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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歌者
——纵论作家郁笛的散文、诗歌创作

2022-11-18郭鹏舒

伊犁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散文新疆作家

张 凡,郭鹏舒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新世纪以来,依托于现实生活的新疆当代文学稳步向前,作家选择不同的文学体裁来展现自身对时代、艺术的主体性认知,诗歌、散文等文体实践逐渐成为理解新疆自然环境、文化生态及发展机制的重要方式。将具有散文家和诗人双重身份的郁笛置于新疆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加以考察,进而理解作家文学创作与地域文化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对于作家郁笛来说,新疆是他生活、工作之地,也是其文学创作的栖息地与精神高地,郁笛将自己与各民族同胞交往交流交融的经历写进散文里,以主体性、在场性的创作姿态书写新疆特定人文环境下的自然景观、地域人情、风俗风貌,以一种积极介入现实生活的方式进行散文与诗歌的创作,其文本中突显出来的“行者”“歌者”的主体形象,也进一步验证了作家郁笛创作时所秉持的艺术理念及精神诉求。

一、探寻远方的“行者”

在空阔、辽远的自然环境面前,人的存在变得渺小而脆弱,也正是在短暂与永恒的对比中,诗人、散文家行走在大美新疆而流连忘返。“行走”是作家理解新疆、感受新疆的一种方式,在循环往复的远出、归来中,他们的身份从作家置换为“行者”,始终以奔向远方去寻觅心灵栖息作为出发的最终目的。“在新疆当代散文的书写中,‘行走’既是作家的写作动机,也成为作品的结构方式。”[1]换言之,“行走”不仅是作家书写新疆、呈现新疆风貌的写作方式,也体现了作家自我主体意识建构与身份认同的表达需求。在身份认知与主体意识自觉形成的过程中,作家郁笛将“行走”视为一种生命的常态,散文中呈现出来的“游子”“行者”形象就是通过走向远方而逐渐清晰起来的。

在离开故乡鲁南、远赴新疆从军的人生经历中,作家郁笛获得了“在路上”的真实感受,“这么多年来,我固执而倔强地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这块大地上游走着,总是愿意把一个孤独的背影留给故乡。”[2]1在散文中,叙述主体“我”时常徘徊于故乡和新疆两地之间,既是一个渴望归家的“游子”,也是一个无法在现代社会中获得心灵栖息的“漂泊者”,在不断地找寻身份认同与情感归属。“在这些看似文明的生活习性中,一点点地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农民和土地之子的历史和回忆。这些不经意的遗忘,有一天让我感到了吃惊和害怕起来,就像一个丢失了故乡的人,在一天天的虚幻和浮华里,看到了自己那一条细若游丝的根。”[3]较于基础设施相对滞后的乡村世界,现代都市提供给人们更为便捷、舒适的生活环境,当原有的生活方式被城市的既有秩序所改变,便出现了遗忘、失落等心理状态。为了找到心灵的安居之地,作家选择在“行走”的途中、在对远方的探寻中,经历天地的阔达与荒野的辽远,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而这些思绪表现在文本中则显现出一位不愿止步的“行者”形象。

新疆地域辽阔,依存着大地的一切生命带给旅人、行者独特的感受与体验,对于作家来说,用文字记录自身对脚下这块神奇土地的真切与感叹成为他们创作的主要动力,作家郁笛也不例外。在散文中,郁笛多次提及“行走”“远方”,甚至长篇散文《行走阿勒泰》就是以“行走”来定位的。虽然,“阿勒泰”不是作家行走的第一站,却是作家走进新疆、理解新疆地域文化的重要一环。郁笛在行走中以全部身心体悟当地的风景、风俗,他感慨喀纳斯神秘而美妙的自然景象,赞叹波涛汹涌的额尔齐斯河,也在地震断裂带留下的裂谷遗迹里惊叹大自然的秩序与巧夺天工。当作家看到青青草地上悠哉散漫的羊群和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竞相奔跑的黄羊时,便产生了敬畏生命的点滴思考,眼前这些壮观而辽阔的景观促使作家写下《喀纳斯,喀纳斯》《额尔齐斯河,一条河流孕育的传说》《黄羊奔跑》《裂谷遗留下的时间遗迹》等篇什。除了叹为观止的自然风景、和谐相处的动物们,作家郁笛还关注到阿勒泰地区各民族共同生活的文化景观,他曾到村里拜访当地的图瓦人家,在和老人的交流中仔细聆听即将消失的图瓦语,这些在过去、现在的时间脉络里汇聚而成的人文景观,带给作家惊奇感受之余,也激发作家记下这不可多得的素材。

