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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进化模式: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22-11-21冉博文

关键词:二里头文化圈一体

冉博文,吴 灿

(中南大学 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83)

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过程整体呈现出的进化态势,具有复杂性、阶段性、地域性和统一性的特征。对于中国早期国家开始形成的时间和标志,学界多倾向于在二里头文化时期,即夏王朝的建立。此外,亦有“陶寺国家”、“良渚国家”、“石峁国家”、“龙山国家”、“大汶口国家”之说,形成了争鸣态势。这些研究涵盖的范围较为广泛,包括了概念厘定、理论建构、内在动力、形成机制、国家体制、物化遗存、聚落规模、墓葬习俗等方面,其内在隐含的一条逻辑主线就在于其进化模式的分析。总体来看,学界关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的研究,可以归纳为三种进化模式: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多元文化圈多体进化模式和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

一、星移斗转: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

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有两种研究形式。广义上而言,“一元文化圈”模式是将中国范围内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天下万邦”视为一个统一整体,认为在相同的历史时期,各区域文化呈现出的是同阶段的发展态势。狭义上来看,“一元文化圈”模式是专门针对具有代表性的个案文化遗址进行研究,认为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是在“天下万邦”的范围内,某个发展程度较高的区域文化实现了“自我飞跃”,进化为早期国家。

一方面,从广义上的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研究来看,将“天下万邦”视为一个整体,并将国家的进化与文明的进化加以区分是十分重要的。如尹弘兵认为,我国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社会形态已经脱离了母系氏族社会中氏族成员之间相对平等的状态,开始出现了贫富分化,并由此产生了贵族和平民的阶层分化,贵族通过权力机构和宗教意识形态来管理平民,可称之为“原始国家”。对于这种“原始国家”的进化过程,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在理论上是更有说服力的。[1](P135-141)与此同时,国家的进化也与文明的进化相伴相生。沈长云认为,文明的产生意味着国家的形成。[2](P89)不过,范毓周指出国家的进化与文明的进化有其相互重合的内涵,却绝不意味着等同。文明和国家是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前者指的是人们在生产生活实践的过程中不断进行物质的创造,在积累到一定发展水平之后推动整个社会进程向前迈进的产物;而后者属于政治范畴,是文明发展过程中一种由特定的政治结构和社会组织结合而成的政治组织形态。[3](P5)显然,范毓周在这里探讨的发展状态,是将国家与文明的进化过程视为一个宏观阶段式整体。

中国早期国家这种作为整体的“天下万邦”的进化,有的学者认为经历了“酋邦”这一形态的社会发展阶段。“酋邦”是指中国早期国家演化的过程中经历的介于部落和国家之间的一种社会发展阶段。何兹全认为“酋邦”这一西方人类学的概念,十分适合中国的实际情况。“酋”代表着原始社会的部落首领,“邦”即国家,从“酋”到“邦”,即是由部落到国家的发展过程。[4](P8)沈长云指出,我国原始社会是一个“天下万邦”的政治格局,“邦”是对当时氏族部落的称呼,或如近世一些人类学家所称的“酋邦。”[2](P91)何兹全针对西方人类学和考古学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问题,在中国历史研究中率先提出“早期国家”这一概念,认为在这一形成进程中可以分为许多阶段,氏族部落的发展与国家的形成都是一个宏观整体的长时期,经历了氏族社会—酋邦—国家三个社会形态的一元一体发展阶段。[4](P8)

就“酋邦”如何进化为“国家”的这一问题,学界亦有不同看法。沈长云从恩格斯对于私有制与国家起源的理论范式出发,认为夏当是在古代一些近亲氏族部落或酋邦联合的基础上产生的,经历了一个部落集团的上层管理人员由社会“公仆”蜕变为社会的“主人”这样一条统治与奴役关系产生的路径。[2](P90)他进一步指出:中国早期国家实质上是一个规模较大的“酋邦”联合体,其统治形式为在所有酋邦当中,推选出一个实力最强的酋邦作为“天下共主”进行世袭统治,并通过同族血缘关系和异族联姻的方式扩大社会组织和政治共同体,从而进一步稳固自身的统治地位。[2](P91)在沈长云看来,中国早期国家主要是通过“酋邦”间的联合,采取和平方式进行演进。晁福林对中国早期国家的进化进行了思考,同样认为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是一个和平演进的过程。他指出,中国早期国家和氏族部落之间并无绝对的界限,其统治方式均为“一超多强”,即实力最强的部落对其他实力相对较弱的部落进行管理。而就早期国家或氏族部落发展至成熟国家这一过程而言,其走的是一条渐进的、各氏族部落和平共处的演化与生成道路。[5](P8-12+190)

