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旧事
2022-11-19杨哲
杨哲(甘肃)
四不准
天津卫这地界儿,总出邪性人、邪性事儿。
法租界杜总领事街北的胡同里,有幢白色的二层小洋楼,里面住着个瘦老头儿,个儿不高不矮,六十来岁,姓李,叫嘛名,却没人知道,大伙儿都称他二爷。
二爷一生无儿无女,只雇了一个老妈子看家。
说来也够邪性的,他一不是下野的军阀,二不赛腰缠万贯的寓公,三没啥买卖,却整天不是提笼架鸟,就是上戏园子听戏,日子过得赛神仙。这还不算,二爷还是永丰屯“公善社”的董事,每年给穷苦人家施舍棺材五千余具,又每年为鼓楼南二道街的“保赤堂牛痘公局”捐一大笔大洋,从立春开始,至立夏结束,无偿为津门儿童施种牛痘疫苗,预防天花。
人人嘀咕,他哪来这么多的闲钱往外撒啊?
一天,二爷在家没事儿,一路溜达着来到了杜总领事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当儿,“咣当咣当”驶过来一辆齐头齐脑的“绿牌”电车,上面站了不少人。他从没坐过这洋玩意儿,忽然心血来潮,就跟着一群人挤了上去。
提起卫里的电车,得多说几句。光绪三十二年,比利时人捣鼓出了首辆“白牌”电车。刚开始跑那会儿,卫里人不买账,怕被电车上的电给“电”着了。洋毛子想了一个高招儿,免费让大伙儿坐。白坐谁不坐啊,一时间,津门不少人都以坐电车为时髦。三天免费期一过,立马开始售票,几年下来,洋毛子就发了。尝到了甜头的比利时人,又陆陆续续开通了“红、黄、蓝、绿、花”牌电车,到民国十年,奥、意、日、法和俄租界全开通了,卫里人出门就能坐上电车。
和二爷一同挤上电车的还有一个中年人,他在车门口站稳后,忽然拿出个纸糊的高帽子,戴在了头上,冷不丁大声喊了一嗓子:“小心小偷!”
二爷听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车上的乘客一听,这才发现中年人戴的纸帽子上,竖写着“小心小偷”四个字,再加上他这一嗓子的吆喝,都不由得去摸自个儿身上装钱的地方,没丢,这才放了心。
电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着,车厢里突然传来一个宝贝儿的哭声。二爷循着声音一瞧,是个乡下女人怀里的宝贝儿在哭。奇怪的是,她好不容易哄着宝贝儿止住了哭,自个儿却忽然又号哭了起来:“我身上的钱被人偷了,呜呜。”
大伙儿都很纳闷儿,问:“你刚才没听见那位吆喝啥吗?”
女人回答说:“我听见了,刚才摸钱袋子还在口袋里呢,等宝贝儿不哭后,一摸就不见了。”说完,还翻出被刀片划破的口袋让大伙儿瞧。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钱是我给东家洗了半年的衣裳才攒下来的,准备去海大道的马大夫医院给宝贝儿瞧病,钱没了还怎么瞧啊?”说着,女人忽然抱紧宝贝儿,拼命往车窗边挤,“我不想活了!”
人们赶紧拦住了。女人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二爷扫了几眼车上的乘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我说,大伙儿都听见了吧?谁要是捡了这位大嫂的钱袋子,请发一回善心,把钱还给人家,别误了给宝贝儿瞧病。我在这里给您作揖了!”说完,双手一拱,做了一个罗圈揖。
车上却没人吭声。
二爷再次大声招呼说:“我再说一遍,谁捡了钱袋子就拿出来。要是怕丢面儿,请大伙儿都闭上眼,我喊一二三,请您把钱袋子扔在脚底下。”说完,他自个儿先闭上了双眼,开始喊起来:
“一——
二——
三!”
喊完后,大伙儿才睁开了眼,在自个儿的脚底下瞅,看看有没有钱袋子。甭说钱袋子,地上连半个大子儿也没见着。
就在这当儿,电车到站了。
二爷忽然冲电车司机喊了一嗓子:“师傅,甭开门!”说完,他用力挤到中间的车门前,冲着门口站着的一个小白脸厉声呵斥道,“把钱拿出来!”
