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破题*
2022-11-18黄升民
刘 珊 黄升民
“元宇宙”并不起源于互联网,却成为所有互联网企业重视与争抢的概念。以脸书更名为“Meta”为重要标志事件之一,元宇宙成为全球热点。在2022年全国两会期间,元宇宙也成了不少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关注的焦点,有人建议加强顶层设计,也有人建议提前布局市场监管。在这个概念产生之前,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也各领风骚数年,主宰过互联网产业的发展方向。
经过近十年的验证,我们已经基本明确了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给互联网产业、互联网媒体的发展带来怎样的影响与改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同于互联网,将其视为互联网的专属。那么,元宇宙又将如何扛起互联网前行发展的大旗?与元宇宙相关的学术研究、学术论文在2021—2022年期间骤然增加,意味着这一产业概念进入了学界视野。新闻传播学界的学者们从信息的角度、传播的角度、媒体的角度来解读元宇宙之于互联网的意义,探讨元宇宙在当下语境中的概念与内涵,展望元宇宙会给人类带来哪些影响。但是,这些角度是否已经足够阐释元宇宙的始末,是否已经完整梳理了这个概念在产业实践中究竟如何破题?本文面对上述问题进行探析。
一、序章元宇宙:宇宙与智能
目前,业界和学界普遍接受了元宇宙是一种映射现实世界并与之交互的虚拟数字生活空间的认知。基于这样的认知,业界首先从游戏、社交和XR设备的角度出发,探索元宇宙的实践与落地可能;学界则从传播理论、信息科学、产业经济学等相关学科角度出发,分析元宇宙可能会给互联网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与发展方向。这其中又分化出两个阵营——一派高度认可元宇宙的价值和意义,认为元宇宙将接替互联网,成为社会进化的新方向;另一派则主张保守对待元宇宙的概念泛化,警惕这其中的泡沫性和盲目性。究其根本,在于我们对元宇宙的解读大多停留在“工具”层面,仅仅将“互联网+”替换为“元宇宙+”,形成一切皆可“元宇宙”的模糊认知。我们意识到了元宇宙可能会带来下一场革命,却还没有清晰地认知这场革命将因何而起。实际上,探讨元宇宙,应该先回到“宇宙”和“智能”这两个概念中来。
(一)现实宇宙:以人为中心的时空
在物理意义上,宇宙被定义为所有的空间和时间(统称为时空)及其内涵。爱因斯坦在相对论中提出了“同时的相对性”“四维空间”“弯曲时空”等概念,被视为人类认知宇宙的一次革新。霍金认为宇宙的量子态是处于一种基态,空间—时间可以看成一个有限无界的四维面:“相对论迫使我们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观念,终结了绝对时间的观念……每个观察者都一定有他自己的时间测度,这是用他自己携带的钟来记录的,而不同观察者携带的同样的钟的读数不必要一致……时间不能完全脱离和独立于空间,而必须和空间结合在一起形成所谓的时空的客体。一个事件是在特定时刻和在空间中特定的一点发生的某件事。”①既然“一个事件是在特定时刻和在空间中特定的一点发生的某件事”,那么换言之,时间和空间就是人类认知宇宙的坐标系。正如伯纳德·舒茨(Bernard Schutz)在《广义相对论教程》中所写的那样:“时空是所有物理事件都在上演的竞技场。时空的基本要素是事件。在任何给定的时空中,事件被定义为在特定时间上特定位置。”②
在哲学研究的概念中,宇宙其实就约等于世界。虽然地心说早已被否定,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在普通人眼中,宇宙就是自己生活的世界。对于人类个体来说,没有终末的无限时间、没有边界的无限空间显然过于宏大,而可计算的时间和限制的空间,才是人类个体具象的生活和可以认知的世界——正符合马克思唯物主义中所说的“具体物质形态的时空是有限的,而整个物质世界的时空是无限的;物质运动时间和空间的客观性是绝对的,物质运动时间和空间的具体特性是相对的”。如果再具象一些,普通人类个体所生活的世界其实就是其自身所处的社会——由人与环境形成的关系总和。人类的生产、消费娱乐、政治、教育等,都属于社会活动范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社会解读中,社会是人与物质共同组成的,是一个人际关系和物质基础及信息技术或近或远、或稠密或稀疏、或多或少的集成,也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辩证统一。
