王韬随后一同返乡。在乡的日子里他们也是形影不离,除了饮酒,他们还访乡中耆老,游宝胜禅院,又至往菡萏节重要集会处唐代诗人、治茶高人陆龟蒙塑像及斗鸭沼等处流连。)(8)《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

咸丰四年(1854年)五月十五日,与王韬见面交谈。(9)《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因上海小刀会起事而一众朋友不得不离城借住于英租界“麦家圈”的王韬家,王韬为避喧闹,应朋友孙正斋之邀而去鹿城笙村,十四日,与早在笙村的母亲、弟弟乘船回甫里。)

腊月初十,在自得堂与上海返乡的王韬作短时间交谈。

咸丰五年(1855年)七月二十八日,潘惺如从甫里到上海,请携手札一函给王韬。(10)《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

八月初四, “醒圃亦称海上酒远胜吴门,拟作十日游,为刘伶痛饮也”。(11)《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这个约定一直没有践行。)

咸丰七年(1857年)润五月初一,王韬养病家乡,午后作一札致醒逋,并附一首诗有“徒因疾病我难住,倘无风雨子可来”句,思之殷切。王韬有为家乡修志之愿,也准备“致书醒逋”,请他代为收集有关资料。王韬在乡常忆起醒逋,该月二十三日:“醒逋馆中课徒之暇,手抄书成帙,积有《两宋诗选》《历朝古文正宗》,裒然径尺,斜行细字,不肯一笔潦草,且皆从全集中手自选校,耆好之专,精契斯在,正自乐之不觉其疲。”这段文字,对醒逋的评价极高,文后更有将自己读书“但求大义”、“不求甚解”作高下比较。王韬对于编辑选本要求甚高。英人威妥玛(英国公使翻译官,后任英国上海领事馆副领事)曾要求王韬好友蒋剑人选中国历代佳诗成集,以翻译传播至西方;蒋不从专集中选,而是从王韬处借了《古诗源》《唐诗珍》几部选本对付,令王韬大为不满。这也是王韬少见的对剑人的批评。由此可见王韬对醒逋的学问服膺。甚至王韬自己的诗,只要是醒逋为他改动,他也会专门记录下。(12)《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此前后,王韬在甫里养病近二个月,没有对醒逋的记录,只有对醒逋的回忆,似醒逋当时不在乡里。)

七月下旬,陪同王韬办理其弟芷卿之妻夏氏丧事。作中间人之一,帮助王韬出售自家部分田地以充弟媳丧葬费。

咸丰八年(1858年)二月二十五日,王韬有“老母从甫里来……莘圃别来半载,音信颇稀”句,王韬见没有带来醒逋半个字,十分失望,便写了一首诗寄给醒逋:“花开不见杨汝士,忆着家园行味孤。病里去年强作别,今年书札一行无。”表达了自己对醒逋半年来笔墨疏懒的不满。(13)《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

十月二十九日,得王韬复信,知王韬上个月有杭州之行。(杭州是醒逋岳丈之乡梓,醒逋在杭州待过较长的一段时间,令王韬十分神往。王韬此行是应传教士杨雅涵之邀同往,一路上王韬并不尽兴,又以杨雅涵夫人身体出现状况而终止,连小孤山也没有去成。)

咸丰九年(1859年)二月十四日,前一日,王韬又应试玉峰并返乡省亲,到家便去看望醒逋,不值。晚上再去,“双扉已键”。该日与王韬等“酒垆小坐”,并在自得堂用晚餐,“剪灯对话,其趣殊永”。

二十一日,黎明进场应试。

二十四日,玉峰应试后登山。(王韬足病,只能参与花神庙啜茗坐观,没有登山。)

二十八日,在甫里,陪王韬访客,又一起去酒楼轰饮。

二十九日,与王韬自得堂见,王韬见《松漠纪闻》《形气元珠》二书,乞要而去。(两人长期所处生活环境已大不相同,一个乡村一个洋场,思考、观念已不能处在一个频道上。 “醒逋近日与予殊觉落落,二年不相见,而曾无一语款曲,真所不解”。)(14)《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

