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发”意象看艾略特的厌女情绪与信仰困境
——以《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为视角
2022-11-21李靖,钟洁
李 靖,钟 洁
(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引言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是20世纪著名的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其早期诗作《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LoveSongofJ.AlfredPrufrock)(以下简称《情歌》)可谓是他的成名作,被认为是艾略特“成为具有影响力的诗人的重要开端”[1]。
《情歌》完成于1910-1911年间,问世之后,引起巨大的关注,褒贬两极分化。《情歌》原题为《女士间的普鲁弗洛克》(PrufrockAmongtheWomen),这个题目暗指了普鲁弗洛克与女性之间的力量对比和矛盾冲突,文本间的张力呼之欲出。《情歌》的题辞,艾略特引用了但丁(Dante Alighieri)《神曲》(DivineComedy)的第一部《地狱篇》(Inferno)第27章的一段诗文。以这样一首宗教诗开头,《情歌》的宗教主题表露无遗。而诗中对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的《至娇羞的情人》(ToHisCoyMistress)的引用,对施洗约翰(John the Baptist)、拉撒路(Lazarus)等圣经人物的戏仿,更是将诗歌主题与信仰相关联,艾略特的信仰困境成为理解诗歌的关键。对于诗歌中这些对圣经故事的指涉,早已有不少学者研究论证,在此不再赘述。
本文主要检验“头发”(或者“毛发”)(Hair)这一意象充斥的身体焦虑,从而分析《情歌》中的信仰困境和艾略特的厌女情结。研究《情歌》的学者们对普鲁弗洛克的“秃顶”早有注意。王琪认为,普鲁弗洛克的“秃顶”是他性压抑和性功能障碍的外在表现[1]。而其他的研究提及他的“秃顶”也多是将其简单地与性无能、病态、精神衰弱和信仰丧失划上等号。鲜有研究注意到,“头发”在《情歌》中作为一种文学典故的呈现,将艾略特的信仰困境和厌女情绪串联在一起。本文将从“文学领域中的‘头发’意象”“基督教领域中的‘头发’意象”“《情歌》中的‘头发’意象”三个层面,对“头发”这一意象进行剖析,尝试为理解《情歌》提供一个新视角。
一、文学领域中的“头发”意象
艾略特提出,“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2]180,并主张诗人必须具有“历史意识”,认为诗人“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这个历史的意识是对于永久的意识,也是对于暂时的意识,也是对于永久和暂时结合起来的意识”[2]2-3。因此,将艾略特的诗歌放到文学历史中去理解,将《情歌》中的意象与文学历史上的意象典故串联起来分析,就变得十分必要。
头发,作为人体的一部分,自原始社会以来便受到人类的重视。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Sir James George Frazer)在其著作《金枝》(TheGoldenBough)中阐述道,“原始人相信自己身体各个部分同自己有着触染关系,即使哪个部分已从身上脱离出来,这种触染关系仍然存在”[3]344,因此对头发、指甲一类的东西,即使是已经从身体上离开的部分,也十分留意。他同时提到,法兰克国王自出生以来,从来不剪头发,一旦他们失去了头发,便失去了“为国王的权利”[3]344。书中还提到另一个更为极端的例子,国王克劳多弥尔去世后,克洛蒂尔德太后宁愿让国王的两个阴谋篡夺王位的兄弟杀死两个孙儿,也不愿将孙儿的头发剪掉[3]344-345。从弗雷泽对“头发禁忌”的分析研究看来,头发自远古便与力量、权力的象征相关联。
而这一观点,更是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中,被无数次强调。在神话与民间故事中,很多具有特殊力量的人物,总是跟一头显眼有特色的头发联系在一起。“头发也是许多民谣和童话故事中的主题,在这些故事中,头发……是珍贵、强大或神圣事物的象征。”[4]
