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创造性转化与内在张力消解
2022-11-18王元
王 元
一、问题的提出
共产主义理想是指导人类改造世界,实现最终解放的最伟大、最深刻的社会理想,也对中国革命和建设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共产主义理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大同思想既存在一定相似之处又有本质的区别,故其在中国的发展不是无缝对接的,而是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和要求经历了一个实践转化的过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首先是一个直面、应对各种重大现实问题和严峻考验的实践过程。问题导向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根本的动力,是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具体化和载体。”(1)尹汉宁:《问题导向: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原动力》,《哲学研究》2012年第10期。共产主义理想要实现中国化必须直面现实,解决两个基本问题。
其一是共产主义理想取代大同世界乌托邦而成为中国社会进步的理想驱动力。一种社会理想要发生作用,其内容必须是所动员对象可以认知、想象以及向往的。共产主义理想源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而在旧中国这样一个以文盲半文盲人口为主、绝大多数人连大工业生产都没有接触过的农业国,共产主义理想是如何进行创造性转化才成为中国革命的精神驱动力的?共产主义理想在哪些层面上与传统理想追求相契合,同时还能以其科学性与实践性对传统理想进行现代化转化的?共产主义理想是如何吸收传统文化中的有益部分实现中国化转化的?
其二是马克思主义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之后,共产主义理想也要克服任何社会想象都必然存在的内部紧张关系。首先,历史是在应然理想追求与实然现存秩序的永恒紧张关系中寻求进步的,而共产主义理想是如何在中国化进程中克服二者之间紧张关系的?其次,共产主义理想还面临马克思主义理论特性和现实政治需要之间的紧张关系。马克思强调:“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页。革命是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手段,共产主义理想追求的革命性本能和治国理政维护稳定的现实需求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冲突,而作为马克思主义革命党同时又是马克思主义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是如何消解其间的张力,从而平衡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的?而这一系列变化背后来自于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等不同谱系的知识体系又是如何相互影响和演化的?
二、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创造性转化
中国的传统政治文化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而且“在中国语境下,往往没有意识区分可以落实的理想与极为不可能落实的理想。中国人往往认为理想越伟大、越崇高越好,‘取乎其上,得乎其中’”,(3)参见林毓生2012年10月18日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百年系庆“华人哲学家会议”发表的主题为“反思儒家传统与乌托邦主义”的演讲。由此形成了浓厚的乌托邦情结。“乌托邦关于未来的幻想的作用不仅仅是对现存社会制度的批判,而且还提供了代替现存秩序的东西。因而它的作用不仅在于是人们意识到现状的不完美,而且也促使人们按照乌托邦的理想来改造现状。”(4)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张宁、陈铭康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以理想改造现状最具代表性的共产主义理想因此具备了在中国生长的土壤,也帮助传统乌托邦理想实现了科学化和实践化的现代转化。
(一)理想驱动力的转化
共产主义理想对于传统理想在驱动力方面的第一层转化,是用线性历史观替代了传统的循环史观,用进步的未来趋向替代了倒退的复古趋向。乌托邦有空间式(如乌托邦岛、桃花源等)和时间式(如基督教的千禧年、中国的大同世界等)两种形态。空间式乌托邦是想象在人们生活的平行空间存在着某处理想地,通过偶然性的地理探索发现,本质上是一种自给自足式的空间割裂与历史断裂,无助于历史进步。而时间式乌托邦则认为存在一个具有必然性的理想时代,主张通过人的积极努力为进入理想时代创造条件,并对历史发展产生精神驱动力。共产主义社会与大同世界就是在此意义上找到了理想契合点。但儒家的大同世界虽然具有时间上的历史意义,其政治理想却是通过回溯传统至“三世之治”的原始共产主义黄金时代来获取正统性,在理论上预设了“今不如古”的悲观基调;而且儒家秉持一种循环史观下的“治—乱”“兴—衰”“分—合”的历史叙事方式,与中国千年的封建帝制传统相缠绕,形成了一种只有朝代更替而无历史进步的超稳定结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则认为人类社会是不断进步的,历史按照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方向不断演进,是一种线性的、朝向未来的历史观,从而否定了没有进步意义的循环史观;而且唯物史观认为人类社会不断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演进,最终将进入共产主义的理想阶段,这种基于历史必然性的乐观主义相对于主张复古的传统理想更能提供社会进步意义上的精神动力。