“在新疆辽寂而宽广的大地上,新疆当代散文作家行走的写作既是一种重新认识自然新疆的过程,也是一种重要的机会——感受新疆、积累经验、开阔眼界的重要机会。”[1]作家选择在行走中进行创作,正是在游历新疆大地的旅途中,周涛、沈苇、叶尔克西、王族、南子、李娟等作家写下具有个人风格的新疆经验。其中,与郁笛《行走阿勒泰》中偏重对地理知识、历史掌故、游历体验的分享不同,同为生活在新疆的作家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则带有更浓郁的牧场气息和叙事色彩。李娟笔下《我的阿勒泰》是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和对牧民生活的描绘,全书虽有颠沛流离之感,但更多是对“阿勒泰”浓浓的依恋之情。李娟以文字记录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我们这里的澡堂》《阿玛克家的小儿子》《喀吾图的永远之处》等篇目,讲述了个人的成长环境,还有与牧民交往的若干往事,而这里的“阿勒泰”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代名词,更是李娟长久生活的热土和创作的衍生地。同样是书写阿勒泰,作家郁笛的《行走阿勒泰》则少了些生活的质感,多了些文化与历史的内在,这与郁笛的“行者”身份不无关系。郁笛眼中的“阿勒泰”除了有极具观赏性的自然风光,还有那些渺远而飘忽的历史景观,与李娟沉浸式的回忆与叙写有所不同,郁笛是游历性、行走式的文字记录,他选择以相对“客观”的身份走近阿勒泰。两者在身份认知和表达方式上更显不同,使得他们的文本创作与语言风格存在一定的差别。

从郁笛散文的创作内容来看,除了长篇散文《行走阿勒泰》,郁笛在《读城记》《藏石记》《新疆坦途》等散文集中同样谈到了渴望漂泊、孤独行走的精神向往,甚至把“远方”视作“故乡”,“遥远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那些永远停留在旅途上的远方,一天天近了,又一天天远去。”[2]98对“无法抵达的远方”的渴望催促着作家一次又一次地出发,在“行走”中体会生命真实的跃动。《无边的寂静在远方等我》记述了作家从帕米尔前往喀什途中的所思所感,当黑暗代替光明渐渐覆在雪山、冰面、峡谷上,当周身一切喧闹的声音全都安静下来,作家的思绪却变得愈发信马由缰、纷乱复杂,与周遭寂寥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正是基于这样的思绪纷飞,作家眷恋着故乡、期待着远方。《转身,一次沙漠里的行走》中,作家写下在库姆塔格沙漠的“行走”经历,在寂寥无人的长路上,“我”跟随同行的人坐车驶向沙漠深处,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沙漠,沙漠湮没了远古文明,也让一切脆弱的生命望而止步,这次人与沙漠的“奇遇”让“我”感受到自然永恒不变的规律,改变的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变的是时间的永恒和生命的法则。在《归去的方向》中作家郁笛说到年轻时的一种人生愿景,“总是希望离开故乡的方向,越远越好”,面对“家乡”和“远方”两个方向的抉择,他总是向往“远方”更为广阔的天地,“那时候渴望着漂泊,其实是渴望着天涯海角,渴望着命运的改变,而这一份渴望有多么强烈,你的脚步就会迈出去有多么遥远。”[4]194幼年家庭生活的艰辛、极度的贫穷和饥饿成为郁笛难以抹去的生命记忆;待到成年后,诗人选择“逃离”家乡、“抵达”新疆去探寻一条属于自己的未来道路。多年以来,新疆以其广阔的胸襟接纳了孤独游走的作家,新疆已然变成了郁笛生命的“第二故乡”,这里的人与事、情与物滋养着作家干渴的心灵,也提供给他物质与精神的安顿之所。

