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失控了

□文/派崔克·奈斯 译/王祖宁

康纳站起身，尝到嘴里有血的味道。他刚才摔倒在地时，咬到了嘴唇内侧。起身后，他才注意到这股奇怪的金属味，他当即想要吐出去，就像不小心吃下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那样。

但康纳还是咽了下去。要是让哈里和他那两个跟班知道自己流血了，他们一定会兴奋不已。康纳听到安东和萨利在他身后大笑，即使看不见，他也很清楚哈里脸上此时会有什么表情。他甚至能猜到接下来哈里会说什么。哈里一定会用做作可笑的腔调，模仿那些你永远不想碰见的大人的语气来嘲弄自己。

“当心台阶哟！”哈里说，“不要摔倒了。”

果然，他猜得没错。

事情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哈里金发碧眼，不管读几年级时，他都是老师的宠儿。他总是第一个举手发言，在足球场上也跑得最快，可即便如此，他对康纳来说也只不过是班上的一个普通同学。两人算不上朋友，因为哈里从来就没有朋友，只有跟班——安东和萨利总是站在他背后，哈里嘲笑谁，他们就会嘲笑谁；但两人也算不上仇敌，如果哈里叫得出康纳的姓名，康纳一定会感到惊讶的。

不过，不知从去年什么时候起，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哈里开始留意康纳，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还总是以一种又冷漠又嘲讽的神色看着他。

这一变化并非始于妈妈患病之初，而是再晚些时候，始于康纳的那个噩梦——不是那棵愚蠢的大树，而是那个让他尖叫不已、有关坠落的真正的噩梦，他不愿向任何人提起的噩梦。当康纳开始做那个噩梦时，哈里才注意到他，仿佛他的身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印记，只有哈里才能看到。

这个印记如同磁铁一般，将哈里吸引到康纳身旁。

开学第一天，当康纳走进校园时，哈里故意绊了他一跤，让他摔倒在人行道上。

从此，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安东和萨利大笑时，康纳始终背对着他们。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想感觉一下伤口的大小。不算太糟。只要在他走进教室前不再发生任何意外，他应该就会没事。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离他远点！”听到这个声音，康纳皱了皱眉。

他转过身，看见莉莉·安德鲁斯正一脸愤怒地与哈里对视。这下，安东和萨利笑得更起劲了。

“你的小卷毛狗来救你了。”安东说。

“要较量就得公平一点儿！”莉莉气呼呼地说。她的鬈发又粗又硬，不管她将头发扎得多紧，它们都还是在她的脑袋上蹦来跳去的，让她看上去活像只卷毛狗。

“你流血了，奥马利。”哈里淡淡地说，压根儿不理莉莉。

康纳抬手掩住嘴角，但是太晚了，还是有一滴血流了出来。

“他的秃头妈妈会亲亲他，给他治好的。”萨利自鸣得意地说。

康纳的胃不住地抽搐，像是有个小小的太阳正在他体内燃烧。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莉莉抢了先。她愤怒地大喝一声，一把将目瞪口呆的萨利推进身后的灌木丛里，让他整个人都栽倒在地。

“莉莉·安德鲁斯！”校园另一边传来了令人畏惧的声音。

众人顿时呆住了，就连萨利也一时忘记了起身。只见年级主任关老师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她紧皱的眉头就像一道长长的疤痕，令人不寒而栗。

“是他们挑的头，老师。”莉莉连忙辩解道。

“我不想听这个。”关老师说，“你还好吗，萨利？”

萨利迅速瞟了一眼莉莉，然后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老师。”他说，“我也许得回家休息一下。”

“别装了。”关老师说，“莉莉，到我办公室来。”

“可是老师，他们……”

“现在就来，莉莉。”

“他们取笑康纳的妈妈！”

众人再次呆住了。康纳胃里那个灼热的小太阳燃烧得更加剧烈，眼看就要将他吞噬了。

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噩梦一闪即逝，他感觉到了梦中呼啸的狂风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定了定神。

“真的吗，康纳？”关老师一脸严肃地问道。

康纳的嘴里淌着血，让他有些想吐。他朝哈里他们望去，安东和萨利似乎很担心，哈里却回瞪着康纳，镇定自若，没有一丝慌乱，像是很想知道他会怎样回答。

“不，老师，不是这样。”康纳咽下鲜血，“我只是摔倒了，他们过来扶了我一把。”

莉莉的神情顿时变得又惊讶又受伤。她张大嘴巴，却什么也没说。

“都给我回教室去！”关老师说，“除了你，莉莉。”

当关老师拉着莉莉离开时，莉莉不住地回头看向康纳，但康纳把脸转了过去。

他看到哈里拎起书包，递了过来。

“干得好，奥马利。”哈里说。

康纳沉默不语，一把拽过书包，向教室走去。

“生活写作”

