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侠的现实生活与时代特征述论
2022-11-21白贤
白 贤
(咸阳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侠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群体,其流风余韵至今不绝。有唐一代,不仅各种各样的“侠”空前活跃,而且随着侠义文学与咏侠之风的兴起,使历来备受正统史家批判的侠于唐时大放异彩。侠逐渐从史家“实录”转为文士“幻设”,人们对侠客群体的认识也由“肆意陈欲”转为“主持正义”[1]41。可见,无论是从侠自身的发展还是人们对侠的认知来看,唐代无疑是重要的转折时期。以下,笔者试从现实生活与时代特征两个方面,对唐代的侠及其社会文化转型略作论述。
一、唐代侠的现实生活
如果说汉魏之侠是以宗族豪强为主,那么唐代之侠的主体则难以定论。因为根据已有的各种文献记载,有唐一代,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部曲家奴,均有可能以“侠”闻名,跻身侠列。
(一)唐代侠的成员构成
先秦、秦汉之侠多身份显赫,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地方豪强,“布衣之侠”绝非主流。与之相比,唐代侠的成员构成极为复杂,流品亦显得参差不齐。据粗略统计,至少包括以下数种:
1.贵族。如淮安靖王李神通“少轻侠……与豪英史万宝、裴勣、柳崇礼等举兵应太原”[2]3527。
2.官吏。如通泉县尉郭元振“任侠使气”[2]4361,泾原兵马将兼御史中丞刘海滨“以义侠闻”[2]4853。
3.士兵。如唐人诗歌中屡屡提及的隶名军籍的“禁军侠少”之类。
4.文士。如陈子昂“驰侠使气”;王之涣“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3];李白“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2]5762。
5.商贾。如谢小娥的丈夫“历阳侠少年”[2]5827段居贞即从事商业。正因为有了雄厚的财力,这些游侠少年才得以“千场纵博家仍富”[4]2217,“呼卢百万终不惜”[4]1712。
6.僧侣。如《酉阳杂俎》中的僧侠[5]89,《唐摭言》中的宣慈寺门子。
7.道士。如《酉阳杂俎》所记之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等。
8.奴仆。如《昆仑奴》中的磨勒。
9.闲子。如“京师有不肖子,皆着叠带冒,持梃剽闾里,号‘闲子’”[2]5471。
10.盗贼。如两《唐书》中屡屡出现的“盗”,《酉阳杂俎》所记“盗侠”[5]87之类。
11.妇女。如《新唐书·列女传》所载之谢小娥,以及唐传奇中著名的红线、聂隐娘等。
12.胡人。如《昆仑奴》中的磨勒,又如薛逢《侠少年》:“绿眼胡鹰踏锦鞲”[4]6334之类。
以上只是略举其要,唐代之侠的成员构成当远不止于此。甚至可以说,但凡有“侠气”者,皆可称之为“侠”。但侠之非侠,也正在于此。
(二)唐代侠的社会交往
唐代之侠因成分复杂,其社会关系呈多样化。大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攀结权贵。如柴绍、盛彦师、史万宝等人都是初以“侠”名,后投奔权贵,充当各种政治势力角逐的工具。虽有功名加身,但已非太史公所盛赞的“布衣之侠”。
2.依附豪右。如“新安大豪”沈千乘“结椎剽之党,为之囊槖,……郡国二千石不能禁”[6]3967。
3.托身藩镇。唐代藩镇广募刺客,待以殊遇,许多侠刺亦委身藩镇,为其所用。如杜牧所云:“当贞元时,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张孝忠子联为国婿。宪宗初宠于頔。来朝以其子,配以长女。皆挟恩佩势,聚少侠狗马为事,日截驰道,纵击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问。”[6]7839
4.隶名军籍。主要指“禁军侠少”而言。此外,还有侠与禁军相与交通的情况,如张读《宣室志》所记张生“为金吾卫佐,交游皆豪侠”[7]71。