回到郁笛笔下的一篇篇散文,文中的叙述主体“我”常常处于一种“在路上”的行走状态,这里既有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也包含了作家坚持不懈的精神求索,这种“无可归依”却希望“有所归依”的生命样态,使郁笛散文呈现出“西部文学”特有的漂泊意识和主体意识。从散文内容来看,郁笛以热切的笔触描写新疆与“众”不同的人情风貌,关注农田里耕种的农民、草原上转场的牧民,随意赋形的散文已成为作家表情达意最为重要的叙写方式。而对于漂泊的孤独者来说,在四季轮回中感受着时间飞逝的变幻无常,在遥远天边的山野与荒无人烟的牧场里漫游,这种独自一人漫步天际的审美体验,才更切合作家对理想生命状态的想象。

二、诗性抒情的“歌者”

学者陈剑晖在论及当代散文的观念形成和发展轨迹时曾认为,“散文是一种诉诸内心、倾向于自我表现的‘主情性’艺术。”“散文说到底是一种心灵的写作,对于一个散文家来说,作品获得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抒情架势的‘大’与‘小’,而在于作家是否有一颗真实和真诚、可以被读者触摸到的‘散文心’。真正优秀的散文,正是这种‘散文心’的自然、朴实、随意的流露。”[5]散文不是不可以雕琢,也不是不追求语言表达、艺术营造的审美属性,但这些应当建立在作家真诚写作、真情抒发的基础上。对应到郁笛的散文中,可以发现作家一直都在努力表达最真实的生命感受。面对新疆的自然画卷、风土人文及社会境况,郁笛选择用文字的方式向世人传递出对脚下大地的情感与认知,借以寻求某种诗意表达的可能。业已出版的长篇散文《行走阿勒泰》、散文集《被耽搁的遗忘》《藏石记》《读城记》《皮恰克松地》《新疆坦途》《坎土曼的春天》《石头上的毡房》和诗集《远去的鸟》《激情的挽歌》《风中的马车》《惶然书》《新疆诗稿》《在山顶和云朵之间》等,均可被视为作家郁笛书写新疆、记录新疆的主体表达,这种基于个人立场的叙写视角、抒情方式使得郁笛的散文、诗歌极富个性化色彩。

地理意义上的新疆,因远离海洋的地理位置和高山环绕的地形结构,形成姿态万千的自然与生态景观,加之丰富多样的人文风情,给予了郁笛极为丰富的创作资源。郁笛以一种缓缓抒情的方式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充盈的想象世界,诗集《在山顶和云朵之间》的艺术景象丰富多彩,叙述者时而到“开都河畔”体验铺天盖地而来的黄昏,时而“在夏塔河谷仰望雪山”感受“山顶上的雪,已经遥不可及”[6],或许他会在鄯善眺望着库木塔格沙漠,或许还会在艾里克湖畔观看渔人的劳作,诗中的叙述者随着诗人的思绪到处游走、驰骋。诗集《新疆诗稿》一书是按照地名来组织诗歌的,包括《阿克苏诗稿》《乌拉泊诗稿》《伊犁诗稿》《库尔勒诗稿》等,诗中出现的胡杨、胡麻、沙枣、羊群、水塘、苏巴什石斧等新疆风物都成为诗人情感与记忆的出发点,触发诗人的创作热情,诗人继而用文字去勾勒新疆富饶的地产与物貌。《巴拉曼的黄昏》中手持芦管的民间音乐人吹奏起“漂泊者的悲欢”“一群男人纵情歌唱,在那一刻,他们忘记了收割和泥土般的家园/即使灰尘也席卷不了那些飞溅的音符,一瞬间使人忘记了幸福。”[7]72悠扬呜咽的曲子背后隐含着农民自有的生活态度,无论时间如何飞逝、生活如何艰辛,只要沉浸音乐当中,一切的忧愁自会慢慢消散而去。古老的荒原、历史的遗迹总能激起作家的思古幽情,“今晚,我们踏着故土的月光,遥望碎叶城头/岁寒犹念,长旅霜迹,应有归去时。”[7]111(《渭干河畔寻柘厥关旧址》)古国狼烟四起,而驻守在边疆的将士只能遥望故乡而无法归乡,西部边地久远的历史绝非一首诗可以说尽,诗人这里探寻的也不只是旧址,还有被掩埋、被遗落在时空中的人文与历史。正是在自由跳动的文字里,在迁移转换的游走中,诗人郁笛实现了情绪的倾泻、诗意的抒发。值得一提,“‘新疆想象’无不来自作家的新疆经验,但从经验到文本是一种想象性的叙事过程,这个过程不仅影响着作家对新疆地理状况、民俗风情、历史文化等表象形态的审美体验,而且表现着西部作家由这些表象形态的审美体验所引发的人生感悟、生命自觉和哲性思考,这就使‘新疆想象’可能超越地域性局限而具有普世性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新疆想象’既是对地理新疆的一种审美建构,也是对人文新疆的一种文学超越。”[8]郁笛将自身的直觉感受、怀古幽思化成文字,形成了文学性的“新疆想象”,让读者感受到新疆大地上灵动的生命与悠远的历史。

