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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电影的斯蒂格勒式解读

2022-11-21徐拂洋孙一萍

传媒论坛 2022年15期
关键词:文本用户

徐拂洋 孙一萍

自电影诞生始,观众同文本的互动便一直存在,从默片时代银幕旁的配音员或奏乐者、电影播放完毕演员从后台走出的谢幕,到今天观众在电脑前随时进行的暂停快进,再到电影评论、评分、在线的“弹幕”,但这些仍然是面对静态文本在意义或意识层面的互动,这样的交互不会对客观存在的电影文本产生影响。数字技术则真正赋予了我们,真正同文本进行交互的可能性,同时也将互动与叙事进行组合,让用户的行为对文本产生影响,甚至让使用者的运动成为叙事的动力。

数字时代电影被赋予了新的创作手段和实践可能,从传统电影沉浸式的观影体验到如今互动电影可见的交互,观众与电影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技术不仅是电影内容书写的工具或信息传递的媒介,更是影响了电影存在方式的基础语言,作为电影的内生基因存在。互动性一直是电影研究中的重要话题,数字时代的互动电影借助人机交互相关技术,为观众提供了观影体验的更多选择。但数字技术先天的算法框架并不能在现代技术本身的发展中找到突围的路径,局限的工具理性也受到质疑,互动电影的未来似乎难以找到出路。斯蒂格勒自胡塞尔处汲取现象学方法,通过对海德格尔、西蒙东技术理论的批判性继承提出技术义肢论,认为技术作为人的义肢并非一种工具或附加品,而是人的一部分。从意识与时间的相对关系出发,提出技术作为人类的第二起源产生的深远影响,展开技术本身作为解放的可能性,为电影互动性和交互方式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人机交互的技术困局

几乎为人们所公认的是,电影是一种技术的艺术,但首先应该被明确的是,在谈论电影时常常出现的“电影技术”概念并非斯蒂格勒口中的广义技术。被斯蒂格勒视作人类“第二起源”的广义技术是“techne”,即柏拉图口中在今天更适合被翻译为“技艺”——技术与艺术之结合——的“τεχγη”。乐观的情绪充斥于数字时代的电影研究中,数字电影因为相较传统胶片电影呈现出的丰富可能为人们带来了充足的信心,被认为因技术的赋能而具有将想象变为现实的能力。技术决定论悄悄攀上电影前进的马车,更危险的是科学技术的局限性在一些观点中似乎只存在于时间维度,一切美好设想同现实世界的落差都被归因于技术发展的阶段性,寄望于未来技术的蓬勃发展,好像面前的困境终将被不断发展的技术克服。但从根本上将技术本身同科学技术相混淆的片面认知在技术发展的困境前屡屡碰壁。斯蒂格勒不认为问题的解决在于科学技术本身的进步和完善。具备双面座驾性的广义技术内蕴着人类世(anthropocene)的解药,也包含着逆熵的可能,这并不意味着科学技术能够挣脱其本身的局限性,也不代表现代技术的发展会为一切技术问题提供解决方案。[1]

今天以人机交互为方式运行的互动电影同样是在静态作品中进行的有限互动,用户每一次文本块的组接、向外投射的每一缕视线都毋庸置疑地处在被预先提供的选择之内,无法做出被设计路径之外的选择。在这一层面上,数字时代的互动电影同传统电影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叙事层面或观赏方式的切换背后,基础技术语言的更迭不能带来电影文本阅读的嬗变,意识活动也无法离开技术语言天然的认知框架,甚至在有限选择的认知框架下的行为本身便是技术对时代掌控的加固,带来了现代技术作为基础逻辑对人思维带来的束缚与规训。

用户的体验是审视人机交互的关键坐标,但互动电影所需要的则远远不止体验而已。电影哲学研究者提示我们发掘电影之“思”,而技术作为电影的基因,能够推动电影为我们创造“思”的更多可能。然而满足于“体验”而忽视电影之“思”的局限视野却时常出现在互动电影的讨论中,对技术的片面认知不仅可能将对互动电影的展望引向歧途,而且对技术的应用呈现出一种根源性的矮化。

