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修身哲学在当代哲学治疗中的独特价值
2022-11-21杨增艳
杨增艳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引言
当代哲学咨询学科的诞生,源于对思辨化哲学脱离日常生活现象之反思。因而,哲学咨询主张复兴将哲学视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古代传统,在日常实践中显用出哲学的智慧。毋庸置疑,哲学咨询在分析、解除思想之惑,纠正与治疗思想方面已经取得显著成效。就此而言,哲学咨询也在一定程度上“返归”了古代实践哲学传统。但在具体的咨询实践中,哲学咨询又往往流于改变来访者认知与观念之浅层,因而治疗效果不甚明显,也难以引发主体深层的整体性改变。那么,哲学咨询在复兴和推广古代哲学中非疾病化的治疗思想和方法时,不能忽视一个至为关键的元问题:哲学何以具有治疗性本质?可以说,古希腊、罗马哲学作为西方哲学咨询的根本性源头,其之所以呈现出强烈的治疗特质,就在于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与生活紧密联系且关乎精神与生命内在品质提升与转化的精神修习(spiritual exercise)。亦即,古代哲学的思想治疗作用,集中体现在其所特有的一系列转化自我的修习体系与思想治疗范式上。在此意义上,进一步深入挖掘、汲取和转化西方古代哲学中的修习实践资源,或许可为哲学咨询建构更具有深度、操作性更强的咨询和治疗方法体系,充分发挥哲学之用,真正实现自我的哲学关怀启迪新思路。
一、当代哲学咨询的问题与困境
兴起于20世纪的哲学咨询虽然只有短暂的历史,但是它作为一种哲学践行形态又在欧美国家快速崛起。时至今日,在全球范围内相继出现和成立了诸多哲学咨询机构和学会,相关理论与实践研究成果也颇为丰硕。具体而言,在德国哲学家G.阿申巴赫(Gerd Achenbach)明确提出“哲学咨询”(philosophical counseling)的概念之后,美国的L.马利诺夫(Lou Marinoff)、加拿大的P.拉伯(Peter Raabe)、英国的T.利波恩(T.LeBon)等也紧随其后,在哲学咨询的理论研究与哲学咨询活动的开展方面都作出了各自的努力,共同推动了哲学咨询的新发展。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哲学咨询自诞生之初便没有一个固定统一的定义。哲学家们从多重视野出发,将哲学咨询称为“哲学践行”“哲学咨商”“哲学辅导”,并进一步将其定义为“对心智健全之人的治疗”,“自我的哲学关怀”,“用于修复信念的思想治疗分析技术”,“运用哲学的思想和方法帮助人们解决思想上的种种困惑”等[1]。在具体的方法选择上,不同的哲学咨询践行者依循的方法也各自不同,较具代表性的方法主要有阿申巴赫的“超越-方法的方法”(beyond-method method)、L.马利诺夫的“平静法”(PEACE)、P.拉伯的“四阶段”咨询法(FITT)、弗兰克尔(Viktor Emil Frankl)的意义治疗方法等[2]74-77。
既然哲学咨询并没有统一的理论与固定的方法,因此厘清不同哲学咨询体系间内在一致性的工作也变得极为繁重与庞杂。若结合哲学咨询的兴起背景,则可以清晰地照见对思辨化哲学脱离生活世界之现象的反思和审理,构成了哲学家们关注与研究哲学咨询的缘由与内在动力。基于此,为了关联起哲学与日常生活的统一性,哲学咨询一方面试图重启古代哲学的“心灵治疗”功用,充分发挥哲学在思想治疗方面的作用和价值意义;另一方面哲学咨询也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精神,旨在为当前人们普遍存在的思想困惑与意义危机提供恰切的疏导解决办法,进而引发主体深层次的提升与转变。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咨询可被视为一次重新以生活方式来定义哲学内涵,挖掘西方传统中哲学化生活方式所蕴含的生命关怀智慧的现代尝试。