综合来看,我们认知的宇宙其实是由时间、空间、人、社会这四者所构成的物质存在与精神存在的集合,而元宇宙正是要打造这个集合的数字化版本。互联网产业如此重视元宇宙的布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产业在现实世界中的成长已经逐渐触顶,亟需找到新的发展空间——从消费互联网到产业互联网,下个阶段就需要更加广阔的时空场景,元宇宙恰好可以成为新的舞台。所以,关于元宇宙的探讨,其实应该遵循人类对于现实宇宙的认知逻辑,论证时间、空间、人和社会这四点如何在数字化的虚拟环境中重构。
(二)数字智能:四个无限支撑的三次进阶
我们曾经在《重新定义智能媒体》一文中用“四个无限”来论证智能媒体的实现路径——在无限的网络、无限的数据、无限的时空和无限的关系的支撑之下,帮助计算机实现从认知到理解、从理解到决策、从决策到创造的三次进阶。这个观点既是对人工智能技术与互联网发展进程进行梳理、分析后得出的推断和预判,也是对互联网产业、互联网媒体近年来的实践与今后的发展的核心逻辑梳理。既然元宇宙被视为“下一代互联网”,那么其发展的基础就是当下的数字智能。
唯物辩证法认为整个世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统一整体,任何事物都是统一的联系之网上的一个结点,并通过这个联系之网体现出联系的普遍性。这个观点恰好与我们对智能的实现逻辑相吻合——当互联网与数字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形成无限的网络,当所有人、事、物之间的关系都以数据的形式存在,形成无限的数据,这些数据又在无限的情节与无限的场景中被充分解读,让计算机完成认知和理解层面的飞跃,最终走向决策与创造层面的智能。那么,作为预期中的“下一代互联网”,元宇宙的突破在哪里?应当说,此前的智能逻辑,其实是在模拟人类智能的基础之上推演而出的,这种智能,虽然一经实现便可以迅速超越人类的智商阈值,却也被普遍认为是一种极具难度的实现路径——所以才会被称为“超人工智能”。不过,元宇宙也许给了我们另一种数字智能的实现路径。正如我们在《重新定义智能媒体》一文中提到的那样,“创造力”的实现需要我们拥抱混杂与混乱,可能会是在错误中寻找创新。③那么,怎样才可能得到与真正现实世界相似的,甚至数据量更大、数据类型更多元、数据更迭速度更快、包容性更强、试错成本更低的环境?就是元宇宙——一个完全数字化、网络化的环境,一个围绕人类构建的虚拟时空聚合。“四个无限”不断聚合与碰撞,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创新与突破可能,带领人类进入真正的超级人工智能时代。
当下的互联网产业几乎已经被等同于大数据产业、人工智能产业,核心在于从业机构将数据资产、智能技术视为增长的核心推动力,意愿和实践互相作用,让互联网巨头也同时成为了数据巨鳄与智能领军。基于这样的发展逻辑,对于这些机构来说,元宇宙能够带来的数据和智能突破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无论是主观认知还是客观条件,他们都是最积极试水元宇宙的角色。
二、拆解元宇宙:元数据与元时空
加快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赋能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催生新业态、新模式、新产业,已经成为国内外数字经济发展的主线,这也对产业本身的数字化和数据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元宇宙则被视为这场转型升级的新战场。既然元宇宙首先应该是一个数字化的虚拟时空聚合,那么我们也理当从这个角度对元宇宙进行拆解。在这里,我们提出两个概念,即元数据与元时空。
(一)数据与元数据:宇宙的最小微粒
