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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献给当年离家的那些年轻人

2022-11-18四川和弦

垂钓 2022年11期
关键词:汉源蜗牛故乡

文/图 四川·和弦

至这篇《回不去的故乡》完稿,“汉源湖三部曲”即告完成——献给宏大叙事背景下的普通人。

第一篇《消失的大渡河——汉源湖游钓小记》,发表于2015年11期《垂钓》杂志,写大渡河的“消失”和汉源湖的形成。

“记忆中的大渡河,在汉源湖换了一个模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它虽然没有了桀骜不驯的风采,但我知道,在它平静的湖面下依然有一颗不羁的心,一旦越过瀑布沟电站大坝,它仍然会信马由缰地在大山中冲撞、驰骋、奔腾、切削,气吞万里如虎。消失的大渡河,其实永远不会消失。”

第二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2017初夏小钓汉源湖杂记》刊登于2017年7期《垂钓》杂志,写在枯水期的汉源湖,写第一次感受筏钓的惬意,写我跟友人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三篇《回不去的故乡》,写给那些主动或被迫离开家乡的年轻人。乡愁,在《古诗十九首》中题咏,在李白的“月光”下惆怅,在范仲淹的《渔家傲》中苦吟。从先秦到当代,从西方到东方,从余光中的《乡愁四韵》到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乡愁永远是文艺创作中的永恒主题。

所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岁之后,故乡大概率是回不去了。因此,很多人在哪里过世,就在哪里安眠,我们的他乡就变成后代的故乡。

我想记录宏大叙事背景下的那些普通人——

“蜗牛”少时于山区苦读,成年到成都定居,老家人口日渐凋敝……

妻子老家被征用,祖坟三迁,已无根可寻……汉源湖水中加固的坟茔,

三岔湖荒岛上散落的骨骸,

鲁班水库暴露的双棺,

黑龙滩迁移的墓地,

两鬓斑白的原住民生活在游客寥寥的古镇,废弃的水电七局的居民区,

向家坝创造出“新市镇”,

汉源湖半山腰上的新城,

…………

新生总是伴随着消亡,

生命,也是这样。

夏夜在阳台上小酌,微醺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蜗牛咕噜一口喝了大半杯白酒,复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生活在古诗里,而且我的老家真的就在远方!”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蜗牛垂首片刻,轻声低吟。

我瞥了蜗牛兄一眼,没说话,感觉他有点儿喝高了。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饮酒时如果开始吟诗,则已醉六分,如果开始说英语或者唱歌,则到了八分,如果开始主动抢酒喝,那肯定是醉到十成了。

“和弦,我给你说嘛,真的,我现在的感受就像《古诗十九首》之《十五从军征》,每次读到那首诗,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写得太真实了,真实得我仿佛看到了从古诗中穿越回来的自己。唯一不同的是诗人十五从军征,而我是十八赴省城(上学)。”蜗牛干了剩下的半杯酒,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喃喃说道,“我去年回老家上坟,真的看到好大的一条蛇在冷冰冰的厨房里游走,把我吓坏了,真的。儿时嬉戏的庭院里,荒草已有一人多高,蛇鼠乱窜,以至于我们都只敢贴着屋檐走。至于前院大伯一家,更是走得七零八落了。按老家的习俗,人死了要埋在山上,现在我堂哥嫌麻烦,加上舍不得花钱请人抬棺上山,就直接将奶奶、大伯、大伯娘先后埋在离他家不远的路旁荒地里。每次我回老家都要从几位长辈的坟前经过,感觉凄凉而且瘆得慌。”

蜗牛脸颊泛红,眸中有泪光闪烁。

我用手指轻敲桌面,轻声吟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看来我也有六七分醉意了。

…………

这是今年7月的第二天,我和几个朋友相约去汉源湖钓鱼,晚上安置好家属后,我和蜗牛在农家乐的露台上就着水果卤菜喝酒聊天的片段。

虽时值盛夏,但湖边凉风习习,我们暑意全消,小酌几杯,闲坐闲聊,亦乐事也。

蜗牛的老家在川东某山区,他自小在山林里无拘无束地长大,像个野孩子。

18岁时,他到省城读书,然后留在省城工作、安家、结婚、生子,自此便很少回老家了,前年动员父母也来到身边安享晚年后,老家就更难得回去了,故乡的老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坍塌着。

