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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习的在地化
——方俗的历史研究与当代价值

2022-11-21

民俗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中华书局风俗民众

萧 放 席 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的生活习惯、言语性格与其长期居住的地域空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人地关系所带来的文化特性在交通难以畅达、人员缺乏流动的历史社会早期尤为突出,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便是明证。我们常用“方俗”来定义这种民众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的相对稳定、累世相传的地域性风习。“方俗”一词很早即出现于中国历史社会中,它代表区域文化特质,体现地方文化表征,凝结地缘群体文化记忆。古代开明的君王,会根据不同地域相异的方俗来制定实施合理、高效的治理策略。而在当代社会,方俗的意蕴是否发生变化,理解和利用方俗有哪些现实意义,这是值得深思的。本文从方俗形成的历史渊源和内涵特征入手,梳理古今方俗意蕴流变,就方俗与风俗的异同进行辨析,厘清学术概念,进而探讨方俗在当下地方社会中所起的作用,引发我们对地方习俗的关注,以期在基层社会治理中利用好方俗,实现社会善治。

一、方俗的意蕴与研究现状

(一)“方俗”词源解析

“方”字在先秦时期即已出现,在历史上有着多层含义。首先,“方”在金文中形如两只舟停靠在一起,形容相并的两只船,《说文解字》载:“方,并船也。”(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八篇下,中华书局,2013年,第408-409页。《尔雅·释水》中就有“天子造舟,诸侯维舟,大夫方舟,士特舟,庶人乘泭”(2)郭璞注,王世伟校点:《尔雅》卷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0页。的记载。其次,除并舟之意外,古人还称大地为“方”。在我国古代地理观中,有着天圆地方的观念,大地是四方形,与圆形苍穹相对,如《淮南子·本经》载“戴圆履方,抱表怀绳”,高诱注“圆,天也;方,地也”。(3)何宁:《淮南子集释》卷八,中华书局,1998年,第585页。与之相应,对大地的度量也用“方”一词,如《荀子·议兵》载“韩之上地,方数百里”(4)梁启雄:《荀子简释》第十五篇,中华书局,1983年,第206页。,方即方圆,指对一定范围内土地面积的丈量。再次,“方”具有空间指向性并引申为地理空间中的区域之意,常常做方位、方向、地方的概念,如《诗经·殷武》:“商邑翼翼,四方之极。”(5)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89年,第1188页。《周易》:“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6)朱熹撰,廖名春点校:《周易本义》卷二,中华书局,2009年,第164页。我国先秦时期“天下”观(地理观)是一种“中国”与“四方”的二元结构,古人以“自我”为中心产生出“周边”即四方的观念,典籍中常有“方国”“鬼方”等词汇出现,这里的方除有显见的空间方位指向外,还饱含地方性的意蕴,抛开当时民族中心主义观念,方即指特定的空间区域位置。在此意的基础上,有方土、方物等词汇,如《汉书·五行志》载,“昔武王克商,通道百蛮,使各以方物来贡”(7)班固:《汉书》卷二十七,中华书局,1962年,第1463页。。

如果说“方”是一种物理空间指向,那么“俗”则是一种社会文化指向。俗在中国古代有两层含义(8)参见萧放:《中国传统风俗观的历史研究与当代思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一是“习”,《说文解字》载“俗,习也”,段玉裁注“习者,数飞也。引申之凡相效谓之习”(9)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八篇上,中华书局,2013年,第380页。,即指幼鸟反复练习飞翔,引申为效仿、传习的意思,后扩展为民众的习性、惯习。东汉郑玄就《礼记》“入国而问俗”注曰“俗,谓常所行与所恶也”。(10)朱彬撰,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卷一,中华书局,1996年,第44页。这种俗习往往是不带感情倾向的中性陈述词,但在特定语境下其语义也会发生变化,如《礼记·学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11)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89年,第956页。,此处“俗”带有褒义色彩,有美俗、公序良俗的意蕴。二是“欲”的含义,俗与“欲”在上古音义相通,俗常作欲解。汉代人解说“俗”为人之情欲,“俗,欲也,俗人所欲也”(12)刘熙撰,毕沅疏证,王先谦补,祝敏彻、孙玉文点校:《释名疏证补》卷第四,中华书局,2008年,第124页。。根据上述含义,俗既是民众的习惯,又代表了民众的欲求,是民众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模式。从古人对“俗”的指称看,其具有地方性、阶层性、集团性的特点,如国俗、土俗、乡俗等词汇,强调俗的地域差异;世俗、民俗、夷俗、野俗等词汇,则强调俗的阶层差异。