在信息论者的眼中,宇宙是由信息组成的。比如,提出“黑洞”这一概念的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说,宇宙有三个部分:首先,一切都是粒子;第二,一切都是场;第三,一切都是信息。他甚至提出了“一切源于比特”的理念。④2006年,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塞思·劳埃德(Seth Lloyd)在《为宇宙编程》(ProgrammingtheUniverse)一书中写道:“宇宙一诞生就开始运算了。生命、语言、人类、社会、文化——这一切的存在全是由于物质和能源有处理信息的内在能力。”⑤元宇宙的概念并不新鲜,却在近两年成为热点,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类的数据环境已经成型,人类的数据处理理念和能力日臻成熟。
元数据(Metadata)本是数据科学领域中的一个概念,其前缀词恰好也是“meta”。在概念上,元数据是用来描述数据的数据;在特征上,元数据一经建立,便可共享;在功能上,元数据是为数字化信息资源建立一种机器可理解框架;在价值上,元数据是一张地图,是一种能用更为通俗易懂的形式表达对象复杂性的方法;在流程上,元数据是数据治理的第一步,与数据本身紧密相连,实现了信息的描述和分类的格式化。伴随着数据量级、数据类型、数据增速、数据共享需求的跃升,元数据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从认知理解的维度来看,元数据是人类从数据中提炼知识的重要基础,可以帮助数据平台解决诸如“有哪些数据”“数据存储有多少”“数据间的关系”“如何找到我需要的数据”“如何使用数据”和“数据的生产进度”等问题。对应到哲学维度,类似于回答数据层面的“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来自何处”“我将去向何方”的问题。从数据的管理与使用维度来看,元数据是一套编码体系,用来为数字化信息资源建立一种机器可理解框架。这种编码体系的制定和完成,对于打破数据库的“孤岛”现象是极为有利的。伴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企业在积极挖掘数据价值的同时,也面临着数据血缘不清晰、数据重复存储加工、数据口径混乱、数据质量参差不齐等一系列伴生问题。通过元数据构建企业的数据地图无疑是数据全生命周期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提升数据价值发挥的前提,是数据治理的基石。
我国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出现了指向性明确的元数据研究,图书管理中的元数据、地理空间中的元数据是其中的典型:前者将元数据与知识组织体系(Knowledge Organization Systems,简称KOS)相关联,研究如何借助元数据,更好地将信息对象按照知识内容和知识结构进行描述、连接和组织——图书馆信息系统是元数据运用最为广泛和深入的领域之一;后者将元数据与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s,简称GIS)建设相结合,探索用何种方式在计算机系统中将现实世界中复杂的空间实体抽象、存储和管理,即如何定义一个空间数据库模型。这两个研究领域其实很好地回应了信息论者的宇宙观:无论是人类的精神世界还是物质世界,都可以被数字化、网络化、数据化和计算化,从而实现革命性的资源开发、管理与利用。
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组成单位是夸克,计算机中处理信息的最小单位是比特,数字社会的最小单位是数据。透过元数据的概念,我们看到的本质其实是伴随着消费互联网的持续发展和产业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人类社会将真正实现全面数字化与数据化,元宇宙的建构也将找到切实的抓手。数据与元数据,虽是最小微粒,却也是元宇宙的基本单元。但是反过来,如果没有足量的数据,尤其是没有打通的数据,大概只能构建“元孤岛”或“元社区”。
(二)时间与空间:元宇宙的坐标系
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建立,使人类进入到信息时代,也让我们有了用数据来标记、认知和理解一切事物的可能性。但是,只有将事物放置于以时间、空间为坐标锚定的关系和场景中,计算机才能实现从单一理解向多维、立体理解的进阶。⑥例如,在传播与营销的语境之中,我们对于用户、产品、行业、产业的数据积累,不仅包括数据量级和数据类型,还包括时间线上的数据变化、位置坐标上的数据变化。尤其是关于用户或消费者的研究,必须结合时间与空间的维度进行数据的分析与挖掘,必须综合考虑人、事、物在特定时空中的关系来对数据进行判定和解读。元宇宙的建构目标既然是搭建一个虚拟数字世界,第一步就应该是建构一套时间与空间坐标,在这个时空坐标中,人们可以基于对现实世界中的“场景”和“关系”的复制,进行衍生与拓展甚至创新与创造。