有着诗人和散文家双重身份的郁笛,在诗歌创作的同时也在进行着散文写作,诗人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影响着他的散文创作。与诗歌个人化抒发情感的特点相近,郁笛在散文中也一再主张要真实而诗意地表达对现实生活的真切感受,在《敞开的文字》里郁笛写到对诗歌、散文的看法,“一切文学的样式,都无法脱离了诗意的空间而独立存在。没有诗意的人生是不完美的,没有诗意的文学,也是不可想象的。”[4]108郁笛对文学的理解离不开“诗意”这两个字眼,其文学创作也在很大程度上践行着这种理念。正因诗意的情感表达,郁笛创作出带有个人记忆的《鲁南记》《新疆坦途》《坎土曼的春天》《石头上的毡房》等散文集。在众多的散文篇什中,最富诗意的应是《鲁南记》——这部作家的“记忆之书”,那些童年印记中才有的村民、村戏、山芋地、土庙子都被作家蒙上了一层和缓温柔的面纱。除了生发于作家内心深处的个体感受与生活经验,在散文集《鲁南记》中郁笛还加入了更多的文学想象与艺术构思。这些自言自语式的文字更像是作家在倾诉对故乡的怀念与感恩,有如他在序言里谈及创作《鲁南记》的目的是“修复一部个人乡村史”[9]1,这部“个人乡村史”关涉他的成长,也涉及整个社会城镇化格局下农村的“没落”。郁笛的故乡在沂蒙老区的尚岩镇西水沟村,这个村子“属于鲁南平原上典型的农耕村落”,村里还保留着“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9]3,可是年轻一代的村民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做生意谋生,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可以说,“空心化”的农村几近成为现代社会发展无法忽略的存在,作家无力改变这种农村现状只能寄希望于文字,作家在书中慢慢回忆着自己的陈年往事、怀念着古老村庄传统的生活方式与人情世故。郁笛在与诗人杨勇的对谈中就曾提及,“我的思乡病将是终生的,可能要持续到一生。这个病,就像失根的记忆,无法治疗,且随着岁月和年龄的增长会愈演愈烈。”[10]现实的社会境况无法提供给作家两个“完整的故乡”,作家只能在鲁南和新疆的“回环往复”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在新疆荒漠、湖畔、雪山的游历中,郁笛逐渐找到了个人精神的原野,由诗歌、散文所构筑起的文学世界成为作家真正的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之所。

