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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的时空叙事
——基于巴赫金时空体理论

2022-11-21扈晓燕田诗琪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布雷顿巴赫金时空

扈晓燕 田诗琪

(1.甘肃民族师范学院,甘肃甘南,747000;2.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00)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一生只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却因短篇小说的成就跻身名家之列,其短篇小说《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自1976年出版以来,已经成为了加拿大的文学经典,该小说用七个故事叙述了渔夫、旷工、回乡者及往返城乡者等人平凡又深刻的生活。故事都发生在新斯科舍布雷顿角那些严酷的风景中,凛冽的海风和魅惑的都市都可以成为年轻一代逃离的原因,麦克劳德却用节制、省净的笔调勾画了不同世代的家族在相同的自然氛围里近乎统一的生活模式,因而对故土的依恋成为整个家族生命的联结。多数学者通常关注麦克劳德小说的空间内涵,国内仅有的几篇研究成果或是评述类,或是关注小说的地域性,而作品的时空内涵尚待揭示。

在巴赫金看来,小说作为一种对时间形式的表述,应该将其与空间相结合才能作出更完整的了解,因而他根据物理相对论的时空体提出了一个批评概念“时空体”,它表示着“空间和时间的不可分割”[1]274,当巴赫金将该概念引入诗学领域,代表着他认为在小说中时间和空间是相互联系的重要关系,即时间与空间需要互相印证与评价,二者互为尺度。具体而言,在文学作品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1]275。也即是说在现实世界中,时间是作为第四维空间而存在,但在文学作品中,时间是第一要素,它决定着文学的体裁和形象,空间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拓展,时间在空间的更迭中变化,空间和时间浓缩、凝聚成文学形象,随着人物的出发和行走,完成对小说世界中的空间和时间的阐释和创造。巴赫金也正是抓住在文学作品中一切事物都处在时间和空间中的重要特征,提出“时空体”成为构建情节的主要因素,并且通过对不同时期时空体的比较和梳理,总结出了一些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时空体模式,它们具有不同的功能和性质,主要有道路时空体、田园诗时空体、城堡时空体和沙龙时空体等。本文尝试基于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探究《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的时空叙事模式,考察该小说当中的人物在“道路”(空间)上远行(时间)的意义,深入挖掘麦克劳德作品中的文化传承和“馈赠”。

一、道路时空体

在巴赫金看来,“道路”主要是偶然邂逅的场所,是时间的起始之点和结束之处。在“道路上”各色人物不断相遇,空间在道路上得到扩展,随着时间的延续,空间或“道路”充满意义。“这种道路时空体的具体性使得在时空体中广阔展现日常生活成为可能。这种可能性正是一种个体危机表象”[2],具体来说当个人在一定空间内感到停滞、破裂、不安时,通过展现在道路上行走时的怀疑和自省,而使自身认清现实,获得真理。呈现在麦克劳德作品中,其中的人物属于苏格兰移民的后代,在布雷顿角这片海域上世代以采矿和捕鱼为生,这使得小说中的各色人物本身即是代表时代变迁的形象,空间(布雷顿角)不曾发生变化,但世代生活于此的人物却是时间绵延的表现。如《黑暗茫茫》中的詹姆斯决定在18岁这个人生重大的节点离开布雷顿角,告别他“如囚徒般”的拘禁生活,他期望抛弃“破败的煤矿”“烟黑色的屋舍”[3]37,抛弃第二个父亲的宿命,如同带着年轻时的父亲未曾妥协的梦想,他背着父亲年轻时的旧背包出发,与爷爷奶奶诀别时,奶奶递来的年代久远的明信片上全是父亲曾经在天南地北“走”过的痕迹,然而充满嘲讽意味的是,那些地方父亲永远是在地底下工作着,这些更加重了“我”离开的悲凉性。“我”搭了运煤车,转换种种交通工具,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司机,这是时空“相会”的情节,司机们不断的讲述自己的生意、老板、家庭、税收等等,这些故事都与“我”无关,而当经过斯普林斯尔时,司机讲到矿场事故和私生率时,“我”忽然在千里之外体会到了相似性,每一条泥泞的路、海风中带着湿气的铁锈,甚至那些因为事故而成为孤寡的故事主角全都是“我”。当汽车终于停下歇息,站在一个全新的小镇,我目光所及全是“成百上千在我过往人生中出现过的人们的表情,甚至我自己,也见过这样的车子,而从玻璃和镜子的反光中看到统一的神色”[3]62,但我不属于这里,“我”沮丧地发现生活背后有一种宿命的东西,离开不只是一种位移,我的生命只是父辈生命的支流,先前出发时的“我要回温哥华”[3]53,在重新搭载的司机前面,变成了“我从布雷顿角来”,远行使“我”彻底意识到了世界到处是“黑暗茫茫”。