事实上,用数据和网络来复现真实世界的构想并非传播学界独创。在地理科学研究者的眼中,伴随着网络环境的发展、智能终端的普及,“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均可被赋予准确的时空戳印。地理位置成为地球上一切事物、事件的基本属性,一个真实的物理世界和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再度以地理位置为关联而实现交融”⑦。早在20世纪60年代,地图学界就引入了香农的信息传输理论,试图建立基于现代信息论的地图信息论。伴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传统地图已经向可视化解析迈进,表现为语义关系一致的四维时空位置信息的集合,其特点包括:高动态、个性化、高精度、精细化、真三维、同移动互联网及物联网紧密结合。⑧1998年,时任美国副总统阿尔·戈尔(Al Gore)提出了“数字地球(The Digital Earth)”的概念——以美国国家基础地理信息系统和美国国家信息高速公路建设为依托的、以地球坐标为依据的、嵌入海量地理数据的、具有多分辨率的、能三维可视化表示的虚拟地球。这个概念的核心思想是用数字化手段整体性地解决地球问题,并最大限度地利用信息资源,从数字化、数据构模、系统仿真、决策支持一直到虚拟现实,是一个开放的、复杂的巨系统,是一个全球综合信息的数据系统工程。⑨当然,进入大数据时代之后,传统的GIS也在转型和升级。随着开源地理空间分析工具的兴起和大量开发者的加入,成熟稳定的开源地理空间技术生态系统产业已形成,也催生了全新的商业模式:越来越多的GIS数据机构通过开源库或工具为来自各个行业的机构提供服务。⑩位置智能、数字游戏、智能驾驶、智慧城市等领域都在广泛地应用GIS数据进行真实世界的数字复刻。
2022年5月12日,Google在开发者大会上宣布推出元宇宙沉浸式3D实景地图,该项目集合了视觉技术及卫星街景照,能提供比传统地图更身临其境的真实体验,使用手机就能查看真实的街景细节和不同时间变化的城市风景,人们除了惊艳之外,也不禁期待未来3D高精地图能带来的震撼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构建一个虚拟数字世界,并不是天方夜谭。但是,时空诸多变幻,宇宙何其复杂。构建一个数字化的虚拟宇宙,需要打破常规认知中的时间观与空间观,进入“无始无终”和“无边无垠”的状态,最大程度上拓展时空的可能,全面拆解宇宙与时空架构的关系。否则,我们只能构建“元片段”或“元场景”。
三、破题元宇宙:元人类与元社会
在布局元宇宙的赛道上,科技圈、资本圈、互联网圈动作频频。国内外的主流互联网机构几乎全员参与,将其视为未来的发展方向。例如,2020年底马化腾就提出了与元宇宙相近的“全真互联网”概念;2021年初,腾讯集团高级副总裁马晓轶又提出了“超级数字场景”的概念。但是,仅从虚拟现实、数字孪生、具身传播、沉浸式体验等角度解读元宇宙,从社交、游戏、娱乐的场景来探讨元宇宙的实现逻辑,探索元宇宙的破题方向,其实都不足以支撑一个虚拟世界的建构。我们真正要探索的应该是元宇宙的核心,应当是围绕人类形成的社会,即“四个无限”的演练场。在这里,我们将其称为元人类与元社会。
(一)构建物质与精神兼具的数字“元人类”
不少学者将元宇宙与Web3.0相连接,认为这是互联网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Web1.0的代表性应用是搜索引擎与门户,因而被认为是信息互联网;Web2.0的代表性应用是社交媒体与各类服务类软件,因而被认为是消费互联网;Web3.0尚未到来,但主基调是朝向万物互联的产业互联网发展。而万物互联网将是一个高度以“人”为中心的网络;将形成新的社会关系与情感连接,构建起虚实共生的新型“人类社会”;将通过人—物—实践在媒介交往端的融合,通过广阔无垠的数字交流—行动,共同调谐与演化着一种全新的数字交往文明。数字孪生也好,具身传播也罢,我们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认知:元宇宙中的“人”并非真实世界的人,却又与真实的我们息息相关。那么,我们姑且将其称为数字化的“元人类”。