小白脸一脸惊愕,辩解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小偷啊。”
却听二爷一声冷笑,道:“小子,装嘛大尾巴鹰啊?告诉你,我在道儿上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做梦呢。把钱袋子拿出来!”
小白脸一脸被冤枉的表情,说:“我真没顺她的钱,你让我拿嘛?”话音刚落,二爷突然一把攥住了小白脸的右手腕,他立马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爷,爷……我……我……我拿!”說着乖乖地掏出了个小布袋子。
二爷一把抓过布袋子,让车上的乘客递了过去。那女人一瞧,连忙说:“是我的钱袋子,谢谢您。”
车上的乘客都冲二爷叫起了好。
电车司机见事情了了,这才打开了车门。
小白脸立马跳了下去,扭头就冲着电车上的二爷骂了起来:“老棺材瓤儿,有种你下来,跟爷单挑。你要不下来,就他妈是大姑娘养的!”
二爷却懒得搭理他,瞥了一眼戴高帽子的中年人,闭上双眼,养起了神。
电车到了下一站,二爷才下了车。走了没多远,他就感到身后有些不对劲儿。二爷没回头,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里。
胡同不长,有百八十米长,挺窄,也就丈五宽。走到一半时,前面的胡同口那儿忽然冒出俩小子,一个肉乎乎的,另一个瘦不拉几的,一摇三晃地迎了过来。紧接着,二爷听到后面也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一高一矮两个愣头青,不紧不慢地跟过来。
前面俩小子在离二爷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叉着腿,抱着胸,挡住了道。瘦子还歪着个小脑袋,斜乜着双眼,上下打量起了二爷。
二爷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二位,劳驾,借个道儿。”
两人却一动不动。
瘦子耷拉着眼皮子,开了口:“嗨,你是嘛人啊,我凭嘛要给你让道儿啊?!”
二爷只好站住了,笑了笑,道:“你说呢?”
却听到后面传来几句恶言恶语:“哥几个,还跟他废嘛话啊?直接废了这老棺材瓤儿,叫他爱管闲事!”
瘦子却阴阳怪气地说:“别介啊。这要是让别人瞧见,说咱哥几个不仗义,合起伙来欺负一个老棺材瓤儿,传出去多没面儿啊。这么着吧,老东西,你也知道哥几个为嘛要堵你,识相的话,乖乖拿出二十块大洋了事儿,哥几个今儿就放你一马。”
二爷不动声色,问:“我要是不拿呢?”
瘦子鼻孔里一声哼:“那就甭怪哥几个不客气!”
话音刚落,二爷就忽然感到后脑勺那儿一股冷风袭来,緊接着,前面的俩小子也一齐扑了过来。前后夹击,看样子今儿非吃了他不可。
二爷叫声“来得好!”头略一低,身子一侧,躲过后面高个儿的冷拳后,手起脚落,噼里啪啦,只四下,就听到四声“哎哟我的娘呀”的叫唤声,四个小子齐齐地摔了个大马趴,全倒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
二爷拍了拍双手,问瘦子:“小子,你们老大是谁啊?”
瘦子愣了一下,问:“您嘛意思啊?”
二爷抬起了一只脚,就要踩下去。
瘦子立马老实道:“是麻爷。”
二爷“嗯”了一声,说:“听好了,明儿叫他上我那儿去一趟。”说完就转身走了。
四个小子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还是瘦子反应快,一骨碌爬起来,喊了一嗓子:“爷,您贵姓,住哪儿啊?”
二爷已走到了胡同口,头也没回,应了一声:“免贵姓李,法租界。”
四个小子一瘸一拐空手而归后,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给麻爷听。不料,麻爷听后,却立马急了眼,道:“你们反了天了,知道他是谁吗?”
瘦子愣了一下,问:“谁?”
麻爷回答:“二爷!”
瘦子问:“哪个二爷啊?”
麻爷两眼一瞪,道:“还有哪个二爷啊!”