三月初十日,有“醒逋言海上风景久未领略,约于秋间稍暇,买棹来游,作平原十日之饮”之记,王韬这才有点旧感觉,以诗录别:“临行话别尽深杯,何日看君得得来。”(15)《王韬日记新编》,第78~81、103、165、166、205、279、380、383页。

咸丰十年(1860年)五月十九日,甫里遇战乱,在乡被刀砍伤,“妇弃幼儿于井,自沉保圣寺旁溪中死,长、次两儿被胁去,惟五岁儿、九岁女仅存”。(16)杨引传:《野烟录》,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 1962年,第175页。

咸丰十一年(1861年)冬,“虽居贼境,自授徒卖卜外,不入一非义之钱”。入冬甫里大雪,扫道上之雪。(17)杨引传:《野烟录》,第177页。

同治元年(1862年)六月,第二次赴上海。(王韬此时避难于英领馆,不得相见。)

闰八月十一日,王韬离上海乘怡和洋行鲁纳轮避清廷通缉亡命香港。

九月十二日,王韬在香港致信醒逋,有“韬之书籍物玩,均未得来,皆由执事过于迟回,惮为邮递,苟或罹于兵燹,则执事寔职其咎”言,并“乞写书目”。(18)《王韬日记新编》,第490~491页。

十月二十五日,王韬有《寄吴中杨醒逋》函,得知了醒逋不幸,作两人境况之比较而安慰之,自称“圣朝之弃物”。(从此信得知醒逋的长子和次子的称呼为“闰”和“苹”。)

同治七年(1868年)五月十九日,王韬由苏格兰“杜拉村写给杨醒逋的信中说:苕女姻事,论者两家,一吴兴秀才,贫甚;一嘉善人,既为西人供奔走,美名日买办,其实则服役者也。弟以其品太卑,愿舍买办而就秀才,不以目前而论。”(19)张志春编著:《王韬年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89页。

十二月,王韬继妻林琳带着女儿苕仙、樨仙由香港乘船回上海和江苏甫里老家。回乡后,亲友开始为其张罗婚事。林琳将情况写信告诉远在英国的王韬。

同治八年(1869年),在家乡甪直镇创建迁善局。

同治十一年(1872年),恩贡生。

光绪三年(1877年)七月七日,为《浮生六记》初版作序。

光绪五年(1879年)闰三月初一,午后在苏州茶寮应访日转道上海、专程赴苏州的王韬之邀,倾谈至夜。

初三, “馆于刘家浜尤春畦家”。(20)《王韬日记新编》,第526页。

光绪十年六月十七日(1884年8月8日),《奉贈日本岡鹿门先生》诗登于《申报》。

光绪十二年(1886年)七月十八日,收到王韬来信,要求代觅苏州城内住房。

八月一日,回王韬信,言苏城觅屋不易。许起有信致王韬,告醒逋刚得一个孙子,但没有成活。

光绪十三年(1887年)二月十八日,儿子味青在上海游玩已有一个月。

二月十九日,王韬通过上海永义昶信局致信醒逋。

三月十八日,王韬回乡扫墓,味青陪同。

三月十九日,味青与杨星衢之子三官陪王韬甪直泾扫墓。

三月二十四日,在苏州刘家浜与王韬相见并同游留园,傍晚泰来酒楼用餐,子鼎甫、味青,侄巽甫陪同。

三月二十八日,午后在刘家浜与王韬相见,王韬邀茶寮小坐,正忙于改作业,辞之。

光绪十五年(1889年)五月二十八日,与许起等五友登“春风秋月”舟泛苏州城山塘。

九月十八日,携杖去同住苏州的同乡老友许起家,将十二册家乡志书借给许起阅读。

九月二十日,卒。年六十六。

二、 简表说明

由于与杨引传相关的史料有限,此份简表高度依赖于王韬《日记》。但是,笔者还是从其他史料中找到了相关资料考证之,补充了许多内容,有些尚未见学界引用,包括刊登在《申报》1889年11月26日的许起《亡友杨薪圃明经挽诗》,和已有学者引用的《金钢钻》报上的《独悟庵杂忆》。前者几乎串联了杨引传一生的大事,透露了他许多未知的信息。后者虽然是对内弟心友的怀念文章,却意外地补充了他早年在四川的那段经历的内容。