基于词源考证,方与俗是古人对一定空间或特定区域范围内民众相对稳定生活模式的概括。当其组合成为专门名词后,屡屡出现在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中,以“方俗”为关键词搜索中国基本古籍数据库,共有570本古籍涉及,出现1190次;以“方俗”一词搜索《四部丛刊》,共出现83次。

(二)方俗的主要意蕴及目前相关研究

古代地方习俗传统很早就为社会管理者所关注,从诗经时代周王对国风歌谣的采集、以观风问俗,到《史记·货殖列传》与《汉书·地理志》对地方风土民情的描述,地方习俗始终在统治阶层的视野之内。方俗一词形成于汉魏六朝时期,这一时期,因一统性局面的打破,地方之间的文化特殊性再度显现。方俗成为专门名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用以表示地方惯习之意,形容地方社会相延积久而成的具有地域特色的社会风尚、礼仪、习俗等。它强调地方性与区隔性,是一定空间范围内的民众在长期地方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等内容广泛、形式多样的行为规范,涉及信俗、禁忌等多方面。这种行为规范受自然与人文地理环境因素的影响,饱含地域特点,即所谓殊方异俗。《庄子·南华真经》载:“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晋人郭象注:“‘丘里’,李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古者邻里井邑,土风不同,犹今乡曲各自有方俗,而物不齐同。”(13)范祥雍批校:《南华真经批校》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53-754页。此处方俗是指地方风俗习惯,着重地域的分野。又如《后汉书·蔡邕列传》载:“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并待制鸿都门下,憙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14)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下,中华书局,1965年,第1992页。《水经注》载:“祁夷水西有随山,山上有神庙,谓之女郎祠,方俗所祠也。”(15)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十三,中华书局,2007年,第319页。这两处方俗均为地方风俗习惯之含义。除广义的地方风俗之意蕴外,方俗还特指方言俗语,在语言学、训诂学领域经常使用,形容通行于特定区域的地方性语言或流行于民间的通俗性语句。如《尔雅·释诂》载:“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晋代郭璞注文:“此所以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16)郭璞注,王世伟校点:《尔雅》卷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页。该文献是阐述训诂之学,解释词义要重视古今的差异和方言俗语的特殊性,方俗表示地方方言俗语之意。郭璞注《山海经·海内经》:“播琴,犹播殖,方俗言耳。”(17)郝懿行撰,沈海波校点:《山海经笺疏》卷第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11页。亦是地域性方言的意思。

隋唐以降,方俗一词主要含义基本承袭魏晋时期,用以形容地方性的风习。如《北齐书·封述传》载:“齐受禅,与李奖等八人充大使,巡省方俗,问民疾苦。”(18)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三,中华书局,1972年,第573页。《大唐西域记》载:“人主之地,南面为尊。方俗殊风,斯其大概。”(19)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第一,中华书局,2000年,第43页。清人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在解释“长红”时,云:“方俗送官罢任,以花枝挂彩,谓之长红。”(20)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十八,中华书局,1982年,第936页。

“方俗”一词在近现代中国社会中依旧使用频繁,其含义与古代基本相似。民国《辞海》“方俗”词条释义:“方俗,谓地方风俗也。”(21)舒新城等编:《辞海(合订本)》,中华书局,1948年,第620页。《中国风俗辞典》释义“方俗”为:“地方风俗。是地方固有的风俗习惯,具有鲜明的地方性,故名……方俗是有关一个地区居民生活饮食起居、民间交往、岁时节日,以及生产消费等活动的习俗惯制的总和。方俗由相邻地区的相近土俗组成。各地方俗的总和构成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民俗。”(22)叶大兵、乌丙安主编:《中国风俗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2页。但学界对方俗的研究,却有着明显的语言学指向,即将方俗作为狭义的方言俗语概念进行探讨。笔者以“方俗”作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数据库中进行检索,共获文章133篇,剔除新闻报道后共获有效文章132篇,其中期刊和辑刊论文95篇、硕博士学位论文36篇、会议论文1篇。上述文章全部是在语言学、训诂学语境下讨论方俗,将方俗理解为方言俗语的概念进行研究。其作为地方风习之意涵,在民俗学、历史学、人文地理学诸学科领域下的研究目前仍处薄弱状态。