然而,仅就“人”而言,物理的、物质的身体的数字化相对容易,精神的数字化塑造却很难。从当下的实践探索来看,利用智能技术仿造人类大致有三种方向。
一是物理与机械仿生。2021年底,英国的仿人机器人设计和制造商Engineered Arts发布了其仿真程度最高的新作品——这款名为Amela的机器人显示了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类似人类的面部表情。2022年4月,YouTube博主Tom Scott发布了一条视频,展示了Engineered Arts制造的Scott同款机器人——与Scott本人接近百分之百的还原。二是数据与影像复制。2019年1月29日,《邓丽君·传奇》全息演唱会暨纪念邓丽君诞辰66周年特别演出在杭州举行。演唱会上,增强现实 、实时动捕互动、沉浸式环场、全息直播棚等技术共同让邓丽君的影像复现在舞台上,让剧场变成一个即时交互的“直播间”。在采集了足够多的邓丽君身前影像和音频数据之后,“数字邓丽君”不但可以演唱其经典曲目,还能模仿其神态与语气进行简单的互动。三是虚拟人格创造。在语音类助手方面,我们已经拥有了Siri、微软小冰以及宣称通过图灵测试的谷歌语音助手Duplex;在虚拟数字人方面,国内虚拟偶像从2012年洛天依起步,2021年核心产业规模已达62.2亿元,周边产业规模达到1074.9亿元……这些例子恰好代表了两种构建数字“元人类”的思路,一是形态上的仿真,二是人格上的模仿,相对来说,前者应当更加容易。
无论是形态仿真还是人格模仿,都建立在对足量数据分析所形成的理解之上。早在2013年,IBM的研究人员就表示,仅通过分析大约200条具有实质内容的社交媒体发布,即可较为准确地判断出一个人的大概性格。伴随着文本分析、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提升,以海量数据为支持,我们对于人类个体的性格特征、心理指针、行为习惯、决策取向的理解还将进一步升级。但是,当人类置身于复杂的、多变的、互动的社会关系之中时,这种理解的难度显然会被急剧放大。这也是我们认为,当下的虚拟偶像、XR社交、游戏虚拟角色等都不足以成为“元人类”表征的重要原因——这些数字形态的“人”所处的是一个真空或半真空的关系环境,从事的是相对简单的社会实践,远远无法与真实世界相提并论。元宇宙中的数字“元人类”可能同时包含真实人类的数字分身和仿生智能的数字存在,共处于无限的关系与无限的场景之中。
纵观互联网的发展历程,在媒介变化、技术变化之外,人的变化同样显著。尤瓦尔(Yuval Noah Harari)在《人类简史》中写道:“我们真正应该认真应对的,是在于下一段历史改变不仅是关于科技和组织的改变,更是人类意识与身份认同的根本改变。这些改变触及的会是人类的本质,就连‘人’的定义都有可能从此不同。”空间、城市、乡村的形成和发展,不可避免地与社会制度、社会文化、人类行为和心理相联结。在情境主义代表人物阿斯格·约恩(Asger Jorn)的《图像与形式》中,我们可以看到心理地理学的构境意向:在一个特定的地理环境中由人的生存活动建构起来的心理场境。居伊·德波(Guy-Ernest Debord)则在1955年的《都市地理学导论》一文中表示:地理学构式挪移到城市生活的建筑地理环境和场境空间中,特别是关注与人的行为互动同时发生的特殊情感和心理的微观场境氛围。那么,脱离当前已有的物理生活空间,进入完全虚拟的数字元宇宙,作为活动主体的人类应当如何自视与自处,如何完成社会实践,会被怎样的力量所主导,会面对哪些问题与困境?下一步,我们有必要将构建元宇宙的视线从技术、硬件、产品的维度,转向社会变革,转向人类本身的精神与心理层面。
(二)构建时序坐标中的数字“元社会”
既然元宇宙围绕数字“元人类”展开,那我们就还需要解决数字社会构建的难题。在这里,我们且将其称为“元社会”。“人类对于时空的意识不仅是客观现实特征的反映,而且还是一种工具和规划,目标在于由人来控制世界,有意识地改造世界……按照培根的理论以及维科的‘新科学’,历史之可以‘创造’、社会之可以按一个科学的蓝图来重建,根据就在这里。”时间和空间虽然是社会发展中的两个维度,但是它们又整合在同一个社会过程之中,社会中的场景与关系都应当在具体的时空中才能产生意义与价值。所以,在构建数字“元社会”时,我们必然面临一个问题:这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时序相同的平行空间吗?
