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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家(上)

2022-11-18浙江王春华

垂钓 2022年11期
关键词:金源大野大平

文/浙江·王春华

柳建平是个钓鱼家,因为钓鱼,他与妻子离婚了。跟柳建平离婚,对褚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我敢打赌,褚云再想找一个不钓鱼的柳建平,很难。我跟建平认识多年,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仅长得好,性格也好,还活得自在明白。他白白净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一条白鲢鱼。建平的眼睛好像专为钓鱼生的,细细的,长长的,像一条幽幽的绿湖。

他从未跟我提起他离婚的事。

建平可能没想到离婚,就像他从未想过放弃钓鱼一样。可是,褚云提出来了,她说了一大堆理由,比如两个人没有孩子,比如万一哪天柳建平落水了呢。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哪一条理由都像一把尖刀,哪儿疼扎哪儿。褚云说离的时候,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好像不舍,又无比坚定。

离婚,是褚云想好了的,离婚协议书就放在建平面前。建平没想好,没想好不能急于做决定。现在,褚云投下了鱼饵,香喷喷的。褚云说,建平,咱们离了吧,离了你就自在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想钓多长时间钓多长时间。

这是建平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像一片无根的云,一片无源的水,自己活自己的,彻底回归自由。

柳建平说,我出去一会儿。

建平想缓一缓劲儿,便找了一座水库,试一试手,结果钓了一个下午,一条鱼也没钓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空竿而回。心生沮丧的他下定了决心,路上买了一挂鞭。我对建平买鞭炮的动机有些吃不准。想羞辱褚云?不至于,建平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和褚云是鱼和水。也不是示庆、示怒的意思,建平心静如水,不会跟任何人过不去,更何况褚云。他的生活是游离状态的,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他应该感谢褚云的慷慨才是。

房子、车子、存款,除了他自己,全部留给了褚云。褚云说,建平,你把车子留下,没车怎么行呢?柳建平的车,也不是什么好车,丰田越野四驱。柳建平笑了一声,平静地离开了杨柳巷。

在爱情和鱼之间,建平选择了鱼,褚云什么也没选,选择了自己,自己过,也可能跟别人过。

褚云为什么选择离婚,建平为什么答应离婚,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但杨柳巷人认为他俩不该离婚,如果离婚,八成是褚云外边有了人。但又不像,褚云长得是俊,可她不招风不惹草,没听说她跟哪个男人胡来。在杨柳巷,建平有很多朋友,他出去野钓,几十双眼睛像几十只摄像头,盯着褚云的一举一动。刘小年也是建平的朋友,时常在建平楼下转悠,所以,褚云不可能出轨。

杨柳巷人替他俩惋惜,很多人问褚云,郎才女貌的,怎么舍得呀。褚云不说柳建平哪儿不好,只是说过够了。过够了是个很好的理由,大家就信了。女人们说,离了也好,跟个钓鱼家,天天跟水打交道,不担心是假的。建平像个云游僧,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褚云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守活寡呀。

钓鱼家柳建平离婚了,对他和褚云来说,可能是桩喜讯,值得庆祝,对我不是,对鱼也不是。我和鱼感到正有一只冷森森的鱼钩向我们抛过来,我倒不担心鱼钩,是怕柳建平一不小心戳伤了我的眼睛。

建平离了婚,离开了杨柳巷,杨柳巷的人开始怀念柳建平,建平多好啊,咱杨柳巷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名人,让褚云气走了。大家又一起恨褚云,褚云被孤立了。我也恨褚云,褚云把建平放归了大海。鲦鱼出游从容,鱼之乐也。也许柳建平盼着离婚,又羞于启齿,褚云那么漂亮,他倒是舍得。

柳建平谜一样地消失了。我判断,这个消失,可能是长期的。像一条蜕皮的蛇,他要找一个地方,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从事业上讲,柳建平是成功者,名利并茂,花团锦簇,鱼和熊掌兼得。从家庭上讲,建平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褚云离开了,家没有了,一切归零。

柳建平的最后一次垂钓,空手而归,预示着他的将来、以后的生活,会一点一点离开鱼,他的钓鱼事业,有可能因此打住。未必所有的鱼都是贪吃者,未必所有的鱼都是他的竿上之物。建平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我呢?柳建平失踪了,我的香喷喷的饭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柳建平会去哪儿呢?