二、民俗学语境下“方俗”与“风俗”概念辨析

在民俗文化研究中,常会发现“风俗”与“方俗”通用,且使用范围更广。方俗与风俗均系民众日常生活实践中产生的生活模式,并世代传习,此类惯习相对稳定,可作为区域文化的表征,所谓“入境观其风俗”(23)梁启雄:《荀子简释》第十六篇,中华书局,1983年,第217页。,“分行天下,览观风俗”(24)班固:《汉书》卷十二,中华书局,1962年,第357页。,“巡省方俗,问民疾苦”(25)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三,中华书局,1972年,第573页。。风俗与方俗兼具集体性、民众性、稳定性的特点,但彼此又有一定的差异,辨析“风俗”与“方俗”的区别,有利于我们厘清上述概念内涵及相互关系,对民俗学学科概念自洽有一定的理论意义。

风俗这一文化概念出现于先秦时期,汉魏六朝时期班固、应劭、刘勰等人已较为系统地论述了风俗的概念与意蕴。刘勰《刘子新论》载:“风者,气也;俗者,习也。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26)敦煌遗书《刘子》残卷伯三七○四卷,刘勰著,林其锬集校:《刘子集校合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6页。可知“风”侧重于自然地域性与扩散性,“俗”则是特定的地方风气之下,长期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六朝以后,人们继承了前人对“风俗”的理解,但更强调“风”的扩散及整体教化作用。(27)参见萧放:《中国传统风俗观的历史研究与当代思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风”本意即指因空气流动所产生的现象,《礼记·乐记》载,“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28)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89年,第1004页。。后世将“风”引申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谣俗(如《诗经》十五国风),进而将“风”扩展至社会习俗的意蕴(如观风知政)。这种习俗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空间中不断扩散,在社会中不断传播,这种传播可以是阶级内部的,也可以是不同阶级间的,可能从上层到中下层阶级,也可能从中下层阶级到上层阶级,处于动态变化之中。基于此,统治阶级会对风俗的内容与扩散路径进行干预,以期达到以主流价值观规范和教化民众思想与行为的功效。所谓“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29)[日]竹添光鸿笺注:《毛诗会笺》卷第一,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94-95页。,“风谓政教所施,故曰上以风化下”(30)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卷六十四,中华书局,2013年,第2698页。。风俗在此意义上具备扩布性、教化性的特点,是统治者维护社会秩序的载体和手段。

方俗中“方”指特定的空间区域位置,强调地域性和位置感,缺少风俗中“风”扩散、习染的含义。古人常讲四方风、八方风,可知“方”是位置,偏静态,“风”是传播,重动态。《晋书·王浑传》相关记载能借以管窥方俗与风俗之区别:“帝尝访浑元会问郡国计吏方俗之宜,浑奏曰:‘……旧三朝元会前计吏诣轩下,侍中读诏,计吏跪受。臣以诏文相承已久,无他新声,非陛下留心方国之意也。可令中书指宣明诏,问方土异同,贤才秀异,风俗好尚,农桑本务……’”(31)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74年,第1204页。。这则文献叙述了三国时期,曹魏政权承袭秦汉时期的上计制度,每年元旦朝会之上君王会考核郡国官吏。三家归晋后,晋惠帝想优化这一考核惯制,曾向王浑请教如何合理考核官吏对地方风土惯习(方俗)的通晓,王浑认为在元会之上,可以通过公开询问地方官吏对其管辖区域地理环境、人才贤士、社会风尚(风俗)等情况掌握程度,窥察官员的政绩,以此作为对地方长官考核的依据。由此可见,方俗侧重地方性和静态性,指一定地域范围内的生活惯习,聚焦于地域范围的界限;风俗则偏重于流行性与传播性及整体的覆盖性,饱含流动、传习的趋势,可以理解为拥有持久动力的“风气”“风尚”。

