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 有 车前草

赵曼彤

当四月的阳光铺满北方的原野、山坡，春风十里，花褪残红青杏小，浅草没马蹄。柳绿花红摇曳于春风，那泥土里的食物在经历一冬的潜伏后，也渐次苏醒，跃跃欲试。曲麻菜、荠荠菜、蒲公英，它们各唱各的曲儿，各说各的理儿，在山野间喧嚷聒噪，在孩子们的背篓挎篮中自得骄傲。

车前子又名车前草、车轱辘菜。老家流传着一首儿歌：“车前草啊涩又苦，二八月里钻出土，挖回家里熬日月，不饿肚皮有它补。”对于贫瘠的乡间，车前草就像阳光。车前草是我小时候认得的最早的植物，因为它太普遍了。原野山地，房前屋后，有时候篱笆旁，窗根下，只要是阳光充裕的地方，一低头，冷不丁就能看见一株车前草正仰着脸笑。在我看来，那叶子足够宽，半圆，长十几厘米，宽三四厘米，长着长着，就冒出穗子来，像蛐蛐的长触角。

在乡下人粗糙的味蕾分辨中，曲麻菜是苦的，蒲公英是甜的，而车前草既不甜也不苦。古书云：此草牛马迹中，故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幽州人谓之牛舌草。蛤蟆喜藏伏于下，故江东称为蛤蟆衣。可见车前草虽然貌简敦厚，实则大有来历。小时候曾经问过外祖父，为什么车前草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它并不只长在车轱辘下呀。外祖父是位私塾先生，他摸着稀疏的白胡须说，这里面有故事，汉将军马武，一次领军去征服武陵羌人，兵败被围，天旱无雨，军士、战马多得“尿血症”，无药可医。马武焦急万分，恰此时身边卫士张勇发现卫队三匹病马无药自愈，奇之，寻根究源，发现三马俱食野地上一片象耳形草，于是自服以证，竟也痊愈，于是报告马武。将军大喜，问此草生何处。张勇用手远指说：就在大车前面。马武笑曰：此天助我也，好个车前草。当即命令全军及战马吃此草，果然治愈。车前草的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除了有趣的名字、遍布四海的足迹、悠久的历史，车前草还有一副“热心肠”。

有中药底子的车前草可茶、可汤、可凉拌、可蘸酱、可炒食、可做馅、可拌面蒸。淡竹叶、甘草、车前草加冰糖，洗净去渣，入砂锅煮炖，每日一剂代茶饮，既可除肠胃湿热，又可清心经之火而御烦。将车前草切碎，与小米、葱白、食盐煮粥，常服，可祛痰清目，去肿止血尿。这在我的故乡，都是老幼皆知、耳熟能详的食补药疗方子。乡人们常在下地回家、歇晌时随手采上几棵，在井台洗净，午餐时桌上就多了一盘碧绿鲜嫩的车轱辘菜，再配上香喷喷的鸡蛋酱，主妇便要小心米饭不够了。无论烹煮蘸食，那对车前草来说都是简而代之。最阔绰的对待，应该是车前饼了。做出好吃的车前饼，需要的不光是技术、经验，还有浓浓的情感参与。某个四月的黄昏，窗外飘着细雨，我倚在飘窗看婉兮老师的一篇文章，她说，那些让你感慨万千的食物里，一定藏着你的欢笑和眼泪，而藏在食物里的那个人，就是你的软肋与盔甲。那一刻，初萌的春草和着细雨、泥土的芳香挤进窗来，在室中弥散。我想，藏在我的食物里的，不光是我的软肋与盔甲，还是我的温暖和泪点。我想起二娘，想起二娘低头洗车前草的样子，想起她简陋芬芳的厨房，想起她的车前饼。

车前草看起来不像好吃的样子,但到了二娘手里，变成了车前饼，就很好吃。二娘采摘车前草是有讲究的：地方要干净，土要肥沃，还要在阳光充足的阳坡地。她说，着了阳光的东西，吃起来才对身体好。二娘采摘车前草并不拔根，只摘叶茎。车前草的嫩叶剁得碎碎的，掺在玉米、糯米面中，奢侈的时候，会加一点儿鸡蛋、油盐，和成馅，包成馅饼。面要和得干稀适中，太干饼会硬,太稀难成型。面在醒好之后做成圆饼。那饼做得如艺术品一般，摆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也可能会以假乱真。此刻它们却被排在放好油的锅里，嗞啦啦地响着，与热油欢聚。如果烹饪者此刻的心情是欢快的，那么饼会烙得黄澄澄的，每一个都彰显着这种快乐；如果烹饪者此时不开心，那么饼就烙得阴沉，有的糊一点儿，颜色深，有的浅一点儿，淡黄，忧伤如秋夜雨丝，摆在盘子里，就像腊月愁思的少妇眼中雪地上斑驳的树影。烙得正好的车前饼，亮黄度深浅一致，像新年祠堂祭台上过油的糯米面馒头，妥帖漂亮，咬上去很香甜，黄白翠绿，糯软清香。每当二娘烙车前饼的时候，周围便围了一圈流口水的小孩子。二娘忙着烙，忙着用新鲜玉米叶包车前饼递给孩子们，还得不停地说，慢点儿慢点儿，别烫了。那初夏的盛宴，早早被孩子们期盼着，而二娘因烙和分车前饼被许多孩子喜欢着。

二娘去世了，带走了这个世上最好的车前饼。那是记忆里的一缕阳光，照耀一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无法言说的伤痛。我爱那背篓里的车前草，也爱用车前草做的车前饼，那里存着生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