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反家庭暴力的实践与成效

家庭暴力，作为亲密关系中一方对于另一方的压迫与控制，在世界各国不同程度存在且受到广泛关注。在印度，很多女性常年饱受家庭暴力之苦，受到身体暴力、情感暴力、性暴力以及经济暴力的多重伤害。家庭暴力不仅是印度家庭内部矛盾，而且已成为印度社会针对女性的头号犯罪行为，严重危害印度的社会安全，并呈现出逐年递增的态势。由于家庭暴力本身的隐蔽性、多发性和严重性，印度的反家庭暴力面临着十分严峻的挑战。

印度家庭暴力的现状

根据印度国家犯罪研究局的官方报告，2019年针对妇女的40.5万犯罪案件中，超过30%是家庭暴力案件，每4分钟就有一个女性遭受各种形式的家庭暴力。2021年，印度针对妇女的犯罪案件超过42.8万起。2022年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NFHS-5）显示，在18~49岁的印度女性中，近三分之一的人遭受过家庭暴力，32%的已婚女性曾遭受配偶在身体、性或情感等方面的暴力，其中27%的女性在调查的近一年时间内至少遭受过一种形式的暴力。从各邦情况来看，在卡纳塔克邦有高达48.4% 的女性遭受过家庭暴力，居全国首位。其次是曼尼普尔邦、泰米尔纳德邦和特伦甘纳邦，40%~41%的女性遭遇过家庭暴力。在2020年~2021年期间，安得拉邦使用“迪沙”（Disha）应用程序接收的1300个求救电话中，家庭暴力占比近70%。而更为严峻的是，这些骇人听闻的官方数据仅为实际情况的“九牛一毛”。

印度家庭暴力的地区分布。颜色越深表示家庭暴力越严重

家庭暴力对于家庭、社会的危害是巨大的。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NCRB）数据显示，印度每年有超过2万名家庭主妇自杀。其中，2020年就有22372名家庭主妇自杀，超过全国女性自杀数量的50%，平均每25分钟就有一名家庭主妇选择放弃生命，而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家庭暴力。家庭暴力对印度女性的身体和心理造成了双重创伤。遭受家庭暴力的印度女性中有87%患有轻度或重度抑郁症，通过暴力的代际传递、家庭暴力循环等，家庭暴力还会影响家庭其他成员的正常生活和子女成长，进而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

印度家庭暴力的成因

印度如此严重的家庭暴力是历史遗留问题与现实矛盾交织的产物。

印度社会由来已久的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是家庭暴力产生的根本原因。尤其是在传统的种姓制度、嫁妆制度影响下，男方一般只能与比自己种姓低的女性结婚，这意味着在婚姻开始之初女性的家庭地位就比男性低，而如果女性嫁妆数额令男方家庭不满意，婚后女方不仅会遭到丈夫的暴力，还会受到丈夫家人的辱骂和殴打，甚至丧失生命。根据印度国家犯罪档案局数据，2020年有近7000起杀人案与嫁妆有关，平均每天约有19名女性被杀，而实际数据可能比官方提供的高得多。

印度家庭中的男性长期饮酒导致情绪失控是家庭暴力产生的内在原因。印度每年约有1600万人口酗酒，消费酒水高达60亿升。印度城市心理学家宾达·辛格博士就曾表示“女性是丈夫醉后施暴的主要目标群体”。据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NFHS-5）数据显示，在比哈尔邦，男性酗酒后发生家庭暴力的情况十分严重，大约 83%的女性在丈夫醉酒后遭受了身体伤害或性暴力，而丈夫不喝酒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比例仅为34%。

不完善的法律制度与复杂的举报流程是印度家庭暴力频发的外在原因。早在1983年，印度刑法典修订的第498A条就规定“如果丈夫或夫家亲属虐待妇女，处以最高三年的监禁及相应罚款”。2005年6月，印度通过首部《反家庭暴力法》，规定男性在言语、身体、性行为、情感、经济等方面对女性的侵害都属虐待范围，并处1年以下监禁和2万卢比(435美元)罚金。但讽刺的是，在这些法律颁布以后的数十年中，印度反家庭暴力的法律并没有根据社会的变化进行修改。同时，复杂的举报证据与流程，加之缺乏严格执法，使印度反家庭暴力法律制度有名无实、形同虚设，很多案件不了了之。截至2020年底，基于第498A的定罪率不到20%，印度法院总共有65.1万起498A家庭暴力案件悬而未决。很多印度女性对用法律手段解决家庭暴力望而却步，而选择默默承受痛苦。