基于流行性与扩布性的特点,“风俗”覆盖的空间范围要大于“方俗”。风俗往往上升到国家、民族的维度,强调社会的整体性,如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说:“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32)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86年,第737页。《全元诗》中也有“本风俗以化天下”(33)杨镰主编:《全元诗》第十六册,中华书局,2013年,第289页。的提法。而方俗仅停留在地方、社区的维度,更强调地域间的差异性。如在古代,我国整个北方地区都有求雨的风俗,《礼记》记载:“雩宗,祭水旱也。”(34)朱彬撰,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96年,第692页。雩即祈雨之祭。但这种雩祭习俗在晋、豫、秦、陇等地区各有差异,甚至一省之内,基于不同的地域环境,其仪式信仰亦有所区别,在此试举陕北、关中的例子予以说明。陕北地区祈雨以祭祀龙王为主,龙王庙遍及陕北各处、数量众多,民众除天旱时到龙王庙祈祷求雨外,还定期举行一些大型的祭祀活动,场面隆重罕见,远超陕西其他区域。而关中虽有龙王庙,但其数量却远不及陕北地区的多,其祭拜仪式亦没有陕北盛大,相反,关中民众笃信太白山神,求雨多在太白山神祠庙进行。(35)参见张晓虹:《文化区域的分异与整合:陕西历史地理文化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苏轼在《异事杂记》中记载,“太白山至灵,自昔有祷无不应”(3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2307页。。正是由于陕北、关中地区相异的地理环境,使其在共同的求雨风俗之上,彼此又有特色迥异的方俗。陕北地处黄土高原,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绝大部分地区位于干旱、半干旱区,常年干旱少雨,加之黄土高原深厚的黄土沉积层覆盖,使其获取岩层地下水的难度极高,故当地民众对雨水的渴求异常强烈。同时沟壑纵横、峁梁穿插的地貌,使原本直线距离不远的各聚居区,聚首需很长时间,用当地人的话说“黄土沟沟边,只能听见声气,看不见人影”,干旱的气候、疏离的聚居环境造就了数量众多的龙王庙。而关中地区位于秦岭北麓渭河冲积平原,属于温带季风性气候的半湿润区,雨热同期,降水不像陕北那么稀少,河流、泉溪及地下水相对丰盈。而太白山作为秦岭主峰,矗立于平坦的关中平原西部,冠列群峰之首,挺拔秀丽,冬夏积雪,烟云缭绕,我国历史上一直存在山岳可以兴云布雨的信仰传统,所谓“山泽通气,以兴雷云,气触石,肤寸而合,不崇朝以雨”(37)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一,中华书局,2014年,第11页。,故关中地区民众祈雨时弃龙王而兴太白。

由此可见,风俗与方俗如同普遍与特殊的关系:风俗作为整个社会共有的生活惯习,具有普遍性意涵,是各地方俗共同性的归纳与抽析;方俗作为特定区域内的惯习,有着区别于其它区域惯习的特殊内涵和表征,是地方性的风俗,基于对比而凸显。同时方俗和风俗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区域的方俗,若在特定时期因借外界社会环境的助推,依靠较强的内生动力在较广的范围流行起来,我们可以认为其是由地区“方俗”变成社会“风俗”,风俗是方俗的“社会化”。如果全社会的某种风习经过发展、流变仅在一定地域特色化地保存下来,世代传承,则可以认为是由社会“风俗”变成区域“方俗”,该过程中风俗习惯会与当地人群、社会文化、地理环境交融涵化。方俗是风俗在地化的结果,是基于不同地域环境个性化的生发与呈现。

三、方俗的当代社会文化价值

(一)方俗是理解地方社会的重要切口

英国地理学家约翰斯顿(R.J.Johnston)指出:“世界的知识不能独立于知者而存在;相反,它只存在于人关于世界的经验中,也只有由那个经验的感观分析来鉴赏。”(38)[英]R.J.约翰斯顿:《哲学与人文地理学》,蔡运龙、江涛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18页。同理,对于某一地域的知识和理解也必然是通过生长于斯之人的经验世界来获得,这一知识不是脱离于具体时空环境、人、物的抽象性、普遍性知识,而是一种依托人、地的“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这种地方性的知识源于当地民众对于外界环境深入感知与长期经验之上形成的价值判断与经验总结,民众往往对地方抱有一种复杂的价值判断,他们长期深耕于所处的地方环境之中,对于环境的感知、经验、态度是多元的,并非黑白一端的,这种多维的世界观、价值观是无法简单用语言、文字能够展现的,只能通过习俗、传统等方式间接表达出来。