由内生有限性技术本身带来的框架至少在目前看来不具备“挣脱”的可能性。观众体验与文本呈现层面,拓宽技术框架的范围,构造更大的框架以涵盖更多的选择,同时增大其密度,让其具有更小的识别单位以带来更大的辨识空间,现代技术的进步将带来人机交互短期的良好发展,但认知的重塑终究是互动电影突围的前提。

二、互动电影的认知突围

电影创作的可能性同时代背景下的技术水平有着极大的关联,不仅是影像技术或更宏观意义上的声画技术,基础科学更是决定电影形态和发展的可能因素。斯蒂格勒认为技术是并行、甚至重于人类生物性存在的“第二起源”,提供了人类在存在论层面的意义,人类从而得以挣脱生物发展必然的偶然性,并进行有目标、有方向的发展。技术也是电影造境能力的来源,从视听体验到沉浸方式,电影世界变得更加立体,空间的组成因而愈加完善,“电影空间”显出物性的前兆。克里斯汀·戴利认为数字媒介带来了电影以用户为中心的转向,原先静态存在的观众成为“浏览者”。[2]作为“浏览者”或“用户”的观众具有主动性,在电影文本的阅读与体验中或被赋予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用户同电影的交互创造了观众意识活动新空间,这个过程本身也隐藏着互动电影突破桎梏的合理性与可能性。

(一)第三持存的视域拓展

古老的故事欲根植于人们的内心,斯蒂格勒认为这便是电影对人们强大吸引力的根源之所在,我们因此愿意打开书本或走进电影院。这种欲望推动人们探索事件,从各自的视点对事件进行解读。基于这种故事欲,文本的阅读者们产生了各自的预期,在阅读前便对文本建立了各自的前理解。

前理解是理解产生的背景,但文本才是理解的对象,“谁想理解一个文本,谁就准备让文本告诉他什么”,前理解与现实解读之间的平衡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伽达默尔提出的方法是在读者认识到自己前见的基础上进行阅读,让文本在前见中被解读,“表现自身在其另一种存在中”,让阅读成为修正前理解的过程,在理解中调整源于前理解的认知。[3]文本被置于信息接收者的面前,意味着阅读和理解在前理解中的“再生成”,文本同信息接收者的前理解相结合带来了当下的理解。现代诠释学将主体阅读和理解文本的“理解的循环”从文本内部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拓展至读者与文本之间。互动电影的体验与解读不仅是文本块同整体之间的循环,更是用户通过交互行为同文本建立的循环,这个循环中的用户与文本作为一个更大的整体存在。

用户当下产生的第一记忆同前理解相重叠,生成了第二记忆,同时用户在互动电影中让自己直接同文本产生交互,让文本包围自己的当下体验,理解循环产生了再次重叠,在其中提供了施莱尔马赫“自身置入”的直观可能。这个过程中对“自身”的强调拒斥了文本阅读中丢弃自我的倾向,在前理解的背景下让自己“置入”文本他者的处境又带来了文本阅读的视域融合,是“不仅克服了我们自己的个别性,而且也克服了那个他人的个别性”[4]的文本耕犁,是向着事情本身和文本内在艺术视域的解读升维。基于用户“从自身价值立场而不是角色立场出发做出选择”[5],并因而被所谓“幻觉”蒙蔽主体理性认知的观点显然忽略了互动电影为用户带来生命体验的深层次可能。召唤着观众强烈情感共鸣的电影本身不应因此而受到指控,进入文本融入角色并不意味着迷失自我,视域的融合和前理解的悬搁以及同文本的碰撞也与主体迷失自我无关。如果对互动电影的质询陷入了那喀索斯的困局,那表面存在的“自我”也只能沦为冷漠的观影机器。

源于观察视点外视域的调整,对相同文本客体差异化的体验潜藏在文本背后,赋予了文本读者感受或认知的不断更新,让受众在多次体验中获得不同的意识结果,丰富其对作品整体的认知。艺术作品的内在视域是其所呈现的生存体验世界,观众的主观感受与其认知水平密切相关,因此不同观众对文本的解读也不尽相同,但文本主动为其提供多种观察的切入点,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让每一个个体都能因差异化的视点和不同的解读方向得到多样化的知觉感受,不仅是完善着自身,更让受众认知中的形象更为立体,让作为“热媒介”的电影调动观众更多的接受器官,拓宽其感受维度、深化其感知纵深。