四个愣小子一听,面面相觑,全傻眼道:“那……那……该怎么办啊!?”
麻爷拿眼狠狠地扫了一圈儿他们,道:“怎么办?凉拌。明儿早上,跟着我去给二爷赔罪!”
把四个愣小子轰走后,麻爷开始纳起了闷儿,奇了怪了,小子们不就在电车上顺了一个老赶儿(即乡下人,含贬义)嘛,二爷为嘛胳膊肘突然朝外拐啊?
转天早上,二爷溜完早回来,正在吃早点,一个煎饼果子,一碗面茶。老妈子轻手轻脚进来,说:“二爷,麻爷带着六个人,在楼底下候着,想见您。”
二爷“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吃完早点,洗完手后,才放了话:“让他们进来吧。”
麻爷提溜着一盒桂顺斋的点心,四个愣小子,小白脸和戴高帽子的那个中年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来到了客厅。
见到二爷后,麻爷忽然呵斥道:“还不赶紧给二爷跪下!”
六个人赶紧跪在了客厅当地。
按照麻爷事前的交代,瘦子主动说:“二爷,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今儿给您老人家赔罪来了!”
麻爷连忙把点心盒子放在了八仙桌上,赔着笑说:“二爷,这几个小子忒不懂规矩了,冒犯了您。”
二爷却板着个脸,呷了一口清茶,盯着小白脸问:“小子,知道我为嘛要在电车上办你吗?”
小白脸赶紧说:“回二爷,是小的没给您老面儿。”
二爷却摇了摇头,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小白脸耷拉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没出声儿。
麻爷见状,向前贴近了半步,道:“二爷,您给提个醒儿。”
二爷叹了一口气,说:“老规矩。”
麻爷不解地望着二爷,几个小子也面面相觑,嘛老规矩啊?
二爷瞥了麻爷一眼,问:“给他们讲过‘三不准’吗?”
麻爷双手一拍,恍然大悟,说:“哎哟,二爷,您瞧我这记性啊。我明白了。”
二爷问:“明白嘛了?”
麻爷连忙回答:“不该顺了孤儿寡母的钱。”
二爷却不依不饶道:“为嘛?让他自个儿说。”
小白脸跪在地上,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麻爷立马来气了,训斥道:“不争气的玩意儿,这么快就忘啦?就是当初在祖师爷案前,我苦口婆心给你们讲的‘三不准’啊!”
见小子们个个都不吭声儿,麻爷知道,他们早就忘到爪哇国了,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今儿当着二爷的面,都给我支棱着耳朵听好了。‘三不准’就是,一不准进状元府第。为嘛?搂了状元人家的财,谁来教宝贝儿读书?二不准顺孤儿寡母。为嘛?顺了寡妇过日子的钱,拿嘛养活子女成人?三不准动善人家的钱。为嘛?动了善财,哪还有钱接济穷人啊?听清楚了吗?”
六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回答说听清楚了。
麻爷见二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趁机说:“二爷,您老就原谅他们这一回吧。”
二爷沉吟片刻,忽然说:“打今儿起,再加一个‘四不准’:不准盯着病家的钱。顺了病家瞧病的救命钱,这不是拿棍子往瘸腿上敲吗?”
麻爷忙点头说:“二爷,我记住了,回去就告诉小子们,谁要是坏了规矩,决不轻饶!”
二爷“嗯”了一声。
麻爷又问:“二爷,这几个小子该怎么办?”