共产主义理想对于传统理想在驱动力方面的第二层转化,是用永恒发展的运动论替代静止的完美状态论。“历史不只是一成不变地从将来向我们走近的命运。相反,它具有很强的批判性和乌托邦性质,呈现为一个积极突破和不断变化的框架。”(5)金寿铁:《马克思主义是具体的乌托邦——论恩斯特·布洛赫的哲学命题“乌托邦”》,《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但是与历史规律和乌托邦精神相悖的是,无论是世俗的大同理想还是宗教的天堂都有一个缺陷:就是描绘了一个应许的理想之地或理想时代,一旦到达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乐享这种完美状态。但这是一种停滞的状态,意味着再无进步的空间,是一种“历史终结论”的未来预设,为理想在未来的动力枯竭埋下了隐患。相反,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共产主义理想虽然是人类社会的高级阶段,但不是一种终极状态,而是不断发展的运动。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0-41页。恩格斯说:“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暂时阶段。”(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0页。所以,共产主义不是教条地按部就班就可以达到的一个终极状态,而是一种永恒的旨在摆脱现状、趋向未来的动态历史过程。
(二)理想实现方式的转化
共产主义理想对于传统理想在实现方式上的创造性转化,是用道德化了的革命替代儒家的礼乐教化,用新道德去瓦解旧道德对于旧秩序的维护功能。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手段是革命,而儒家大同理想的实现手段是进行道德教化,以达到“人皆可以为尧舜”的理想状态。但儒家思想成为意识形态后,其致力于改变现状的乌托邦理想功能退化,维护现状的意识形态功能凸显,成为皇权帝制与宗法专制的辩护术,且儒家还为每一种等级秩序编码一种符号化的“礼”,给人民套上沉重的道德枷锁。这就给中国革命提出一个难题,因为在资本主义发达的欧洲国家,无产阶级革命动员的有效性主要是建立在工人自觉的无产阶级觉悟和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信念之上,马克思本人也宣称反对一切道德说教,要对资本主义进行科学批判而不是道德批判,但中国国情却难以复制欧洲的革命动员方式。“大多数文明以宗教和法律作为政治及社会制度正当性根据,唯有中华文明历史上以道德作为政治制度和社会行动正当性的最终根据。”(8)金观涛、刘青峰:《中国思想史十讲》上卷,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这就使得中国共产党不得不借助传统方式建构一套适合中国人文化心理特点的价值行为规范和道德伦理,以满足中国人以“好坏”“善恶”来判断事物的思维习惯,即共产主义理想要成为最高道德理想,实现理想的革命行为同时也要成为美德的化身。
共产主义理想要得以实现,必须以暴力革命正当化的无产阶级新道德摧毁旧儒家的社会忠诚体系。首先,共产主义理想把消灭一切不平等、剥削和压迫作为一种至善的目标,革命作为实现这种目标的方式或者路径自然就占据了道义的高地。而且革命包含着大无畏的反抗精神、无私的牺牲精神、自觉的家国民族责任感等道德意涵,所以只要参加革命便具备进步、无私、勇敢等美德,而不用经历儒家所提倡的漫长的修养省察过程,扭转了旧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相对于底层民众的道德优越感。其次,这种新道德使得参加革命者得以打破封建道德枷锁:“大逆不道”的“造反”变成了解救劳苦大众的革命,穷苦的悲惨命运不是因为“命不好”而是因为受到了剥削压迫,之前必须顺从的官商士绅变成了需要斗争的反动阶级,这就为革命行为提供了自洽的逻辑与道德支援,解除了加诸人民群众身上的道德枷锁。最后,革命为参与者创造了一种超越性的道德体验。儒家的道德乌托邦是一种向内不断追求道德净化、实现超凡入圣,向外贯通个人修为与宇宙秩序的天人合一结构。而中国共产党则将这一结构转化为革命者向内将共产主义的理想信念与个人的道德修养结合起来,使革命斗争成为终极关怀和修身方式;向外则将人生价值与人类解放事业连接在一起,实现个人意志与历史必然性的统一。革命的道德化不仅善用了传统文化资源,提高了革命动员的有效性,还使中国共产党打通了用新理想整合传统社会的关键环节。
(三)理想目标内容的转化
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创造性转化,还体现在其整合超越了内源的传统性理想与外源的现代性理想在目标内容上的诉求。中国知识分子在寻找救亡图存的道路时,都会面临着思想和心理上的两难困境:一方面既无法彻底割断传统文化血脉,也难以抗拒西方的现代化诱惑;另一方面既对传统的落后充满厌恶,又对西方的侵略充满愤怒。此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给中国提供了恰当的选项,既筛掉了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弊端,又保持了道德本位的传统文化底色和现代化的应有之义。
从内源的传统性理想来看,“大同理想的本质是一个人人道德高尚,以至于可以取消一切社会制度和货币的社会。在历史上,它曾是中国人接受马克思和苏联共产主义的传统文化基因”。(9)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90页。儒家以家族为本位的伦理观形成了以血缘亲疏来决定信任程度的社会差序格局,所以在理想上儒家希望将家族内的情感关系推至全天下,使大同社会呈现出“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和谐景象,人类社会的各种矛盾与不公平便随之消失。但这种理想诉求本质上仍然处于马克思所指出的人类社会的最初形态——人对人的依赖阶段,这种以情感伦理为纽带结成的社会共同体既不利于现代化社会大分工也不利于大规模政治动员,且还脱离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发展水平的社会实际,只是一种空想,而不是科学的理论体系。所以,毛泽东指出:“康有为写了《大同书》,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10)《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476页。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实现了社会理想从道德意义上的大同式乌托邦变为经济与政治意义上的共产主义社会,但同时革命的道德化又使得中国的共产主义理想包含了传统文化的道德诉求。