5.投奔义军。唐代的侠客与各路义军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许多豪侠本为义军领袖抑或是中坚力量。如杜伏威“少落拓,不治产业”[8]2266,后与辅公祏招徕四方,聚众起事。刘黑闼也是“无赖,嗜酒,好博弈,不治产业”[8]2258的任侠之徒。其他义军首领如李勣、秦叔宝、程知节等亦有侠名。
通过以上叙述,我们不难发现:不管是追随权贵豪右,还是委身藩镇使府,唐代之侠都表现出较强的依附性。而这种依附性无疑使其独立人格日益丧失,并成为后世侠之“官化”的开始(1)参见鲁德才《历史中的侠与小说中的侠——论古代文化观念中武侠性格的变迁》,载于《南开学报》2001年第1期。。
(三)唐代侠的生活方式
侠既非一种职业,又不属某个特定阶层,要探讨整个侠群体的生活方式,近乎不可能。这里所讲的侠的生活方式,定然难以涵盖唐代之侠的整体,但或许能略见其一斑,姑妄言之。
1.衣饰穿着。对于侠的服饰佩戴,史书一般很少记载。以常理度之,汉魏之侠的地位相对较高,财力也比较雄厚,其衣着佩戴自然较为考究。司马迁特别强调朱家的“衣不完采”,想必游侠之衣锦盛容当更为普遍。及至唐代,由于侠的社会地位不同,其穿着存在较大差异。“浑身装束皆绮罗”[4]1712“锦衣鲜华手擎鹘”[4]9305者有之;“举止风味,无异常人”[9]者亦有之。但就活跃于街市的市井游侠而言,奇装异服仍不失为其一大特色。如冯翊《桂苑丛谈》中提到有人以“非常人装饰”冒充侠士,可见侠的衣着确与常人有别。又如,武元衡被刺后,“京师大恐,城门加兵谁何,其伟状异服燕赵言者,皆验训乃遣”[2]4835,也说明了唐代侠的这一特点。
2.娱乐活动。唐代社会,斗鸡与纵犬极为流行,而游侠少年多乐此不疲。他们视“斗鸡走狗家世事”[4]7662,“日日斗鸡都市里”[4]4286,甚至“斗鸡走狗夜不归”[4]9305。其次,饮酒赌博也是侠之所好。“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4]1306,即充分体现了唐代侠客饮酒之狂放。唐代最流行的赌博是樗蒲,其类似骰子,又称胡卢。因极富刺激性,游侠少年多迷恋于此。有道是:“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胡卢百万终不惜。”[4]1712史称李建成“所从皆博徒大侠”,哥舒翰“纵蒲酒长安市”,可见侠与赌博之间的关系。再者,唐代游侠少年还多好冶游,出入烟花之地。如“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也,京都侠少萃集于此”[10];“坊正张和,大侠也,幽访闺雅,无不知之。”[5]223还有一些声名显著的“豪侠”亦不免窃玉偷香之举,如浙西周宝“素以豪侠闻,知崔(夫人)有容色,乃逾垣而窃之,宗族亦莫知其存没”[11]91。
3.资财来源。为了维持奢靡浮华的生活方式,侠必然要使用各种手段以获取资财。其中最为常见的方式即为劫掠。张读《宣室志》中的李生“少有膂力,恃气好侠……好与侠客游,往往掠夺里人财帛”[7]40,王建《羽林行》中的“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4]3386,如此种种,可谓是对侠之劫掠资财的真实反映。而且,伴随劫掠的往往还有残杀。如《酉阳杂俎》中的盗侠“前后杀人,必食其肉”。受雇杀人也是侠获取资财的重要手段。如武周时雇侠客杀人“须捐二百疋”[12]147。德宗时宰相窦参以“畜养侠刺,交通节将”[13]的罪名而遭贬黜。至于宪宗时“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师”[8]4435,刺客受雇杀人之盛可想而知。
(四)唐代侠的独特人格
按照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的说法,侠之为侠,很大程度上源自其独特的人格,其中又以“信”“义”两项最为突出。若以之比照唐代的侠,也许会有些失望。
1.从“信”的角度讲,太史公称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讲求“一诺千金”。但唐代之侠对“信”的观念似乎颇为淡薄。如丘和以“任侠”知名,但初为隋臣,后附萧铣,终又降唐,毫无诚信可言。再者如李勣、秦叔宝、程知节等人也是反复无常,奉事多主,在当时难称有信之人,但唐人并不以为意。