抑或可被称为一种复兴古代实践哲学的智慧,传承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方法,但又关切于当下的“返本开新”的现代实践哲学范式[3]。可以说,从阿申巴赫成立第一家“哲学实践”机构,开始从事具体的哲学咨询工作,再到世界范围内开始大量出现相关哲学咨询机构与咨询活动。这些现象不仅意味着一种将哲学智慧运用于现实生活的实践方法的出现,同时也意味着人们愈加体会到哲学对关怀生活与生命的具体效用。进言之,哲学咨询的蓬勃发展,充分显示出哲学并不局限于某种思辨性的范畴与观念,而是可以影响、渗透和作用于日常生活的切身性活动,而“从‘哲学咖啡馆’受欢迎的程度来看,它用哲学讨论来改善人们的思想状况是成功的,是很接近哲学原本的活动形态的”[2]77。
诚然,哲学咨询的“正式诞生其实是返古复古回到哲学应有的面貌”[4],并且当哲学咨询“回到哲学的原初意义也就是生活方式的时候,哲学的治疗性本质就跃然纸上。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所显明的正是它的治疗性”[5]。但需要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哲学咨询虽具有强烈的实践旨趣,但因其诞生于一个哲学已然被化约为理论话语的现代语境中,就此而言,哲学咨询在很大程度上仍旧是以理性化为典型表征的现代哲学下的一个分支,因此难以彻底超脱以“认知”作为主流与核心的思辨化哲学之藩篱。这种先天局限性显化在具体的哲学咨询活动上则表现为:当前哲学咨询过于倚重以哲学的“观念”来“启发”“说服”和“治疗”来访者,最后哲学咨询和治疗便会流于对主体思想信念或认知的改变之浅层。详细来说,无论是阿申巴赫、马利诺夫还是拉伯的咨询和治疗方法,虽然都强调以一种概观的整体性视野来重新审视问题与自身的生活境况,以一种超越性的思维和心态来应对日常生活,并且在咨询双方的交流对话之中,也能显现出极为明显的疗愈效果,但不难发现,无论是个体性的哲学咨询过程,抑或团体性的哲学咨询讨论,哲学咨询师更多偏向于为来访者提供一些与他们价值体系相一致的哲学理论或哲学知识,或者是有导向性地启发他们发现某些明确表达且具有普遍性的定义,从而使这些哲学理论成为来访者的思想信念或思想工具,以便改变他们惯常性的思维模式,最终达到开解思想疑惑的目的。总言之,当前哲学咨询局限于改变主体思想信念或认知的层面。
那么问题也即随之而来,无论是咨询师将自身所储备的哲学观念赋予来访者,抑或咨询师以启发性的方式将来访者原本就具有的某些观念显现化,归根结底还是以一重观念来覆盖或替换另一重观念,依旧是在思维智性和认知层面的作用。这种方式固然会带来人们思想认知的改变,人能够从诸多混乱或错误的观念中获得一种更为清晰或全新的认知,并随之带来思想状态与生活方式的一定改变,但这种改变与治疗具有一定的时效性或不稳定性,经过哲学咨询把人的心理与思维调适到某种所谓“正常状态”或改变人们的认知,并不必然会带来“思想问题”之症结的根本性瓦解或消除。究其原因,若只是停留于思想认知改变之浅层,则所有的哲学观念和方法仍外在于主体存在本身,因而无法内化为主体应对各种思想情景和生活困境的心理能力,遑论实现主体之存在的整体性和根本性转化。或许在特定的情景处境中,再次受特定外因的影响刺激,人们还是会不自觉地退回到旧有思维模式中,依旧产生出错误的认知和偏激的行为。而在西方古代哲学传统中,主体思想认知的根本性转化和完善并不能仅凭智性层面的工作就能实现,而是需要具体的、行之有效的技术与方法,并经由反复的训练与修习(askêsis)。而且对于苏格拉底式的古代哲人而言,哲学言谈并非仅仅是为了训练思辨能力,而是为参与对话、论辩的人们带来存在之整体性的“更新”,而“更新”在本质上乃是治疗[5]。