在理想目标的主次区分上,共产主义是要实现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和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与此相伴而生的才是道德水平的提高,超越了大同世界本末倒置的不考虑生产力基础的道德空想。在实现社会和谐上,共产主义是通过消灭一切不平等制度与生产关系来消解社会矛盾与差别,超越了大同世界寄希望于消除道德差别来消解社会矛盾的不切实际。共产主义社会更为宏大意义上的阶级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也超越了大同世界那种以情感伦理为纽带结成的社会共同体。“情感纽带在空间上有效范围内,是有限的,而理论性的世界观却在极为宽广的空间范围内具有整合力。理性化的历史概念可以充当一种社会整合因素,同时它可以为不断成长起来并拥有相似的社会状况的数代人提供连贯性。”(11)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姚仁权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页。在人的发展上,共产主义是要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一理想是以现实生活中人的需求得到满足、全面社会交往的实现、自由时间的充分为条件,超越了以道德净化、遏制人的合理需求为条件的大同理想。
从外源的现代性理想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形成的新民主主义理论与接受共产国际帮助形成的新三民主义具有天然的相似性。孙中山先生期望通过建立列宁式强力政党建构独立自主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强调人民主权和直接民权的民权主义和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为核心的民生主义,最后均被中国共产党实现了。毛泽东指出:“要三民主义是一个原则问题,一定要坚持。”(12)《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73页。在整合三民主义理想的同时,中国共产党还对其缺陷进行了弥补。比如:以彻底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立场克服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与妥协性;以各革命阶级联合专政为国体、以人民代表大会制为政体来克服资产阶级民主的不彻底性;以对农业、手工业和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来替代不触动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根本利益的民生主义。其次,从理想的长远性和胸怀气魄来看,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超越了三民主义只以实现现代化为目标的历史性局限,共产主义解放全世界、全人类的目标超越了三民主义以民族国家为理想实践空间的区域局限性,共产主义革命的道德化为革命者提供了意义感与神圣感超越了三民主义的世俗性。
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完整性,使其具备了对大同理想和三民主义进行整合与超越的能力,在获取历史的正统性的同时又兼具未来趋向性,实现了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创造性转化,解决了中国革命的动力、方式和目标内容等关键性问题。
三、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内在张力消解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需要建构起国家层面的意识形态,这就要求相应的理论体系能消弭共产主义理想追求的革命性本能和治国理政维护安定稳定的现实需求之间的矛盾。
(一)应然理想导向与实然现状认知的张力消解
如果对理想与现实的关系缺乏辩证理解,实然现状将永远置于被应然理想否定的状态。造成的后果是不顾现实条件的限制,用共产主义的规范性价值完全理想化地改造现实。比如城乡差别、脑体劳动的分工差别、商品经济等都是必然的历史阶段性产物,而社会主义曲折探索期走的一些弯路大多源于迫不及待地想要消灭这些现象以提前进入无差别、无商品经济的共产主义社会,使得理想的驱动性效果转为破坏性后果,社会主义建设因此出现了波折。
改革开放后,以邓小平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开始调整意识形态理论,此时面临的困难是: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革命的理论,通过不断地批判现实来克服意识形态的局限性,以维持社会进步的恒久动力,但在实践中又要将理想的实现限制在现实条件允许的范围之内,且政治体制的正常运转必须给政治行为提供合理性辩护,这种结构性矛盾为理论论证提出了挑战。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对此预设了弹性的解释空间,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2页。虽然现存事物都有暂时性,但暂时性亦即是承认现存事物的合理性,事物的消亡体现在不断运动的过程中,不是用强力马上就能消灭的。马克思还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21页。暂时性和条件性的现状认知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提出提供了哲学指引。“解决这些紧张和冲突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否可以消除它们,而在于在历史性理解基础上的历史性解决……而现实地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或许只能是,在区分理想性和现实性的前提下,将马克思主义的理想放置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历史的现实之中。”(15)王南湜、王新生:《从理想性到现实性——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建构之路》,《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按阶段分解目标的方法使共产主义理想在现实条件允许的范围内部分和分阶段地实现,一方面捍卫了共产主义的理想目标和基本价值,另一方面正视中国生产力落后、商品经济和工业化不发达的现实,将其作为制定政策目标的前提。可以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实现了理想与现实的相互协调,实然现状不再被应然理想所否定,而是成为最终实现理想的必经阶段和必要前提。