2.从“义”的角度讲,侠客之义从本质而言纯属一种“背公死党”[14]之“私义”,即为知己可以赴汤蹈火,并不在乎自身的生死存亡。正如太史公所称道的“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15]但综观唐代之侠,粗豪果敢的武夫枭雄只得侠之气势,轻邪浮浪的游侠少年只得侠之外表,受人役使的藩府刺客只得侠之性情,而真正拥有侠客之“义”者寥寥无几。
二、唐代侠的时代特征
(一)宗族豪侠之衰落
两汉之侠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宗族豪侠势力强大。但是到了隋唐时期,由于均田制的推广,使宗族豪侠的依附人口大为减少,从而丧失了役使他人的基础。加之随着唐朝国家政权的统一与中央集权的进一步加强,代表地方势力的宗族豪侠不断受到抑制。再者,唐代多元化的价值取向也使宗族豪侠集团被日益分化。如陈子昂本出身于世为西南大豪的射洪陈氏家族,但汲汲于功名,有经略天下之志。
综上原因,使唐代宗族豪侠的势力逐渐衰落。虽然唐初粗豪果敢的武夫枭雄中,仍不乏权行一方的宗族豪侠,如薛举、李轨、梁师都等人,但已不能与汉魏之时同日而语。因此,我们很难再在史书中看到“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之侠的影子,这也许是许多论者称唐代无侠的重要原因。
(二)文人任侠之兴盛
文人之任侠,自南北朝时已有。但这毕竟是极少数,远不若唐代之蔚然成风。由于受社会“游侠热”的影响,唐代文人的尚气任侠为历代所罕见,包括许多著名文人也都有过任侠的经历。如陈元敬,“瑰伟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16]4191其子陈子昂也曾经“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尝以博徒入乡学……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曰白刃不可夺也。”[16]4191-4192王瀚,“少豪健恃才,及进士第,然喜蒱酒……日与方士豪侠饮乐游畋,伐鼓穷欢。”[2]5759王之涣,“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3]李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2]5762少年时据说曾“手刃数人”,成年后更加放荡不羁,并发出“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4]1683之感慨。刘义,“少放肆为侠行,因酒亡命杀人。后折节读书,能为诗歌。”[2]5268赵中行,“家于温州,以豪侠为事。”[11]181甄济,有“伉侠”之称,为范阳掌书记,面对安禄山之威逼利诱,不为所动,“引颈待之”[2]5567。此外,唐代许多文人虽无任侠经历,然受世风所染,亦难免有好侠之心。如杜甫《遣怀》诗云:“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4]2359柳宗元的诸多文章中亦大有侠气。
总的说来,唐代文人不仅坐而咏侠,且起而行侠,不但使唐代侠的队伍得到壮大,还使向来“以武犯禁”之侠的文化气息日渐浓厚。自此,因为唐代文人的反复歌咏,侠日益成为一种追求自由、反抗不公的文化精神的象征。
(三)刺客与侠之合流
侠与刺客本属不同的社会群体。毋庸置疑,《韩非子》中的“侠”与“私剑”(刺客)不相混同,《史记》中的“游侠”与“刺客”亦各有所指。唐代以前是很少将刺客之流称为侠的。在魏晋六朝诗人的眼中,侠为班固《汉书·游侠传》中所谓的“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之豪室强宗。该时期亦不乏歌咏刺客之作,但很少以侠称之。及至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云:“游侠,谓轻死重气,如荆轲、豫让之辈也。”可知唐代对于侠与刺客的界限已不甚明晰。《新唐书·甄戈传》载:“甄戈者,颇任侠,从谏厚给衅,坐上座,自称荆卿。从谏与定州戍将有嫌,命戈取之,因为逆旅上谒,留饮三日,乘间斩其首。它日,又使取仇人,乃引不逞者十余辈劫之。从谏不悦,号‘伪荆卿。’”[2]6019而唐人咏侠诗中的侠与刺客也混为一体。如李白《侠客行》:“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4]1688钱起《逢侠者》:“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4]2683而豪侠小说中,其主人公更多刺客之辈。如《红线》中的红线,《聂隐娘》中的聂隐娘,《义侠》中的义侠,等等。至于在唐代具体的史料记载中,侠之行刺客事,刺客之以侠称,或“侠刺”并称者,也极为普遍。这一切,诚如邵志国先生所说:“在很多情况下,唐人和我们都很难对刺客和侠客作出区别。”[17]其后,成书于北宋的《太平广记》将大量描写刺客的小说列入“豪侠类”,南宋的《折狱龟鉴》中有“雇侠客刺告人”[12]147之语,显然是将二者视为一体了。