正如上文所言,哲学咨询不仅仅在于“返本”,还要为现代人开出新的治疗良方。那么哲学咨询在建立之初,就是一个不断“返回”又“超出”古代哲学传统的过程,这显然也是哲学咨询学科之特色所在。但不可忽视的是,从当前哲学咨询自身的实践活动和现状,以及不断面临的缺乏哲学意味、将哲学简单化、治疗效果不够明显且难以评估等一系列质疑来看,哲学咨询学科的发展无疑面临着多重困境。更有学者指出:“哲学咨询是高科技时代哲学之用的很好体现……以哲学咨询来验证哲学之用,是对哲学之用的庸俗化与曲解。”[6]就此而言,哲学咨询在续接和复兴古代实践哲学传统方面,显然还有值得继续深入探索与完善之处。那么哲学咨询又该如何面对质疑、化解困境以补全自身之不足呢?根本核心还在于超越对主体之认知性问题的解决,使哲学的知识观念能够转化为主体的精神品质,显化为主体应对实际问题的内在能力,从而真正成就对主体之存在方式的整体性改观,使哲学产生切实的治疗价值和作用。也即,哲学咨询需要建立起更为深度有效且操作性更强的咨询和治疗的方法体系,以此来保障哲学咨询和治疗的行之有效性和彻底性。因为无论对于古代哲学抑或现代哲学咨询而言,思想治疗之终极目标的达成,深入有效的方法体系都是最为关键且必要的一环。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引导和帮助主体将理论观念转化为应对现实问题和思想困境的实际能力,真正落实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之实践关切。
显然,这种突破需要依赖于另一重“超出”当代哲学咨询自身的视野。既然哲学咨询的实践取向和治疗观念均发端于古代哲学传统,面对哲学咨询的发展困境,或许只有复归至古代哲学之中。唯有如此,才能更加清晰地照见哲学咨询自身所展示的深度与缺失的维度。概言之,通过不断地回到古代哲学传统,对这些资源进行再解读、再发掘,从而为哲学咨询提供一重观照自身的新视野,进而启发当代哲学咨询学科获得另一重突围破困的新思路、新方法。基于此,下文将对古代哲学的本真内涵、实践意蕴、方法体系进行梳理,阐明古典哲学何以具备独特的思想治疗特质。
二、古典修身哲学的内容与实质
可以说,当前并没有一个不证自明的、精确的关于哲学的定义。然而只要论及哲学及其涵义,现代人往往又会偏向于将哲学理解为一门抽象的学问,或一整套宏大空洞的理论框架和知识结构。在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1922—2010)看来,这种追求明晰性的哲学观念似乎更具有数学和科学的特征,与古代的“phiosophia”观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也无法涵盖哲学之为哲学的全部内涵,并且扭曲、遗忘了哲学原初所具有的自我关怀价值与治疗性意义。通过对诸多古希腊罗马时期原始文献的研究,阿多指出,在前苏格拉底时期到基督教诞生初期的古代哲学中,虽“没有这样一种关于哲学与智慧之间不同的精确学科。但是,一般而言,智慧显现为一种指导和吸引哲人的理想。哲学首先被看作是一种智慧的练习,因此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践”[7]61,甚至可以说哲学的原初意义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哲学活动本身也是一个不断进行着精神修习的实践过程[8]234-235。言下之意,古代哲学更多显现为根植于鲜活经验和生活的具体行动,更多地关涉于实践或功夫层面的生命修养问题,因此具有强烈的实践性特征。阿多对精神修习和生活方式何以构成古代哲学的本真意涵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考察,以此不仅帮助我们重新关注起西方哲学传统中被抽象化的哲学话语所遮蔽的修身实践向度,同时也给予我们另一重理解哲学的全新视角。
首先,依照古代哲人的观点,哲学是一个朝向智慧的动态之旅,而非拥有或者占有关于智慧的知识学说。“智慧在柏拉图那里被说成是一种神灵状态,人无法接近,不过却是爱-智慧者——正是那个热爱智慧的人——所渴求的状态。”[7]102虽然古代哲人意识到人作为有限的存在者并不能全然达乎智慧,却很重视追求智慧与精神进步的必要性。因此哲人虽不能自称已经拥有智慧,使自身维持在一种所谓稳定的智慧状态中,却注重在思考行动之中不断地趋向它,而智慧亦是指导哲人行为的准则。从苏格拉底“述而不作”的传统,再到柏拉图非体系性的对话式写作方式,均体现出这种哲学观。故而古代哲学更多地表现为一个探寻智慧的进阶性过程,是一种与生命完善相关的渐进式的生成性活动。尽管古希腊哲学通常被视为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起点和源头,但是古代哲人对形而上学研究的根本目的,其实在于形成一种“精神性知识”,也就是把“关于世界的知识进行精神化”[9]3。因此,当苏格拉底讲美德是知识时,知识并不仅仅是一种关于善的纯粹知识,同时也是指主体获得一种思想、意志与欲望在其中是统一的内在禀赋。而在柏拉图那里,知识也不是一种可以被现成地放置于灵魂之内的抽象纯理论概念。当我们谈论起一个哲人的哲学时,倒不如是在谈论一种“为了智慧而修炼自身的生活”或者说是一种“爱-智慧”的生活[7]112。
