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命鸟》对《红楼梦》的继承及其新质
2022-11-21刘海珍
刘海珍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命命鸟》于1921年1月10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是许地山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该作品一经发表,“竟引起了文坛的轰动!”[1]26据笔者统计,《命命鸟》发表三年内,李石岑、洪瑞钊、潘垂统、葹蘅、瞿世英、陈炜谟、成仿吾7人曾在《时事新报·学灯》《小说月报》《创造季刊》上发表与《命命鸟》相关的评论①,其中潘垂统、葹蘅、陈炜谟还在《小说月报》上围绕《命命鸟》的主旨倾向与社会功用展开了一场不大的争论②。三十年代又有朱自清、沈从文、茅盾等人关注到这篇小说③。值得注意的是,在这11篇评论文章中就有5篇论述或提及《命命鸟》与《红楼梦》的关系,然而它们逐渐被忽视、忘却。在《命命鸟》发表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提并重新审视这些批评的声音,由此开启对《命命鸟》和《红楼梦》之间关系的探讨。
一、有关《命命鸟》与《红楼梦》关系的批评
《命命鸟》发表后不到一个月,李石岑就在《介绍〈小说月报〉的批评》中写道:
许地山君《命命鸟》一篇,虽属佳构,然余阅至中幅,即伴有阅石头记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一段之感想,迨阅至末幅加陵愿随明敏同往,又起模造贾宝玉随空空道人而去一段故事之怀疑。惟铎君附注,乃谓许君幼在缅甸所目击之事,是殆天造奇缘也欤?命命鸟足以箴今世之滥言恋爱者,复足以慰失恋之人,用意良非浅人所易窥见[2]。
李石岑阅读《命命鸟》时发现了它与《红楼梦》的相似之处,因此他“怀疑”《命命鸟》“模造”《红楼梦》的部分情节。但李石岑接着援引郑振铎的附注,表示或许《命命鸟》中描写真有其事,遂打消了自己的“怀疑”。
不同于李石岑犹疑的姿态,潘垂统直接表示《命命鸟》作者“窃取”了《红楼梦》。他写道:
敏明仿佛是林黛玉,加陵仿佛是贾宝玉,昙摩蜱仿佛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敏明的游瑞大光塔也同宝玉的游太虚幻境一般……所以我很疑惑著作者没有创作的才力,是窃取《石头记》的笔法和结构[3]。
除了批评《命命鸟》没有独创性,作者还认为《命命鸟》同《红楼梦》一样容易使读者“悲观厌世”。至于潘垂统为何如此言说的原因,他说自己第一次读《超人》和《命命鸟》时就“发生无限的感想”,因为联系到了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中学读了《石头记》后,他“思想的热度,减缩到沸点以下”;而后进入社会“感受了龌龊的空气”,又遇婚姻家庭的不幸,加上几次被《石头记》诱惑,人生陷入黑暗之中,萌生出“自杀逃世的念头”;后来幸赖周作人的指导,他的人生才“开了一线光明”。正是因为《石头记》与潘垂统的人生际遇有着如此深厚的联系,所以一看到《命命鸟》,他的心中立马浮现出了《石头记》的模样,并感到“不大愿意”。结合潘垂统对《超人》《低能儿》的评价可知,潘垂统持着“为人生”的文学观,并不排斥对社会问题的揭露,但认为作品应指出向上一面,有催人奋发的力量,而《石头记》《命命鸟》这类作品拒绝直面人生,极容易“诱惑烦闷的青年厌世”。潘垂统直言道:“《命命鸟》里有救世的上帝吗,只有逃世的观音罢。”[3]论述至此,可以发现潘垂统对《红楼梦》与《命命鸟》多方面相似性的体察有其独到之处。但用“窃取”一词是否恰当,将两作品的思想意蕴指向“悲观厌世”又是否全面呢?