二爷回答说:“老规矩。那个戴纸帽子帮着打马虎眼儿的,就免了吧。”说完,挥了挥手,闭上了双眼。
麻爷带着六个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客厅。
回去后,麻爷就按行里的老规矩,扣了二爷三个月的份子钱,自个儿是两个月的,四个小子各一个月的份子钱。而小白脸呢,被剁了右手食指的半根指头,赶出了天津卫,自此不准他再踏入津门半步。
半月后,二爷来找麻爷,拿出一摞银元道:“给那四个小子每家买十斤棒子面送过去。扣了他们的份子钱,总不能让家里的老小也跟着挨饿吧。剩下的,托人捎给那小白脸,叫他做个小本买卖,好养家糊口。”
天津卫解放前,二爷被军统天津站的特务给盯上了,想大捞一笔后开溜。一天半夜,他们潜入小洋楼,拿枪顶着二爷的太阳穴,逼他交出大金条子,不然就一枪崩了他。
不料,二爷却不开眼,一声冷笑,说:“要钱,半个大子儿都没有,要命,就这一条!”冷不丁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血流如注,倒地而死。
特务们在小洋楼里翻箱倒柜,折腾了大半夜,正如二爷所说,半个大子儿也没找到。
一个特务十分沮丧,问其他的几个人:“真他妈邪性。你们说说,这老棺材瓤儿当了几十年津门绺子行的老大,搂来的钱呢?”
高 买
早年间,天津卫寓公特别多。
这些寓公曾经是在北洋政府掌过权势的大人物,如大总统徐世昌、黎元洪、曹锟,担任过内阁总理的段祺瑞、唐绍仪、顾维钧、熊希龄等,个个在天津都有私人公馆。部长一级的就更多了,当过都统、督军和省长的人,一撸就是一大串儿,至于军长、师长级别的人,如海河里的鲤鱼,数都数不过来。
这么多政客、军阀下野后,为嘛非要呆在天津卫当寓公啊?原因不外乎两种:一是天津卫租界多,捞到手的钱财能得到庇护,没人敢动;二是天津卫离京城近,便于随时窥探国民政府的动向,以图东山再起。
有句话叫“北京是前台,天津是后台”,说的就是这帮寓公。
王兆元原是南方某省督军,在位期间以统治残暴、贪鄙闻名。在北伐战争中吃了败仗后,悄没声儿地带着家眷跑到了天津卫,在英租界工部局买下了14号路的一块地皮,盖了幢阔气的二层小洋楼,跟吴佩孚一样,念起了佛经,当起了寓公。
这天下午,老妈子去天津公学小学部接王兆元的宝贝孙子,却没见着宝贝儿,问门房,说已经被王公馆的人接走了。她以为是被别人接走了,等回来后一问,立马吓傻了,公馆里的人压根儿就没去接过宝贝儿。
王兆元一听宝贝孙子被外人接走了,急了,立马下令所有的下人去找。大伙儿一直找到了天黑,宝贝儿没找到,却在门口发现了一封信。
王兆元拆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不好意思,王寓公,跟你打声招呼,借你孙子玩几天,到时候完璧归赵。”
坏了,宝贝孙子被人绑票了!
王兆元当时就急了眼,说:“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绑我的宝贝儿!”立马让管家拿着信去工部局巡捕房报案。谁知,洋警察一瞧写信的绑匪是华人,说不归他们管,推到了天津警察厅,气得王兆元直跳脚。
王兆元财大气粗,参股经营地产公司,在万德庄、东马路、估衣街、南市、河东、英租界等地界儿有出租房产三千多间,并投资纺织、面粉、金融、电力、煤矿等实业,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一个电话打到了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以德处,要他尽快破案,救回宝贝孙子。
杨以德和王兆元有合伙的买卖,不敢怠慢,立马把案子转给了侦缉队长张胖子,并下了死命令:“三天内破案,不然就提着铺盖卷儿滚蛋!”
张胖子心中叫苦不迭,硬着头皮接了这烫手的山芋。
他看完绑匪留的信后,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既然是绑票,为嘛信里没提赎金的事儿啊?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张胖子立马叫来几个手下,派他们分头去找道上的帮派、混混儿锅伙打听,是嘛人斗胆包天,非要捅这马蜂窝啊。
结果,几个手下打听了一整天,却嘛信儿也没得到。
张胖子没辙,只好亲自去了趟南市“三不管”,找到了乞丐锅伙团头儿。他手底下的眼线遍布天津卫和九国租界,不会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见到团头儿后,张胖子说:“我摊上了一件扎手的事儿,只有你能帮我了。”
团头儿问:“嘛事儿?”
