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拉险胜，难解巴西民主之惑

何任远

卢拉胜选！巴西高等选举法院公布的选举结果显示，在10月30日的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卢拉得票率为50.9%，博索纳罗为49.1%，两人得票差距不足2%。另一边厢，右翼阵营领袖博索纳罗在结果出炉后整整两天不发声，其后续对策引人注意。

两者得票率接近，加上选举过程中两人立场差异巨大，其代表的社会群体也截然不同。有媒体预测，被称为“热带特朗普”的博索纳罗要效仿美国在2020年1月6日发生的“冲击国会山”事件，在卢拉正式上任前，酝酿某种惊世骇俗的“黑天鹅”突发事件，让总统权力交接出现波折。

早在投票前，博索纳罗就放出了“这次选举只有三个结果：监狱、死亡和胜利”这样的狠话，其儿子弗拉维奥·博索纳罗也公开宣称，投票过程将出现重大作弊事件。鉴于巴西历史上军事政变的前科，政局不稳的阴影依然会笼罩这个南美国土第一大国很长一段时间。

自俄乌战争爆发以来，世界粮食价格走高。在过去20年里，巴西的农业出口总额年均增速是9%（包含原产品和加工产品）。作为传统农业大国，巴西有34样农产品出口额排在世界前五名，今年更因国际大环境变化迎来了出口旺季。根据美国农业部的调查统计，巴西2020年出产的牲畜相比2000年翻了三倍，作物产量则翻了一倍，农业部门的就业人口占了巴西总劳动人口的15%。2000年的时候，巴西大豆产量才只有美国的40%，而到了2020年，巴西大豆产量已经是美国的120%。

最近两年声势浩大的农业部门从业人员，一直是博索纳罗的铁票仓。在争取连任的拉票活动中，博索纳罗打造的一个重要形象，就是“巴西牛仔”：他戴着牛仔帽，穿着牛仔裤，声称自己也是巴西农业部门的一分子，号召在场的农民给自己投票。

在10月2日的巴西农业重镇南马托格罗索州联邦参议员选举中，曾经担任博索纳罗农业部长的右翼自由党候选人特蕾莎·克里斯蒂娜，以61%的支持率高票当选。

在总统大选前的国会选举中，自由党在参议院改选的27议席中拿到了13个；在共有513个议席的众议院中，自由党拿到了99个议席，成为了国会第一大党。在博索纳罗的票仓中，中西部农业省份占了很大比重。

在过去十年里，巴西人均GDP一直增长乏力，但南马托格罗索州却能录得8%的增速。在这个以大豆种植为主要产业的联邦州，博索纳罗被认为是更加偏向于帮助家庭式的小农场，而卢拉的政纲则对大农场主更有利。

根据当地媒体对小农场主的采访，博索纳罗受欢迎的原因主要是，在新冠疫情暴发期间，左翼政党的立场是让小农场也停止作业，而博索纳罗不但允许该州继续进行农业生产，还给小农场主和工人发放津贴。

巴西农业省份选民对保守阵营投下赞成票，另外一个原因是基于对巴西历史上“无地工人运动”的恐惧心理。自上世纪60年代起，在巴西激进左翼组织的支持下，没有土地养活自己的工人，占据他们认为是抛荒或者闲置的土地，从事耕作开发。而当政府试图驱赶这些工人的时候，对方往往用激烈的对抗手段捍卫自己拿到的耕地。

对治安恶化的担忧，以及对南美洲左翼组织进行财富洗牌的恐惧，把相当一部分有产选民推向保守阵营。在曾经经历长期军政府统治的巴西，有产者对使用武力手段维持社会秩序和白人族群的财产安全，有着历史惯性留下的执念。

在博索纳罗执政时期，巴西内政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持枪合法化问题。2019年1月15日，博索纳罗签署总统令，把私人合法持枪的期限从5年增加到10年，并且把允許私人拥有的枪支数量上调到4支。当年5月，博索纳罗又再次签署总统令，放宽枪支进口到巴西的限制，并且允许乡村有产者在自己私人物业内使用枪支。

相比起硬性的法律法规，博索纳罗在枪支议题上的一大遗产是，鼓励了巴西社会的枪械文化。相比起老迈的总统，其儿子爱德华·博索纳罗更加代入“持枪者”的角色；他喜欢炫耀自己的手枪，更在自己的38岁生日蛋糕上，订做了一个左轮手枪模型。

在过去4年间，巴西持枪人士突破200万，以欧洲移民特别是德国移民后裔为主的持枪文化，更加高调。随着巴西非白人族群人数在2010年前后超越白人，族群撕裂引发的不安全感，让巴西白人社群成为最希望持枪的群体。在巴西，德国移民后裔不但组织与德国类似的啤酒节，而且附加上射击比赛等环节。

在2022年竞选白热化阶段，枪支问题更加成为左、右两个阵营的争议焦点。为了巩固枪支持有权，自由党考虑出台一个类似美国“第二修正案”的法案，把两次总统令所赋予的枪支所有权变成某种公民权。随着自由党在10月初的国会选举中获得第一大党地位，尽管总统府即将易帜，枪支立法在第二个卢拉时代，依然是巴西朝野争议的议题之一。

在保守阵营的支持者看来，卢拉及其领导下的工人党，试图勾结委内瑞拉和阿根廷这些国家左翼政府的力量，试图把卷席南美的左翼文化带到巴西。特别是左翼阵营号召撤回博索纳罗时期愈发放松的枪支管理政策，引起了以白人为主的博索纳罗支持者担忧。博索纳罗的支持者指责卢拉煽动阶级仇恨，卢拉支持者则认为博索纳罗鼓吹种族仇恨，煽动白人族群的恐慌情绪。