对于詹姆斯来说,远行一方面意味着对布雷顿角这片土地世代传承的生活方式的逃离,另一方面又意味一种自我救赎,这种看似平稳的生活带给了他一种危机感,但宿命般地远行的进程却使我更清醒地意识到“空间”的重复,“离开”不只是挂在嘴边的温哥华、跨过水域和穿过边境,“我”的出行更像一种无谓的挣扎,但当我站在更远的地方,却以更深刻的方式认识了那些长者和他们的选择,一代代的詹姆斯的相似性,代表着个人对命运的无力把握,他永远无法走出家族的记忆和历史。

二、城堡时空体

巴赫金对“城堡时空体”的阐述主要出现在谈论18世纪末英国“哥特式”小说时,城堡时空体中的时空关系表现为历史时间在特定空间中的凝固和静止,城堡时空体里“充塞了时间,而且是狭义的历史时间,即过去历史的时间”[1]439,这种“过去的时间”营造了一种文化价值观念延续的空间。城堡时空体不仅将历史凝结在“城堡”的外观中,如《去乱岑角的路》中描述的临海山壁脚下,“车无法自然前行”,甚至“目光也只能就此终止”,没有“正式住所的迹象”“山花盛放、蜜蜂云集”,荒野本身即呈现一幅与世隔绝的景象,九十度的拐角和纯粹的上路之后是道路的终点,是“奶奶的小农庄她的家”。有着“老旧的栅栏门”,门廊已经陷进地下,“所有的门都只能从里面打开”[3]197,“门廊上挤满了过去留下的农具、衣服和其他物件”。更表现在96岁的奶奶这个艺术形象中,“作为形式兼内容的范畴,时空体还决定着文学中人的形象。这个人的形象,总是在很大程度上时空化了的”[1]270。她是整个家族传统价值观的代表,奶奶拉着老旧的来自苏格兰祖先的小提琴,曲子亦是苏格兰传统歌谣,结束之后仍不忘提到“你爷爷有麦克利蒙一族的血统,他们是苏格兰高地最了不起的音乐家”[3]202,奶奶的三个弟兄都死于海岛普通生活的意外当中,三个儿子选择了现代都市生活,但仍然离奇地死于城市生活的意外事件中。在其余子女成人成家之后,奶奶仍然多年寡居于此地,她多次与想接她离开的子女进行无声的“战争”,“倾倒的篱垣,掉漆缺瓦的外屋,还有藏着爷爷唯一遗训的牛棚”是奶奶在遗嘱里留给“我”的所有东西。牛棚上有着爷爷在写的“我们是自己心中绝望的后裔,斯凯、朗姆、巴拉、迪里是我们的过去”[3]203,代表他们对祖先的岛屿不变的深情。甚至连奶奶养的羊都世代保持着纯正血统,它们身上有着其他地方找不到的色彩和特质,“扛再重的货物它们都永远高昂着头,而且步子彼此协调,马蹄声调统一”,“呼吸从容”,身上带着永恒之感。马匹亦是“随处站着”,休闲自得,“很多年没有感受过马勒、马鞍、马掌”“不知束缚为何物”。

城堡时空体营造了一个具有特定文化属性的封闭时空,新斯科舍是早期欧洲移民在加拿大登陆的地方,大量的移民如今依旧保存着苏格兰的传统。移民文化的一大特点是流散性,赛义德认为它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4]。96岁的奶奶以及她不变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一种无言的抗拒,回应着大海的号召,同时又是一种远离文明的挣扎,而26岁的“我”再次回来,感觉自己是“一条有病的、被污染的鲑鱼”,一方面借助新的身份逃避家乡的艰辛,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回归,这是布雷顿角岛民世代一脉相承的家园情怀。