其次,在古代传统中,哲学不单单是理论的论证活动或静态的固定知识,而且是一种鲜活的活动或实践行为,与哲人的生活和存在紧密关联。关于这一点,阿多通过援引斯多亚学派关于哲学和哲学论述(discourse,也译为话语)的区分,指出由各种理论和观念体系构成的其实是哲学论述,真正的哲学乃是与每日生活紧密相关的切实而具体的修习方式和实践活动。一个人之所以能被视为哲人,并非仅仅在于他所展开的哲学论述多么具有原创性,也在于他为世人展示了一种颇具典范性的生活方式。对古代哲人而言,哲学活动和哲学生活之本质在于生存性选择,目的在于使生活变得更好。因而只有当哲学论述能够作用于主体,并且助益于主体的生活和生存性转换时,它们才是真正的哲学。从阿多对哲学与哲学论述之关系的阐释来看,哲学和哲学论述之间具有完全相异的性质,不能简单地将哲学论述等同于哲学。
需要注意的是,阿多强调哲学与哲学论述在古代哲学传统中的不可通约性,并非旨在彻底否定哲学论述或哲学理论的价值。原因在于:其一,阿多依据柏拉图《会饮篇》中的记载,指出作为古代哲人典范的苏格拉底,往往也通过自己的话语来接近并且使他人也接近于智慧的超越的本体论状态。而阿多也指出,对于亚里士多德而言,智慧所代表的是理智-静观活动的完美[7]67-112。其二,阿多在对哲学和哲学论述进行区分之后,又具体分析了二者之间内在的深层关联。他指出,尽管哲人的哲学观念可以经由他们的生活方式得到彰显,倘若哲人要为更多人提供可资参照践行的生活原则,必然又离不开话语的言说和表达。也就是说,借由语言将哲人的观念显现化为哲学论述,不仅可为哲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之合理性提供必要的理论证明与依据,同时也利于推动这种生活方式和生活选择的影响力[7]238-248。因此,阿多对哲学与哲学论述的区分,毋宁说是为了纠偏现代人以一种分离的眼光来看待哲学的理论话语与哲学话语的实践性,从而将哲学化约为一种抽象的思辨性理论的做法。因为,对于苏格拉底,抑或其思想的追随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言,他们的哲学内在地都具有关联起哲学论辩与生活方式统一性的旨趣。
在此基础上,阿多进一步指出古代哲学兼具理论言说和实践体验两个层面的智慧,体证性的修习实践显然也与理论言说具有等同重要的地位。因而哲人的视野并不纯粹聚焦于思辨性理论建构,同时也会专注于精神性的践履。哲人们过着一种与自身哲学教导原则相一致的生活模式,并通过具体生活和生命实践为世人作出“如何去生活”的示范,以自身的实践行动来证成哲学理论。于是,在古代哲人那里,理论言说和实践体验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进言之,在古代传统中,哲学并非仅仅让人们生活于由观念世界构成的实在性的经验中,而是有人在场的具体行动,人能处身于哲学活动之中,哲学与人的生活具有统一性。哲学作为一种与人的整个存在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哲学活动不仅仅存在于认知的层面,而且也存在于自我和存在的层面”[10]83。就此而言,虽然西方自中世纪以来,哲学被板结为繁复、缜密的理论体系,因而并不切身,也无法穿透具体鲜活的日常生活,“但是,这些人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是未经干扰的哲学——我们每天都在践行它”[7]75。