方俗作为地方性的习俗、传统,是特定地域范围内经验与知识的集中体现,是“地方性知识”的凝聚与结晶,它一方面形塑着地方文化,一方面又是地方社会的显性表征。方俗的产生、发展、演变在特定地域空间下进行,受地理环境、人们谋生方式与历史传统的影响和制约(39)参见萧放:《中国民俗文化特征论》,《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具有因地而异的特质。所谓“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40)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十三,中华书局,1989年,第358页。,即是对这一特质的概括。因此,透过方俗能鲜活地反映出地域间的社会、文化差异,把握方俗有助于我们在比较中产生对地方社会深刻的理解与认知。如西周时期,秦、楚虽同属于周王室管辖地区,受到礼法制度的约束,但其社会生活与文化特质却大相径庭,通过方俗可见一斑。楚人尚巫道,楚辞、帛画、祭祀、葬俗以及礼乐器物无不体现着瑰丽奇谲的巫文化因子;秦人重理性,社会文化较质朴,在日常生产生活中注重实效性和功利性,民风民俗偏简洁实用。(41)参见袁仲一:《从考古资料看秦文化的发展和主要成就》,《文博》1990年第5期。如果再聚焦一些,仅就葬俗而言,随葬器物数量上,楚多秦少;质量上,楚优秦劣;艺术性上,楚器多“灵巧秀美”“恢诡谲怪”“惊采绝艳”,秦器多矮壮浑朴、罕具视觉冲击力。(42)参见张正明:《楚墓与秦墓的文化比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借助方俗可管窥出先秦时期楚文化较秦文化浪漫感性,更具艺术创造力;秦地文化则理性朴实、俭约,偏实用主义。时至今日,即使在统一国家管理制度之下,陕西、湖北的地方习俗仍然因为历史传统与地域环境,差异巨大。地方文化特性虽然自秦以后常常被一统的主流文化覆盖与遮蔽,但由于习俗文化与地方生态环境的密切关系,方俗成为地方文化个性特色的模式呈现。因此,合理审视方俗,把握不同地区间方俗的共同性与差异性,成为我们理解地方社会与文化的重要切口。

(二)方俗是构建民众地方感的主要依托

地方感是人在情感上与地方之间的一种深切的连结(43)参见[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它源于日常生活中,由经验、记忆和意象而发展成对地方的深刻附着,是人对地方这一物质环境的感情纽带。(44)参见汪芳、黄晓辉、俞曦:《旅游地地方感的游客认知研究》,《地理学报》2009年第10期。方俗作为一种地方惯常的生活模式,来自地方民众日常生活中感知与实践的经验累积,这种兼具历史性、地域性与集体性的模式经验一方面累世传习,一方面又沁润着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它统一着地方民众的行为方式,影响着群体的文化心理,在潜移默化中造就了民众与地方之间的情感连结。方俗对地方感的构建处于一个递进的二维结构中,由地方依恋(place attachment)、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两个维度构成。(45)参见朱竑、刘博:《地方感、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等概念的辨析及研究启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1期。

地方依恋是指人与特定地方之间建立起的情感联系,以表达人们倾向于留在这个地方,并感到舒适和安全的心理状态。(46)M.Carmen Hidalgo and Bernardo Hernández, “Place attachment: Conceptual and empirical questions”,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sychology, vol.21(2001), pp.273-281.地方依恋在空间层面上强调与地方共生,即希望与地方保持物理上的临近距离,在情感层面上强调与地方共情,即在情感上对特定地方的融入感与依恋感。饱含地方特色的生产生活实践、岁时节日、仪式信俗、方言俗语等一系列方俗活动通过视觉、听觉、味觉等多方面进入民众的脑海,保留在记忆深处,既是地方独特的文化表征,又是居民地方依恋的缘起与媒介,构建出民众对地方的深刻认知与情愫。如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写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47)王维著,赵殿成笺注,白鹤校点:《王维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00页。,通过对登高、插茱萸这些地方习俗的追忆,表达了其对家乡的思念与依恋,以日常习俗为介质,构建出对故乡这一地方深沉的依恋。南朝官员宗懔因怀念故土,以方俗作为寄托,将荆楚岁时习俗一一回忆出来,写成了那本流传至今的《荆楚岁时记》。