另一方面,从狭义上的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研究来看,学界的相关研究主要从个案出发,集中于中原文化区的陶寺文化和二里头文化。正如范毓周所说:“中原文化在中国早期国家及早期文明形成的历史进程当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中心地位和毋庸置疑的主导作用。”[3](P9)何驽通过对陶寺遗址三个时期演变的考察,认为陶寺文化在发展和衰落的过程中存在着政治权力的更迭,而这种权力的更迭并非是通过和平推举的方式来实现的,而是非血缘关系的异族之间争斗的结果,和血缘姻亲的宗族内部传承方式有着本质区别。这也导致了陶寺文化晚期政治混乱、社会动荡的局面,出现了扒城墙、毁宫庙(包括观象台)、挖祖陵、滥杀等一系列政治报复行为。但同时也正是在政治争斗的过程中,陶寺文化实现了“自我跨越”,步入原始王国历史阶段。[6](P007)王震中同样对陶寺遗址中所具备的国家要素进行了考察,也指出了陶寺文化在三个发展时期中的城垣废弃、宫殿和具有观象授时功能的大型建筑被破坏、墓葬捣毁及扬尸、头颅被砍斫等暴力色彩。同时,他从时空上的吻合、龙崇拜的吻合、陶寺观象台遗迹与尧天文历法成就上的吻合、文明发展高度上的吻合四个方面论证了陶寺遗址即尧都,已是文明高度发展的早期国家。[7](P83-93+98+91)李民和文兵则认为,二里头文化时期,才是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标志,通过对二里头文化和龙山文化的器形及纹饰的对比分析,认为二里头文化保存了龙山文化的风格,是由龙山文化直接发展而来的。[8](P80-84)

二、满天星斗:多元文化圈多体进化模式

随着近年来我国各地区考古发掘成果不断涌现,区域文化的多样性、复杂性及独立性的特征备受瞩目。许多学者对各区域的多元文化圈展开研究,对“中华文明出于一元”的观点进行了反思与讨论,认为我国新石器时代的多元文化圈,有其各自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华大地文明火花”呈现出了“真如满天星斗”[9](P106)的进化格局。

“满天星斗”式多元文化圈在同一历史时期呈现出各区域文化处于不同社会阶段与社会形态的面貌。尹弘兵从理论上推导了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过程,认为其是社会分化逻辑的结果。与私有制的产生和社会分化的出现一道,地域性中央权力、社会公共权力和地域性宗教统一现象也相伴而生。当部落共同体中出现中心部落,就会取得超越一般部落之上的特权,在特定区域中建立原始国家。[10](P151-159)这种由部落间从分散到集中、从平等到分化所产生的原始国家,苏秉琦将其称之为“古国”,表现为“万国林立”,进而发展为“方国”,即较为成熟、发达、高级的国家。最早在夏以前出现,良渚文化和夏家店下层文化即为典型代表。[9](P116-152)马新沿用了“方国”这一概念,认为其主要表现为“聚落联合体”。其表现为聚落间的差异和不平衡,每一个中心聚落附近都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普通聚落,有了聚落群中的主从关系,群落自然形成。这种“方国”以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和大汶口文化三大方国最有代表性,以不同的发展阶段和姿态,迈向早期国家的形成之路。[11](P42-48)陈淳在此基础上对更大范围的文化遗址进行了考察,认为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三星堆文化、红山文化和齐家文化等,都是等级分化明显的贵族社会,均为“满天星斗”的早期文明代表。[12](P82-91)戴向明则进一步扩大了“满天星斗”的多元文化圈研究范畴,认为陶寺、二里头、石峁、良渚、石家河、龙山、红山均为早期国家,其中良渚已达到了王国发展阶段。在“良渚王国”中,不仅有城址、大型宫殿建筑和大型水坝,而且拥有在高级玉器分配网络和高度一致的“神人兽面纹”所象征的统一信仰系统。关于“良渚王国”的社会性质,戴向明认为是一种“中央”与各“地方”相联系的网络化的地域国家,即“主从式的邦国联盟”;而陶寺、石峁、石家河和二里头则是“超级聚落”,均为早期国家形态。[13](P309-336)但谢维扬认为,这些都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早期国家,应称之为“前国家复杂政治制度”。一是表明了这些“超级聚落”超出了普通氏族部落,已经产生了政治组织和早期制度,显示了高度的社会复杂性。二是说明了这些“超级聚落”尽管已经显示了高度的社会复杂性,但其仍然尚未进化为国家形态。这一时期的复杂制度仅仅是带有排他性地域特征的统治形式,即在某一地理单元内,实力较强的聚落和其他实力相对较弱的聚落之间遵循着一种“主—从”式复合关系,在这种关系下实现了高度自由的区域性自治,从而使得这些复杂制度具有强大的持续发展动力,并成为了真正的区域性制度。[14](P236-313)

