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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经验学说的背景与结构*

2022-11-17陈亚军

浙江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杜威经验概念

陈亚军

提要:“经验”是杜威哲学的核心概念。与洛克以来的“经验”不同,杜威“经验”既有达尔文的影响,也有黑格尔的遗传。这一概念的内容表面看起来散乱,其实具有内在结构。这个内在结构由三个递进层次所构成:首先是有机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是做与受的统一;其次是意义与交互作用的统一;最后是前反思的原始经验与理论化的精致经验的统一。“经验”是这三个层面构成的整体。与当代经验主义主要代表人物奎因、麦克道威尔相比,杜威的经验主义具有其独特的理论价值。

罗蒂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杜威:在达尔文与黑格尔之间》。(1)罗蒂:《实用主义哲学》,林南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87页。在那篇文章中,罗蒂虚拟了一个他心目中的杜威,一个摈弃了经验概念的杜威。因为在罗蒂看来,像经验这样的概念,集中体现了传统认识论的追求,最能显示旧的形而上学的立场,而这些都是杜威本不该坚持的。罗蒂坚称,自然与历史水火不容,杜威想用经验概念将两者统一,是犯了类似所予神话的基础主义错误。但我的看法却有所不同,我以为,经验概念恰恰最能体现杜威对达尔文与黑格尔的兼收并蓄,最能显示杜威哲学的新颖与独特;将自然与历史统一起来,这正是杜威创造性的卓识,是超越传统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重要尝试。诚如伯恩斯坦所言:“当罗蒂说杜威从来没有发展出一种融贯的将达尔文的自然主义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统一在一起的经验学说时,他错了。”(2)R. Bernstein, Pragmatic Turn, Cambridge:Polity Press, 2010, p.148.

要理解杜威,首先要理解他的经验概念。而要理解他的经验概念,则首先要将它置于自然与历史或自然与精神之间。忽视了经验的自然维度,便忽视了经验的感性特质,忽视了经验对思想的外在制约;而忽视了经验的精神维度,便忽视了经验的规范特征,忽视了经验在理性空间中的位置,从而实际剥夺了经验与思想的合理关联。

本文试图通过将杜威置于自然主义与历史主义之间来考察杜威的经验思想,重新塑造一个较为完整的、具有内在结构的经验概念,并对这一概念的当代学术意义加以阐发。

一、从洛克到达尔文

“经验”在希腊语那里的对应词是“emperia”。按照德国学者施耐德(Hans Julius Schneider)的解释,它的原意“是指在人类活动的某些领域中‘舒适自在’的意思。例如,为船掌舵,演奏乐器,教授孩子等。因此,这个词指的是不同的一整套能力和知识;它不仅仅是一个知识的问题。”(3)施耐德:《“经验”在现代社会的多重意蕴——科学被高估的危险与哲学对常识的捍卫》,《南国学术》2015年第1期。杜威曾明确指出,经验这个词在希腊人那里,是做事情以及能做某些事情的能力,是“关于如何做某种事情——诸如盖房子、做雕塑、统领军队,或在某些既定环境下知道期待什么——的事实概括。”(4)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71-72、80页。显然,这种经验与实践、与身体活动密切相关,它与希腊人眼里的只依赖于自由理性的真正知识(episteme)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希腊哲学家那里,只有理性沉思才是通达真理的唯一通道,经验由于和实践、身体不可分,因此是一个有限的、只涉及现象的概念。然而,正是这种建立在日常生活实践基础上的经验观,构成了杜威经验概念的朴素原型。

“经验”被当作哲学核心概念是近代以后的事情,洛克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个从哲学角度对经验加以关注的哲学家。但同时也正由于洛克,经验失去了它的丰富性而成为一种认识论的概念,一种关于世界的表象。杜威对洛克式的经验予以了否定,但在两个方面,他应该对洛克充满好感:第一,洛克突出了经验主义的立场,凸显了经验在认识中的基础地位。不论对经验的理解有着怎样的不足,但正是洛克,在理性主义的坚固堡垒中为经验赢得了一席之地;第二,洛克式的经验强调了来自世界的强制性,它“防范了幻想和偶然约定信念的奇想。”(5)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71-72、80页。杜威不赞成洛克式的经验观,他的自然主义倾向不是洛克式的而是达尔文式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洛克经验观中的合理因素的欣赏。