写故事。康纳在回家的路上忧心忡忡。

放学了，他总算逃过一劫。这一整天他都在躲着哈里他们仨，尽管他们大概不会再冒险挑衅，以免这么快又被老师撞上。康纳也一直躲着莉莉。莉莉回到教室时眼睛红肿，嘴巴噘得高高的，简直可以当挂钩了。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康纳夺门而出。学校、哈里和莉莉好像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当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感到自己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时，肩上的重担才渐渐轻了下来。

写故事。他又想到了这件事。

“别以为你们年纪还小，”玛尔老师在英文课上说，“就没有故事可写。”

她布置了一项被称为“生活写作”的作业，让大家记述一下自己的生活，比如家庭成员、居住环境、假期旅行以及幸福的回忆。

或者是生活中的一些重大事件。

康纳把书包换到肩膀另一侧。他倒是能想起一两件自己生活中重大的事，但是哪一件他都不想写，比如父亲的离去和猫走失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妈妈说有事要跟他谈一谈的那个下午。

他皱着眉头，继续向前走。

紧接着，他又回想起那天之前的情景。妈妈带他去了他最喜欢的印度餐厅，给他点了一大份咖喱牛肉。随后，妈妈笑着说了声“管他呢”，也给自己点了一份。结果，还没等他们回到车上，两人就开始不住地放屁。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又是大笑又是放屁，几乎没顾上说话。

一想到这件事，康纳便忍俊不禁。因为接下来，母子俩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了一趟惊喜之旅——到影院去看了场电影。那部电影康纳已经看过四次了，但他知道妈妈很喜欢看。他们再次从头看到尾，全程笑个不停，一桶接一桶地吃着爆米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可乐……

康纳不笨。第二天，当妈妈要找他“谈一谈”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妈妈做那些事的用意。但这并没有冲淡前一天晚上的快乐。他们曾经开怀大笑、憧憬未来，快乐得即使当时便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会感到遗憾。

但是他也不想去写这件事。

“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不禁叹了口气。“嘿，康纳，等等！”

是莉莉。

“嘿！”她边喊边追上了康纳。

莉莉径直挡在了他面前。康纳只好停下脚步，免得撞到她身上。莉莉气喘吁吁，怒容满面。“你今天为什么要那样说？”她问。

“别烦我。”康纳说着，一把推开莉莉。

“你为什么不跟关老师讲实话？”莉莉不死心，仍然紧追不舍，“你为什么害我惹上麻烦？”

“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瞎掺和？”

“我是想帮你呀！”

“用不着你帮。”康纳说，“我自己挺好的。”

“好什么好！”莉莉说，“你嘴角都流血了。”

“少管闲事！”康纳怒喝一声，加快了脚步。

“我被罚课后留校整整一星期。”莉莉嘟囔道，“老师还给我家长捎了字条。”

“不关我的事。”

“可这都怪你。”

康纳突然停下脚步，转向莉莉。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莉莉连连后退，似乎很是害怕。“怪你！”他说，“全都怪你！”

他气呼呼地转身沿着人行道走开。“我们可是朋友呀！”莉莉在他身后喊道。

“那是以前。”康纳头也不回地说。

康纳早就认识莉莉了，或者说，自打他记事儿起就认识她了，反正这两句话的意思也差不多。

康纳和莉莉出生前，两人的妈妈就是好友。莉莉更像是康纳的妹妹，只不过住在了隔壁，更何况两位母亲也会彼此帮忙带孩子。他和莉莉只是朋友，但学校里总是有人瞎起哄，说他们在谈恋爱。从某个方面来说，康纳甚至很难把莉莉当作女孩，至少他对待学校里其他女孩的态度就与对待莉莉不同。如果两个人五岁时就一起在圣诞演出上扮演小羊，你还怎么把她视作一个异性？如果你还知道她经常挖鼻孔呢？如果她也清楚，你在父亲离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晚都需要开着夜灯睡觉呢？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友情。

但是，随着妈妈要跟康纳“谈一谈”，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起先，没人知道那件事。

接着，莉莉的妈妈知道了。这理所当然。

然后莉莉知道了。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一天之内，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样。

在这件事上，他永远不会原谅莉莉。

穿过两条街后，他来到家门口。这房子虽然不大，却是一栋独立住宅。离婚时，妈妈唯一的要求便是这栋房屋归母子俩所有，他们因此才不必在爸爸和新任妻子迁往美国后另觅住处。那是六年前的事了，距离现在如此久远，有时候康纳已经记不起爸爸在家时是什么感觉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去想这件事。

他的视线越过屋顶，望向后方的小山，只见教堂的尖顶直入云霄。

那棵紫杉拔地而起，高耸在墓园中央，宛如一位沉睡的巨人。

（摘自《当怪物来敲门》，新蕾出版社，吉姆·凯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