张胖子回答说:“英租界王兆元的孙子被人绑了。”
团头儿点了点头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这就让人给你访一访,一有准信儿就派人通知你。”
张胖子一听,心里有了底儿,双手一拱道:“那就有劳了。”
转天下午,张胖子就收到了团头儿派人送来的口信,说没听到一丁点的信儿。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邪门了,究竟是嘛人干的啊?
到了第三天,张胖子急得是火上房,却一点儿辙也没有。完了,自个儿这个队长算是当到头了,等着官厅来人撸帽子吧。
傍晚,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王兆元的孙子忽然被一个胶皮车夫“全须全尾”地送到了侦缉队门口。
这下可把张胖子给乐坏了,他亲自把宝贝儿送到了王公馆,想讨个好儿。
王兆元见到宝贝孙子后,一把搂在怀里,宝贝儿长宝贝儿短,亲了又亲,看了又看,见孙子毫发未伤,就问孙子:“宝贝儿,快告诉爷爷,是嘛人绑的你啊?”
孙子却摇了摇头道:“没人绑我啊。有两个叔叔说是您派来接我的,给我放了三天的假,叫我上‘三不管’可劲儿地玩。他们还给我买好吃的,带着我去看杂耍,听相声,拉洋片儿……哦,对了,有个叔叔还给您捎了封信呢。”
王兆元大惑不解,问:“嘛信?”
孙子从书包里拿出了那封信。王兆元打开一瞧,上面写着几行大字:“王兆元,知道爷们为嘛要这样做吗?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到了咱天津卫,好好当你的寓公,念你的经。最好甭走夜路,小心闪了你的老腰!”
姥姥,这不是在威胁老子吗?
王兆元气坏了,立马用命令似的口气对张胖子说:“绑匪是两个人。给你三天的时间,要再抓不到人,老子就找杨以德要人!”
張胖子哈着腰,赔着笑说:“督军,宝贝儿已经平安无事回来了,嘛事儿也没有。依我看,这件事就算了吧。”
王兆元却不干,说:“必须抓回来,一枪崩了!”
张胖子没吭声儿。
王兆元忽然发火道:“怎么着,还要我再给你们厅长打电话吗?!”
张胖子没辙,只好答应缉拿绑匪。他派人找到昨天送宝贝儿的那个胶皮车夫,问是嘛人把宝贝儿交给他的。
据胶皮车夫讲,当时他在日租界中原公司门口候着拉人,来了个年轻小伙子,鼻梁那儿有几颗麻子,拿出一块大洋,请他把宝贝儿送到侦缉队门口。胶皮车夫问:“把宝贝儿交给嘛人啊?”
麻脸说:“张胖子!”
张胖子听后,这绑匪居然知道自个儿的名,显然是有备而来,到底是嘛人啊?
他皱了一会儿眉,命手下从街上找来个画炭画的,根据胶皮车夫的描述,画出了麻脸的长相,然后分头派人送给青帮、混混儿和乞丐锅伙,一有准信儿立马来报,不然的话,今后要是落在侦缉队手里,吃不了兜着走。
邪门的是,两天过去了,却还是没有麻脸绑匪的任何消息。
张胖子这下真着急了,要是抓不到人,怎么跟王兆元交代啊?
南市有个老混混儿,跟张胖子很熟络,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便问他遇到嘛事儿了。
张胖子把王兆元孙子被绑的事儿一说,老混混儿却嘿嘿一笑,拍着胸脯说:“小菜一碟。张队长,这事儿我给您包圆了,一准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张胖子追问:“你有嘛办法啊?”
老混混儿俯首一阵耳语后,张胖子两眼一瞪,说:“还站着干吗,赶紧去办啊!”
其实,老混混儿的办法很简单,在牢里找俩大烟鬼,每人给个大烟泡儿,等过足了瘾后,再去侯家后街找俩窑姐儿美美地伺候一回,这俩烟鬼立马就变成了绑匪。到时候一糊弄,事儿就算了了。
第三天下晌,张胖子来到王公馆,见到王兆元,说:“督军,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把绑匪给您逮着啦!”