三、田园诗时空体

巴赫金认为,时间的流动展现于物质世界的三个方面:自然界、历史实体和社会经济矛盾中,在自然界的生命更替中展现出时间流动,其中典型的代表就是“田园诗时空体”。“它所指涉的田园诗所表现的生活内容仅限于诸如诞生、死亡、劳动等的基本生活事实,人们的生活与自然的节奏相统一”[1]418。时间与空间在这里的关系,呈现为时间对空间的附着,地点通常是自己的家乡,固定不变的地点(空间)塑造了时间循环、绵长和界限模糊的特征,因而不同时代的痕迹停留在相同的空间点上,形成了空间上时间被并置的奇观。《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七个故事,均叙述了世代生活在布雷顿角的一个家族的故事,他们或以海为生,如故事开篇(《秋》)写到的“老马”在恶劣的海风、父母的争执中还是难逃被卖的命运,整个故事呈现出一种难以控制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其中的“老马”代表着人类同样的生存境遇。《船》里的父亲酷爱读书,皮肤里透出晒伤叠加的红色,40岁才选择结婚安稳地生活在小岛上以捕鱼为生,以他书房的藏书拓宽了儿女们的人生之路,偶尔面对陌生的游客酒后释放自己,唱着世世代代拉着纤绳的水手的号子、具有盖尔语传统的饮酒歌、挽歌和战曲,一个体质和心性都不适合做渔民的父亲,却将生命埋进大海,“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被撕碎,他的鞋早被海水吸走……”[3]182。更讽刺的是,那些世代以海为生的长者们,说到游泳连一招半式都不会。母亲打点家务就像男性对待船只,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让家里七个小孩都能吃饱、穿暖,对于母亲来说,“所谓远景,不过就是她无畏的黑眼睛望去,那海天一线的地方”[3]158。

或以采矿为生,如《黑暗茫茫》中的詹姆斯“如囚徒般从小到大都拘禁在布雷顿角这个污浊的煤矿小镇”[3]36,由于在矿下劳动过久,许多马匹都已不知光亮为何物,诚如爷爷所说:“地下的水泥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的血管里都有。我们家从1873年开始干煤矿一直干到现在”[3]38,当詹姆斯站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他看到的仍是另一个一样的空间,一样的他,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摆脱个人与家园之间的羁绊。《回乡》中的“我”随父母回到新斯科舍的东尽头,“煤矿在地面划开很多黑色的裂缝,就像在山绿海蓝上结的伤疤”[3]105,街上到处被熏得黑黑的,渔民在整理渔具,由于在矿下生活得太久,无法使用明火,嚼烟草已经成为他们代替抽烟的一种生活方式,因为生活方式的差异,两代人无法接受对方的生活,奶奶固执地认为要是不能照着自己的方式活着,那20世纪也与她无关,所有人迫不及待地说了再见,生活方式本身成为一种枷锁将生活于此地的人们困住。

田园诗时空体叙述也多用于展现浓郁持久的情感生活。在麦克劳德的作品中,“大海”作为意象,贯穿全文,使得整个故事萦绕在凛冽、严酷的氛围中,隐喻着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艰难的生存状态。“矿场”则代表着生活的希望,但它又是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死亡之所,大海与矿场因而成为连接生与死的场域,形成了一个永恒的空间。即使如此,《秋》中原本对立卖掉老马后的父母被风吹到了一起,“他们侧过身,面对面倚着对方,肩靠着肩,就像三角屋顶那两根对接的椽木”[3]25,《船》中父亲离去后的母亲不论寒冬酷暑,风起浪涌,都会朝着大海深情的凝望,《去乱岑角的路》中固守苏格兰传统的奶奶离世后,“自苏格兰移民来到这里,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看到黑暗的终点里没有人了,也正因为如此,爷爷奶奶的死亡才更具英雄色彩,他们是这片土地苍老又青春的歌谣。

就时间和空间作为人类认识事物的两种基本方式而言,“时空体”概念实质揭示了人在时空变化中的重要意义。小说均以第一人称展开,七个故事虽相互独立但又互相关联,作者用准确的地点和事件描述构建了一个情感中心,遣词优美,感情饱满,其中的人与物本能地以海为生,又天然地拥有大海一样勇敢又隐忍、坚强又缄默,无私又独立的性格,这是麦克劳德笔下人物的精神底色,也是布雷顿角深情的“馈赠”。而在麦克劳德笔下,布雷顿角的自然环境和生存空间始终是残酷的,因而其间的人物在守望与逃离的过程中,他们的成长始终是与贫穷、痛苦和彷徨挂钩的,但当家族和个人始终无法和古老的生活方式分离,当下的生活与过去的布雷顿角叠合,历史和现代呼应,并且交织在麦克劳德情感的中心布雷顿角时,麦克劳德的小说既是地域的,又是普世的,既是当下的,也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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