新冠肺炎疫情增大的生活压力成为男性家庭暴力的催化剂，致使印度妇女在家庭的处境更为艰难。由于印度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上的不力，使社会经济严重萎靡，人们生活质量明显降低，很多男性通过家庭暴力发泄情绪。澳大利亚蒙纳士大学犯罪学教授皮克罗在其著作《疫情中的家庭暴力》指出，疫情封锁导致全球家庭暴力数量平均增加了7.9%。据印度全国妇女委员会报告显示，2021年报告家中的暴力和骚扰事件明显增加，委员会收到了30865起投诉，其中57.6%的投诉与家庭暴力直接相关。疫情封锁期间，在相对封闭的活动空间里，印度女性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家庭暴力无处可藏，遭受了更大程度的伤害。

女性的隐忍和社会的漠视导致了印度的家庭暴力案件被系统性地低估，印度家庭暴力行为屡禁不止。一方面，大多数印度女性受害者由于经济依赖、害怕报复以及担心家庭名誉受损带来舆论压力而委曲求全，放弃对施暴者的诉控，助长了施暴者的嚣张气焰。另一方面，部分女性因为观念守旧而对家庭中丈夫及其姻亲的暴力行为相当漠视，认为这仅仅是家庭内部问题，而对家庭暴力保持沉默。印度第五次全国家庭健康调查（NFHS-5）显示，在遭受家庭暴力且接受调查的女性中，只有14%的女性寻求帮助，多达77%的女性从未寻求任何帮助或告诉他人自己所遭受的暴力。

家庭暴力频发是印度社会面临的严重问题，残留的种姓制度、嫁妆之累等传统恶习、女性社会地位低下以及政府相关部门及其工作人员的不作为都是导向家庭暴力的主要因素，而这也恰恰为民间的反家庭暴力组织和反家庭暴力运动留下了活动空间，同时也对政府执政的合法性形成了一定的改革压力，推动和促进了印度民间和政府反家庭暴力的实践。

家庭暴力下绝望的印度女子

印度“粉红帮”组织

北方邦的反家庭暴力“粉红帮”组织

作为印度家庭暴力最频繁、猖獗的地区之一，印度北方邦的女性在婚姻家庭中饱受折磨。当地警方对频繁的家庭暴力疲于应付而置之不理，即便是性质非常恶劣的家庭暴力犯罪，也仅以拘留几日的惩罚草草了事。水深火热中生活的愤怒的妇女们、形同虚设的法律制度和警察的懒惰懈怠催生了民间自发形成的反家庭暴力组织。2006年，一位名为桑帕特·帕尔的妇女带领广大女性成立了名为“粉红帮”的维权组织。她们身着粉红纱丽，手拿木棍，意在让所有人看到她们旗帜鲜明的努力和自救，在男女不公平的社会环境中为女性反家庭暴力呐喊，向家庭暴力勇敢地说“不”。“粉红帮”组织制定了严格的组织纪律，定期组织成员集中学习有关“平权”的知识，并统一训练棍法。该组织不但保护了当地很多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还唤醒了广大女性的维权意识，使她们团结起来，对家庭暴力行为进行主动反击。同时该组织还发挥了监督执法、伸张正义的作用，对当地警察徇私舞弊、包庇家庭暴力犯罪的腐败行为进行反抗和斗争。2007年，一名女性遭到高种姓男子强奸，受害人及其家属抗议无果反而被关进了监狱。“粉红帮”组织群众冲进警局进行了有效反抗，最终迫使警局对该起家庭暴力立案，维护了受害者的权利。

随着“粉红帮”组织反家庭暴力影响和成效的提升，组织规模也日益壮大。截至当前，仅北方邦和中央邦就有40万名成员参与其中。很多女性只要遭遇了困难就会首先求助于“粉红帮”，就连部分男性遇到困难也会求助于该组织，这使“粉红帮”组织成为印度反家庭暴力民间组织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粉红帮”组织的启发和影响下，2017年印度中央邦部长巴尔加瓦提议发放了1万根木制“打夫棒”，帮助新婚女性教训酗酒的丈夫。每根木棒上写着“棒打醉鬼”“警察不会介入”等字样，借此引起社会对家庭暴力问题的关注，减少了印度家庭暴力的发生。

无论“粉红帮”还是“打夫棒”，作为民众反对家庭暴力的自发之举，其主要作用在于家庭暴力发生时对男性的惩戒。但由于家庭暴力发生的隐蔽性或者如果女性不主动寻求帮助，该组织对于解决印度家庭暴力问题及其减少家庭暴力中女性的痛苦也是爱莫能助，更无法对家庭暴力的发生进行预防。印度的童婚制、嫁妆之累等传统恶习依然不同程度地存在。依靠女性群体和几根木棍达到完全制止家庭暴力的效果，显然是天方夜谭，而且这种以暴制暴的行动也可能导致更大程度的二次伤害，引发其他悲剧。