虽然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但从长远来看,我国仍然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共产主义理想远未实现;从现实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新的问题和风险不断涌现,要求中国共产党不断自我革命和坚持不懈地提升执政能力。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是革命者,不要丧失了革命精神……要把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场伟大社会革命进行好,我们党必须勇于进行自我革命,把党建设得更加坚强有力。”(16)《习近平在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大精神研讨班开班式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以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精神投入工作 开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新局面》,《人民日报》2018年1月6日。新时代,革命的内涵被大大丰富了:一方面,共产主义理想必须通过社会革命实现,但社会革命不仅仅只限于通过阶级斗争破除旧的上层建筑,更是要不断地调整生产关系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另一方面,坚持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者也必须进行自我革命,从严管党治党,不断增强党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的能力,永葆生机与活力。中国共产党通过实现马克思主义革命党和执政党双重角色的辩证统一,将革命和建设、革命和执政进行了有机结合,协调了共产主义革命性和政策稳定性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消解了应然理想导向与实然现状认知之间的张力。
(二)内源性传统价值与外源性现代价值的张力消解
在实现现代化的历史情境下,传统与现代价值二者之间张力消解的关键在于代表现代价值的“科学”与代表传统价值的“道德”是否能够互补。科学的理论如果不能被科学地实践,共产主义理想就会被空想所侵蚀,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基础也将不复存在。例如,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曾进行过短暂的科学与民主启蒙,但“时代的危亡局势和剧烈的现实斗争,迫使政治救亡主题又一次全面压倒了思想启蒙的主题”,(17)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9页。这导致了对整个中国社会的科学启蒙不足,尤其是在自然科学、现代经济管理方面的知识结构短板,使得国家在建设时更容易相信道德思想和阶级觉悟的力量而忽视客观规律。“新中国成立实现土改和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后,毛泽东思想所提出的纯化无产阶级立场的道德修身,很快成为高于经济发展的普遍价值”,(18)金观涛:《历史的巨镜》,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50、151页。希望通过所激发的“人民意志”和“共产主义觉悟”的提高来克服生产力落后的困难,跨越基本经济规律的阻碍,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因此被忽视。
改革开放后,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向经济建设,科学技术和客观经济规律重新被重视。邓小平认为,“解放以后最大的失误之一就是在解放了生产力以后,如何发展生产力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好,犯了急于求成、脱离国情实际的极“左”错误”,(19)《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7-229、373、274页。“社会主义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20)《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7-229、373、274页。这些论断帮助人们澄清了认识,使得整个国家发展回到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的轨道上来,“中国化的马列主义是把基于科学常识之上的共产主义理想放在道德境界层面,再在人之常情层面之上建立了可以遏制常识个人主义的无产阶级道德品质。一旦境界层面的革命乌托邦解体,中国的历史唯物论就可以迅速转化为科学主义之上的唯生产力论”。(21)金观涛:《历史的巨镜》,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50、151页。之后邓小平又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22)《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7-229、373、274页。江泽民同志提出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胡锦涛同志提出的“科学发展观”坚持了这一论断;习近平总书记则进一步提出“中国要强盛、要复兴,就一定要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动员全党全国全社会万众一心为实现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目标而努力奋斗”,(23)习近平:《在中国科学院第十九次院士大会、中国工程院第十四次院士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5月29日。进一步确立了科学技术在国家发展和民族复兴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传统道德的作用也在推进国家现代化治理的实践中得到不断发挥,确立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以及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的执政思路,实现了传统价值与现代价值的有机融合。