1. 杨引传生卒年及出生地的确定

一直以来,一般涉及杨引传生卒文字,皆以“生卒年不明”应对之。笔者查阅仅有《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有其生卒年:1829年—1889年。仅从出生之年考证,王韬称杨引传为妻兄,梦蘅又比王韬长一岁,杨引传当不可能晚生于1828年出生的王韬,显然生年存有疑问。

晚清甫里(今甪直)许起,字壬匏,与王韬同庚,(21)许起《珊瑚舌雕谈初笔》王韬序,转见曹聚仁:《上海春秋》(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05页。杨引传的私塾同学。新发现的许起《亡友杨薪圃明经挽诗》对杨引传简表的充实贡献颇大,包括出生地 “当年坠地濯锦城,髫龀如吴长甫里”,也包括可考出生的相对时间“倏逾花甲共颓唐,君却相长加四齿”。

而最准确的,还是刊登在《金钢钻》报杨引传自己的文字记录:“壬寅春,余年十九。”(《独悟庵杂忆》)如此推算杨引传出生之年就是1824年。

关于杨引传卒年,如以他与王韬的友情,王韬似乎应该为他留下一点文字。可惜没有。从《近代中国》第三十辑(22)上海中山学社编:《近代中国》第三十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291页。陈正青整理的《王韬致谢绥之》二十八通函中,第九通中有“敝戚醒逋没已逾一载”,终于得知杨引传之死王韬是知道的。惟整理者注中“推测此信也写于光绪十六年”,因有“推测”二字,故稍有再论证之必要。

许起《亡友杨薪圃明经挽诗》的发现,帮助确定了杨引传的卒年,并且有具体的时间。“逝前两日挟策来,故态依然曳杖履(九月十八日,君携里乘十二册枉过,假余一读,别有命意存焉)”,就可推算杨引传去世于光绪十五年九月二十日,即1889年。

2. 杨引传的父亲是谁

梦蘅为杨引传的胞妹,所以梦蘅的父亲就是杨引传的父亲。这应该不是问题。

前注《王韬日记新编》:“妻氏杨,名保艾,字台芳,一字梦蘅。系同邑孝廉茝汀公之二女,廪膳生、候选训导醒逋之胞妹。”王韬非常明确地记录她的父亲为茝汀公。

前注《弢园文录外编》:“硕人杨氏,名保艾,字台芳,后余为更其字曰梦蘅,茝汀先生讳隽第三女,醒逋茂才名引传之胞妹也。早失怙恃,育于叔氏。”虽然与前“二女”不同为“第三女”,但更明确是她的父亲名隽。

但,《王韬年谱》:“王韬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下,娶同村孝廉采町公杨野舲(亦作也峻,名隽,嘉庆丁卯科顺天举人,时官四川为知府)之第三女杨保艾为妻。”(23)张志春编著:《王韬年谱》,第13页。

《王韬诗集》: “娶同村孝廉杨隽(字野舲)第三女、秀才杨引传(字醒逋)胞妹杨保艾(字台芳)为妻。”(24)《王韬诗集》“附录5王韬年谱简编”(陈玉兰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17页。

杨隽在上述书中显然就变成杨野舲,甚至采町公(茝汀)也就是杨野舲。不知所源何处。

《王韬日记新编》(下简称《日记》)辑校者熟悉日记的内容,深知茝汀与杨野舲非同一人,也知道茝汀才是梦蘅的父亲,所以在书的附录名字索引中将两者分列,但却在“杨隽”名下列了一连串“杨野舲、野舲、也崚、野翁”;茝汀则列于杨茝汀名下。