从现实世界的时间轴来理解,复制是“平行”,预测是“向前”,追溯是“向后”。这三种尝试,其实都不鲜见。
一直以来,大数据让人们对“预测”有了更大的热情与力量。通过相关关系的分析,我们已经可以对一些事件进行精准预测。例如,谷歌于2008年推出过一款预测流感的产品Google Flu Trends,根据谷歌的搜索数据,可以近乎实时地对全球当前的流感疫情进行估测。2014年,百度通过搜索过去5年内全世界987支球队的3.7万场比赛数据,同时与中国彩票网站乐彩网、欧洲数据机构Spdex进行数据合作,导入博彩市场的预测数据,建立了一个囊括199972名球员和1.12亿条数据的预测模型,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赛事结果预测。2021年5月,由兰州大学西部生态安全协同创新中心完成的新冠疫情全球预测系统正式上线。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这些都是从数据之中挖掘关系、进行预测的典型应用。这些案例给了我们一个基本认知:人类社会的数据量越来越大,数据类型越来越多样,开放化程度也越来越高,这让我们拥有了更强大的计算能力来预测未来。
追溯到我们的研究与实践中亦有不少,历史学与考古学正是典型。2015年12月,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在文物保护领域物联网建设技术创新联盟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中,首次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博物馆在数字化什么?苏州博物馆的文物数字化保护工作侧重于两个方面,分别是文物的数字化与古籍的数字化。在文物的数字化方面,截至2012年底已经完成所有入藏文物的数字化工作(包括文物的元数据采集和多媒体数据采集),总计4万余件;2013年底已经完成160件馆藏珍品的三维建模工作;在古籍数字化方面,通过全国古籍普查平台系统,提交古籍数据数千条。基于这样的基础工作,苏州博物馆才能在后期不断探索更多博物馆数字化与智能化的建设与展示途径。这些案例告诉我们一件事:利用数据的“向后”挖掘同样是卓有成效且价值巨大的。
相对来说,“复制”的难度似乎更大。因为在锚定时空坐标之后,构建元社会还需探讨其中的伦理与规则问题。近年来关于网络伦理、媒介素养、网络欺诈、数字鸿沟、信息茧房等问题的讨论不绝于耳,折射的其实是人类在迅速发展、急速变化的数字社会中的不适。其中较为深刻的是蒂齐亚纳·泰拉诺瓦(Tiziana Terranova)在《免费劳动:为数字经济生产文化》一书中提出的“数字劳动”概念。这个概念折射了人们对于数字技术革命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的深刻思考。在政治经济学视角下,从传统的生产劳动到数字时代的信息劳动代表着资本主义逻辑在时间与空间的延伸与渗透——数字时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皆在重构。一方面,数字“元社会”与现实世界一样,是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在数字化时空、场景中建立的动态关系;另一方面,这些纷繁复杂的关系形成了数字“元社会”构建所必须的生产关系、文化景观与商业生态,这其中尚有诸多关于社会伦理与价值规则的问题需要提前预判与预防。2022年5月28日,一名女性玩家在体验Meta推出的元宇宙VR社交平台“地平线世界”时声称遭到男性虚拟人物“性侵”的新闻,已经引起了全球范围对元宇宙的关注。华盛顿大学研究“网络骚扰”的研究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发生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中的性侵没有太大区别,他们会产生相同的心理和神经反应。”互联网高速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层出不穷,元宇宙的构建必须在起步阶段就将这些问题纳入考量范畴。
四、结语:回到原点,迈向“元点”