我有几个判断:一是褚云把他藏起来了,金蝉脱壳,把柳建平养起来,一个人独享。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可不是受人摆布的人,建平有钓鱼的瘾,下了建平的鱼竿,比杀了他还难受。褚云如果下得了狠心,到不了今天。褚云放生建平,好比建平放生一条鱼,仅仅是一个慈念而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建平这条鱼,有一天会再次游进她的脸盆里来。

二是金源儿把他领养了,金源儿是建平收的第一位女徒弟,建平离婚了,正巧,金源儿也离婚了,两个人都善于释放火花,火花一大,很容易走到一块。褚云不喜欢的,恰恰是金源儿期许的,褚云坚决反对建平钓鱼,盼着建平及时回头,金源儿却热爱钓鱼事业,把建平往水里推。金源儿是不是真的傻,目前很难判断,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方向感的。

三是柳莺暗恋建平已久,建平也有向这个女企业家靠拢的意思,柳莺把他藏起来了,完全有这种可能。一个女企业家通常是精神孤独者,柳建平是适合填补她精神空虚的人。柳莺曾经同乘飞机陪建平去海南垂钓,建平钓一条,柳莺放生一条,柳莺说,只有跟建平在一块儿,才会安然入睡——我说的这个入睡,是各睡各的,一人一个房间。从柳莺送建平第一辆车起,我就觉得柳莺从物质到精神,正一步一步笼络建平。那时候,建平心里还有褚云,柳莺甩了一竿,坐在岸上看云起云落,默默等着建平咬饵。

只是判断而已。我可以保证,柳建平是清白的,除了跟水万般情爱,跟金源儿没有,跟柳莺也没有,跟其他女徒弟也没有说不清的关系。钓鱼的人,尤其一个立地成名的钓鱼家,天天接受水的洗礼,心在水里涤荡,很容易排除诱惑和欲念。

建平是不是身体不行?只是一个闪念,就被我很快地否定了。

柳建平的结婚对象,看似是褚云,其实是鱼。

小时候,建平看过越剧电影《追鱼》,《追鱼》里那个张珍,灯下苦读,潭里便有一个鲤鱼精跃上岸来。鲤鱼精是否被人钓过,是否刮破了嘴,建平忘记了,但鲤鱼精那一段凄清婉转的唱,让人噎喉的感人情愫,对建平以后成为钓鱼家,很难说不是一个启发。

建平跟我说他母亲梦到了一条鱼,他由此降生。建平从不说家里的事、小时候的事,但他母亲梦鱼怀他的事,跟我说了多次,他想证明他的钓技是天生的,别人很难模仿。我没往文章里写,是怕曝光他的隐私。那条鱼是一条母鱼,一个爱情的预兆。因此说,他的爱情不是褚云,不是金源儿,也不是柳莺,而是鱼。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

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只因慕君才华绝世心真纯,

又怜我独居水府多凄凉。

因此我变作牡丹女,

与郎君比翼双飞结鸳鸯。

自从得见张郎后,

就知道他是有情有义郎。

我与他潭畔手携手,

我与他并肩笑鸳鸯。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位牡丹女就是鲤鱼精,千年修行,等的就是书生张珍。

他经常在网上看越剧《追鱼》,他不喜欢张珍,反倒喜欢鲤鱼精。受这段至美至醇爱情的诱惑,建平在自己尚未成熟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从此迷恋鱼,迷恋爱情。

我可真能胡思乱想,我正在极力寻找柳建平,我很容易神经错乱。比如,在杨柳巷,我见到任何一个和建平年龄相仿的男人,都认为他是柳建平。建平真的不应该一走了之,至少该跟我打声招呼。以前,我总觉得我和建平的关系超越了建平人际关系的总和,看来我错了。

《大野》的刘编辑又开始催稿了,一遍一遍地催。我把前几年写的几篇游记传过去,老刘在电话里冲我大吼,少糊弄事儿,你以为读者是好骗的吗?伙计,问问你自己,职业良心哪儿去了!