“满天星斗”式多元文化圈的形成离不开中国独特的地理环境。正如马新所言,在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过程当中,各聚落间显示出了浓厚的“地缘互成关系”,即人们在相近的地理空间内联结而成的群落关系。例如在早期聚落的选址中,人们倾向于选择河谷地带或者河畔台地营造滨水聚落,从而栖居于此,那么选择了同一水域空间的聚落便组成了缘水而居的聚落群。陕西的“宝鸡仰韶文化聚落群”就是缘渭河这一狭长地带所形成的带状聚落群。[11](P43)然而这种“地缘互成关系”在多元文化圈多体进化模式研究中只是一个封闭地理单元内部聚落间的互动,从更宏观的地理视野来看,中国是由多个封闭式的地理单元构成的,而这些封闭的地理单元,也造就了多元文化圈并存林立、各自独立发展的格局。孙晓春指出,我国西部的高大山脉、北方广袤无垠的草原、东部和南部的海洋,都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们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加之我国大陆内部江河纵横、沟壑林立的复杂地理环境,存在着诸多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人们只能在这些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内进行区域性的生产生活,而聚落之间和地区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处于相对阻隔的状态。最终,黄河流域的中心地带在“满天星斗”中脱颖而出,通过定居农业的发展,走向中国早期国家的进程。[15](P7)戴向明认为中国多样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不同的地域文化及发展传统。他结合严文明对我国新石器时代进行八大文化区划分的研究成果,对各文化区内的部落组织、手工业制造和社会结构变化等方面进行了考察,发现这些文化区之内都经历了速度不一、程度不同、形态多样的社会复杂化进程,多元形态的早期国家就是在此基础上孕育而成的。[13](P309-310)

值得警惕的是,“满天星斗”式多元文化圈多体进化模式的研究应注意几个问题。一是拒绝简单化的倾向。在用考古材料论证早期国家的研究中,不能简单地将大型建筑基址看作宫殿、将夯土围墙看作是城址和都邑、将厚葬墓看作是阶级社会的标志,并由此直接推导出一个王或者一个国家的存在。考古发掘出来的实物资料摆在那里,这是毋庸置疑的确凿证据,但仅仅是完成了第一步;实物本身不会说话,需要拂去它身上蒙蔽了几千年的灰尘才能看清楚它的真面目,所以接下来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解读它。我们应充分考虑人类文化和行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将相关的文化信息和持续的反馈结合起来,避免错误地运用“二重证据法”,将文献记载和考古发掘简单对应起来。陈淳指出,中国国家起源研究必须超越传统文献的线索,努力为新的历史问题提供新的认识与启示,从而创造一种古史研究的新境界。二是要重视概念的界定以及理论的恰当应用。目前我们关于国家和王权的讨论都缺乏对主要概念的界定,对西方的理论奉行“拿来主义”,而并未加以思考消化,在实物资料与理论之间就难免出现错位。例如“酋邦”的概念源于西方学者塞维斯,并由弗里德、卡内罗和厄尔丰富了其理论内涵,我们引入这一理论概念时将其简单“中国化”,囊括了权力结构、专职官员和血缘关系等要素。事实上,并非所有“酋邦”最终都会进化为早期国家,如果我们将中国早期国家前的社会形态全部归结为“酋邦”就不完全合适。此外,在西方学界看来,“酋邦”这一社会形态前还经历了“部落联盟”发展阶段,而国内部分学者认为其并不具有普遍意义。三是要注重对中国早期国家形成原因的研究。陈淳认为,我国学界目前对中国早期国家的研究仍然围绕编年史学的问题展开,满足于确定在“满天星斗”的多元文化圈中第一个国家出现的时间、地点和特征,并未考虑其形成的原因。[12](P89)谢维扬指出,对于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所谓证据标准意义成立的理由,尚无必要的、完整的论证,应当注重物化证据与国家制度出现之间的实质性关系,[16](P16-20)即重视生产器物与中国早期国家形成之间的关系问题。