两年后,成仿吾在《〈命命鸟〉的批评》中说道:
有人说他模仿《红楼梦》,我想实在也有许多地方可疑。这场幻境固然是《红楼梦》里面的太虚,即加陵的触犯,也可比宝玉的冒失;而且写法差不多尽是《红楼梦》式,反把《红楼梦》的好处丢尽了。
这篇东西差不多是纯客观的描写,若专论这些地方,差不多可以与那些恶劣的旧派小说同视……《红楼梦》还有不少的心理描写,这一篇却没有一处,有的时候,也不过一些论理的结果[4]。
成仿吾的评价也是负面的,他认为《命命鸟》的确学习了《红楼梦》的情节、写法,但只学到了皮毛而丢掉了精髓。他特别提到《命命鸟》缺少心理描写,这呼应了他对整篇小说的看法:“不仅技术是旧的,即观察也是旧的,他的人物……都是还没有发见人性的旧的人物。”[4]这种观点影响了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中的表达:“人物观察和技术皆是旧的——《红楼梦》的影响。”[5]26但应当注意的是,“人物观察和技术皆是旧的”与“《红楼梦》的影响”之间的因果关系是朱自清的引申与创见。
沈从文发表在1930年的《论落华生》则从正面肯定了许地山作品对《红楼梦》的继承:“语言的伶俐,形式上,我认为这规范,是有一小部分出之于《红楼梦》中贾哥哥和林妹妹的体裁的。”[6]虽并非专指《命命鸟》,但联系该小说的诗化语言尤其是敏明与加陵的对话,笔者认为该评价对于《命命鸟》也正恰当。
上述批评者敏锐地从人物、情节、语言、结构等多方面发现了《红楼梦》与《命命鸟》的关系。但除了沈从文外,潘垂统、成仿吾、朱自清都对这种相似性持批评态度,或认为存在着“窃取”,或认为没有学到精髓,或认为艺术上老旧。下文笔者将具体分析《命命鸟》对《红楼梦》的继承及其新质,并回应上述批评者的观点。
二、《命命鸟》对《红楼梦》的继承
讨论文学作品之间的继承关系时,不仅要比照细节,还应从整体的艺术精神中揣摩。下面笔者将分别从主旨意蕴和艺术形式方面分析《命命鸟》对《红楼梦》的继承。
(一)主旨意蕴
在主旨意蕴方面,两作品中都通过“有情”演绎了“色空”。“佛教认为有情的组织是由‘色受想行识’五种因素积聚而成,是为‘五蕴’。其中色蕴相当于物质现象……总括了时间和空间的一切现象。佛教大乘空宗主张‘五蕴’和合的人我以及‘五蕴’在本质上是空的。”[7]《红楼梦》的色空观显明易见。第十回写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8]6-7,正是对《红楼梦》“立意本旨”的概括,其特殊之处在于色空之间以“情”做桥梁。《红楼梦》对“有情”世界有细致的描摹,铺展了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的喜怒哀乐,其中有污秽肮脏的“情”,更有真挚纯粹的“情”。“有情”世界缘起于无,也归于无,贾宝玉在这个过程中以情悟道。
《命命鸟》中的佛典、幻境也是以情示色空,从而使敏明“觉悟”。《命命鸟》开头敏明手捧着《八大人觉经》,认为欲望带来无尽的痛苦,人们应认识到无常与无我,扫却五欲对智慧的遮蔽,以远离生死轮回,常住涅槃之境。这《八大人觉经》如同《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在小说开头出现,交代了作品总体的哲学思考。而后在幻境中,小溪对岸男男女女对“情”之丑恶的演绎直接刺激了敏明。加陵讲《佛说摩邓女经》的故事——摩邓之女爱恋阿难,后认识到色相之伪,因而悔悟——则使敏明最终“觉悟”。最后,在涅槃节来临的日子里,敏明于绿绮湖岸边祈祷:“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9],并投湖自杀。可见敏明整个觉悟的过程都是通过“情”觉悟“色空”。同时,《命命鸟》中虽与《红楼梦》一样揭露了虚伪之情,但并没有否定敏明和加陵之间的真情:小说前半部分写两人爱情之热烈纯粹,幻境中暗示他们是涅槃之境里的“命命鸟”,结局则安排两人挽手投湖。《命命鸟》以“有情”演绎“色空”,同时对“有情”世界含有热情与眷恋,体现出它对《红楼梦》的继承。
(二)艺术形式