再次,在古代传统中哲学不是以逻辑演绎的方式对存在所进行的道说,而是对人如何更好地存在和生活的方法指引。因此古代哲学的首要内容即为精神性的修习,哲学修习活动的关键作用在于引导或治疗个体,重要目标在于使个体之栖居方式与感知方式获得一种整体而彻底的转变。于是,哲人真正关心的并非是获取知识观念的问题,而是以何种方式去“存在”的问题。诚如舒斯特曼所言:“哲学并非始于范式文本,而是始于一种可效仿的生活,一种生与死的生动原型。”[11]18因此不能以“现代的”眼光将古代哲学经典和文本视为某种抽象的理论系统之呈现,对经典的阅读和理解也不能仅仅流于理智探索或知识认知等表面。原因在于,古代哲学文本之后隐藏着一个群体或一个学派的生活方式和场景,通常与主导这一群体的教学、阅读、写作和口头对话等文本实践保持一致。据此,阿多也指出,理解古代哲人的作品必须超越纯粹的文字和话语本身,要将文本放置在有具体之人参与和在场的生活视角中,关注哲人的行动和真实意图。因为古代哲人创作哲学文本和哲学对话的最深意图并不是为了“告知”(informer)听者去认知某一种思想体系,而是为了“塑造”(former)人,注重的乃是言说所产生的实际作用和功效。
最后,对于古代哲人而言,他们思考和回应的都是切身性的问题,其哲学教导和训练的最终目标也是为了将思想或知识转化为行动的实践。因此,哲学训练并非仅仅是为了规范理智,而是为了将诸多观念内化为主体应对具体情境和问题的能力,使这些观念能够真正指导和作用于生活,从而实现和完成自我的转化。于是哲学活动本身也就是一个不断产生某种观察、看待世界的新能力和新认识,一个不断自我察照、自我分析、自我训练、自我提升、自我改变的过程。哲学化的生活也意味着将自我的提升和转变作为中心和目标,并经由持之以恒的反复修习和训练,从理智、想象、情感、意志等诸方面来更新人的存在方式,进而使“个体从一种非本真的、被无意识与忧虑所笼罩的生活状态提升到一种本真的生活状态,并在这种状态中获得了真正的自我意识、对世界的准确认识、内心的平静以及自由”[10]83。
综上所述,当阿多将哲学重新放置于古代历史语境中,还原出作为精神修习和生活方式的哲学之本真内涵时,则发现哲学在开端之处具有鲜明的实践特性,是与人之存在和生活紧密相关的持续性行动,蕴含着与生命修养、身心安顿息息相关的修习实践体系。尽管不同的哲人和学派所主张和奉行的理论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将哲学思想和智慧转化为对具体生活的功法指导,注重主体精神的提升以及生存方式的根本性转换的内在追求则是相通的。
三、古典修身哲学的方法体系和治疗特性
古代哲人为后世提供了一种哲学化生活的榜样,现代哲学却成为一门拘泥于学院之内的理论学科或流于空泛的理论论证。这种“下降”与转变的根源并非仅仅是现代哲学在理论话语层面的丰富阐释与表达,更为根本的其实在于理智认知与修习践行之间的内在断层和割裂。依据前述思路,在古代哲学视域之中,个体的转化需要落实到生命与生活每个当下的由知入行、知行合一的精神性修养实践中。因而古代哲人之所以能够将哲学理论言说内化成一种指导或应对生活的实际能力,就在于其遵从或沿袭了一整套完整具体且行之有效的修习方法,从而保障了精神修习的最终目的——智慧状态或贤哲境界之实现的可能性。进而可知,哲学之自我关切或自我转变目标的实现,尤为重视专注于精神或灵魂的沉思与习炼的“技术”,进行哲学活动的群体必须依据具体的修习方式进行正确且持续性的训练。据此,阿多也进一步指出精神性的修习方法其实也是哲学生活所固有的,对古代哲人而言“精神修习就是学习如何过哲学生活的练习”[12]。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精神修习包括学习生活、学习对话、练习死亡、学习阅读等几个方面的内容,具体的方法主要有“对话”“死亡练习”“良心审查”等。基于此,下文将对这些实践方法作出概要性的梳理。