三、众星环极: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

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的多元文化圈,这一点是学界目前普遍接受的观点。与多体进化模式相对应的是多元文化圈的一体进化模式研究。随着对各文化圈内部与各文化圈之间此消彼长的继承与发展关系认识与分析的不断深入,学界发现在各文化圈之间普遍存在着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交流,以及军事上的竞争与冲突。因此,我国新石器时代的多元文化圈,是否伴随着圈际文化的交流融合与竞争冲突从而达到多元一体,即我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是否为多元文化圈一体化的结果?这一问题,是学界关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研究的最新指向。

第一,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研究中“一体化”的终点为二里头文化。许宏结合城市、青铜器、墓葬制度三个文明要素对二里头文化遗址进行了考察,发现了我国目前最早的宫殿建筑基址群、青铜礼器群、大型青铜冶铸作坊遗址和墓葬制度,认为二里头文化的诸文化要素显现出的是社会发展的成熟性,是早期国家的萌芽。[17](P86-91)刘莉和陈星灿也主张二里头文化是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后的终点,认为我国在二里头文化时期早期国家开始出现,在其后的二里岗文化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18]胡彬彬和邓昶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发掘成果,也赞同了这一观点,认为大致在二里头文化时期,早期中国开始以国家的形式正式出现。[19](P151-160)但在这里需要注意一点,中国早期国家的出现地点与多元文化圈“一体化”的终点并不一定是完全相同的,有时未必重合。例如,高江涛通过对陶寺遗址的城邑、聚落布局和生产器物等文化因素的考察,发现陶寺文化兼收各地文化因素之后进行汇聚、融合与改造,极大地推动了自身社会文明化的进程,进入早期国家阶段。随后的二里头文化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了自然地理单元的制约,吸收各地文明因素,最终实现了多元文化圈的一体化。[20]

第二,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的表现形式是诸文化圈之间的交流与竞争。新石器时代晚期,各地区文化发展异彩纷呈。在距今5500—3800年间,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进入了一个深刻社会变革的时期,伴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区域之间的文化交流和摩擦冲突日趋频繁。距今约4600年—4000年间,中原龙山文化系统的诸文化在与山东龙山文化的相互交流和竞争不断壮大,延续至二里头文化形成了一体的王朝文明。[17](P87)袁建平将这种交流与竞争阶段进一步细化,提出中国古代国家经历了“邦国—方国—王国—帝国”四个阶段,最初表现为邦国文明的多元,方国是邦国的联盟体,促进了中国早期国家的发展。在各方国之间,既有文化上的交流互动,也存在着核心权力之间的竞争,并通过武力征服的方式实现权力之间的更新迭代,中原地区最终成为“天下共主”,步入成熟的王国阶段,至秦统一六国,开启了帝国文明。[21](P37-53+190-191)刘成纪指出,早期文明的多元性并不能掩盖其文化、政治逐渐走向一体化的事实,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是中国文明从分离走向合流、从多元走向一体的结果。[22](P5-11+142)王冠英亦赞同这一观点,认为我国原始社会文明是多元并存的,从多元文化并存逐步走向以中原地区为核心,带动周围地区的发展,并以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为主体的多元一体格局,是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重要特点。[23](173-177)我们可以将其归结为:中国早期国家的进化经历了由一元带动多元,再由多元走向一统的过程。事实上,夏商西周三代的建立,都经历了“一元—多元—一元”的进化过程。