王兆元大喜,说:“好。明儿我要亲自审问,为嘛不绑别人的孙子,偏偏要绑老子的宝贝儿!是不是我王兆元好欺负啊?”
张胖子愣住了,说:“督军,您这样……不合适吧?”
王兆元不乐意了,说:“怎么着,难道我不够格吗?”
张胖子连忙说:“督军,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那……行吧。”
回到侦缉队后,张胖子急忙叫来老混混儿,让他去给那俩大烟鬼提前打声招呼,说姓王的要亲自审问,叫他俩提前做好准备,省得到时候露馅儿。
转天,王兆元坐着小轿车来到了侦缉队,张胖子陪着他来到了拘押室。
审第一个烟鬼时,王兆元两眼一瞪,道:“说,为嘛要绑老子的宝贝儿?”
这个烟鬼就照着老混混儿教的话,原趸原样讲了一遍:“督军,对不住您了,我哪敢对您的宝贝儿下手啊。原计划绑另一个孩子,怪我们有眼无珠,绑错了人。得手后,我们才知道这孩子是您老的宝贝孙少爷,马上就给您送了过来。求您老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王兆元听后没吭声儿,让张胖子换来了另外一个绑匪。
他掏出随身带的手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怒瞪着麻脸烟鬼说:“小子,今儿你要是敢撒谎骗老子,老子一枪崩了你,信不信?!”说完,突然一把抓起手枪,对准了他的脑门子,“说!为嘛要帮老子的宝贝儿?”
麻脸烟鬼一瞧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个儿,王兆元只要手指轻轻一扳,小命立马就玩完,当时就吓尿了,说:“军爷,我说……”
张胖子一看要坏事儿,想上前给麻脸烟鬼一脚,趁机拦下来,却被王兆元一把拉到了一边。
麻脸烟鬼是竹筒里倒豆子,一股脑儿把老混混儿让他顶缸的事儿全讲了出来。
事情穿帮了。
王兆元气坏了,抬手就给了张胖子一个大耳刮子,说:“好你个死胖子,居然使花活玩老子!今儿我把话撂这儿,再给你三天时间,要是还抓不到那个麻脸绑匪,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张胖子这下被逼急眼了,命令手下全体出动,见着鼻梁上长麻子的男人就逮,让胶皮车夫来辨认。结果三天下来,抓来了上百个麻脸男人,胶皮车夫都说不是那个绑匪。
这可怎么办啊?
当天黑晌儿,张胖子忽然收到一个半大小子送来的信,说是给王兆元的,请他代为转交。
一准是麻脸绑匪写的,张胖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赶紧送到了王兆元手中。
王兆元接过信,问:“谁写的?”
张胖子摇了摇头,回答说:“督军,我也不知道啊,您先看看。”
王兆元打开一瞅,只见上面写道:“姓王的,爷们做事爷们担。明儿晚上,中华戏院了这事儿,你敢来吗?”
王兆元被激怒了,这绑匪也忒猖狂了,把信往桌子上一拍,道:“敢跟老子叫板,走着瞧。谁他妈要不去,谁就是大姑娘养的!”
张胖子担心其中有猫腻,劝王兆元:“督军,您老还是悠着点儿,没准这是绑匪设的一个圈套儿。”
王兆元却不以为然道:“怕嘛?想当年老子当五省联军训练总监时,遭遇几十万兵马的围攻,老子眨都没眨一下眼,还怕个小小的绑匪?哼!”
转天黑晌儿,王兆元带了保镖,坐着小轿车来到了位于南市旭街的中华戏院,想会一会这两个绑匪,看他们长的是三头还是六臂。
王兆元刚下了车,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小叫花子,哗啦一下围了过来,缠住了他,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死皮赖脸地缠着要大洋,不给就不撒手。
保镖一瞧,这还得了,上来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才把小叫花子们轰走。
进了戏院二楼包厢,王兆元正襟危坐,一个保鏢站身边,另一个保镖守着包厢门,只等绑匪露面儿。
张胖子怕出意外,带了一大帮手下赶了过来,见到王兆元说:“督军,我来给您保驾了。”
王兆元鼻孔里“嗯”了一声,说:“外面候着!”