蜗牛说,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乡,有家乡的地方没有工作。

对于他的说法,我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因为他是一名法医,真要回到他出生的小县城,估计只能改行当兽医。

聊至夜深,醉意上涌,各自回房,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湖边先玩玩路亚,打个早口,“空军”,又换上手竿,一人上了两三根小鱼,惨淡。

回农家乐简单吃一口早饭,听隔壁桌的大哥对老板说他们昨晚钓得还不错,我赶紧上前搭讪,寒暄几句,问清了钓点和行车路线,回头便撺掇蜗牛:“走,要不我们去这位大哥说的这地方试试?”

农家乐大门

站在露台上看到的风景

第一天早晨的钓点

各自钓了几条白鲦

我钓位正前方就是位于半山腰上的汉源新县城

蜗牛早已蠢蠢欲动,我们一拍即合,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就驱车赶往隔壁大哥说的新钓点。

今年四川极热且大旱,汉源湖水位极低,我们去的新钓点位于一个农家乐下面,得开车下去。下山的土路异常曲折崎岖,蜗牛挂上四驱,小心翼翼地开到了湖边。

汉源湖到处都是陡坎,钓位很少,但这片区域看起来还不错。

湖水涨落,冲刷着岸边,给这里堆积出一层层梯田状的黄土平台,只是没人来播种庄稼,长的全是苦蒿、蓬草、芦荻之类的野草。

湖畔有几位钓友在施钓,我去看了看,不免有些担心,因为他们都在玩带标远投钓浮,看样子是在钓翘嘴和草鱼,而我和蜗牛只带了一套路亚装备就贸然过来。

既来之则安之,多想也无益,我俩各选了一块左右无人的高地,乒乒乓乓地往水里砸着各种拟饵。

打了几十竿没有咬口,我便沿着湖岸线向左边慢慢搜索。

绕过一位钓手竿的老兄,我看见前面有一块巨大的三角形石头,约莫五六米高,石头前面有一块圆弧形的凸起,可以站上去试试。

我绕到石头旁边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瞬间愣住了。

原来大石头下面赫然一座用水泥加固了的坟墓,前面还用红砖和水泥砌了1米多高的围墙把它保护起来。我刚在侧面看到的圆弧形凸起就是这个围墙。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围墙上,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出现的坟墓。墓碑上先考先妣等名讳皆备,立碑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末。我很好奇,按理说当时这里应该已经规划了瀑布沟水电站,而且必然确定了库区的水位高度及其淹没范围,不知道当初那家人为什么不把坟墓再设高点,或许是看中了这块大石头,觉得有靠山,能庇荫子孙,故而砌了个堡坎,还特意用水泥加固了坟头,只是没承想,坟虽然保住了,但是被江水长年浸泡、冲刷,下面的根基可能早被掏空,已经有点儿前倾了。

我想起我曾在三岔湖荒岛上多次见过散落的零碎骨骸,在鲁班水库也看到过暴露的空荡荡的双棺,在黑龙滩还见过迁移过的墓地。中国人历来讲究入土为安,希望后代有个祭拜和追思的地方,所以但凡有条件,都会尽量把祖坟往山上迁移,而不是任由它泡在水中。

车子驶上通向湖边的崎岖土路

岸边苦蒿丛生

我不知道这个当年的风水宝地现在是主凶还是主吉,只是感叹在这沧桑巨变的时代,普通人的际遇浮浮沉沉,如同大浪淘沙,除了自叹身不由己,还有谁会关注这些?遑论逝者如斯。

我站在围墙上发愣瞎想,片刻回过神来,双手合十向墓主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绕到一旁打了几竿,结局如我所料,依然无口。