其一,对话练习。阿多发现,在古代哲学中,任何一种对话形式都是精神修习,因为这是一种自我对自我、自我对他人的“真实存在的练习”[10]20。可以说,哲学化的生活其实就是学会如何对话。在柏拉图对话中所呈现的苏格拉底也往往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提问者形象,对苏格拉底而言,知识并非一种可以被现成传达、灌输的观念,而是需要在与其他人的交流之中去共同发现。于是,在此提问-回答的对话模式中,任何与苏格拉底进行对话的人最后都会发现在他不间断的提问之中,对话者会开始关注起问题本身,并在诸多意见的碰撞与对见解的纠偏之中发现一种共同承认的观点。因此,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是一种开放性的、共同的精神修习实践,其目的就在于通过不断地诘问,将对方从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引向对思想、真理、智慧与灵魂等问题的关注。苏格拉底在应对不同的对话者时看似有不同的方法侧重,但一般都是以反讽或启发的形式来进行对话的。在这种提问-应答的对话过程里,对话双方也就进入自我审视与自我关注的内在性的精神修习之中。
柏拉图的对话形式也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精神修习方式。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基础上,指出仅仅在论辩式的对话中展现一种真理是远远不够的,而是需要说服人们去过这种与真理相一致的生活方式。而这种能够真正说服并引发灵魂产生改变的方法,就是辩证法。辩证法借由一条存在分歧但又能够趋于一致的道路,让人们发现自身所持立场的矛盾或承认一个无法预见的结论[10]92。在这条作为辩证练习的对话道路之中有活生生的存在者在场,而且这种真正的对话是针对对话者的可能性与需要而进行的问答,对话双方在每一个阶段都会产生某种新的一致。因此,在这样的对话中,并不涉及一种非此即彼的强压说服式的争斗,相反“通过对话的活动,他们既把自己作为主体,又超越自己——他们经验到那个超越他们的逻各斯。此外,他们也最终经验到那种作为每次对话努力前提的、对善的热爱”[7]80-81。
其二,对恶的预先沉思与死亡练习。相较于有多个对话者参与的共同对话形式,对恶与死亡的练习需要将目光聚拢到主体自身,更侧重于训练出一种自己与自己交谈与对话的能力。在斯多亚派那里,对恶的预先沉思乃是一种通过预先想象诸多未曾来临的困难、痛苦、打击、不幸,以便应对生活之磨难的准备性训练。塞涅卡曾言明:“我们从未预见过我们可能遭受不幸,这正是我们遭受不幸时欺瞒和削弱我们的妄念。那事先已觉察到不幸来临的人,就抵消了厄运的损伤力。”[13]91哲人之所以能够抵御或减缓种种不幸所引发的冲击,就在于他们已经事先预想过这些可能违背自我意愿而又无法躲避的不幸。哲人并不逃避那些常人视之为不幸的事件,凭借对不同类型、不同程度的困难与苦恼的预想,那些时刻可能降临的不利因素会因未曾超出他们的预期而得到减缓。也正是意识到那些还未曾到来的烦恼并非当下性的,因此这些所谓的不幸并不能被看作是恶。
死亡沉思是一种比对恶的预先沉思更为彻底的修习方式,柏拉图、斯多亚学派以及伊壁鸠鲁学派等都将面向死亡视为一种生命或哲学的重要践行方法。但是死亡练习并非让人去学习做死者或模仿死亡,毋宁说是从经验的、低级的、注定有死的自我过渡到超越的自我。例如,奥勒留指出死亡练习“需要落实每个生命的活动,仿佛它是你最后的活动,使自己远离所有的轻率”或“需要对待每一天如同一生中的最后一天来度过”[14]126。而对于伊壁鸠鲁学派来说,需要每天都像生命仿佛就要终结一样去生活,晚上睡前可以心满意足地与自己说“我活过了”[14]126-127。将每天视为一次性的生活,预示着把自我的意识收拢于对每一个当下时刻的关注,意识到每个当下时刻的行动都具有严肃性与重要价值。这种对时间和当下的全新思考,带来当下的一种转变,人若能于存在的每个瞬间感觉到生命的自在和自足,那么每一个当下即等同于一个整全的生命。因而经由对时刻都在逼近的死亡的准备性训练,人意识到了生存的价值,同时也能不断地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对于柏拉图来说,这种死亡练习使人从受个体性激情与事物表象支配状态,转向从普遍性与客观性的角度来看待事物,从而带来灵魂的整体性转变,使人在不幸与死亡来临时保持平和与宁静。