如上所述,不难发现,在郁笛的诗歌、散文中,其所营造、构建的鲁南小村里的时间与空间是相对静止的,通过挖掘记忆深处的人生与阅历,作家希冀以文字来重塑被裹挟的前乡村世界。郁笛始终无法摆脱乡村对自己的羁绊,在散文中时常流露出对乡村秩序与传统人伦的留恋与表达。散文集《坎土曼的春天》收集了郁笛大部分的散文作品,其中《沙漠坦途》《石头上的毡房》《喀什噶尔的阳光》《山顶上的云朵》等,包含着作家与村民交往的所思所感。在新疆的一些村庄中,郁笛发现了一些未曾被改变的恒常,他“看到了一些久违了的乡村秩序,一种古老的伦理和道德秩序,如此完整、丰富而又生动地存续着。”[11]252与都市快速变化的生活节奏略有不同,西北边地的村庄仍保留着相对古老的秩序与人伦。作家走进老城旧街发现其中蕴藏的沉睡历史,在郁笛看来,正是古树、老屋的存在才让城市的生长没有失去参照的对象,才能让现代人“拥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记忆”[11]154。在日常可见的事物中,郁笛感念着“怀念里的旧,或者时光里的恒久。旧物呈现着一个村庄的面貌,那些安然、保守、寂静和因循着的,是一些看来簇新的生长,也变得一同缓慢和陈旧起来了的日月。”[11]296作家观察到村庄古老的传统秩序,也发现了社会发展带给村民的新变化,“大多数在团部巴扎和乌鲁木齐做生意的八连人,大都会讲汉语。他们头脑灵活,接受新事物和新的现代观念比较快,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向了发家致富的道路。”[11]230社会向前发展,村民的思维方式或多或少发生转变,作家在感念乡村人伦和生命韧性的同时,也在热切憧憬村民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需要强调的是,作家郁笛常常以一个“歌者”的形象来抒发情感、表达对人与世间万物的切身感受,不论诗歌还是散文,都是郁笛建立诗性艺术世界的重要方式。对诗意文学的写作追求使得作家创作过程中带入更多的主体性表达与抒情性描写,在诗歌、散文的创作中,郁笛注重诗意空间的营造和诗化意象的使用,面对灵感出现时不稳定的情绪波动,郁笛选择用不同文体来适应内容表达的需要和情感诉求。凝练文字、约束情思则选用诗歌,直接舒展对生活的万般情绪便选用散文,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作家带有内生性的价值立场与人文逻辑。

三、生活与心灵的“在场者”

进入新世纪,当代散文持续倡导“在场主义”“非虚构写作”等创作理念,提出了作家应当以“介入”现实的姿态来进行文学创作,“在场”“非虚构”继而成为文学价值取向的关键词。一些研究者基于“在场主义散文”的创作实践和艺术理念对“在场”这一概念加以界定,“所谓‘在场’指的是叙事视角多元下的主体在场,它可以平行展开,也可以立体纵深,尽量做到经验传达的真切和表现对象的远近聚焦。”[12]“在场”不仅是一种介入现实生活的创作态度,也应当成为作家积极描写生活和抒发真情实感的创作追求,“在场”要求作家做到主体经验的真切表达和对描写对象、叙述事件的积极回应。与此同时,“‘在’是动词,表示存在,到来;‘场’是指的包围和支撑‘在’这一行为的环境因素。该词强调的恰是前面省略了的主语‘人’,其实这是一种高扬着主体精神的呐喊。”[13]这种主体的“在场”,意味着作家既要秉持“在场”的创作理念,还要在自身的文学实践与文本表达中体现一定的“主体精神”,包含对生命的价值思索、对意义的不懈追寻。更进一步地说,“在场”力求作家保持对生活的敏锐与知性,既要勇于对自我内心感受进行发掘,又要把握周遭被人们所忽视的细微瞬间。在郁笛的创作中,不难看出其笔下所表现出来的生活与心灵的“在场”,作品中对情感的抒发、事件的记录也鲜明地体现了作家“在场”的创作姿态与文学实践。