我用征询的目光望向蜗牛,他无奈地冲我耸耸肩,也没有咬口。

看来这个地方不是合适的路亚标点,或许晚上玩一玩带标远投效果还不错,至少我看他们的鱼护中装着不少翘嘴。

我俩还是有点儿不死心,又坚持了半个多小时,在换了各种拟饵、试了多个水层却依然一个咬口都没遇到后,才收拾东西驱车回去。

回农家乐吃过午饭,我们收拾好渔具,到院内的一处廊桥上喝茶。说它是廊桥其实也不妥帖,它应该算是一个四脚架空的长方形亭子,只是比一般的亭子大许多,以竹木为主材搭建,四面透空,只有一层。人在亭上,前可凭栏眺望汉源湖风景,后可坐在躺椅上仰望巍峨的大山,左右则分别连接着主院和山坡上的别院,50平方米的地板上随意摆放着桌子椅子沙发,地板下就是从院后大山哗哗流下的溪水。

我铺上自带的茶具,用便携卡式炉烧了一壶矿泉水,然后给蜗牛说我刚才的所见所感,蜗牛愕然之余一阵喟叹。

坐在邻桌的一个中年男子独自抽着烟,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摆弄茶具,突然冷不丁地接过话茬,问道:“朋友,你看到那个墓碑上是不是写的姓Z?”

我一愣,如实说道:“确实是写的姓Z,大哥你咋知道呢?”

那位大哥不请自来,到我们桌旁抽了把凳子坐下。

我赶紧给他烫杯,倒上热茶,蜗牛给他点上一根香烟。

大哥好像是在农家乐后厨帮厨的,趁午后空闲出来休息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说道:“这家原本有个独子,但是现在已经无后了,是村里几个热心村民出钱出力,帮忙加固他家坟墓的。”停顿片刻,他又深深抽了一口烟,吐着烟圈儿,给我们讲述了汉源湖瀑布沟电站建设过程中的一段往事。

松动的黄土坡

三角形巨石及其下面的坟墓

大哥自我介绍姓刘,他先问我们知不知道汉源湖的来历。我点点头,说这是十多年前因修建瀑布沟水电站,拦截大渡河而形成的一片人工湖,原来这里是个河谷。刘大哥又问,你们去看过大坝没有。我说大坝位于雅安市汉源县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县交界处,我去看过,确实蔚为壮观,震撼人心。

刘大哥又抽了一口烟:“对啊,我家世代就居住在这里,”他伸手往正前方湖中心方向指了指,继续说,“虽说我们那个时候不太富裕,但是除了包产到户的主粮之外,各人种点儿花椒、核桃,可以补贴点家用,日子过得还将就。但是到了2004年,这里确定要修水库,我们全镇人都要搬离老家,迁往新的安置点,可是当我们看到拆迁补偿款摊到每户才几千块钱,确实太低了,就都不愿意搬。”

刘大哥继续说:“我们这边汉彝杂居,自古民风彪悍,”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你们晓不晓得太平天国的石达开?他就是在汉源县的大树镇这里被俘的。”

在新钓点,其他人带标远投钓到的翘嘴

蜗牛兄在玩路亚

垂钓间歇喝茶

我略一迟疑,说道:“我记得翼王应该是在安顺场战败被俘的吧?我去过。红军在那里成功强渡大渡河,和石达开的惨败对比很强烈,所以印象深刻。我记得那里还有一个纪念碑来着。那边属于石棉县,离你们这里还有五六十公里呢。”

刘大哥被烟雾笼罩着的老脸微微一红,轻轻摇摇头说:“反正我爷爷就是这样给我说的,据说大树镇上曾经绑过石达开的那棵古树还在呢。”

此时想听故事的蜗牛赶紧打圆场说:“有可能石达开是在上游安顺场被俘,然后顺流而下被押解到大树镇上岸,后又押送到成都被害的呢。刘哥,你继续说说你们当时的故事。”

刘大哥喝了一杯茶,润润嗓子继续说:“哎,当年的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哎,我们真的太难了啊!”

我刚想插嘴说我听说过些许旧闻,蜗牛赶紧瞪我一眼。

“国家给我们的补偿款被层层吃掉之后,落到我们每个人头上才几千块钱,你们想想看,十几年前几千块钱能干啥子嘛!大家就上街了,当时属我们大树镇和对面万工乡闹得最凶。小Z就是在一次冲突中失踪的,也有人说看到他掉到河里了,总之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有关部门重新给我们调高了补偿款,又抓了当时县里涉嫌私吞拆迁补偿款的副书记,才把这个事情平息掉。”

“居然还有这档子事啊!”蜗牛愕然看着刘大哥。

我回头指了指金钟山上的观音阁方向,问刘大哥:“听说当年那里还是一个据点?”