在艺术形式方面,《命命鸟》更直接而明显地继承了《红楼梦》。一是小说的叙事模式。《命命鸟》虽然诞生于五四时期,却仍有一副传统小说的骨架,且与《红楼梦》有相似的整体架构上的特殊设计,体现出对《红楼梦》的继承。在叙事时间上,《命命鸟》与《红楼梦》一样,总体上都是顺序而连贯的,有清晰的时间标识,如“六点一刻”“下午”“过了三个月”“第二天早晨”等等。在叙事角度上,《红楼梦》和《命命鸟》采用的主要是全知视角,偶尔也有限知视角的运用。《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警幻仙子”和《命命鸟》中带领敏明游幻境的“那人”都拥有全知视角:知晓人物的前世今生,能预测故事的结局。而贾宝玉、林黛玉、刘姥姥和加陵等人则是限知视角的承担者,通过他们的眼睛,庭院布局、房间布置等得以展现。在叙事结构上,两作品中的幻境都属于“一种神性图式的结构”[10],是作品的中心,预示了故事的结局。
二是具体的叙事手段。首先是幻境的设置。这种形式除了起承上启下、预示结局的结构性作用,还带有隐喻生命真谛的寓言性质,也有助于深层心理的挖掘。《命命鸟》中的瑞大光幻境明显借鉴了《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其次是意象的运用。《红楼梦》中意象繁多,大到整个庭院,小到花、石、扇,它们不仅为作品增添了诗意,还能够推动情节的发展,支撑结构的严密,发挥叙事功能。《命命鸟》中也是如此,佛教意象众多,包括卍字徽章、荷花、命命鸟等,其中最典型的意象瑞大光佛塔是佛法的象征。它每一次出现都恰逢时机,似乎是在指引着敏明走向死亡、回归本原。
三是对人物出场和居室的描写。《命命鸟》对加陵的出场做了浓墨重彩的描写:
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9]。
全身上下细致的服饰描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都让我们想起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第一次出现的情景。两部作品都通过这样的外部观察将人物的家世、外貌交代给读者,出场便定型,给人留下了鲜明深刻的总体印象。
在对居室的描写方面,《命命鸟》和《红楼梦》也十分相似。前面提到过,两部作品中的居室多是从限知视角来描绘的。在《红楼梦》中,少爷小姐们住所的面貌是通过刘姥姥“看见”的,比如宝玉的房间,而《命命鸟》中敏明房间的布置通过加陵的眼睛呈现在我们面前:
加陵进去,瞧见……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9]。
在贾宝玉的房间里,刘姥姥的目光所及之处皆得到细致的描绘,作者突出色彩、光线的作用,营造出华丽奢靡且朦胧的氛围。而在敏明的房间中,同样是随人物目光进行了细致繁复的描绘,并注重用光线和摆设物营造梦境般的氛围。《命命鸟》的这种笔墨具有古典色彩,明显继承于《红楼梦》。
四是小说的语言对话。敏明和加陵的对话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处。敏明和加陵的对话常常是愉快的、戏谑的,灵动的话语透出人物的聪慧狡黠,也展现出两小无猜的单纯爱情。比如在小说开始部分,敏明含笑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又比如加陵邀敏明表演最得意的本领时,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9]这样“伶俐”的对话是了解《红楼梦》的读者倍感熟悉的。但主人公们的对话不常是这样活泼甜蜜的,在《红楼梦》中,愚钝冒失的宝玉常常言语间惹黛玉伤心,黛玉尖酸的话也会令宝玉黯然发怔,冲突的爆发往往是情节转变的关键。《命命鸟》中也是如此,加陵为开解敏明,给她讲摩邓女与阿难的故事,却不想触犯了敏明,使得敏明坚定了赴死的决心。
三、《命命鸟》的新质
《命命鸟》在多方面表现出对《红楼梦》的继承,同时由于时代的发展、作家个人经历的不同,《命命鸟》也有不少新质,同样体现在思想意蕴和艺术风格等方面。
(一)思想意蕴
《命命鸟》诞生于五四时期,那时西方个人主义传入,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都指出应建构健全独立的主体人格。比如早在1907年,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就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11]41。但对于生长于传统中国,又面对黑暗社会现实的知识分子与青年来说,独立人格的形成是艰难而痛苦的,反映在新文学中,便是充斥着自怜自艾甚至“自我毁灭”的情绪④。《命命鸟》中敏明的彷徨、恐慌都是这种情绪的体现。敏明的主体形象仍是脆弱的,她不能直面并反抗生活的阻碍,但她的自杀却也显出决绝的个人主义精神。