第三,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实现的途径是血缘纽带与地缘一体化。裴安平以聚落相互关系的组织形式及其演变的视角对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进行了探讨,认为聚落群聚是史前社会一体化和地缘化的基础,它既是一种生活模式,也是人类婚姻与血缘关系的一种组织形式。随着史前社会逐渐私有化和文明化,原来以血缘为纽带的聚落社会逐渐启动了一体化的进程,并转向地缘一体化。[24](P45-56+2)胡彬彬和邓昶认为,人口的迁移和村落的自然繁殖,促成了一定地理单元内文化特征和文化类型相似化的文化格局。同时,村落的分化及群团化不断发展的结果是城市的出现和地缘一体化的形成,而地缘一体化的持续巩固和扩大则导致了国家的产生。[19](P156)徐义华通过对神话和传说人物虚构为祖先这一原始现象的考察,提出了“虚拟血缘关系”的概念。“虚拟血缘关系”实际上就是贵族统治者为了扩大政治统治基础,从而塑造出来的祖先式共同精神信仰。一方面,具有血缘关系的宗族成员可以通过“虚拟血缘关系”进一步增强其宗族认同感;另一方面,想要融入实力强大的政治组织之中的异族群体也可以通过追认共同虚拟祖先的方式融合为同一血缘组织,进而完成不同群体之间的融合,最终实现“家国同构”。中国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中,就充分利用这一关系来扩大族群,增强族群认同感,使国家政治呈现出浓厚的血缘色彩。[25](P23-29)

第四,重要资源和生产器物对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的作用不容忽视。陈星灿和刘莉指出,中国早期国家的发展与某些独特重要资源(如铜、锡、铅矿及食盐)的分布、开采、运输和政治、经济组织及信仰系统有密切关系,统治者可能从距离首都或远或近的地区获得重要资源,二里头文化不仅是政治和礼仪的中心,应该也是控制各种手工业生产的中心。所有这些变量在研究早期国家的形成过程中都不能忽视。并且随着政治一体化程度的不断加深,手工业生产的专业化程度也日益提高,也带来了商周时期手工产品的大扩散。[18]刘成纪认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王朝建立这一历史时期,中国经历了一场“陶铜之变”,青铜铸造技术以跨区域的生产模式,将广大的国家疆域连为一个整体,开启王朝政治时代。[22](P5)

四、总结与反思

纵观我国学界对中国早期国家起源这一问题的研究,自上世纪70年代就已开始;随着本世纪初“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开展,这一问题的研究曾经一度掀起了热潮;近十年来我国出土的丰富考古文化遗存,又带动了这一问题向前推进。在研究这一问题之时,学界采用了考古学、历史学、文化学、美术学、人类学、社会学、建筑学等诸多学科的理论范式和研究方法,集中在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的时间和标志。具体来说,涉及到了各区域文化遗址的城址、聚落、村落、墓葬、陶器、青铜器等各方面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对诸文化遗存的血缘关系、地缘关系、聚落规模、等级差异、资源控制、商品贸易、人口迁徙、军事冲突等因素进行研究,探讨这些因素对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产生的影响和推动作用。这些研究成果中,实际上暗含着一条逻辑主线,即进化模式。