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Medusa)、瑟茜(Circe),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Venus),北欧神话中的希芙(Sif),格林童话中的莴苣姑娘(Rapunzel),民间传说中的女水妖(Nixie)、美人鱼(Mermaid)、天鹅少女(Swan Maiden)、莉莉丝(Lilith)等,她们的头发不仅与她们的力量联系在一起,同时还代表了她们的身份。
美杜莎是一个经典的恶魔女性形象,她原本是一个美少女,之后却被惩罚变成蛇发女妖,她的头发有着可怕的力量,能把人石化,成为她魔力和身份的外化。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提出论断,认为美杜莎的头发是一种阉割象征,而“对美杜莎的恐惧是对阉割的恐惧”[5]273。科里亚特(Isador H.Coriat)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美杜莎的头发“不仅是一个阉割的象征,也可能是一种强化,通过这种多阳具性的表现给女人一个阴茎”[6]。
莉莉丝,犹太民间传说中人类祖先亚当的第一任妻子,法力高强的女巫、夜之魔女,她最突出的外貌特征是她美丽的金发。吉特(Elisabeth G.Gitter)认为她是一个“金发女郎的悠久文学传统的继承者”[4]。
民间传说中的女水妖、美人鱼总是以唱着歌梳理美丽头发的形象出现,吉特指出,“梳理和展示头发就构成了一场性展览”[4]。在其论文中,她同时提到,头发丰富被认为具有强烈性邀请的暗示,并且,头发的长度经常被认为是强烈性欲的指标,甚至是放荡性的指标[4]。
正如巴特利特(Robert Bartlett)指出的,“头发是一种特别肥沃和强大的意义载体”。他认为有三个原因:第一,头发是一种极易延展的身体部位,并且是“有机的”(organic);第二,头发和面部的毛发围绕着脸生长,而脸庞是“身体中具有最集中和多样交际功能的部分”;第三,头发提供了生物信息,因此构成了一定的意义系统[7]。他提到,在威廉·鲁弗斯(William Rufus)统治时期,曾展现对浓密男性头发的崇拜[7],同时他还注意到,头发的移除或消失,有着“放弃性行为”(sexual renunciation)的社会意义[7]。
在文学作品中,还有一些头发的形象,不是展示美丽和力量,而是成为女性的发声器官,叙述她们的故事,表征她们的身份。吉特梳理分析了苏格兰-爱尔兰民谣《残忍的姐姐》(TheCruelSister)中的可怜的妹妹和格林童话中的鹅女孩的形象[4]。《残忍的姐姐》这一民谣讲述了一个因为姐姐的追求者被妹妹的头发所吸引,于是妹妹被姐姐淹死的故事。一位路过的竖琴手发现了女孩的尸体,用她的头发和胸骨做成了一把竖琴。这件乐器弹奏悲伤的音乐,诉说女孩悲惨的故事,最终使凶手受到惩罚。格林童话中的鹅女孩讲述了一个嫁到遥远国家的公主的故事,在前往结婚的路上,公主的女仆抢占了公主的嫁妆和身份,嫁给了王子,并强迫公主成为了一个女仆。真正的公主被孤立在陌生的国度,无法为自己发声,但当她梳头和编发时,她的头发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国王发现了真相,惩罚了邪恶的女仆,恢复了公主的真实身份。吉特认为,针对民谣中溺水的妹妹和鹅女孩公主的罪行,都是“对身份的抹杀”,她们都被“真实地或者象征性地被溺亡”,她们的声音被沉默,但是她们的头发,为她们说话,诉说了她们的身份[4]。
在吉特的论文中,她分析总结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诸多绘画和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她提出,“在绘画和文学中,以及在他们的流行文化中”,由于其“魔法的、象征的力量”,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头发的形象有着“各种丰富而复杂的含义”,金发将财富和女性性征联系在一起,“是表达他们对金钱和女性性权力的臭名昭著和矛盾迷恋的明显和理想的工具”[4]936,但是,在女性的头发成为“解释她的文本”的时候,解读会变得更加困难[4]。