前面论述了《命命鸟》与《红楼梦》在色空观上的相似,但两作品中主人公的结局却并不相同:贾宝玉随一僧一道离去,敏明却选择了自杀。按照大乘佛教理念⑤,对色空的觉悟是通过自我修行,而不是自杀。敏明的选择显然溢出了这一范畴。笔者认为虽然小说表层上展现的全是敏明对佛教经义的觉悟过程,但深层里更有她对俗世的绝望与反抗和对生存本身的质询。敏明的父亲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受损,请蛊师给敏明施咒;幻境的演示则让敏明对爱情产生怀疑。亲情、爱情都是这样污浊不堪、反复无常,敏明愿意以自杀的方式反抗加在她身上的不平等、不自由,只不过她的反抗经由佛理思考的过滤而显得更加消极。
(二)艺术风格
在整体的艺术风格上,《命命鸟》较《红楼梦》呈现出不同质的平淡风格。《红楼梦》的风格有“平淡而近自然”的一面,但这主要来源于作者的写实精神,正如胡适所说是“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12]108,而《命命鸟》不同。首先,它的平淡风格主要源于作者以佛学的思维方式对宇宙、人生的思考。佛教讲缘起性空,无常无我,少欲解脱。但这样思考,悲欢离合就会失去真正的意义。因而《命命鸟》对外在的矛盾与内心的冲突几乎不做描写,敏明赴死时的态度也异常平静。其次,《命命鸟》的平淡风格之下呈现出复杂的悲喜交融。一方面,小说中写他们要去往“极乐国土”,树林里的萤火虫闪来闪去,像要“赴他们的喜宴”,表现出解脱痛苦,去往理想世界的欢欣与喜悦;另一方面,佛教哲理的慰藉并不能完全消除人物内心的创伤,因而《命命鸟》平淡之下有隐痛,传递出无声而悲怆的力量。最后,《命命鸟》的平淡具有审美现代性。作品的平淡,具有脱去欲望的平静与澄澈之美。将这种平淡放入时代中考量,便会发现它的独特意义。当时作品中多的是苦闷、控诉、反叛情绪,呈现出峻急或颓废的风格,平淡的风格显示出许地山对艺术美的坚守、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深思和对进化论式现代化的反思。与周作人、废名等人的作品一样,许地山的作品也与审美现代性有着密切的关系。
(三)艺术手法
《命命鸟》中有不少现代艺术的新手法,比如用近代心理学介入人物心理,比如风景描写浸润主体思考与情绪,体现出现代性色彩。这些艺术手法的运用使得《命命鸟》具有了值得重视的新质。
一是对人物心理的探索。许多人注意到宝玉入太虚幻境与敏明游瑞大光佛塔的关系,而作者对两人游历前后的心理探索亦值得关注。《红楼梦》中贾宝玉游历太虚的过程与秦可卿房间的布置有着密切的关系,一种极具暗示性的情景使得贾宝玉的心理发生变化;而在《命命鸟》中,敏明游历瑞大光幻境前也有心理变化。作者描写道:“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9]相比于《红楼梦》不着一字于人物内心,仅靠环境的暗示与情节的发展将之含蓄道出,这段话中明显包含着近代心理学的因素。另外,笔者认为敏明的游历幻境可能完全出于她的潜意识。当敏明与加陵配合着演奏雀翎舞时,“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9],可敏明的父亲担心敏明与加陵结婚会使自己的经济利益受损,竟打算让蛊师施咒,拆散两人。敏明既愤怒,又怕自己和加陵终究不能走到一起,受到佛光的启示,不禁坠入幻境。在这里,敏明看到了一对呆立不语的命命鸟,感到那就是自己和加陵,后来却因看到河对岸的男女初时甜蜜接着却互相啮噬而十分恐慌。这整个过程显露出敏明复杂的心理:一个十五岁的虔信佛教的女孩,遇到了在她眼中强大的不可战胜的阻力,逃入自己的信仰,想通过对欲望的摒弃摆脱内心的痛苦,与此同时,她对爱情本身也有了怀疑……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是宝玉游太虚时所没有的。可以说,敏明的幻境是她潜意识的直观呈现。