郁笛一直都在努力做到生活的“在场”,即对平凡人生的温情书写与表达。郁笛赞赏每个热切生活的普通人,不论是赋闲时互相拉呱的农民,还是带着孩子弯腰俯身在农田里耕种的妇女,都是作家眼中不曾被忽视的人群。在《坎土曼的春天》中作家有感于村民对沙尘暴的习以为常,通过对村民的日常对话与生活逻辑的观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带着温度的生命与存在,“在皮恰克松地,我们不曾舍弃了的人世间的困苦和卑贱,大地一样匍匐的身影,无处不在。所以,我们总是能够遇见或者亲历这些土地上的奔忙者,分享他们像尘土一样别无选择的生活。”[11]246在风沙和尘土间辛勤劳作的村民们,与大地的契约关系使他们无法轻易离开脚下的土地去开始另一番生活。皮恰克松地虽在远乡僻壤,但村庄周围的农田、果树和沟渠一到春天就到处充满生机,幼小的孩子在田间嬉笑打闹,作物也在地里缓慢生长,“这些土地和条田里都是平静和安然的,因为土地里还有更为漫长的生长,在这里生根、发芽,孕育着一个村庄的希望和收获。”[11]275当作家漫步村头时,总会遇到朴实善良的当地老乡,收到他们善意的微笑和热情的召唤,这些村民与作家间的情谊让他在皮恰克松地的生活充满暖意与温情。在散文《沉迷的远乡》《小地方的光芒》《仰望时光》《大地的片段》中,作家描叙在南疆收获的故乡般亲近而舒适的生命体验,他与村民一起感受慵懒软柔的阳光,在纷纷扬扬的尘土里拿起坎土曼锄地,在闲暇时一起眺望宽广辽远的土地,留存下来的乡村生存法则、缓慢的生活节奏及这些点滴日常也帮助作家更好地理解当地民众的生活方式。

作家选择用文字记录对待外界人与事的想法,这需要写作者保持对生活的参与、表达内心真实的感情,也只有热爱生活、观察生活的人才能够始终保持“在场”的创作姿态。纵览郁笛的《读城记》《新疆坦途》《皮恰克松地》等,在这些生活细微处的陌生化表达中,可以发现郁笛“在场”的写作方式。《红山遇雨记》是作家攀爬红山、雨中散步的所写所得,《流浪狗》写到在寒冷冬天的夜晚偶遇流浪狗却不能收养的自责。作家喜欢饮酒,与朋友畅快痛饮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摇曳的深巷》记叙了一件“我”与朋友王君欢饮之后的趣事。《仰面朝天》是对自己“大摇大摆”的走路所造成的一场人撞人“事故”的速写,作家洒脱不羁的人生态度也在这篇短文中有所彰显。《春天里的杨树林》《老营房》《杀猪记》《烧火记》记录了作家往年的军营生活,虽然作家退伍多年,但这段部队经历深深影响了作家关注生活、描写生存处境的创作倾向。郁笛散文中最常出现的就是生活小乐趣,正是或长或短的故事显现出作家动人而温情的一面,这些点滴可以说都是作家真实生活的再现。

通过梳理郁笛的散文创作,不难发现其散文创作时的行文特点。就篇幅长短来说,郁笛的散文大多短小精悍,少有长篇大论,但文章却言之有理、言之有物。《塞尔亚,抖地毯的女孩》写到旅途中看到的一个小女孩,正是这个小女孩的出现让作家记住了遥远小镇叫塞尔亚,在有限的篇幅里,作家写了一个流浪在远方的孤独者面对灵动少女时内心最为真挚的悸动。郁笛时常打量身边被忽视的事与人,他常年探访未名的新疆小镇、村庄,《小镇恰库尔图的前世今生》是对被耽搁、被尘世遗忘小镇的细细打量,简短的文字既有对抵达与离去关系的思考,还有对旅途中自我身份的重新认知。从表达逻辑来看,郁笛的散文多是借助自己的情绪、眼中所见的事物及景色而抒发情感,作家的意识流动、思绪流转构成了作品表达的内在逻辑。散文集《藏石记》中收录的作品,大多是以“石”来叙事抒情,“有许多次,茫然的寻觅中一块石头赫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你看见了它,它也看见了你,这就是一切。”[2]4作家捡拾、收藏的每块石头上都有时空的痕迹,作家在端详、描摹石头之时,也在回忆自己与石头的相遇经历。郁笛的散文不太拘泥于既有格式,很多篇什没有固定的框架,却仍足以把对少年往事的怀念、对亲情人伦的依存、对部队生活的回忆及在乌鲁木齐的日常生活展现到读者面前。作家散文的叙述风格与创作的内容有关,回忆散文柔情似水、纪实散文真实具体,而这些文字既是作家生活“在场”的一种见证,更是作家面对不同生存环境和社会内容的个人化思量与抒写。