文学中有一个“头发帐篷”(hair tents)的意象。爱伦·坡(Edgar Alan Poe)、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但丁·罗塞蒂(Dante Rossetti)、勃朗宁(Robert Browning)、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等都在作品中使用过这一意象,将其“与神秘力量的光环融合在一起”[4]。因此,通过“头发帐篷”这一意象,头发也构成了一种保护,成为茧、巢穴、护身符和避世的堡垒。
此外,与金子和金钱有着联系的头发,同时还被商品化了,自洛基(Loki)用黄金替换希芙的头发,到维多利亚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头发替换和交易情节,头发成为了一种“货币”,用来交换婚姻和财产[4]。
长发同时还是一个恐怖的象征,象征一种与死亡连接的恐怖的力量。头发无限延伸,从生到死,再从死返生,建构了一个诡异惊悚的意象,使人毛骨悚然。在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可怜的鬼魂》(ThePoorGhost)、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黄金生长的秘密》(TheSecretoftheGrowingGold)、王尔德(Oscar Wilde)的《安魂曲》(Requiescat)、叶芝的《他祝愿爱人死亡》(HeWishesHisBelovedWereDead)中的头发,都变成了一种危险的意象。这些危险的头发,不再是温暖甜蜜的保护罩和守护符,转而构成了一种“缠住”(entrapping)和“勒死”(strangling)的意象,变成了蜘蛛捕捉昆虫的罗网、猎人囚禁猎物的陷阱,作为武器的头发,不仅能使对手失去自由,甚至还会丧失生命。
另一位学者英格兰德(Nancy Rosenberg England)也注意到了类似的危险的头发意象。她提出,头发和吸血鬼之间具有相似性,它们都“源于皮肤上的小孔”,构成它们的可见的部分都是由“死亡细胞组成”,它们都与“身份紧密相连”,它们都可以“唤起性欲”的想象,而且它们都代表着“不死之身”[8]31。她同时指出,在维多利亚的文化背景下,女性私下梳理头发表示纯洁,而在公开场合梳理头发则暗指了性欲。她认为,范海辛(Van Helsing)在露西(Lucy)的床上为其梳头暗指了性。而范海辛关于想要砍掉露西的头的话语,是“代表了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压抑女性智力和性欲的观念”[8]34。她也提到了《黄金生长的秘密》中的危险头发,并将其与《德古拉》(Dracula)中的女吸血鬼的金发意象联系起来,进一步强调了头发与吸血鬼意象的相似性[8]39-41。
这些危险可怖的头发意象,再次与美杜莎和莉莉丝等女性形象相呼应,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男性的文学想象中对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力量的警惕和焦虑。
总之,头发作为文学典故,既可以象征美丽、智慧、纯洁和力量,作为文本去解释女性、代表女性的内在;又可以作为一种充满生机的、独立的、充满能量的意象存在,象征女性的温柔和守护、顺从和陪伴、体贴和保护的“头发帐篷”的意象存在;也可以象征金钱、权力和性欲;还可以代表邪恶、恐怖和威胁。
二、基督教领域中的“头发”意象
戈登提到,艾略特的衣袋里经常随身携带但丁意大利语原文的作品,并指出,但丁是“艾略特一生中最深邃、最持久的影响”[9]89。《情歌》的题辞来自但丁,正代表了诗歌主题与宗教无法被忽视的关系。因此,仅从哲学层面分析诗歌中艾略特的智性活动,就会略显片面。
尽管《情歌》写就于艾略特皈依之前,但是早在皈依之前多年,甚至可以说,从他出生起,他就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艾略特的祖父威廉·艾略特(William G.Eliot)毕业于哈佛神学院,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他放弃了在东部安稳的生活,毅然前去当时条件十分艰苦的圣路易斯,他是一个是非分明、具有坚定的信念、干练精明又富含同情心的人,在当地开教堂、办学校,享有极高的声望。艾略特的祖父严苛的道德规范和坚定的宗教信念,是他给家庭留下的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而艾略特的母亲,是一个秉承着其公公道德境界的虔诚的基督教徒,也是一个有文学理想和文学才华的女性,她不仅在信仰和道德的路上,也在文学的层面上,对艾略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家族的清教传统和道德意识,正是艾略特的性格和思想中的“历史意识”。而他之后在大学中选修的各种古典课程更是增强了他新英格兰家庭背景培养出的传统意识,影响他的文学创作。
