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囤积狂
2022-11-21杰希舒尔陈荣生
文/[美]杰希·舒尔 译/陈荣生
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她得了癌症,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要死了。知道我的第二个想法是什么吗?我终于可以清理她的房子了。我母亲是个强迫性囤积狂,她已经好多年没让我进她家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种完美的方式,也就是说,用乞求、纵容和诱哄等,想让她把那些垃圾扔掉。我相信,如果我能让她整理好她的房子,那么她的思想就会跟着转变。
在这些垃圾的背后,是一位可信赖的母亲,是一位始终如一、富有同情心的母亲。在成堆的虫蛀过的毛衣和二手冬衣下面,在那些因为质量好而被保留下来的纸箱里,在那一罐又一罐未开封的特大尺寸的磨砂和生黏土面膜下面,在那些塑料叉子和肮脏的纸盘子和口香糖包装纸和没有墨水了的钢笔下面,她就在那里。我只需要去找到她。
我做好安排,从纽约飞回明尼阿波利斯的家,而在此前的10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纽约。我已经知道,我将要花大部分时间打扫卫生,而且每天结束后,只要在父亲和继母的家里泡上一个小时滚烫的热水澡,就能从我皮肤上擦掉厚厚的一层污垢。哦,通常我回到那里时,都是住到父亲家。
我还记得,第一次直接受到母亲对财产的不寻常关系的影响是在我5岁的时候,那时我上幼儿园。我就读的是早班,但在一个星期一我准备去幼儿园时,母亲让我留下,既上早班的课,也上下午班的课,因为她想去旧货店购物。“你可以坐晚班校车。”她说。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主意。“你就不能按时回家吗?”我恳求道。但她拒绝了。那天早上,我想鼓起勇气把妈妈的计划告诉一位老师,但我太害羞了不敢说。相反,我像往常一样乘中午的巴士回家,抱着一线希望母亲会在家里。
她不在家里。这是明尼苏达州一个典型的冬日——换句话说,就是寒冷,风大,雪大。我在屋外等待着。我母亲终于回来,她胳膊上挂满了购物袋。“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她一打开门,我立即就跑了进去。我在烤火取暖的时候,看了一遍母亲的新收获——瓶装盐和胡椒粉、毛衣,还有她绝不会缝制的衣服模板——我不禁想,她选择了这些东西,而不是我。
我想起了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市的第一天早上的情景。我按响她的门铃,她来到门廊,然后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杰西,我们先吃点煎饼你再开始打扫吧,屋里很好。”她说。
“让我看看。”我说。
她僵住了。我把门推开一条缝,从她身后看了一眼。走廊里堆满了一堆堆被丢在那里的邮件(她的电话总是因为她找不到账单而被停机),熨衣板,一堆看起来很旧的毛衣、靴子、外套和雪裤直接堆在一个没挂东西的金属衣架下面,至少有一盒棉花糖糖果,还有几十个没有打开的白色塑料购物袋,上面还钉着收据。
“妈妈,我得开始打扫呢。”因为没能尽力与她共度有质量的时光,我感到自己很无情。她毕竟是得了结肠癌。但如果她手术后要私人护士来照顾她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会把她的情况报告给社会服务机构。这样一来,她就有可能会被从她的房子带走,她的房子也可能会被夺走。这间阴森的小屋是她的全部。
我第一天时间全都用在整理和搬运上面了,母亲则在处理装满了一个鞋盒的文件。她的手术在第二天的最后一刻被推迟了,这意味着在她做手术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在这里。我又让她处理了一个鞋盒的文件,在我留下来的其余时间里,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程序。
这次清理比以往做得都要彻底。我想扔掉什么她几乎都允许我扔掉。这让我感到担心:她肯定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机会很渺茫了。
但我回到纽约后,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的手术做得很顺利,癌性息肉已经成功切除。“我甚至不需要化疗!”她听起来很兴奋,我也很激动。我们就要放下电话时,我顺便提了一下,说离开明尼阿波利斯那天,我腿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皮疹。
“哦,不,”母亲说。“你是不会喜欢这个东西的。”那是疥疮。她也有,但她希望我能幸免。她认为她是被一只她买回来但没有洗过的旧枕头染上的。
第二天我去看医生时,感到很窘迫,但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她的囤积症正在从这个国家的另一端影响着我的生活。我曾一直认为,一旦登上了飞机,至少我就不会受到她那些混乱的物理影响了。
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摆脱那些寄生虫。皮疹蔓延到我的躯干和手臂,迫使我整个夏天都只能穿长袖和长裤。由于每次新一轮的药物治疗都以失败告终,所以我对母亲和她的囤积症越来越愤怒。
我想到了一走了之。这不是我的房子。这不是我的问题。我对母亲说,我不会再唠叨她打扫这件事了。为了我的身心健康,我不再理会她的囤积症了。她哈哈大笑,显然是不相信我的话。
但是,我们每周仍然通电话交谈,而且我在通话中控制住了打听她的房子的冲动。不过,我问起了母亲的童年。她给我讲了我以前从未听过的故事,是她被忽视、孤独和被虐待的故事。听了她讲的这些故事,我为她感到心痛。
我还开始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与强迫性囤积症相关的书籍。有一项研究指出,囤积症患者的脑部扫描显示,其与记忆、决策和空间关系相关的区域的功能下降。我读到这篇文章时,想象着母亲的表情,她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放到哪里,有那么几秒钟,我仿佛是已经爬进了她的脑袋。
有一天,我尝试去那样做。我想象我把自己缩小了,小到像一台显微镜一样,而作为这台显微镜生物,我可以进入母亲的头脑。里面很暗,暗到看不见东西。但我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她的头脑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怀疑,充满了混乱和犹豫不决。从这个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真是令人害怕,所以,我越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越是同情我母亲。
至今,母亲不再受癌症折磨已经有6年了,我也差不多有那么长时间没去她家了。她几乎不再提起自己的囤积了,只是偶尔还会说漏嘴。一天,她打电话来,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她买了辆新车。她说:“最好的一点是它很大,大到足以让我去……”她自己停了下来。我说:“购物。你去购物时,足够大的。”她笑着说:“这是真的。”
那时,我有一个选择:我可以提醒她,她说过她已经改掉去旧货店的习惯了。我也可以开始说教。但是我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其实,我不再是那个拼命想治好她的年轻女孩了。她就是她。而且,至少在目前,我们找到了一种方法来处理我们那种不是太常见的母女关系,这让我们双方都满意。而且这也是我们对常态的诠释。
(摘自微信公众号“陈荣生文字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