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这件事

○王晓莉

如果谁想单独待一阵子，且不是在小屋子里，最好的办法是跑步。这是我在散步时看见身边屡屡穿过的跑步者所想到的。因为我想，当一个人走路和自己单独待着时，最终却也被打扰——一棵病树、一只鸟、一个钓到大鱼的人、一小片被挖过后裸露的新土，都有可能让我停下脚步，更改自己的路线。而身边那些或大汗淋漓或快速奔跑的跑步者，一旦他们拉开跑步的架势，不断超越走路的人们，自成一种节奏之后，就有“他一个人是一个微型世界”的效果——那世界有它自己的气息、自己的温度以及恰当的规律和规则。比如，你被羽绒服裹着却依然瑟瑟发抖，而他却热气腾腾，像刚揭开的蒸笼里的老面馒头。你目光四溢、信马由缰，他却双目内敛，一心只想往前赶。你随时可能说“真好看呀，请停一停”，而他却说：“不，人生就是要步履不停。”所以，周边的环境明明与跑步者相连，他们却奇异地隔开了自己——连有人上前问路，都会觉得是对这个世界的打断和轻微的冒犯。

跑步的人中，有一部分是天生精神上扬、性格百折不摧的。他们总是不畏惧艰苦，总是让自己更好一些，不论身体肌肉还是身体曲线，他们总希望比自然规律衰老得更慢一些。我经常遇见一个女跑步者，年龄和我差不多，身材却比我好很多。她即使穿着紧身跑步衣，也没见出一丝赘肉。有时，跑步就像一场微型战争，是与自己的脂肪、惰性作战。但也有些人，是因为沮丧而跑步。“啊，太郁闷了，我得去跑步，看看能不能甩掉一些郁闷。”有一段时间，我身体欠佳，朋友们给我推荐各种强身健体的方法——饮食就不用说了，若有心，我可以整理一本病患食谱；即使是锻炼方面，也有数种之多。建议打太极、做瑜伽的最多，次之就是跑步。但我小时候患哮喘病，一跑就喘不过气来。后来哮喘病虽好了，却依旧跑不了步。可以说，是老天爷给我发了张免跑证书。所以，虽无法采纳跑步的建议，我却开始更多、更特别地注意起身边的跑步者。

自从开始关注跑步，到哪里都能看见跑步者。有一年，去日本旅行，大巴车经过京都鸭川河，河边有许多跑步者，我坐在车里，努力把眼睛睁大，想辨认一下里面有没有村上春树。因为村上春树有一篇随笔就透露，他总是在鸭川河边跑步。我当然是看不见他的。但这也说明，“关注”这件事就这么奇怪，你关注什么，所关注的信息必定滚滚而来。那些信息源源不断地跑出来，像过马路的幼儿园小朋友，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衣襟，密不透风，能把想要穿过他们而去的人给急坏了。即使你关注的是一条蚯蚓，也能等到它拱出土壤的时刻。

看身边的人风雨无阻地跑步，和看村上春树跑步，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有些行为自带形容词，比如看见一对少男少女手牵手，什么也不用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样的词就会从脑子里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比如看见步履蹒跚的中风者，“风中残烛”也不请自来。但是我每每看见跑步者，就不会想到任何形容词。跑步就是跑步，恒定的步子，恒定的节奏，恒定的目标。恒定即简洁，即自律。所以他们的行为就像剔得干干净净的排骨，没有一丝赘肉，也容不下任何肥胖的形容词。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男子，阴晴雨雪，都在跑。他的跑姿有些特别，两个臂膀和两胁之间总留着一个空当，那个空当大概可以插进一块切菜板，从来不会合拢。他两个手掌掌心朝下，像失去自主权一样下垂、耷拉。他的眼睛从来不看人，只专注地跑步，专注于他的跑。我猜测过他的目标，五公里肯定不止，从冬天也大汗淋漓看，他至少要跑十公里，或者半程马拉松。可能他一天不跑，比生了病还要难受。他好像在用跑姿、汗水说：“除了广大的外部世界，我还需要一个小的、独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世界只有用跑步的方式才能进入。”有一年，我们这里特别冷，天寒地冻，我在家窝了三天才敢出门透气。一到河边，就看到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只穿了一件毛衣，由远而近，匀速而来。这么严酷的天气，人们的作息、社交甚至许多工作都更改、停歇了，可是他却还在跑，腋窝还是有一个空当，还是掌心朝下，还是不看人，埋头、倔强地跑。即使环境与周遭予人压力，眼前这个人还是尽力去维护、去坚守属于他自己的事。他把这种艰难、刻板、无分寒暑的跑，跑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哲学，不可更改，不可撼动。这么冷的天，我到河边散步，本来就有点哆嗦，想急着回家的，但是看见他后，我重新心安地散起步来。原来，在相同的地方，看见相同的跑步者，对我有一种镇定的效果，类似于大石镇住风中凌乱的纸张。

我还有一个朋友，爱喝可乐，年轻时就自称“可乐小王子”。现在已经中年了，改称“可乐大王子”了。他长跑史的起因是给年纪尚小的女儿做榜样。坚持多年后，女儿高考前夕，他趁着夜色去女儿中学校园跑了一回。他把跑出来的地图图形发给我，把我逗乐了，原来他跑出了“985”的字样，大概是他祈望女儿能考上一流大学吧。他也跑上了瘾，女儿都读大学了，他还停不下来。他利用周末、年假，去赶许多城市的马拉松比赛，自拍的跑步照片上，尽管每张都是汗水、都是辛苦，却都比着“V”的手势。他的小腿肚子快跑成了两块疙瘩，他有时候还头扎一根细红带子，带子上写着“加油”二字，像舞台上敲威风锣鼓的人。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总是用跑步来励志，起初是励志女儿，后来变成励志自己。人们用跑步来治疗自己的某些疾病。“三高”、免疫力低下，此为身体之疾；失恋、失业，抑郁与焦虑，此为心灵之疾。人们希望用跑步来克服这一切。虽然我不能跑步，却比跑步者更喜欢、欣赏这件事。网上有一句关于跑步的话这样说：“三公里专治各种不爽，五公里专治各种内伤，十公里跑完就全是善良和坦荡了。”读后我不禁拊掌大笑，因为它道尽了跑步的乐趣与好处，也让人有了即刻换上跑鞋、立马出发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