他居然指责我的职业良心,居然叫我伙计!前几天,我和老刘吃饭喝酒,他对我的稿子赞不绝口。老刘说,你小子可真行,蓬莱文章建安骨,真牛。

《大野》张着嘴巴等我的文章,《大平报》的读者已经习惯了《大野》,一个电话跟着一个电话,我何尝不急?我不可能再去培养一个柳建平,我不是小说家,也不可能去杜撰另外一个柳建平。柳建平,你到底在哪儿?你可把我坑苦了。

社长警告我说,一定要尽快找到柳建平,短时间找不到柳建平,很可能把你的《大野》专栏撤了。市委宣传部邹部长是《大野》的忠实读者,好像给社长打过电话了。总编说得委婉一点,快找柳建平去,别让报社失望。老刘是《大野》的直接责任人,栏目关乎他的名声,也关乎他的奖金,他冲我发火不是没有道理。

多年前,《大平报》副刊开辟了一个《大野》专栏,专门为柳建平设的。大平人特别喜欢看《大野》的文章。柳建平天南地北地跑,我跟着他的足迹写野钓专栏,写八卦文章,写文旅日记。没有《大野》,就没有柳建平。我总认为柳建平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有理由怀疑柳建平的不真实,我敢说我的文章一点儿也不比柳建平的钓技差。

这些年,我习惯了柳建平,柳建平习惯了我,我从一个无名无姓的“娱记”,写成了大平引以为傲的大才子。对柳建平,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和建平就像柳建平和褚云,一旦相互离开了,日子就过颠倒、凌乱了。《大平报》才是真正的得利者,一个千把字的《大野》把大平报救活了,从三万份订阅一下子飙升到了三十万。

柳建平是钓鱼家,我是旅行家,我们两个都是职业的。我给柳建平开车,开他的车,烧他的油,每到一地,建平的粉丝开房间,请吃饭,热热闹闹。从千岛湖到海南,我们一路钓下去,一路品尝美食,一路欣赏风景。

你如果认为钓鱼是男人的事,那就错了。女人是鱼,跟水的渊源比男人深。建平收了十三个徒弟,八个是女的。比如大平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金源儿,比如大平随园投资公司的柳莺。柳莺年轻漂亮,三十多岁就做了公司老总,建平的四驱车就是柳莺送的。其他的女徒弟均在外地,发现哪儿有好水好鱼,一个电话过来,我和建平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建平在水边一站,可能是湖泊,可能是水库,也可能是老坑,小眼睛一眯,就看见一大群鱼向他游过来。鱼有不同的泳层,有自己不同的社会关系,最下边的是鲫鱼,上一层是鲤鱼,再上边是草鱼、青鱼、鳊鱼和鲢鳙。建平想钓什么鱼就钓什么鱼,想钓多大的鱼就钓多大的鱼。挂饵,连抛几竿,等鱼饵雾化,没几分钟,鱼聚过来了,调整好主线、副线,捏一团饵料,把鱼钩藏起来,嗖地抛一竿,眯着眼睛盯着浮标抽烟。水面是幽静的,林子里的鸟,半天啁啾一声。

世界上最美的活儿,莫过于钓鱼。这也是钓鱼家们沉迷钓鱼的原因。天空是明净的,水面是澄澈的,心灵也是清白的,抛了竿你等着就是。你等着鱼上钩,鱼等着你打个盹儿,钓鱼其实就是和鱼比耐心。你以为鱼傻,鱼也认为你傻,你像一个仆人,给鱼做好了饭,把饭送到鱼口里。

所有的鱼都偏傻,都期望不劳而获。钓鱼家摸准了鱼的脉,摸准了鱼的脾气,摸准了鱼的口味,酸口的,甜口的,喜欢活物的……一竿下去,像摸着琴弦,你要轻抚,你要揉弦,你的耳朵要管用,鱼咬饵的声音不脆,闷闷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最后啪地叼住了,你不提竿,鱼们不知道后果,喜滋滋的,以为发了横财,大快朵颐,你猛一提竿,鱼嘴巴一疼,猛地醒悟了,晚了,上了一当。

我和建平分工明确,到了地方,他去看水,辨风向,找钓位。建平在湖边转一小圈儿,看看天空,看看水面,又看看四周的林子,很快就瞄上一块地方,脚尖一点,在那儿静静地坐下了。柳建平是一个怪才,他研究鱼的习性和心理,好像他跟鱼有一条暗道相通。

建平会去哪儿呢?