如果说十七世纪的物理学导致了关于经验的认识论观念的话,那么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达尔文生物学便是杜威生存论经验观的温床。“经验变成首先是做(doing)的事情”(6)杜威:《哲学的改造》,许崇清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6、46页。而非“知”的事情。“在利用环境以求适应的过程里所起的有机体与环境间的相互作用是首要的事实,基本的范畴。”(7)杜威:《哲学的改造》,许崇清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6、46页。生命体的基本事实是有机体为保全生命而与环境所进行的物质交换活动,这种交换活动也是经验概念的首要涵义。所有生物有机体都不是物理地存在于世界中的,而是将世界当作自己的环境,与之产生交换作用。在这一点上,人与动物并无二致。人在世界之中,世界在人中,人与世界交织一起,构成了一个流动的整体,这个流动的整体就是所谓的前反思生活,或生命的基本存在方式。所有的感觉、知识等,都是这个整体的组成环节,都在这个整体中具有它们独特的地位和价值。“一个生机勃勃的经验是不可能被划分为实践的、情感的,及理智的,并且各自确定一个相对于其他的独特的特征。”(8)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59页。传统哲学的最大错误在于将其中一个环节如感觉从整体中拆开来,当作孤立的要素,当作与动作无关的经验所予。

按照洛克式的哲学运思方式,我首先对面前的杯子有众多的感觉:它是白色的、硬的、圆形的、无味的等等。这些感觉中的一些是直接来自主体之外物体本身的,如圆形,还有一些是来自物体本身的刺激在主体中形成的结果,如白色、无味等。但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来自心灵之外的物体,都是主体对外部世界的直接把握。经验被还原为这样一些感觉,它们成为哲学思考的出发点。而在杜威看来,这些感觉首先是在经验之流中存在着的,是有机体与环境交互作用的一些组成部分。我正在写作或思考或开车或走路,总之正在做事情,这做事情就是由我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构成的,但这种交互作用是一种自然的、前反思的实践生活,我没有对它加以分析,没有将其拆分为各个分离的要素,更没有在这些要素之间区分出内在主体与外在对象。此时,我感到口渴,于是拿起杯子喝水,这杯子是我与环境交互作用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且因此而具有它的地位与价值。有关杯子的感觉融合在我与环境交互作用的整体流变中。就像杜威反复说的那样,我首先是享有杯子而不是以知识的态度去端详杯子。我不是首先看到杯子,再去拿它,再去观察它,再去喝水;而是相反,我看到它,拿它,都是在喝水的这一个整体行为中完成的。这样一来,洛克式的“旧的向内的心理学瓦解了,心理学的发展具有客观的基础,从根本上说,一种生物学的基础。”(9)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86页。希腊人的经验是朴素直观的产物,杜威为希腊人的经验观提供了更多的科学解释和细节说明。在希腊人那里被贬斥的经验概念,重新在杜威这里获得了尊严。一种新的与常识相近的、健全的经验观问世了,它为实用主义的哲学转型奠定了基础。

经验主义一直将经验与感觉相等同,而杜威早在1896年所发表的《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一文,便已从科学角度,对感觉是行动的一环做了细致而深入的分析。在杜威看来,当时流行的将感觉、中枢活动以及行动三者分开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这使得反射弧概念不是一个综合的或有机的整体,而是一个非连续的碎片或无关过程的机械结合。”(10)杜威:《杜威全集·早期著作(1882-1898)》,第5卷(1895-1898),杨小微、罗德红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75页。而杜威则坚持认为,我们必须把感觉刺激、中枢连结和行为反应当作单一、具体的整体内部的区域和功能因素,而不是把它们当作分割的、各自完整的实体。杜威详细分析了光的感觉、灼热的感觉,得出结论如下:“在任何情况下,先于‘刺激’的都是一整套完整的行为,一个感觉-运动的协调。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刺激’显现于这个协调,以它为母体,并且表现得有如从协调中脱颖而出。”(11)杜威:《杜威全集·早期著作(1882-1898)》,第5卷(1895-1898),杨小微、罗德红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75页。杜威指出,在动物和野蛮人那里,感觉和行动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感觉就是有机体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环节:

当野蛮人在极为活跃之时,他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力量最为敏锐,他的精力最为集中。当他看到他周围的激动事物时,他自己也被激动起来,他的观察既是行动的准备,也是对未来的预见。……他的感觉是直接思想与行动的哨兵,而不像我们的感觉那样,常常只是通道,经过它们,材料得以聚集和贮藏,以服务于久远的可能性。(12)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第19、55页。