二是在风景描写上,《命命鸟》体现出了现代性色彩。柄谷行人将“风景的发现”与“人的内面之发现”相联系去考察日本“现代文学”的形成,这启示我们应重视风景描写与文学现代性的关系问题。《红楼梦》在风景描写方面虽然比诸多传统小说要杰出得多,但有时是客观实写园林景观,景与人分离或只有象征的比附(如潇湘院与林黛玉),有时借助“骈文诗词曲赋等韵文形式”[13]309,难以带来真切的感受;而在《命命鸟》中,有多处景色描写令人不能忽视,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9]。目光的流转可见人物的观察,景物的描写浸润着加陵愉悦的情绪,佛教意象瑞大光塔的比喻描写又有强烈的预示、象征、召唤主体的作用。小说结尾的几处风景描写虽以叙事者口吻说出,却也像是以主人公的主体情绪在唤起周围的一切。敏明和加陵牵着手走入水中自杀,月光、萤火虫都愈发明亮,像是映照着他们内心的澄澈与光明:“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9]这些风景描写浸润着主体思考与情绪,寄托着作者的评判,具有现代性色彩。
四、余论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评论者对《命命鸟》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有所讨论。他们敏锐地发现了《红楼梦》对《命命鸟》的影响,但受时代思潮、个人经验等方面的影响,他们的批评也有偏颇之处。潘垂统批评《命命鸟》剽窃了《红楼梦》;成仿吾认为两作品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朱自清则承认《命命鸟》对《红楼梦》有继承,但认为继承的是“旧”的艺术技巧。实际上,一方面,无论是流动变换的叙事视角还是神性图式结构的运用,都可以证明《红楼梦》的艺术手法并不“旧”。《命命鸟》是由创作入手,唤醒了《红楼梦》的艺术精髓。另一方面,《命命鸟》除了一副“传统”的骨架,更拥有“现代性”的内在。应该说,《命命鸟》对《红楼梦》的继承与创新正是传统与现代的相互召唤、相遇与融合。认识到这一点,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许地山文学创作道路的由来与发展,也有益于我们从微观的角度探究五四文学的多元融合特征。
注释:
① 包括李石岑的《介绍〈小说月报〉的批评》(下)(《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2月1日)、洪瑞钊的《中国新兴的象征主义文学》(《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7月9日)、潘垂统的《对于超人命命鸟低能儿的批评》(《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期,1921年11月10日)、葹蘅与茅盾的通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2期,1922年2月10日)、瞿世英的《小说的研究》(《小说月报》第13卷第8期,1922年8月10日)、陈炜谟的《读〈小说汇刊〉》(《小说月报》第13卷第12号,1922年12月10日)、成仿吾的《〈命命鸟〉的批评》(《创造季刊》第2卷第1期,1923年5月1日)。另外,郑振铎在发表《命命鸟》时加了附注,对该小说的背景做了介绍:“我的许哥哥少时就在缅甸念书,对于缅甸的风土,非常的熟悉。这篇小说是写他在那里的时候亲见的一段故事。命命鸟是阿弥陀经上的话,玄奘译为同命之鸟。”他还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5号的许地山作品《换巢鸾凤》文末的附注中提出“只有《新青年》上的鲁迅先生的几篇创作确是‘真’气扑鼻。本报上的《命命鸟》与此篇我读之也有此感”,赞扬了其写实精神。
② 在论争中葹蘅反驳了潘垂统的观点,陈炜谟和茅盾则支持葹蘅的看法。
③ 参见沈从文的《论落华生》(《读书月刊》第1卷第1期,1930年11月1日)、茅盾的《落华生论》(《文学》第3卷第4号,1934年10月1日)、茅盾的《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文艺论丛》(第14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年版,第30页]。
④ 参见倪婷婷《“五四”作家的文化心理》第一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⑤ 松冈纯子指出:“在《命命鸟》中﹐许地山以小乘佛教地缅甸为舞台,相当有意识地使用大乘佛典。”(松冈纯子.许地山的《命命鸟》与夫人林月森之死——从佛典的角度来分析[M]//吴俊,编译.东洋文论日本现代中国文学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