我决定去找褚云,知夫莫若妻,褚云大概知道建平在哪儿。褚云大概还在杨柳巷住,离了婚的女人,有一个较长的震荡期,她的心需要修补,需要静一静,大体上勾画一下将来。不像男人,离了婚可以立即奔赴另一个女人。

我给褚云打电话,褚云关机了,也把我拉黑了。这是我应该料到的,褚云有理由不喜欢我,甚至有理由恨我,在她婚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跟建平在一起,我应该充当他们的黏合剂,而我,因为私心,一直把建平往深水里带。

来找褚云之前,我做过深刻的检讨,检讨的结果是,褚云应该怪罪报社。不是我为自己开脱,而是报社无底线地压榨建平的时间,让褚云和建平之间有了嫌隙。我跟报社反复提过,《大野》应改为每周一期,报社坚持认为每周两期比较合适。《大野》的读者,集体患上了亢奋症,一周一刊绝对不行,没有隔夜粮,读者会饿肚子的。报社好像也没有多大错误,虽有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嫌疑,但为读者计,是报社的责任。

最后的结论是,主要原因在褚云身上。在他俩结婚之前,柳建平已经成名,虽然名气没现在大。也就是说,褚云喜欢柳建平本人,附带着喜欢这个钓鱼家的头衔。以褚云的美丽和蕙质,嫁给一个钓鱼家,虚荣心起了很大作用。

褚云不值得同情,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当初慕名而嫁,嫁给一个职业钓鱼家,褚云应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有天空一样的包容。假如你嫁给一个普通钓鱼爱好者,倒是可以掌控的,他钓鱼的目的就是怡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已,你训斥一通,他怡情的心就软了。可褚云嫁的是职业钓鱼家,褚云应该预见到后果,要么不嫁,要么听天由命。婚嫁是一场豪赌,愿赌服输,怪不得任何人。

建平离婚之后,准确一点儿说,建平消失了以后,我的脑子进水了,水里全是鱼,鱼多得脑子快炸了。我盼着建平把我脑子里的鱼钓一钓,把我的脑压降一降。我恨建平,当初不认识建平多好,我在报社跑新闻,一个月跑二十条新闻,多跑一条多拿一份奖。跟建平跑了一次野钓,我喜欢上了水,把我自己钓进去了。我跟褚云一样,也是咎由自取。

杨柳巷是大平市最繁华的街区,商场、影院、茶楼、饭馆儿,都有。建平喜静,想买一套乡间别墅,褚云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建平离开了人群,就更难约束了。我也不同意建平离开杨柳巷,我媳妇孩子在城里,老婆上班,孩子上学,陪建平住乡间别墅,我适应不了。建平说,你们是人,我是半人半鱼。建平这样说,有点儿矫情,即便住到水里,他也合不到鱼群里,鱼不喜欢我,讨厌柳建平更甚。

杨柳巷紧挨着杨柳河,杨柳河是一条贯穿大平的自然河,河水淙淙而去,不知所终。几经改造,杨柳河变成了人工河,河水变窄了,变直了,失去了河的味道,水不亮了,喧哗声也小了。

改造之前,杨柳河的小鱼可真多,一群一群,在柳荫里嗖嗖地穿行。柳树也多,又高又大,美得气人。杨柳巷成了小区,人越聚越多,一根根鱼竿插进河里,像一只碗里插满了筷子。杨柳巷的人不知道,小鱼怕见生人,小狗叫一声,小鱼就沉到水底去了。

杨柳河上架着几座木板桥,杨柳的空隙里,有六角八角的红绿亭子,迎着四面风,凉爽得很。亭子里有人拉胡琴,有人唱京戏。早上最美,木桥上有人练太极,有人压腿,有人吊嗓子,这帮子人,近看在桥上,远看在水里。

人行道上,有人抱着大笔写字,好像很能耐,上了纸,你试试笔有多沉。

一丛一丛骄傲的月季,一蓬一蓬细黄的竹子,也有蒲子,也有红蓼,也有荷花,也有美人蕉,也有辛夷花。春天辛夷开白花红花,有文化的人说,辛夷也叫木笔。木笔的名字,果然很形象,老头儿手里握着写大字的,不就是木笔吗?