张胖子只好守在包厢门外,不准任何人靠近。其他的警察则守门的守门,站岗的站岗,把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谁知,王兆元一直等到戏开演,绑匪却一直没露面儿。
王兆元也不急,跷着二郎腿看京戏。台上演的是《群英会》,当蒋干从周瑜那儿盗得书信,在回去的路上咿咿呀呀得意地唱时,茶坊忽然走上楼来,对门口的张胖子说:“军爷,有人让我给王督军送封信。”
张胖子赶紧把信送进了包厢。
王兆元打开信一瞧,纸上就一句话:“王大督军,您别在腰里的枪呢?”
王兆元急忙伸手往后腰处摸,脸色顿时大变——藏在腰里的手枪不见了!邪了门了,枪怎么会不见了呢,难不成被麻脸绑匪给偷了?不对啊,他连面儿都没露呢……
王兆元心里打起了鼓儿。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麻脸绑匪一准躲在暗处盯着自个儿呢,万一他抽冷子放黑枪……
想到这里,王兆元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立马站起身来,骂骂咧咧地嚷道:“这破戏咿咿呀呀的,看嘛看?回家!”起身快步走出了包厢。
张胖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觍着脸凑近问:“督军,出嘛事了?”
王兆元卻没搭理他,直奔戏院楼梯口。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护着,满脸的警觉,护拥着王兆元下了楼,直奔戏院门。
出了戏院门后,一个保镖一招手,候着的小轿车司机立马把车开了过来。
这当儿,忽见马路上有个小脚娘们儿,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子。这小子也真够淘气,忽左忽右地跑,气得那娘们儿边骂边追。小子见戏院门口站着一帮警察,奔过来瞧热闹。他一边跑还一边扭头冲娘们儿扮鬼脸,却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了王兆元怀里,差点儿没把他撞倒在地上。
张胖子几步抢上前,抬手就给了小子一个大脖溜儿,疼得他捂着脖子,一声没敢吭,撒丫子跑了。
回到公馆后,王兆元的心才落停了。换衣裳时,他忽然觉得腰里硬邦邦的,用手一摸,真邪门,枪自个儿又回来了。
王兆元仔细一琢磨,立马就明白了,还枪的是那挨了大脖溜儿的小子,而偷枪的一准是那帮缠着讨钱的小叫花子,全是麻脸绑匪在背后指使。
王兆元又气又急,打开手枪瞧时,发现子弹全给卸没了,枪管里还多了个纸卷儿:“王兆元,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放着好端端的中国人不当,非要给小日本儿当三孙子,一条路走到黑,我立马叫你吃饭的家伙什儿搬家!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回,麻脸绑匪终于在信末留下了名号,姓高名买。
王兆元立马来了劲儿,电话叫来了张胖子,说:“这个麻脸绑匪叫高买,只要你逮住他,老子赏你五百现大洋!”
张胖子听后,却一下子愣住了。难怪锅伙的人都找不着,合着这麻脸绑匪是个高买啊。
张胖子显得很为难,道:“督军,要不您干脆一枪崩了我吧。这事儿您就是找到我们厅长,他也办不了啊!”
王兆元十分惊讶,问:“为嘛啊?!”
张胖子一脸的苦瓜相,道:“您知道在咱天津卫,高明的偷儿不叫偷儿,叫嘛吗?”
王兆元问:“叫嘛?”
张胖子哭笑不得道:“督军,合着您还不知道啊?就叫高买啊。您说您让我上哪儿逮去啊?!”
王兆元听后,心中倏然一惊:宝贝孙子被绑的头天深夜,奉天特务机关头子板垣征四郎突然来访,说大日本皇军不日将出兵北平,紧接着就是天津,到时候请自个儿出任天津市副市长兼维持会会长,他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事儿十有八九被来偷东西的偷儿听到了……
他气急败坏地冲着张胖子骂道:“杨以德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啊,给老子滚蛋!”
第二天一大早,王兆元带着家眷,悄没声儿地溜回了山东老家,再也没敢在天津卫露过脸儿。
(责任编辑/谭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