无论从古至今,从孩提到成人,民众一直受到地方风习潜移默化的浸染,方俗像一只无形的手,柔性却有力地影响着民众的思想和行为,牵系着民众与地方,在意识层面,形成民众对地方深切的眷恋,使民众在精神、情感和认知上依附于某地,即段义孚所说的人对地方之爱——恋地情结(Topophilia)。(48)参见[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

地方认同是指个人或群体与地方互动,从而实现社会化的过程。(49)参见朱竑、刘博:《地方感、地方依恋与地方认同等概念的辨析及研究启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第1期。基于该过程,个人与群体将自身定义为某个特定地方的一分子(50)Stedman R.C, “Toward a Social Psychology of Place: Predicting Behavior from Place-Based Cognitions, Attitude, and Identity”, Environment and Behavior, vol.34(2002), pp.561-581.,这种归属感,使得地方不再只是日常生活发生的物理场所,而成为了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51)Krupat E, “A place for place identity”,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sychology, vol.3(1983), pp.343-344.,民众通过地方来建构自身在社会中的角色与位置(52)Harold M.Proshansky, Abbe K.Fabian and Robert Kaminoff, “Place-identity: Physical world socialization of the self”,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sychology, vol.3(1983), pp.57-83.。方俗是日常实践与地方环境长久杂糅的产物,兼具日常性与地域性,它既是润物细无声的习染物,又是泾渭分明的文化象征物。比如地方惯习、仪式、方言俚语等方俗,只有常年生活在本乡本土的当地人才能明白其背后的意蕴,他们往往因此会产生“局内人”的感知,这种语境下方俗成为构建地方认同的重要途径和鲜明符号,成为区分“我者”与“他者”的标志。方俗这一基于地缘文化的情感纽带将“局内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这些“局内人”因为共同的生活环境与相似的文化认知,形成相似的地方认同感和彼此的群体认同感。方俗的影响范围往往成为地方认同的边界,受同一方俗影响的居民常因俗因地内聚成地缘文化群体,方俗深入影响着这一群体的思想观念与生活实践。如明代《广志绎》记载:“两浙东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浙东俗敦朴,人性俭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鲜富商大贾。”(53)王士性著,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四,中华书局,1981年,第67页。足见基于地域的差异、方俗的不同,浙江省内浙东地区与浙西地区民众的思想、性格、行为模式乃至生活方式差异迥然,民众依托方俗形成地方认同,从而内聚成不同的文化群体,亦形成不同的文化分区。由于方俗的相对稳定性,直至今日,这一划分仍准确、敏锐地展现出浙江地区的文化群体与文化分区。又如我国商帮从古至今均以地域为纽带而结成,无论是明清时期的晋商、徽商,还是当代的潮汕商帮、温州商帮,他们的商业理念与行为模式也具有明显的地域烙印,方俗的地方认同作用在商业群体内聚和对外交往中起着重要作用。

方俗深刻影响着当地民众的行为模式与文化观念,成为地方认同、群体认同的重要因素与显著标志,而当一地居民客居他地时,在适应迁入地习俗这一异质经验的同时,往往也受迁出地方俗的长久影响,保持较为稳定的迁出地认同,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乡音易改,乡情难却。

(三)合理利用方俗是治理地方社会的规约手段

方俗是地方文化的集中体现,是构建居民地方感的重要依托,是地缘文化群体的鲜明符号与象征,民众的思想意识、行为模式、价值观念均受到方俗的影响。历史上,圣人明君往往因俗而治,取得良好的治理效果,如《周礼·地官》载“以俗教安,则民不愉”(54)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卷十八,中华书局,2013年,第705页。。当代社会生活中,方俗作用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加重要。当下社会治理中,治理者把握方俗特性因势利导,对于地方善治是大有裨益的。