侠与刺客的合流,是中国游侠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该过程的实现,似乎可从两个方面加以诠释:
一为历史积淀。因二者在诞生之初,即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构成一个有着共同利益的团体。侠之有刺客才能逞其威势,刺客之附侠才能得以衣食。加之二者在结交方式与行事原则方面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久而久之,便很容易被人们视作同一群体,进而被认作同一对象。此种过程,正如钱穆先生所言:“然既以养私剑为侠,漫而亦遂以见养者称侠;既以藏匿亡命者为侠,漫假而遂以见匿者为侠,此亦偶可有之。”[18]二为现实因素。由于受魏晋以来上层社会尚侠风气的浸染,唐代游侠之风亦极为盛行,并在奢靡浮华的世风之下更趋萎滥。而与“游侠”之萎滥堕落相比,刺客似乎更具备侠的人格与精神特征。于是,在唐代“侠客”辈出但多名不副实的情况下,刺客便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与侠的合流,成为唐代之侠的一部分。
明确了这一点,对唐代侠文学中的诸多疑问便可迎刃而解。如陈平原先生指出唐代豪侠小说多报恩题材,与前代之侠的行径大异其趣[1]28,实际上是唐代之侠蜕变为刺客使然。又豪侠小说中的人物重外在技艺与武功剑法,显然也是刺客,专行暗杀之事,必须要身怀绝技方可。这与前代广蓄私剑,役使他人之侠自是不同。
总之,侠与刺客的合流,不仅是游侠发展历史中的重要环节,也是中国古代侠观念演变过程中重大变革,实为中国侠文化史的“一大分野”。
三、余 论
顾颉刚先生说:“范晔作史,不传游侠,知东汉而后遂无闻矣。”[19]学者刘修明、乔宗传也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游侠阶层,在东汉时代基本上已不再存在。”[20]以上论断当然有其道理,但翻检汉代以降的典籍,以“侠”名者大有人在,岂可谓无侠?显然,以上诸家的观点都是以秦汉之侠作为标准,认为后代已无秦汉时期那样的侠,但如果换个角度,似乎也可以说明唐代之侠较之秦汉发生了较大变异。可见“《汉书》以后正史不再立游侠列传,这并非意味着游侠活动的衰退”[21],而是“不再进入正统史家的视野而已”[1]6。这一切,正如彭卫先生所言:“如果我们用发展的观点去看待侠者,便可以相当清晰地发现,游侠在中国古代以不同的表现,始终顽强存在着。它存在的本身,是中国传统文化特质的一个表现;而其存在形式的多样化,而是通过一个社会群体的命运,映现出中国历史的变迁。”[22]
通过上文的简要梳理和论述,我们不难发现:唐代的侠不仅存在,而且呈现出一派貌似“繁荣”的景象。经历唐代侠的发展转型,任侠几乎成为唐人的重要习气,甚至被内化为一种生活态度,或者说是一种精神风范。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游侠热”并不能代表传统意义上所谓游侠的真正繁荣。在唐代的侠看似繁荣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名不副实者。正如王汝涛先生所说:“(唐代)有些公子王孙只学会了交结西陵豪客,斗鸡走马,征歌选色;一掷千金,人们或亦目之为侠,都是有忝于这一称呼的。”[23]唐代民间流传甚广的长篇叙事歌词《季布骂阵词文》中,将朱家、郭解混为一人[24],亦可见广大普通民众好侠而不知侠。因此,侠之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亦全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