其实,上述《弢园文录外编》引言中最后有一句“早失怙恃,育于叔氏”,不知为什么长期被人们忽视。窃以为,王韬日记中有梦蘅和杨野舲互动,这种互动更像是梦蘅与娘家的关系,而“育于叔氏”正好解释了这层关系。结合王韬在《日记》称杨野舲为“叔丈”,悬壶家乡,便不难知道杨野舲为杨隽之弟。

3. 杨引传早期在四川及与巴金曾祖父的关系

许起诗中有“壮重入蜀合卺回,并坐鹣鹣手抱子”,结合《日记》可知杨引传十九岁入川完婚生子,二十一岁回乡。他在四川的这些日子里,结识了巴金的曾祖父李璠。

从对醒逋岳丈成都知府叶树东(字云塍)的研究线索,可以得知醒逋与现代文学大家巴金的曾祖父李璠确有交往。李治墨编著的《巴金家族史考略》录,巴金曾祖父李璠,字鲁珍、号宗望,出生于1824年,与醒逋同庚。“李璠早年尊时任成都知府的浙江仁和籍叶树东(云塍)为师,风雅文字,交往于朱潮(海门)、叶桐君、王培荀(雪桥)、程廷桂(君月)、程廷杓(左卿)、王侃(迟士)王吾高父子、牛树梅(雪桥)、杨引传(薪圃)、张奉书(宜亭)、何恺堂(锦帆)、陈曦谷等人之间。”(25)李治墨编著:《巴金家族史考略》,成都:巴蜀书社,2014年,第26页。

在这份交往名单中,有杨引传,更有醒逋的内兄叶桐君。醒逋与叶桐君的郎舅关系也非常密切,如果读过《浮生六记》杨引传序的读者,应该对这个名字不陌生。他们两人可是有非常好的书谊关系。

有关信息更可直接从杨引传自己所著《独悟庵杂忆》中获得。《独悟庵杂忆》分四次刊登在《金钢钻》报上,此报创刊于民国12年(1923年)10月18日,主要编辑同仁中,笔者发现了施济群和陆澹安。1922年施济群办《新声》杂志时,陆澹安曾将从上海旧书摊上觅得的钤“紫诠王韬印”的《蘅华馆日记》,送《新声》登载,惟惜火灾,稿件被焚。所以同时期的《金钢钻》能登杨引传文,也反映了编辑爱屋及乌。《金钢钻》分别于1933年8月24日、9月1日、9月8日、9月15日刊登了《独悟庵杂忆》全文。

《金钢钻》前言介绍了此文来历:“《独悟庵杂忆》一卷,为清咸丰间杨引传所著,吴兴周氏言言斋藏未刊本。杨为吴县甫里人,与其妻舅叶心友友善,太平天国军入楚,心友适以布政使司照应,需次武昌,城破死之。引传哭之恸,为《诗文集》各一卷,《杂忆》一卷,皆纪心友事。低回悽怆,读之可以增朋友之重,而此卷文笔,大概秀可喜云。 ”文末署名大漠。

《独悟庵杂忆》虽然“皆纪心友事”,但其中有一段带有李璠的信息,出现在《金钢钻》9月1日的报上:“是年秋杪,外舅卸事回成都,心友与余及幕宾李宗望布衣三人,同舟唱和甚多,尝拟托闺秀名刻《三秀集》,后不果,诗亦散逸。” 外舅即叶云塍。可见杨引传和李璠的熟稔程度。此段史料,也未见研究者有使用。