首先,对方俗的透彻理解有助于因地制宜、制定实施有效的地方治理策略,更好地实现对民众思想与行为的教化、规范,古人“观俗立法则治”(55)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卷二,中华书局,2017年,第48页。即是这个道理。地方社会治理中,面对地域环境、社会文化传统的相异,我们既不能“不观时俗”,使得政策制定空洞无物,了无社会根基;又不能“均齐一律”,机械复制、生搬硬套治理策略。需要针对不同的民情方俗,采取不同的治理措施,所谓“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56)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三,中华书局,2013年,第2167页。,“盖善政者,视俗而施教”(57)范晔:《后汉书》卷二十八上,中华书局,1965年,第957页。,因地因俗实施差异化策略才能事半功倍。比如当前我国基层社会治理中,非常强调发挥乡规民约的重要功用,取得良好的实际效果。这是由于乡规民约是从地方民众日常生活实践中生发的,它的根基来源于深厚的地方文化传统,是方俗的契约化呈现,乡规民约依据“村情”“民意”而定,因而能够精准且周到地维护村落日常生活秩序,成为基层社会治理的有效手段之一。

其次,积极倡导方俗,有利于地方内聚力的形成。一个群体的内聚力来源于成员感情上的归属,这种情感的归属则是由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所带来的。在地缘群体上,方俗是构建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的重要途径,它统一着民众的思想和行为,使其保持向心力和凝聚力,从而实现地方社会生活的稳定、繁荣。比如福建、广东等地的妈祖、社公祭祀,通过一定时空规律下信俗活动的举行,一方面使得民众依托方俗返乡,得以聚拢,在仪式互动中增强了地方文化认同与群体身份认同,实现“众人拾柴”“心向一处”;另一方面,很多社区亟待商议的事情可以在该场合协商,基于共同信仰带来的情感与认同,协商往往更容易达成共识,方俗扮演着治理手段与平台的角色。“群体认同的核心是共享的民俗”(58)张举文:《民俗认同:民俗学关键词之一》,《民间文化论坛》2018年第1期。,因俗制宜是维持地方认同、保持强大地方内聚力的重要手段。

再次,利用方俗可以调节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疏解矛盾,构建良好的个人情绪。方俗影响着地方社会内部个体成员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使得他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步调一致、相对和谐,不易因文化认知相悖而产生冲突。同时地方累世传承的生活惯习,包含着不少娱乐、补偿、宣泄的方式,能够调节民众身心、宣泄精神压力,补偿现实社会中难以满足的种种需求。例如,青海贵德六月会,是土族、汉族、藏族等民族居民共享的盛大节日。人们以共同信奉的二郎神与文昌神兄弟相会的集体仪式,实现一年一度的地方民族物资交流与精神交流;山西省襄汾县依托传统方俗举办的“过三十六”人生礼仪,将当地年满36岁的适龄青年聚集起来,在特定日期举行一场集体祈福的人生仪式,以祈求自身平安吉祥。(59)参见孙英芳:《山西“过三十六”习俗与当代乡村社会治理》,《社会治理》2019年第2期。该仪式一方面是对“逢四”“过九”“本命年”三重叠加“人生阈限”焦虑情绪的缓解,一方面是对36岁即将步入中年阶段的祝福与寄愿。通过这样的方俗活动,人们精准把握了适龄青年的精神诉求,让其获得安全感和地方归属感,调节了情绪,振奋了精神,造就了和谐的人际关系。由此可见,方俗是地方民众的精神调节剂,是社群内部关系的润滑油。

当代社会,受全球化带来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的影响,经济与文化力量超越传统的空间限制,在更大尺度上对空间和地方的建构方式进行重构(60)参见朱竑、钱俊希、陈晓亮:《地方与认同:欧美人文地理学对地方的再认识》,《人文地理》2010年第6期。,整个社会正经历着程度最深、时间最久的文化交互,我国“满天星斗”状一体多元的地方文化遭遇严峻挑战,乡土依恋与地方认同受到消解。基于这种现状,我们应该重视区域方俗这一宝贵精神财富,积极构建活态传承机制,保护文化的地方性、民众的地方感与地方文化的丰富性,并依据地方风习顺势而为,实现社会善治。(61)参见张士闪:《“顺水推舟”:当代中国新型城镇化建设不应忘却乡土本位》,《民俗研究》2014年第1期。当然,方俗也并非都是良风美俗,对于那些不合时宜,阻碍人性与社会发展的陈规陋俗,必须摒弃或者改易,因地制宜、激浊扬清是方俗参与地方礼俗重建与社会治理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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