杨柳巷真美,一步一小景,如画一般。但我觉得,杨柳河没以前好看,以前的杨柳河是处女之美,娴静之美,现在的杨柳河化了浓妆,到了秋天,一场冻雨降下来,洗净了铅华,杨柳河一落妆,就变成了一个风干的老女人。

柳建平住的是一栋骑楼,进了骑楼,是一个大水池,水池里游着红鱼黄鱼。杨柳巷的人喜欢养鱼,说不上受建平的影响,而是有鱼必有水,有水必有财,大致是这个意思。我在骑楼下往楼上看,看得脖子疼,楼上晒着红衣绿裤,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过来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副钓竿,拎着一只小桶,小桶里有几尾可怜的鱼苗,鱼苗没鱼钩长,是怎么钓上来呢?可见这位满脸静气的老人,也是一位资深钓鱼家。

大爷把小桶里的鱼,呼啦倒进鱼池,黄鱼红鱼涌过来,把一条条带伤的小鱼吞了。我为小鱼难过。大鱼活了几年,正值大好年华,少吃一口死不了,可是小鱼呢,它们还没来得及去爱这个世界。换了建平,他一定会把他的饵料喂给这些可爱的小生灵。柳建平是可敬的,我这样想。

大爷盯着我看,好像认得我,又好像不认识。想必他认识建平,如果不认识,说明他是从外边来杨柳巷投靠女儿儿子的。

我们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泳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自主。像高楼里的住户就好了,二楼管不了一楼,三楼管不了二楼,看着有明确的层级关系,其实没有。钓鱼家柳建平是个自由人,可建平上边有褚云呀,褚云一动怒,建平就瑟瑟发抖,建平离婚了,还原了他期望的生活,没人管了,建平反倒受伤了。

没人管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柳建平是,我也是。

我尽量谦和地问,大爷,柳建平住几楼?

离婚了。大爷瞪了我一眼,怒气冲冲的。小伙子,你给我记住,世上有几样事不能做,一不拆庙,二不破婚,三不……没有三不。你倒好,硬生生把人家写离了。

我哈哈笑了起来。大爷,您老怎么说是我给人家写离了,我可没这个本事。大爷说,你不胡写八写,建平早不钓鱼了,你越吹,他越上赶子,他越钓越在家待不住,一个好端端的家,让你写零散了。你可别再写了,大家都钓鱼去了,鱼不活了?

我笑了,大爷,您老这是高看我,我一个写专栏的,没本事挑拨人家家庭不和。

大爷气呼呼地走了。

想想也是,柳建平钓个一年半载,没人搭理他,他必定活成杨柳巷一个以生活为执念的小老百姓,老老实实上班养家,踏踏实实跟褚云过日子。世间那么多事,我为什么写一个钓鱼家?也不全怪我,柳建平不钓鱼,我和建平兴许一辈子都不认识。可他是钓鱼家,我是专栏作家,我不写别人未必不写。

我上楼敲门,从一楼敲到六楼,六楼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生气地说,神经病。七楼,褚云住七楼。把人家弄散了,你想乘虚而入啊!

真是冤枉!我说,大姐,我没这个想法,我跟建平是好朋友,我想把建平找回来,还褚云一个家。

女人一脸怒,你叫谁大姐?