在巴西高等法院宣布卢拉当选的同一天，卢拉就向在调查亚马孙热带雨林砍伐问题过程中遇难的英国记者唐姆·菲利普斯致敬。在博索纳罗执政时期，环保人士和少数族裔权益活动人士被枪杀之事时有所闻。在今年6月，曾经跟踪和报道巴西环保问题的英国记者菲利普斯和同伴布鲁诺·佩雷拉，进入巴西西部亚马孙雨林地区后失联了一个星期，最终被发现遭杀害后再被肢解。

巴西警方经过调查，逮捕了当地两名白人渔民，并指控他们故意谋杀了菲利普斯和与他同行的人类学家佩雷拉。据报道，为两人提供向导服务的当地导游，在事发后也收到了匿名恐吓信息。调查的矛头，渐渐指向了从砍伐热带雨林中获利的集团。

卢拉在之前的总统任内（2003年初至2010年底）致力于保护亚马孙雨林，在这次的选举中也把保护亚马孙原始部落和生态环境列为政纲一部分。在胜选演讲中，卢拉列举了一系列过去四年中被杀害的环保活动者，并且声言他们的努力会被铭记。在卢拉及其支持者看来，博索纳罗代表的极端保守势力，不断鼓吹暴力文化，肆意污名化环保人士、少数和有色群体，导致杀害不同政见者的惨案时有发生。

特别是博索纳罗鼓励平民持枪后，民间威胁或打死反对者的事件变本加厉。除了环保活动人士被打死事件之外，2018年黑人女性权益活动家玛丽埃·佛朗哥被枪杀一事，也引起了巴西社会的巨大震动。在此后的数次黑人团体示威中，她的大幅肖像被高高举起，成为博索纳罗治下受害者的一面旗帜。

玛丽埃·佛朗哥生前是里约热内卢的一位市政厅议员，以维护巴西黑人群体权益著称。在2018年3月14日，她在市中心大街上，被从一辆汽车射出的子弹击中，最终不治身亡。尔后，当地警方以涉嫌谋杀为由拘捕了两名警察。检察部门认为，两人为了杀害佛朗哥，已经提前计划了三个月。

让巴西社会感到震惊的是，长期在军队和警察等强力部门工作的公务员，更加倾向于支持博索纳罗及其政党自由党。曾经是服役军人的博索纳罗，不掩饰自己对军人和警察等强力部门的偏爱，并且多次主持军队检阅仪式，以树立“强人”形象。

在博索纳罗内阁，有多位曾在军中担任要职的退役军官，包括同样发表过诸多受争议言论的副总统、退役将军莫朗。除此之外，在整个联邦政府，博索纳罗任命了130名退役军人担任要职，分布在能源、基础建设、科研和国家安全等部门。因此，这一届巴西政府，也被指是1985年军政府结束后，军人占比最高的一届内阁。

在整个联邦政府，博索纳罗任命了130名退役军人担任要职，分布在能源、基础建设、科研和国家安全等部门。因此，这一届巴西政府，也被指是1985年军政府结束后，军人占比最高的一届内阁。

在6月份，巴西军方罕见地发声，称要警惕大选舞弊现象。为了让军方在这次选举中更加有发言权，博索纳罗主张选举委员会也应该包含军方代表，并且应该让军方设立一个专门的数票队伍。巴西海军司令埃米尔·桑托斯表态赞成，被指违反了军人保持政治中立的原则。

在高等法院确认选举结果后，军方的数票队伍似乎还没表态确认选举结果，这种跟总统一起保持的沉默姿态，颇耐人寻味。到明年1月卢拉正式上任前，在权力交接期间，军方的动作将会成为关切焦点之一。

在西方主流舆论环境中，博索纳罗的落选，意味着右翼民粹主义在南美洲人口第一大国开始退潮。

包括美國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在内的30名民主党左翼议员，联名去信美国总统拜登，呼吁美国政府关切博索纳罗败选后不肯承认选举结果的可能性，并且评估其后续举动“对民主世界的消极影响”。在民主党人看来，博索纳罗的举动，也许会在美国极右圈子里得到响应，并且让共和党部分支持者效尤。

以美国民主党政府为首，欧盟多国政府也对卢拉宣布胜选的新闻发出积极信号。但美国共和党的多个重量级人物却并不这么看。除了特朗普跟博索纳罗关系密切之外，多名共和党议员，包括马可·卢比奥和泰德·克鲁兹，还有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相继发出与民主党相反的信号：卢拉的当选，只会助长左翼势力在拉丁美洲进一步坐大。

美国两党对待这次选举的态度，暴露出巨大的立场分歧：民主党希望支持“民主力量的胜利”，而共和党则希望遏制左翼势力的进一步扩张。

曾被戏称为特朗普政府的“拉丁美洲务卿”（相对于国务卿、州务卿）的佛罗里达州联邦参议员卢比奥，这样阐述共和党相当一部分成员对这次巴西选举的看法：“为了相关区域的安全，我们应该迅速扭转方向，不要再迎合这些左翼分子。”

特朗普在担任总统时期，毫不掩饰地声称美国在冷战时期一向都支持军政府，目的是维持美国后院的地缘安全，这个政策一直都没有变。随着美国中期选举的到来，以及特朗普一直筹划的重返白宫计划逐步落地，美国对于巴西大选的应对，处在进退失据的矛盾中。巴西的民主之惑，也是整个美洲的民主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