另外,有关杨引传内弟心友的情况,一般失记。可能因其身亡较早的缘故。连陈衍《故四川成都府知府云塍叶公墓表》只列了叶云塍的四个儿子,而独缺心友。

4. 《浮生六记》的发现时间和出版的过程

《浮生六记》尽管是残本,但出版后影响很大,先后被译成多种文字,推广至海外。此书由杨引传发现于苏州冷摊上并无疑问,但对于何时发现却众说纷坛,有道光、咸丰、同治甚至光绪年间之说。

光绪年间出版物的序上,有杨引传的留言:《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麟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弢园王君寄示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始知所亡《中山记历》盖曾到琉球也。书之佳处已详于麟生所题。近僧即麟生自号,并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小印,钤于简端。光绪三年七月七日,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26)沈复著,邱崇丙注释:《浮生六记》,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118页。

此书跋语由当时还流亡在香港的王韬所作:予少时尝跋其后云……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甦补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韬病中识。(27)《浮生六记》,第118~119页。

王韬跋语中提供了“予少时尝跋” 的线索,但因为王韬与杨引传“少同里闬,初未相见。逮归自蜀,始投缟纻”,笔者认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春,醒逋与妻子从蜀地归返甫里时,王韬与杨引传仍然未必相熟到“始投缟纻”,更合理的推测是三年后王韬娶杨保艾,醒逋和王韬关系开始密切。又根据简表,道光二十九年闰四月二十三日,有“时薪圃有武陵之行”。笔者认为“少时”的合理时间应该是王杨结亲到醒逋去杭州这个时间范围,初次跋文在这段时间写就。对于“少时”这一遣词,应从王韬落笔老境之年来认识。根据“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一般推测为梦蘅亡故之前一年,当为1849年,与《浮生六记》文中内容吻合;也可能指悼亡其父,则为1848年。醒逋发现《浮生六记》残本也应该在这段时间稍前。当然,也不排除小概率在醒逋赴川完婚前。但无论如何,都应在道光年间。

由于王韬在光绪年间出版的《浮生六记》上有跋语,所以一般认定醒逋是通过王韬而将此书交于《申报》出版,而实际上王韬已在跋语中表达得非常清晰:“今闻醒逋已出付尊闻阁主人”,即醒逋为联系、推动出版的主动者,而王韬只是被告知者。

醒逋与上海《申报》有何种关系足以让《浮生六记》入“尊闻阁”丛书之列呢?

回溯到同治七年腊月,“正当王韬前往欧洲途中,其妻林琳携女儿苕仙、樨仙由香港乘船回上海和江苏甫里老家。长女苕仙,时年二十二岁,回乡后,亲友开始为其张罗婚事。林琳将情况写信告诉远在英国的王韬。王韬在五月十九日由杜拉村写给杨醒逋的信中说:“苕女姻事,论者两家,一吴兴秀才,贫甚;一嘉善人,既为西人供奔走,美名日买办,其实则服役者也。弟以其品太卑,愿舍买办而就秀才,不以目前而论。”(28)张志春编著:《王韬年谱》,第89页。信中的吴兴秀才,就是后来《申报》的主笔钱徵(昕伯),可见王韬的眼光别具。王韬长女苕仙出于梦蘅,醒逋为其嫡亲舅舅,也由此,醒逋与钱昕伯相识并为重要的亲戚关系。这层关系,为醒逋十年后通过《申报》出版《浮生六记》,埋下了重要线索。

目前学界将《浮生六记》的出版,多归功于远在香港的王韬。其更多考虑的因素,一是王韬为新出版物作跋,二是1873年钱昕伯一家到过香港。但醒逋与钱昕伯的直接关系,更值得关注。当时,上海报界同仁与钱昕伯熟稔,如同行蔡尔康(“马克思”三字汉文的首译者)甚至后来与钱昕伯结成了儿女亲家,蔡的女儿嫁给了苕仙的儿子。钱昕伯的能力已经能帮助到醒逋,醒逋仿佛不用舍近求远地找王韬。当然这里并没有完全否定王韬的间接作用。