我只好改口叫美女,女人就笑了,哈哈笑着说,你是该好好劝劝建平,建平没良心,把褚云钓老了,他倒好。人又不是块抹布,说扔就扔。

住在这栋楼上的人,大部分认识我,我常在楼下等建平,抽烟跟他们聊天。杨柳巷的人见了我笑眯眯地说,张记者呀,《大野》哪天出刊?哎哟,你写的文章可真好,把建平写活了。建平出名了,咱杨柳巷也跟着沾光了,您看看,杨柳巷所有的门头可都是卖钓具和饵料的。我大体数了一下,杨柳巷七十八家商户,六十家卖钓具,十家卖饵料,生意特别兴隆。

…………

我站在七楼,七楼三个门,必定有一家住着褚云。敲了半天,哪一个也不开门,八楼气呼呼地跑下来,别敲了,烦死人了,再敲,我可报警了。

我向她道歉,表示不再敲了。

这个女人长得不错,好像正练习化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浓淡不一。

我问,褚云搬走了?女人说,一个人住啥滋味?早不在这儿了,建平这个没良心的,褚云哪儿对不住他。

我说,是褚云提出离婚的。

女的说,你见过和尚结婚吗?建平把褚云坑死了。

我问,您知道褚云去哪儿了吗?女人骂了建平一通,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说,褚云有一间工作室,你不知道?亏你跟建平是好朋友,什么朋友啊!朋友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好个家,给人家拆散了。

杨柳巷的人,一致认为是我把建平和褚云写离婚了。这话从哪儿说起,那么多明星离婚,都是“娱记”写散的吗?

我心烦意乱,噔噔地下了楼,女人追下来说,喂,你听见没有呀,跟你说话呢。见了建平好好说说他,让他复婚,让他定下心来,跟褚云生个一男半女,他就不怕老吗,哪有钓一辈子鱼的?

我到了六楼,女人跟在后边喋喋不休,杨柳巷离了建平可不行,我的生意快黄了,害了褚云还不算,连我们也不放过,柳建平可真是害人精。我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在一楼有间门头房,开了一家渔具专卖店,叫“望江亭”。

我离开了杨柳巷,脑子更加混乱,如果不是报社催,我懒得去找柳建平。建平性格属鱼,抓头不行,抓肚子不行,太滑了,抓尾巴也不行,一甩尾巴,溅你一脸水花,你得用钓线和鱼钩对付他。

远远看见木桥上有一个老头儿在撒网,一张大网被他抡开,嗖的一声,像一片云,铺天盖地落下来了。

杨柳河不是没鱼了吗?我想看老头能不能网上鱼来。可又一想,这辈子见的鱼还少吗?

褚云在大荷溪有一套房,我没去过,不知道具体位置。建平想给褚云弄一间工作室,我没法把褚云归到哪个行业里,不是钓鱼家,不是美食家,也不是旅行家,开的哪门子工作室?

在跟建平结婚前,褚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就读于省里一所著名的艺术学院,读的是广告设计。

有一阵子,褚云迷上了绘画,在杨柳河边写生,画桥,画美人蕉。桥也好看,美人蕉也挺拔有风韵,对建平来说,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建平跟我商量,给褚云弄一间画室,让她浮躁焦虑的心尽快安定下来,只要不纠缠他,建平愿意为褚云做任何事。建平在大平找了几个画家教褚云画画,画了大概一年,褚云基础不行,主动不学了。

褚云跟建平结婚后,一直在家闲着,身边既没有孩子,又没有建平,活了个寂寞。褚云靠一个钓鱼的养着,觉得对不起自己。建平想给她弄个生意做做,褚云又是自视甚高的人,不愿意跟小商小贩同流,成天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柳莺建议褚云到她的公司上班,褚云知道建平吃柳莺的软饭,早已心有不平,她是绝不肯去柳莺公司的。