感觉是行动的一环,行动先于感觉,感觉只有在行动的过程中才能得到理解,才能得以发展。“从生理与功能上讲,感觉器官是运动器官。”(13)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第19、55页。就经验而言,“没有作为这些词的动词意义,就没有这些词的名词意义。”(14)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第55页。施耐德在谈到这一点时指出,“与‘经验’对应的德语词‘erfahren’的历史能够向人们表明,自古希腊以来的许多世纪,人们思考经验的视角不断狭窄。”(施耐德:《“经验”在现代社会的多重意蕴——科学被高估的危险与哲学对常识的捍卫》,《南国学术》2015年第1期。)Erfahrung原本并不只具有认知的涵义,从词源角度说,它的词根fahren原意是“通过旅行来知道”,是通过亲力亲为而知道,但这一层含义在近代以来渐渐消失,erfahren的意思转而成了“通过某人的告知和阅读而得知”,生存的经验成了认知的经验,希腊人的经验渐渐转变为近代以来的科学的、知识的意义上的经验。即便是在当代,杜威的这一观点也还没有过时,甚至反而得到了一些新的印证。芝加哥大学教授、人类行为与大脑科学专家贝耶洛克(S. Beilock)就人的身体运动与感知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长期深入的探讨,得出的结论是:我们运动的方式直接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抉择乃至偏好;现代教育的最大问题是狭隘地专注于知识的讲授,将语言置于行动之先,这种做法违背了人类大脑运作的实际状况。贝耶洛克指出:“当我们阅读时,我们会激活同一些感觉的和运动的大脑区域,它们在我们阅读某些东西的做中,相互交织在一起。”(15)Sian Beilock, How the Body Knows Its Mind, New York: Atria Books, 2015, p.50.与环境打交道的行动是所有知识的根据,经验首先是行动的事情。

杜威在不同的地方多次谈到经验,因为不同的语境,不同的主题,他的这些谈论有着不同的侧重点,这在客观上造成了人们理解的困难。但经验的首要涵义是做,是行动,是有机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这一点在杜威那里是毫不含糊的。

二、从达尔文到黑格尔

晚年,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杜威表示,如果再写《经验与自然》的话,他会将书名改为《文化与自然》。也就是说,杜威晚年更倾向于用“文化”这个词来代替“经验”,或者更准确地说,更倾向于将文化看作经验概念的基本内涵。文化似乎更能表达杜威经验概念的精髓。(16)杜威在他去世前一年(1951年)说道:“如果我在今天写作(或重写)《经验与自然》,我会把这本书命名为《文化与自然》,具体的内容也会因此修改。”(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32页。)用泰洛(Tylor)的话说,文化是“那种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着知识、信仰、艺术、道德、习俗以及任何其他作为社会之一个成员的人所获得的能力。”(17)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35、35、20页。当杜威认为“经验和历史、生活、文化这些事情有同样的意义”(18)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35、35、20页。时,他显然已经超出了科学还原论意义上的自然主义,超出了达尔文主义。可以说,要理解杜威的经验概念,光看到它的达尔文生物学的一面是不够的,还必须注意它的黑格尔哲学基因。(19)对此,杜威明确坦承道:“我从来没有认为我曾忽视,尤其不是否认某位目光敏锐的评论家偶然作为一个新发现而提到的那件事情,即与黑格尔的相识已在我的思想中留下一种持久不灭的影响。……如果我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体系的信奉者,我仍然一定相信黑格尔在思想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方面高于其他任何一个单独的体系哲学家。” (杜威:《杜威文选》,涂纪亮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9页。) 伯恩斯坦认为,黑格尔是杜威思想的永恒积淀,“这一‘永恒积淀’最清楚不过地表现在杜威对于黑格尔经验概念(Erfahrung)的欣赏和转型中。”(R. Bernstein, Pragmatic Turn, Cambridge:Polity Press, 2010, pp. 144-145.)美国实用主义研究专家墨菲则进一步指出:“黑格尔主义传统将经验当作一单个的、流动的、统一的整体,在其中,一切事物最终都相互关联。这是杜威原初的(哲学的)经验概念。”(J. P. Murphy, Pragmatism: From Peirce to Davidson, Boulder: Westview Press, Inc., 1990, p. 64.)如果说达尔文使我们看到了人与动物的连续性的话,那么黑格尔则使我们看到了人与动物的差异性。

达尔文的进化论告诉我们,人首先不是像洛克以为的那样,作为世界的旁观者与世界打交道的;和其他动物一样,人和世界一开始就处于一种交互作用之中,处于做与受的过程之中。这是杜威经验概念的第一层含义,但到此为止,人与动物的区别尚未显示出来,人的经验的独特性还没有显示出来。自然世界中,事物之间的关联是两项之间的作用与反作用,或者说是一种因果关联,皮尔士将其称作范畴2的世界。而人的世界则是意义的世界,是由三个项即因果和意义共同构成的世界,皮尔士称作范畴3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然的作用与反作用,从当下的“这一个”提升到普遍意义的层面。原本的直观经验具有了精神维度。关于这一点,杜威说得很清楚:“承认它们(指经验——引注)是真正的和原始的实在,这并不意味着当事物被爱惜、望想和追求时就没有思想和知识参与其中。”(20)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35、35、20页。