除了这种生活的“在场”,郁笛还极力做到心灵的“在场”,以最真挚的情感来书写最触动其心灵的事与人。在散文集《被耽搁的遗忘》里,郁笛把对母亲和故乡的思念写到文中,尤其在《家有老娘不远游》中作家写到母亲对自己的深刻影响,母亲“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生命哲学,持守着做人的本分和原则”[14]118,正是母亲的言传身教让作家获得了更为坚定的生活信仰。作家年轻时总想离开贫瘠穷困的家乡,希望能在新疆安身立命、赢得他人对自己的肯定,但这样的追求让他不能常伴母亲左右,归家之日也是遥遥无期,只能在母亲的目光里感受那无可奈何的叹息,“她无声无言,注视着你继续独自一人漂泊去吧,天底下所有远行儿的凄苦和悲凉,盖莫如此了。”[14]121母亲是作家与故乡的连接者,而如此重要的“连接”却因母亲的逝世而断裂。亲人去世的沉重打击成为作家心中挥之不去的创伤,故乡再也无法回去,只能在心底留存最为美好的记忆。散文《在疼痛中疗伤》可以视为作家当时心境的直观表达,“家庭的变故,亲人的离去,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又一个命运的漩涡。那些让自己不可能承受的命运之重,在我的生命还无‘轻’的时候,都商量好了似的,一一前来造访了我。”[14]50郁笛感叹人生的飘零与世事的苍茫,也感叹蹉跎岁月中心态的微妙变化,这种直面内心悲凄的痛切,可谓尽显作家心灵的“在场”。

学者汪娟在论述新世纪新疆散文创作时曾认为,“新世纪的散文写作高度灵活,叙述真实,对日常经验的反映没有边界,人人可以表达对生活的关切。”[15]从郁笛散文所呈现的内容与行文结构来看,作家对日常生活的记录表现了作家对生活和自我的一种关切,在众多新疆作家的散文中,郁笛以其“在场”的主体精神和日常生活经验书写显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化写作。整体而言,不论生活的“在场”还是心灵的“在场”,“在场”本身就体现了作家的个人选择和情感诉求。心灵的“在场”要求情感、情绪的集中呈现,而生活的“在场”更多是对现实的把握与纪实叙述。郁笛散文中出现的风景、人物,都与作家的人生经历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作家的情感时不时便从中流露出来。虽然两者有所偏倚,但都要求作家充满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和对创作的极大热情。作家记录在册的真切感受是对人生刹那间情绪的思量与把握,也是作家直面生活、用心写作的上佳佐证。

不言而喻,每一位作家笔下的新疆形象可谓各有不同,这既取决于作家与生俱来的性情与禀赋,又与作家后天经历的文化环境、形成的人生信念及所采用的情感表达方式有关。在新疆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散文创作领域相继出现的郭基南、王玉胡、赵天益、周涛、刘亮程、郁笛、北野、李娟等,他们基于新疆的历史、人文与现实,书写脚下这片大地的人事变迁、山河景象。郁笛的散文内容丰富多样,其用语言文字建构的地域空间充满了浓郁的边地生活气息。他记载新疆地域的人文与风情、自然风物与地貌带有浪漫的诗意特征。这样的散文创作,既与作家一直行走在新疆大地的“行者”身份彼此契合,也与作家寻找诗意远方的人生追求相吻合。郁笛是生活的观察者,他以“在场”的创作姿态积极介入生活,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与时光的无限魅力。郁笛还是诗意的抒发者,通过诗歌、散文抒发最为真实、也最为真诚的人类情感,倾诉着内心深处的生命感悟与家园情怀。作家寄希望于文字,以感性化的语言构建出多样性的文学世界,由而获得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和诗意人生,借以帮助自己和读者找寻个人精神及灵魂的理想栖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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