而根据艾略特的传记作家所写,皈依之前,他已经在皈依的边缘徘徊往复多年[9]91,并显现出对宗教意象的巨大兴趣。而且,艾略特对于圣徒形象尤其痴迷,这一痴迷,根据戈登所说,“可追溯到他的母亲”[9]92。《情歌》也对这一痴迷多有体现。除了题辞,《情歌》中出现了多个圣经人物形象,因此,将其诗歌中的意象与圣经中意象群联系起来理解,也就是其价值所在。
夏娃(Eve)是圣经中亚当的妻子,被化身为蛇的恶魔诱惑,导致她连同亚当一起被驱逐出伊甸园,成为基督教文化中人类堕落的开始。吉特指出,弥尔顿(John Milton)笔下的夏娃是“维纳斯的两面派后代”(another duplicitous descendant of Venus),她的放荡和蓬乱的金发暗示了她邪恶的欲望[4]。英格兰德也同样注意到了夏娃的头发意象与性欲和堕落之间的暗指[8]33。
圣经中的约伯(Job)是一个善良而富裕的男人,虔诚地信仰上帝,而上帝决定考验他的信仰。在几次考验中,他失去了孩子和财产,开始绝望,他剪掉他的头发作为孤独凄凉境地的象征[10]。这一失去头发的意象代表了他荒凉和绝望,以及他信仰的动摇。
圣经中的参孙(Samson)是古代以色列杰出的法官之一,著名的大力士。在参孙出生之前,一位天使在他的母亲面前显现,宣布她将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出生就会成为拿细耳人,并“带头从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以色列”[11]。受到耶和华的庇佑和祝福,参孙是无往不胜的,然而却爱上大利拉。大利拉为了物质利益,将他力量的秘密透露给了他的敌人,并且帮助他的敌人把他力量源泉的头发剃掉了,使得他不再有耶和华的精神,被敌人打败了[12]。在参孙的故事中,头发这一意象象征了力量的源泉,也代表了与神的联系。
与上面提到的“头发帐篷”的意象相似,在基督教领域中也有关于头发意象作为一种保护出现的故事。在圣艾格尼丝的传说中,她在因拒绝放弃自己的信仰向异教神献祭并与罗马长官的儿子结婚后,被惩罚戴上镣铐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公众面前,但是向上帝祈祷之后,上帝使她的头发长得长而浓密,像衣服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4]。吉特指出,在这个故事中,浓密的头发象征了“神圣的恩典以及女孩的信仰和纯洁”[4]。
三、《情歌》中的“头发”意象
艾略特曾提到,普鲁弗洛克既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也有他自己的影子[9]70。那么,1911年写下这首诗的23岁的艾略特,何以想像出一个四肢纤细无力、头发稀疏的中年秃顶男人的独白呢?
前面已经提到,艾略特对圣徒形象痴迷。在《情歌》中,也直接或间接出现多位圣经中的圣徒形象。直接出现的是施洗约翰和拉撒路。施洗约翰,因奉上帝之命,为耶稣施以洗礼而得名。他是圣经中的经典角色,也在许多文艺作品中出现,因公开抨击犹太王希律被捕入狱,后希律王的继女莎乐美为王跳舞,要求约翰的头作为赏赐,《情歌》中正是戏仿了这一情节。然而约翰作为先知,不仅是勇气和行动力上与普鲁弗洛克形成对比,在宗教画和文学作品中,约翰的形象也与普鲁弗洛克形成强烈对比:普鲁弗洛克的头发“真是愈来愈稀薄了”[13]4,而约翰总是长着浓密的头发和胡须。而上节中也提到,在圣经中,头发是男性力量和信仰的象征。普鲁弗洛克的秃顶,不仅体现了他勇气的缺乏,更突出了他力量的不足和信仰的缺失。“我不是先知”[13]6,普鲁弗洛克的否定,正证明了他对这一点的清晰意识。
在屋里妇女们来来去去,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13]2-3。
这两句诗在诗中重复,别有意味。正如刘立辉指出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大都涉及宗教题材,如“大卫”“摩西”“最后的审判”等[14],并且“其创作以人物健美著称”[1]。米开朗琪罗创作出的代表雄健和男性力量的大卫、摩西和亚当等形象,与普鲁弗洛克“胳膊腿真的瘦了”[13]4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突出《情歌》中男性力量的丧失。头发不仅代表力量,也象征了声音,施洗约翰的被砍头与参孙的失去头发一样,类似一种阉割,都对他们起到了禁声的作用,而在女性大肆谈论米开朗琪罗的时候,普鲁弗洛克无法发出声音。而女人们对米开朗琪罗的闲谈,无疑消减了宗教题材的严肃性和其刻画的基督徒的男性力量。