(二)技术代具与意识延伸

在互动电影与人类意识的关系上,斯蒂格勒的“代具”(prosthesis)理论似乎比他延承自老师德里达的“替补”(supplement)概念更为合适,一方面特别强调对人类而言的技术,另一方面也在表述技术对人类先天不足进行弥补的基础上突出了延伸的意味。技术作为人类的义肢,拓宽着人同外部世界交往的可能。电影本身便是人类通过技术创造的艺术,人们借此拓展着自己的“思”,毕竟技术的义肢属性不仅存在于物质层面。陷入困境的互动电影源于作为广义技术一部分的科学技术,而意识则借助本源的技术(即techne)达成“思”的突破,互动电影从而获得可观的发展方向。

海德格尔摆脱技术工具论,将技术视作“解蔽的形式”,技术生产则是“把一个事物从隐蔽状态变成非隐蔽状态”的过程,“解蔽”可以是现象学层面不存在于视线之下、光未照射到的存在,也是存在论层面并未向主体展现自身、尚不是此在的存在。正如同电影世界未被目光照亮、由观众意识建构而成的、未被揭示存在的“幽灵空间”。[6]以VR为媒介的电影作品通过外置设备设置观众同现实世界的隔断,将用户的视觉体验置于电影世界中,通过相同视点不同方向画面的组接,尝试将让观众产生身临其境的文本阅读体验,强化其沉浸感受。VR赋予了用户一定程度上对身体的控制权,用户对视点的自由选择意味着空间的完整和存续,通过视角的选择权体现对身体的控制,让原本被作为观众望向电影世界窗口的摄像机受到挑战。尽管这种挑战本身透出VR技术同电影结合过程中,从叙事手段到表现形式面临的障碍与挑战,但技术在此过程中行使的“变不在为存在”的“生产”过程却令人欣喜。与其说被“生产”的是用户在电影世界中不断切换的探索视角,不如将其看作对电影世界作为立体“世界”的丰富,为有轨电车带来离开电线与轨道,自由行驶的可能性。未来的无限可能同样也存在于其中。

当我们跳出主客二分法,在互动电影的体验中不再将用户与电影文本视作不对等的主客关系,或许人与机器间的“自由交互”才具备了实现的可能。人的认知与意识活动往往屈居于现有算法的框架之下,交互中的机器不断以技术之名否定着人,人机交互因而具有否定性。交互本身不是艺术,但作为艺术的电影通过技术手段不断肯定着人的意识活动,将先验的想象不断变为可见或可被理解的虚拟现实。斯蒂格勒令人振奋地指出,数字技术为个体生产预留了可能,因而具有书写的性质,可以被视作为我们提供了对肆意发展的大众传播媒介的一次纠偏,对其去个体化特质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矫正的机会。作为人的义肢,数字技术更加比既往的电影技术更加贴近传播终端的用户,代偿身体缺憾的延伸不再是宏观概念下的存在,后天得到的器官让人更加接近自由。

三、结语

“互动电影”在科学技术不断取得应用突破的背景下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人们对体验的热衷与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在全新的观影体验中得到了释放。从“VR电影”到“影游融合”,我们不断探索着电影文本的呈现方式和观众的观影方式,主体从“观众”到“用户”的转变也让互动电影的追随者们趋之若鹜,但现代技术背后的局限性让我们发现,创造电影神话的数字技术也将互动电影带入了框架般的困境。互动电影的美好愿景或许终将实现,但一方面技术的发展和完善的确尚需时日,更重要的是我们迫切地需要重新建立对互动电影的冷静认知,直面技术性本身和技术拓展层面的双重困局;另一方面电影以强大的可供性将否定性的人机交互同自身的肯定性结合,人机交互从而具有了互动电影这样一种实现形式。人意识活动的生命力既是互动电影为突破既有之藩篱的动力源,也是电影作为生命体验“思”的认知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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