建平给褚云弄了个茶馆,在杨柳河对面,三大开间,位置、布局都好,茶馆的名字叫水云间,是金源儿给起的。如果褚云知道,她宁愿不开茶馆,也不愿沾金源儿的一线之光。这间茶馆遂了褚云的性子,茶馆开了一年,也蓬勃,也发达,也自在,褚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脸上的笑容明朗起来。建平很高兴,褚云心在茶馆,不关心他钓鱼的事了,他出去三五天,褚云只在电话里问一声,主要是问明他的归期,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有一天,金源儿带着一帮饮食男女来捧场。金源儿也是犯糊涂,一进茶馆就介绍说这家茶馆是师娘开的,把褚云和建平的关系公布了,大家明白,这家茶馆的金主是柳建平,没有柳建平,这个师娘就是个煮饭婆。褚云和金源儿同岁,生日比她还小一月,怎么叫她师娘呢。金源儿又说,这间茶馆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金源儿没看出褚云脸上的恼,喝罢茶水,飘然走了。第二天,水云间就关门了。

关门就关门吧,没指望褚云挣钱,原本就是给褚云找个乐子,把她盎然的精力消耗消耗。谁知金源儿一张臭嘴,把他刚平静下来的生活豁了一道口子。建平有钱,褚云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只要不祸害他的时间和心情就行。

不开茶馆了,褚云的注意力又回到建平身上,她有大把的时间跟他耗。建平耗不起,也躲不起。褚云今儿看中医,明儿看西医,特别想要个孩子,建平不是不想,想也是白想。他们不是有意丁克,而是必须丁克。褚云说,建平,咱俩出去玩几天,你一年三百天钓鱼,陪我几天怎么了?建平犹豫之间,褚云说,建平,你稀罕钱吗,咱们没有孩子,你把钱留给谁?建平说,咱们有的是钱,钱是狗屎。

你可能想不到,一个钓鱼家,钓鱼又不卖钱,又不上网带货,应该一贫如洗才对,建平拿什么养家糊口?世间百业,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算计。钓鱼家柳建平是大平藏得很深的富人,开饭馆的,开工厂的,未必比建平有钱。

建平有一块稳定的收入。他跟柳莺、金源儿合伙弄了个大平建平钓具开发有限公司,专门生产钓竿、鱼线、鱼钩、鱼护、钓椅。去年,建平钓具跻身全球十大畅销品牌,在日本、韩国、东南亚名头儿可不小。公司法人代表是柳莺,广告策划、销售宣传是金源儿,建平呢,出了个名儿,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三家分成,一年赚个几百万不成问题。

褚云关了水云间,又把建平管起来了。建平受不住管,找人给褚云建了一间个人工作室。工作室干什么好呢?建平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褚云是个很挑剔的人,弄不好就翻脸。

建平心里很苦恼,四处问计。我知道褚云心里的苦,三十六计,哪一计也解决不了他俩的难题。金源儿说,建平,你去艺术学院打听打听,总有个褚云喜欢的吧。金源儿又说,建平,你稀罕女人吗?天下比褚云俊的好的有的是。金源儿的意思很明白,她正准备离婚,不论是长相、学历、性情,她都高出褚云一截子。

建平真的去了艺术学院,拜访了教过褚云的几位老师。有一位老师姓冯,叫冯庆海,是褚云最崇拜的大学问家。这位冯老师也爱好钓鱼。人家是大学教授,钓鱼家这个名头儿,冯老师嫌小,觉得有点不务正业的意思,不承认自己是钓鱼家。冯老师跟建平一样,钓了鱼自己不吃,用来做标本,做鱼拓。一听说柳建平是褚云的爱人,他激动得不得了。冯老师说,建平,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柳建平跟冯老师去了一趟他的鱼拓工作室,吓了一跳,冯老师的工作室有三百多平方米,四面墙上全是鱼拓,鲤鱼、鲢鱼、鳊鱼、胖头、中华鲟、哲罗鲑……冯老师介绍说,淡水鱼资源一年比一年少,再下去几年,好些鱼就见不到了。建平,你是著名的钓鱼家,有条件,给我们宣传宣传,保护淡水资源,责无旁贷。

第二天,建平就带褚云去看冯老师的工作室,路上,褚云问,你怎么认识冯老师?褚云对建平总是疑神疑鬼。

建平说,冯老师是钓鱼的吧?褚云说,别说钓鱼,人家冯老师是大学教授,跟你似的,除了鱼,你眼里还有谁?

建平不说话了,他一说话,就说鱼。

看完冯老师的鱼拓,褚云当场拜师,成了冯老师的编外学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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