但是在灯光下,一层浅褐色的茸毛![13]5
英格兰德在其论文中分析了乔纳森头发的流失和德古拉的头发的复活,头发象征了一种流动的可以被夺取的能量[8]48。而在《情歌》中,普鲁弗洛克的头发正在减少,女人们的胳膊上明显有“一层浅褐色的茸毛”,这种强烈的反差,与《德古拉》中吸血鬼的意象联系在一起,能量和力量,权力和欲望,在《情歌》的世界里,从男人身上流向了女人们身上,女人们对男性的威胁,对男性力量的侵蚀和阉割,在诗歌中被凸显了出来。
学术界早已注意到艾略特的厌女症。贝勒尔(Leila Bellour)整理分析了艾略特的许多信件,指出其信件中充斥着父权制权威,他的厌女情结十分明显[15]。
圣经故事中,女性形象总是在罪人与圣徒的两极间跳动,戈登提出,这是“一种否认她们拥有平等人性的策略”[9]88。而艾略特对女性的贬低和厌恶,则更加明显和直接。他认为,“文艺集会上太多女人的出现拉低了整体品味”[9]104。他曾把妓女简化成一系列裂口,在1917至1919年间多将女性描绘成动物形象,还曾用“猫”的意象贬低女性[9]109。而《情歌》中出现的像猫一样笼罩城市的雾的意象,也可以被看作一种女性力量弥漫的象征。戈登在艾略特的传记中直接明确指出,艾略特无端地憎恶女性,并且提到,艾略特曾在信中写道他将尽全力保证供稿的都是男性,因为他不信任从事文学的女人[9]113。
而艾略特的厌女情绪,无疑是跟他的性功能障碍联系在一起的,而他性方面的种种问题可能来源于他家庭严厉的道德规范、复兴基督教的强烈渴望、以及对基督教中禁欲修行和其他激进思想的支持。戈登提到过,艾略特认为从基督教中去除禁欲修行与激进思想的行为,会使基督教变得过于温吞、过于自由主义[9]114。就像《情歌》中的普鲁弗洛克,想象着被迫害,看见自己“成为伟大的那一时刻一闪而灭”[13]6,然而,正如戈登所说,他又感到恐惧[9]72。这一点无疑也在普鲁弗洛克的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听见美人鱼们在彼此面对面歌唱我想她们不会是为我而唱歌[13]9。
许多研究认为,《情歌》是一首只有性欲没有爱的诗歌,普鲁弗洛克渴望美人鱼对他唱歌,突出了他性欲的膨胀。
但是,普鲁弗洛克也许继承了艾略特禁欲的倾向,那么普鲁弗洛克对美人鱼歌声的渴望真的是对性爱的渴望吗?事实上,从诗歌的各个细节以及戈登的著作中对艾略特的记录可以看出,性压抑的艾略特和普鲁弗洛克,不是被动的性压抑,而是主动地压抑他的性欲,通过禁欲来复兴信仰。《情歌》中更多体现的是对女性的警惕和厌恶之情,是男女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和强烈的冲突。而美人鱼的存在和对美人鱼歌声的渴望,只不过是他对于男性力量的追求。
直到人声把我们唤醒,于是我们淹死[13]9。
诗歌结尾处“淹死”的意象,被认为是“在女性意象中的窒息状态”[16]。然而,圣经中记载,上帝为信徒分开红海,信仰上帝的人,可以走过海底而不溺亡[17-18]。耶和华曾说过,“你们的头发一根也不会消失”[19],而耶稣基督也对门徒说过类似的话,“你们的头发都被数点了”[20-21],作为上帝对他们的关怀。而“淹死”与“秃顶”等意象,与圣经中的故事形成对比,可能也暗示了艾略特对于社会信仰缺失的焦虑。
结语
通过分析“头发”这一意象解读《情歌》,可以看到,诗歌中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矛盾和张力,女性的存在与其说是诱惑,不如说是威胁,是焦虑和恐惧的根源。逐渐失去头发的普鲁弗洛克,不仅在丧失男性力量,身份逐渐被抹杀,信仰也受到考验。头发数量在男女之间的流动,使女性呈现出吸血鬼的恐怖,将力量从男性身上夺取,而信仰的不坚定,也使得普鲁弗洛克失去上帝的关怀和保护,隐喻了不死和永生的头发意象与从死者中回来的拉撒路相呼应,而普鲁弗洛克头发的缺失,却使他无法再从死亡中复活,只有“永恒的侍从”等待着他,恐惧和焦虑油然而生。艾略特的厌女情绪注入到了普鲁弗洛克的身上,而普鲁弗洛克对女性的焦虑和恐惧,也折射出艾略特的恐惧心理。而这一切也许都源于社会转型和新世纪的新女性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