其三,良心审查。良心审查亦是一种训练出与自身进行对话能力的修习方式,主要分为两个部分:意识到自身的缺点,也考量与承认自己的进步。意即,我们一方面需要在日常状态中意识到自我的存在状态,如从晨起时就检查自己的梦境,审查自己在梦境里是否还会受到激情的侵扰或屈从于某些不正义之事;白天留意并记录自己是否还会生气以及生气的次数;在睡前问自己还需要做哪些事情才能驱散烦恼,我的真实的本质究竟为何?但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意识与肯定自己所取得的进步。在睡前问自己“今年治好了什么罪恶?与什么恶性做斗争?在什么意义上你是更好的?”[7]280但日常性的良心审查并不是让人拘泥在繁琐的生活小事之上,毋宁说是一种在日常状态中不断重建自我意识、自我关注与理性力量的方法。通过观察并记录自我在日常中的得失,让人能时刻关注与意识到灵魂所处的状态,发展灵魂的力量,从而促使自我取得提成和改变。当自我向内进行审查之时,在良心这个“内心法庭”(tribunal interieur)之中,自我具有了双重的含义,呈现为一个感觉的、个体的自我和一个理智的普遍自我。而良心审查的作用和目的,就在于使个体从片面褊狭的自我视域不断提升至无偏见的、客观的普遍自我层面,以此获得一种“在高处的目光”和“普遍性视野”。由此,“‘我’从大全、从与世界其他东西的关联、从正如这表现在诸事物中的命运一样的视角中,看到我的位置”[7]283。
概言之,古代哲学诸派的方法体系虽然有别,在具体的实践训练中也各有侧重,但无论是集体性的修习实践还是个体化的践行方法,其精神内涵和根本追求却是一致的。其目的都在于透过具体的修习实践方法来确保“向智慧之理想状态的精神进展”,核心追求都是为了达到真正“健康”“正常”和“自然”的状态,即“智慧”的状态,从而超越无觉知的被各种情欲所误导的生活,过一种顺应“普遍理性”的生活方式,进而实现对“情欲之治疗”的终极目的[15]164。换言之,古代哲学的实践性与治疗性具有紧密的内在相关性。以精神性的修习实践来超越有限自我而不断趋向“智慧”之理想状态的过程,同时也在不断“治愈”被诸多外在因素主导影响而产生的片面观念或错误“思想”,故而精神修习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治疗的过程,并且精神性的修习带来的不仅仅是思想和认知的变化,更为关键的乃是对自我和心灵整体性的“更新”,是对原有生活模式和生命存在状态的超脱与升华。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不同的修习方法同时也是最为有效而彻底的思想治疗方法,具有切实的思想治疗效用。就此而言,以精神修习为核心的、作为生活方式的古典修身哲学具有鲜明的治疗特性。精神性的修习实践最终能够带来个体之视野和存在方式的根本性转换,使自我具备一种普遍性的、整体性的观照视野,进而关乎自我深层次、终极性的转化与生命的整全。
结语
哲学咨询作为一门实践特征鲜明的学科,其在当代的快速崛起,使人们再次意识到哲学具有深刻的生命关怀价值,并重新关注起被思辨化哲学体系掩盖的修身实践传统。可以说,哲学咨询在整合传统思想咨询资源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丰富且独具特色的方法体系。因而,在这个层面上可将哲学咨询视为是古代实践哲学传统的现代复兴和现代诠释。由于哲学咨询产生于特定的时代背景,这也导致古典修身实践体系在现代哲学咨询传承中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失落和断层。这种不足和缺憾进一步显现为现代哲学咨询学科在建构自身理论和实践体系方面有不甚完善性,咨询和治疗效果也存在着不彻底性。如此,不仅使哲学咨询呈现出自身的局限性,同时也偏离了古代哲学化生活方式的宗旨和精神。由是观之,哲学咨询虽有着巨大的现实需求,也拥有广阔的发展前景,但也要求哲学咨询在理论研究和咨询、治疗技术水平层面不断有突破性进展。在此意义上,通过不断返归作为其源头的古代哲学传统,拓宽在挖掘古典修身哲学理论资源和方法体系方面的深度和广度,充分汲取其中含藏的关怀自我、安顿生命的实践智慧和资源。这样有助于化解哲学咨询在发展过程中所遭遇的困境,补全自身存在的不足,以澄清和应对来自不同领域的质疑。同时,也助益于哲学咨询开启一种新型的“真正意义”的哲学咨询和思想治疗模式,充分发挥和实现哲学咨询学科对关怀、慰藉现代人身心应有的重要作用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