(三)不同知识体系间的张力消解
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中国又一次面临整合不同知识体系的命题,尝试突破古今与中西二元对立的观念束缚,建立不同的知识体系间相互取长补短、融会贯通的意识形态结构。
从形成条件来看,邓小平提出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和“三个有利于”,以及十一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第二次全体会议上提出的“五不搞”成为这种结构的边界与底线,有效捍卫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规定性价值。在此基础上调整意识形态观念,使之服从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现实需要,解除“姓社姓资”的观念枷锁,将现代化进程中的共性问题从意识形态束缚中剥离出来,增强意识形态的弹性和适应性。对此,邓小平鼓励道:“必须大胆吸收和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鉴当今世界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一切反映现代社会化生产规律的先进的经营方式、管理方法。”(24)《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373页。改革开放为各种知识体系间的融会贯通创造了条件,此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以自身建设为中心的社会主义……不再是为了批判和否定资本主义而存在”。(25)蒲国良:《中国人对社会主义的认知历程》,《晋阳学刊》2011年第3期。
从实现方式看,在马克思主义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上:一方面,传统文化深深植根于世俗生活当中,马克思主义要实现生活化和大众化、中国共产党要进行社会动员仍然需要借助这一内源性传统文化手段。另一方面,“植根于农业文明的儒学,无法与当今时代进行无缝对接,需要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帮助其适应现代化文明”。(26)王元:《对接、超越与融合——马克思主义与儒学关系的三重意蕴》,《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7期。“中国梦”的提出整合了执政党层面的意识形态诉求、国家层面的现代化诉求与民族层面的复兴诉求,实现了共产主义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路的并轨,还有效结合“小康—大同”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话语表述,使得共产主义理想真正与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中,中国梦就是近代乌托邦思想的中国化,属于同一个思想谱系。”(27)蒲国良:《思想史视阈下的托马斯·莫尔及其乌托邦——纪念托马斯·莫尔殉难480周年》,《党政研究》2015年第4期。具体表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上,通过吸收西方文明中的科学精神、工具理性、法治观念等优秀因子,来弥补中国重经验传统、价值理性至上和人治的不足,增强现代化建设的绩效和科学化水平。在马克思主义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上,坚持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超越立场,对西方意识形态渗透保持警惕。但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文化自信的提升,传统的天下情怀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责任感在对外交往中不断得到加强,“十八大以来,习近平主席对命运共同体的不断阐释,把握人类利益和价值的通约性,在国与国关系中寻找最大公约数”,(28)《为世界许诺一个更好的未来——论迈向人类命运共同体》,《人民日报》2015年5月18日。中国不再单向度地对西方模仿学习,中华文明开始反哺世界,用价值理想的共通性来淡化意识形态分歧。三大知识体系间的结合催生出当代中国的文化自觉意识,即以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为导向,发挥传统文化的道德人文优势和西方文化的科学理性优势,实现了三大知识体系的综合创新。(29)张岱年曾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提出要对文化进行“创造的综合”,后被方克立发展阐释为“马魂、中体、西用”的文化综合创新论。
共产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创造性转化为中国革命提供了理想驱动力,内在张力的消解保障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可持续性。然而,历史是一个处于变化之中的未完成的开放系统,人类知识中旨在改变现状的应然理想追求与实然现存秩序的矛盾是恒常存在的。如何在实践中不断丰富共产主义理想的科学性和理论弹性,既发挥共产主义理想的超越性批判功能又避免脱离现实,既发挥意识形态的凝聚稳定功能又避免保守僵化,仍然是当前和未来需要面对的历史主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