刘大哥点点头,继续说道:“事情平息后,大家看大局已定,就认了。村里又商量了一下,集体出了点儿钱,把小Z父母的坟墓用水泥加固了一下,想着能保存多久算多久嘛,如果小Z真的掉在河里,也可以陪着他父母。大家相当于尽点人事,略表心意。”

蜗牛又递给刘大哥一根烟,问道:“那你们呢?”

瀑布沟水电站(图片源自网络)

地上爬满了葡萄藤,下面藏着很多葡萄

尚未成熟的野葡萄

只剩村牌立在村口

“我们?我们拿了点儿补偿,就先后搬到新的安置点了。喏,就是从葡萄园码头坐船到对面的县城那边,那里原来都是很高的山哦。搬迁后,土地肯定都没有了,人们打工的打工,外出投靠亲友的投靠亲友。我一来舍不得走,二来这个老板算是我的远亲,所以过来帮帮忙,打点零工,一个月还有个千把块钱,不到两千块钱的收入,加上补偿费,娃娃在县城读书的钱够用了。那边有老婆子陪他们。”刘大哥缓缓地说道。

我想起2017年和朋友春哥在大树镇钓鱼的往事,于是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蜗牛看,给他讲我曾在汉源湖退水后看到的景象——

我们当天施钓的地方,看得出来以前是个村落。瀑布沟水电站关水之后把这里全部淹没了,虽然浸泡多年,但是退水之后的残垣断壁仍然让人触目惊心,原来的屋基田坎依稀可见。我们踏着遍地的瓦砾瓷片,仿佛置身于某个考古现场。走了一会儿,我居然看见一个保存完整的灶台,大概在屋后的位置,还有一丛没有腐烂的竹根。我和春哥拍了几张照片,不禁感叹沧海桑田——短短的十几年,竟有这么大的变化。

最近这三年,我每年都去汉源湖钓鱼,但是在枯水期钓鱼,这是第一次。

从山上冲下来的小溪

当我和春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汉源湖淹没过的地方,看那些曾经茂林修竹、屋舍俨然的村庄遗迹时,我们都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慨,一言难尽。

…………

刘大哥也凑过来看照片,不禁感叹道:“我老家的位置比你拍的照片还要低很多,估计永远也不可能重见天日了。”

大家沉默不语。

这时,蜗牛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了,小家伙看到爸爸,兴奋地举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摊开给爸爸看,含糊不清地说着“步桃步桃”,原来是两粒紫色的葡萄。蜗牛老婆跟在后面,递给蜗牛一串小小的葡萄,说道:“我们在湖边发现了一窝野葡萄,居然铺在地上生长,结了很多果,你儿子去摘葡萄,高兴坏了。”

我随手摘了一颗,撕去皮,扔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还不错,就是籽有点多。

我提着葡萄,对蜗牛说:“你看生命多么顽强,多么值得敬畏,一粒小小的种子都能在这片沙土地上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甚至硕果累累。”我继续指着桌上的葡萄籽说,“你不是也一样吗?就像这粒葡萄籽,来到省城这片沃土后就落地生根了,对于毛豆儿(蜗牛儿子的小名叫“毛豆”)来说,他生于斯、长于斯,省城就是他的故乡。”

蜗牛笑着点点头:“对,但是得等我死了后埋在省城,那里才是毛豆儿真正的故乡。”

我说:“对啊,台湾作家朱天心就在小说中感叹: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

蜗牛抱着毛豆,移步至面湖的亭子栏杆处,轻拍着栏杆,说道:“儿子,我今天教你一句古诗,你听好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接了句:“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他乡当故乡。”

我看了看刘大哥,对他说:“你比我们幸福,你没有远离你的故乡。但是你也比我们不幸,因为你的故乡,属于回不去的故乡。”

刘大哥似乎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抽着烟附和着笑笑。

随后大家静默着,只听着脚下的溪水哗啦啦地喧腾着,翻涌起片片白浪,急急慌慌地涌入湖中。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唯有身后沉默的大山,看着这一切。

写于2022年10月4日重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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