顺便提一下杨引传序中提到的人物,其先后次序排列,笔者认为当是《浮生六记》手稿传阅的时间前后。其中提到的武林叶桐君最亲,即杨引传妻大兄,杨引传1842年至1844年在四川时与之交往,1850年后在杭州又有过一段交往。潘麟生茂才,名锺瑞,字麟生,号瘦羊、香禅,长杨引传两岁,与醒逋同乡,住得最近,同好词章,为吴中词派健将,一同倾心佛禅。潘麟生的《苏台麋鹿记》有:“吴廪生杨薪圃引传妻叶氏,居舟直镇,抛幼子,赴保圣寺滨中死。”(29)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5,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298页。几乎与《野烟录》作了同时同样的内容记录,可以反映两人关系之密切。这和有的学者认为醒逋和潘麟生没有交往,应当不符。另两位顾云樵、陶芑孙关系虽然逊于前者,但从擅诗词的情况来分析,也应该是杨引传后来的同道朋友。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以上几位读到的是不同的抄本。当然这是另一个研究话题。

三、 余 论

晚清杨引传在王韬研究的背景中进入人们的视线,在《浮生六记》文本流行中被世人相知,虽然只是他者研究中的配角,但却无法令人绕开。

作为泛口岸知识分子,他与王韬等口岸知识分子不同,他接触外来文化是谨慎和羞涩的,留有自己的退路。这从他选择寄老之地可以看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理想之城——苏州这个吴地知识分子圣地,虽然他也到过上海。而口岸知识分子的代表王韬,传统在其身上根深蒂固,他也口口声声叶落归根,但他的寄老之地从故乡而至曾经心目中的圣地苏州,最后却身不由己,一退再退,从淞北租界的石路(今福建中路,近福州)退缩到老城厢的红栏杆桥,算是了却了最后的小心愿,而永远也没有达成“买田故乡以毕此生”之愿景。口岸和泛口岸的不同经济、文化等因素造就两重社会,形成了两种世界观。少数口岸知识分子游走于社会上层,现身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关头,当然成为现代人们研究的焦点;泛口岸知识分子人数更多,影响力虽不及之,但更广更散,且更面向于社会的低层次,迹留于野,则难得被置于研究的范围。杨引传无疑是幸运的。

大量的泛口岸知识分子,既被少量口岸知识分子所吸引,又秉持着强大的传统力量对口岸知识分子起着传统回拉作用,如王韬告诉杨引传为大女儿选婿的那一段信,完全可以看出传统性在王韬身上的回光返照,他是希望得到杨引传的同意及赞许;他们更对内地知识分子形成了外来文化次级传播的作用。此种现象在当时中国比比皆是,在杨引传身上更加突出,如他的蜀地经历和关系,以及在《浮生六记》公开出版前的传阅。对泛口岸中特殊人物的这种多方向多层面的研究,可能会拓展人们对晚清中国社会各地各阶层的不平衡发展的认识,有一个更全面、更大视界的投射。

俞平伯、林语堂等前辈学人对《浮生六记》都有嘉誉,前者为《浮生六记》重印写过序。他们都是继杨引传后文本出版传播的积极分子。《浮生六记》有英文、德文、日文译本多种,影响力极大。但对于杨引传个人,知者不多,但有一星半点都以记录为荣,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中,就记录了其幼时杨引传在苏州刘家浜尤家的情况。

无论作为王韬研究的配角,还是美文《浮生六记》的发现者,杨引传都值得人们去研究,更何况他本人就是词章大家。据王韬透露,他创作有千余首诗,经自芟薙,存世也有二三百首,王韬称“余里中诗人,自术民(顾惺)师而外,推莘圃为巨擘”,此言不虚。先不论其艺术高下,光是从史料角度也应该有其研究价值。

最后需要补充一句,本文称杨引传为《浮生六记》第一读者,是从公共阅读的视角而言。

研究杨引传需要有一份相对系统的资料。笔者现将所能收集的史料,择选于此,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如有讹误,必请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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