当前业界关于元宇宙的探讨和探索,基本是以数字经济和产业互联网的发展为基础进行的。在建构要素上,比较接近Roblox的创始人兼CEO大卫·巴斯祖奇(David Baszucki)提出的“元宇宙”几个特征,即身份(Identity)、朋友(Friends)、沉浸感(Immersive)、多元化(Variety)、随地(Anywhere)、经济系统(Economy)和文明(Civility);在产业规划上,大部分讨论都认可将其分为以融合化数据、网络和算力为主的基础层,以智能化平台、连接、开发为主的中间层,以多样化场景、生态和产品为主的应用层;在实现路径上,云计算、区块链、人工智能、XR等都被纳入其中,发挥不同的功能与作用。但是,正如前文所述,这些讨论基本是结合当前互联网产业的业务与产品来期望的,远远没有达到对现有互联网产业“破”与“立”的程度。
我们认为,在“四个无限”的支撑之上,元宇宙的破题其实是找到原点的过程。在数学领域,数轴上原点为0点,坐标系统的原点是指坐标轴的交点。原点的第一层含义是数据的原点。这个原点要求我们做最大程度的数据化努力,也做最大程度数据打通的努力,更做最大程度数据治理的努力,在一个真正数据充沛、健康循环、张弛有度的数据环境中,构建起虚拟数字化宇宙。原点的第二层含义是时间的原点。元宇宙的构建,给了人类时间的罗盘,让我们拥有了拨动罗盘上的指针的权利,让我们在建构这个虚拟数字世界时,可以摆脱现实世界时间的线性流向限制,回溯历史、复制当下、展望未来。原点的第三层含义,是空间的原点。古往今来,人们从未质疑宇宙的宽广无垠。虽然人们在现实世界的行为与生活是一种空间受限的状态,但是元宇宙这样的数字虚拟空间将彻底突破这一局限,带来更大的舞台与疆域。时间的原点与空间的原点相加,“平行宇宙”就不再是科幻故事,而是可以通过差异化时空社会的创造,为产品、机构、产业乃至人类社会带来更多的可能。
站在数据丰厚充沛、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垠的原点,就相当于回到了宇宙天地初开的混沌状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元点”。这个元点,数据海量、时空无限,铺陈在人类面前的也将是大爆炸一般的无限可能。在《重新定义智能媒体》中,我们其实找到了开启元宇宙世界的四把钥匙,即网络、数据、时空、关系,万物互联的网络中,数据成为一切事物的初始形态;搭建时间与空间的坐标,才能让情节与场景能够有所依凭;围绕虚拟数字“元人类”构建起数字“元社会”,本质是无数数据之间的互动和关系,也是让元宇宙获得持续性的生命活力。元宇宙的破题并不在于区块链、虚拟现实、6G等单项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不在于虚拟偶像、数字游戏、3D社交、智能终端设备等细分领域的蓬勃与壮大,不在于谷歌、Meta、阿里巴巴等互联网巨头的各美其美,而是要在无限的时间与无垠的空间中,勾画人与社会的数字图景。
仰望宇宙星云深处,时空交错的图景正徐徐展开。
注释:
① [英]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许明贤、吴忠超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5页。
② Bernard Schutz.AFirstCourseinGeneralRelativity:PrefacetotheSecond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21.
③⑥ 黄升民、刘珊:《重新定义智能媒体》,《现代传播》,2022年第1期,第134、128-130页。
④ [美] 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宇宙逍遥》,田松、南宫梅芳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358页。
⑤ Seth Lloyd.ProgrammingtheUniverse.New York:Alfred A.Knopf Press.2006.pp.20-22.
⑦ 周成虎、朱欣焰、王蒙等:《全息位置地图研究》,《地理科学进展》,2011年第11期,第1331页。
⑧ 李志林、刘启亮、高培超:《地图信息论:从狭义到广义的发展回顾》,《测绘学报》,2016年第7期,第765页。
⑨ 李德仁、龚健雅、邵振峰:《从数字地球到智慧地球》,《武汉大学学报》(信息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128页。
⑩ Rob Pegoraro.TheChangingNatureofGIS.Trajectory.https://trajectorymagazine.com/the-changing-nature-of-gis/.January 25,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