总体来看,学界对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的研究,可以归纳为三种进化模式: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多元文化圈多体进化模式和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具体来说,一元文化圈一体进化模式,有两种研究形式,可分为广义上的一元文化圈与狭义上的一元文化圈。广义上的一元文化圈是将中国范围内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天下万邦”视为一个统一整体,认为在相同的历史时期,各区域文化呈现出的是同阶段的发展态势。狭义上的一元文化圈是专门针对具有代表性的个案文化遗址进行研究,认为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是在“天下万邦”的范围内,某个发展程度较高的区域文化实现了“自我飞跃”,进化为早期国家。随着近年来我国各地区考古发掘成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区域文化的多样性、复杂性及独立性的特征备受瞩目,许多学者对各区域的多元文化圈展开研究,对“中华文明出于一元”的观点进行了反思与讨论,认为我国新石器时代的多元文化圈,有其各自的历史发展进程,呈现出了“满天星斗”的进化格局。与多体进化模式相对的,是多元文化圈的一体进化模式研究。随着学界对我国各文化圈内部与各文化圈之间此消彼长的继承与发展关系认识与分析的不断深入,发现在各文化圈之间,存在着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交流,以及军事上的竞争与冲突。因此,我国新石器时代的多元文化圈,伴随着圈际文化的交流融合与竞争冲突,从而达到多元一体,即我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应为多元文化圈一体化的结果。这一问题,是学界对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研究的最新指向。与此同时,关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问题的研究,尚有一些值得反思之处,也有值得探讨的新方向。

首先,应综合、全面地看待多元文化圈的多体进化与一体进化,避免以单一纯粹的模式视角进行分析。总的来说,中国早期国家的起源与形成,既是多元文化圈一体进化的结果,也有多体进化的并立。从文献记载以及考古文化遗存来看,二里头文化孕育了夏王朝的建立,但同时在二里头文化以外,亦有较为发达的文化遗存。如环绕二里头文化的卫辉文化,也在文化交流中不断发展壮大,最终发展为先商文明;辽东半岛的岳石文化、内蒙古地区的夏家店下层文化、西南地区的三星堆文化、江南地区的马桥文化、河南地区的下王岗文化等,均在二里头文化同期得到巨大发展。但这仅仅说明,在二里头文化同期的其它区域文化是尚未破芽而出的前王国,即苏秉琦提出的“方国”, 而非已经达到了王国程度。以二里头文化孕育的“一体化”夏王朝为首,诸区域也存在各种以“满天星斗”的“方国”形式而存在的势力较弱的政权。这并非是简单的一体或多体国家,而是“王国—方国”的一体与多体并存的社会形态。夏王朝的天下一统最突出的是政治统一和文化统合,为“王道”式的统一,而非后世秦汉帝国“霸道”式的军事统一。

其次,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的途径,应以多元文化视角进行分析与探讨,尤其要注重生产文化的重要作用。学界在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研究中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及地缘一体化途径,是国家政治权力和统治疆域的扩张,而文化统合与文化控制,形成“文化共同体”,是维护政治统治的“软实力”。学界目前对于生产文化在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的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认识相对不足,关于诸文化圈生产文化的交流与传播,进而实现文化统合与国家政治一体化的研究,可谓是难得一见。然而随着诸文化圈出土的新石器时代与夏商王朝生产器物数量和种类的不断增加,我们不难发现,各个文化圈之间生产器物的样式、材质、纹饰、工艺方法、特殊组合等有诸多共同之处,兼有自身的地域性文化特征。诸文化圈通过生产文化的交流和传播,从而达到多元一体的文化统合与政治统一。生产流动的方向,由最初的多元文化圈之间的横向交流,到新石器时代晚期多元文化圈向黄河中游文化圈的辐辏,最终在二里头文化实现了政治和文化的一体化。

最后,区域间文化交流的判定,应符合多元文化要素标准。重视生产文化在中国早期国家起源的重要作用研究的同时,我们也应避免“先入为主”和“有论推定”的研究观念。在考察不同地区的出土实物,发现有相同文化因素的时候,不应武断推论,简单地得出区域间具有文化交流活动的结论。对区域间生产文化是否存在交流的判定,应当符合多元文化要素标准。具体而言,应以以下五大文化要素为参考依据:特殊器形、器具组合、生产方法、造型样式和生产理念。

尽管学界对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的问题的研究由来已久,成果蔚为大观。然而,不断出土的考古资料如同雨后春笋,不断丰富与充实着学者们的认知,从而使这一问题常辩常新,历久弥新,至今仍是极具研究价值的热点。随着今后更多考古资料的出土,学界的理论范式和研究方法将更加完善,从而进一步推动这一问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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