泰米尔纳德邦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旧货店

在印度的泰米尔纳德邦有一个专门应对家庭暴力的公益组织，名为预防犯罪和受害者国际关怀基金会（PCVC）。20多年来，该组织一直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提供物质帮助。在印度，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不仅遭受到肢体上的伤害，而且还被剥夺了基本的经济权利，遭受着毫无生活自由的“隐性家庭暴力”。受害人遭到完全控制，甚至连购买洗发水或内衣等必需品的自由都被剥夺。发生家庭暴力时，很多受害女性面临想要离开不安全的家庭但又身无分文的困境。因此重建遭受家庭暴力女性们的生活，不仅需要受害人自身的努力和决心，还需要外部相应的保障资源。2022年8月25日，PCVC组织推出“努尔-编织你的未来”（Nool-Weave your Future）活动，尝试为家庭暴力中的受害者提供有尊严的购物体验。该项目通过建立旧货店，为被迫离开家庭、居住在外的女性提供衣服、家具、基本的家居用品等。PCVC组织的一名高级主管解释道，“我们希望家庭暴力受害者不仅能获得生活必需品，还能拥有令人向往的东西。比如家居装饰品和派对礼服，希望她们感觉像是在商场购物，而不是在接受捐赠”。这类旧货店像零售店一样设置，陈列了二手衣服、包和珠宝等配饰，以及家居用品、小家具、家居艺术装饰品等。在设置旧货店的背后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捐赠群体，持续为旧货店免费提供质量较好且成色较新的物品。

位于马德拉斯塞瓦萨丹的旧货店

该基金会的工作者、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通过与受害者积极沟通，了解家庭暴力受害者的迫切需求和必需物品清单，根据她们的不同需求和受伤程度免费提供价值不等的优惠券，比如有孩子的女性，会得到相对多的优惠券。同时，该基金会积极采用创伤知情护理方法，尽量避免对遭受家庭暴力的人造成再创伤。基金会给家庭暴力受害者赠送应急包，里面包含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和卫生巾等女性生活必需品，尽量减少受害者索要私密物品的尴尬。该组织的倡议受到了印度社会的广泛关注，一些人通过捐赠状况良好的二手物品积极帮助在家庭中遭受暴力的受害者，为受害者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经济救济。

家庭暴力作为一种由经济压力、精神压力、恐惧引发的虐待表达，一定程度上根深蒂固于印度的社会和文化价值观。事实上，仍然有很大比例的受害者在遭受家庭暴力后，因为社会压力和由此引发的对家族的污名和耻辱，而刻意隐瞒和拒绝接受外界帮助。同时，大部分女性由于自身缺乏可持续的经济来源，救济物品只能解燃眉之急和一时之需，一段时间以后遭受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又不得不回到原来家庭，再次陷入家庭暴力的危险之中。

印度政府在完善反家庭暴力法规上的尝试

随着印度大众认知水平的不断提升，反对一切形式的家庭暴力已成为印度社会的共识，印度政府也不可能一直坐视不理，忽视广大民众的诉求。无论是拳脚相向、暴力相对的“显性暴力”，还是精神控制、经济控制的“隐性暴力”，都不再是社会的隐蔽角落。据《印度时报》2021年11月8日报道，新德里最高法院同意为婚姻家庭中面临虐待的妇女提供法律援助，针对已经实施了长达16年之久的《反家庭暴力法》的相关内容进行修改完善。在原有《反家庭暴力法》的基础上，增加了加大基础设施援助的相关内容，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临时庇护所，使这些妇女在对丈夫和姻亲提出投诉后有栖身之所，避免继续留在原有家庭中遭受暴力。除此以外，印度的中央邦政府在2022年1月18日发布了一项针对家庭暴力受害者的社会倡议，声称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经济救济。该倡议指出，如果家庭暴力造成受害者身体部位的40%残疾，州政府将为受害者补偿20万卢比；而40%以上的身体残疾将获得政府40万卢比的补偿。除了经济补偿外，该邦政府还决定承担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医疗费用以及往返法院的交通费用。

印度街头举办反对家庭暴力的活动

在印度特殊的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及政治背景下，无论是新德里最高法院颁布并修改相关法律，还是中央邦政府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经济救济，印度政府在反家庭暴力上都缺少系统性、全面性的法律制度改革，相关法规显得应付了事和碎片化。面对日益严峻的印度家庭暴力问题，政府这种“打补丁”的零星解决之道无疑是杯水车薪，应需要更大范围、更多地区达成共识，多措并举。对于印度政府而言，充分发挥民间反家庭暴力力量，进行引导和规范，加强与民间多元主体和国际社会的密切协同；加大对法律法规的完善，强化具体执法过程的公正公开，对家庭暴力行为实行零容忍；加强法律制度宣传，使广大受害者有效获知法律知识，保护自身免受家庭暴力的侵害。而这一切又基于印度经济持续稳定发展基础之上的印度社会文化变革的有效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