简单的与环境之间的刺激-反应,仅仅与环境之间的做与受的变换,还不能等同于杜威所说的经验。关键是这种做与受还需组织成一种关系,变得具有意义。也就是说,它们不能仅限于两项关系结构而必须进入三项关系结构中。杜威举例说,将一个人的手放在火上烧,并不一定就得到一个经验。如果这种行为只是一次性的,只是刺激与反应的话,那么它是不能被称作经验的。这种行为还必须与其后果构成一种关系,对未来具有意义,这时它才是一个经验。用杜威的话说,“行动与其后果必须在知觉中结合起来。这种关系提供意义;而捕捉这种意义是所有智慧的目的。这种关系的范围和内容衡量着一个经验的重要内容。”(21)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第47页。一个完全孤立的行为,一个与其他经验之间缺少联系的与环境之间的做与受的交换,只是瞬间的、无意义的“这一个”。经验不可能只是单个的,经验一定是以群的方式出场的,经验与经验之间形成了一个网,一个意义场。只有能在这个意义场的背景中把握当下的这一个交互作用的行为,才能够形成一个经验。(22)在谈论这一个感性确定性时,黑格尔深刻揭示了它的自我分裂:既是直接的,又是间接地;既是当下具体的,又是具有普遍形式的。当感性确定性的意义被我们所把握从而被我们言说时,它已经既是自己又突破了自己,感性确定性已经被理性化了:“当我们说出感性的东西时,我们也是把它当作一个普遍的东西来说的。我们所说的是:‘这一个’,这就是说,普遍的这一个。或者当我们说:它存在时,亦即是说一般的存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66页。) 杜威对此是完全赞同的。直接的纯粹的自然经验是我们无从把握的,当我们能将其安顿在意义空间时,它就已经超越了自然的作用与反作用而具有了普遍化形式,从而进入到了可公共交流的空间。黑格尔以他独特的思辨方式打破了形式与内容、神圣与世俗的二元分割,这对杜威产生了一种思想震撼的效应。(参见《杜威文选》,涂纪亮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8页。)不同的人对于相关的联系所能把握的程度不同,导致了不同的人的经验内容的不同。“一个孩子的经验可以是强烈的,但是,由于缺乏来自过去经验的背景,受与做的关系把握得比较少,因而这种经验在深度和广度方面不够。”(23)杜威:《艺术即经验》,第47页。经验的背景越深厚,经验的意义便越丰富,正是这种经验之间的意义关联使偶然的行为具有了普遍的品格。原先的生物感受性突破了直接性而具有了意义的内涵。

接下来的问题是,当下的作用与反作用如何具有了关系结构从而有了意义?按照杜威的解释,当人作为有机体与环境交互作用时,与动物不同,他是作为一个具有心灵的有机体在与环境打交道。这心灵就是为他所有却又制约着他的文化意义系统。用杜威的话说:“整个的科学、艺术和道德史证明,在个人中所呈现的出来的心灵,其本身并不就是个人的心灵。前者本身乃是一个关于信念、认识和无知的体系,一个关于接受和拒绝、期望和赞许这些在传统习俗影响下建立起来的意义的系统。”(24)杜威:《经验与自然》,第176-177、176页。注意,“个体中所呈现出来的心灵”不等于“个体心灵”,这一区别是及其紧要的,杜威又把这种差别称作“个人的心灵”和“具有心灵的个人”,认为“这两个观念之间的差别是极端的。”(25)杜威:《经验与自然》,第176-177、176页。近代哲学夸大了个人的心灵,把一种形式上的主观主义夸大为本体论上的实体,这导致了将具有心灵的个人与个人心灵相混淆的结果。社会以语言为中介,通过教化将一套意义系统灌输给文化-语言共同体成员,这套意义系统构成了他们的心灵或本性。作为文化共同体成员的个人在此平台上与环境产生交互作用,赋予这种交互作用以意义,并以意向性的方式将作用的结果显现为有意义的对象,从而为自己敞开一个世界。由于文化共同体成员一旦拥有了这一套意义系统,他就同时拥有了如何处理环境的能力,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心灵也是一套能力系统。用黑格尔的语言说,现实的个人是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环节,精神在它的自我发展过程中将世界客观化并通过对于世界的扬弃回到自身。他的这套精神现象学对于杜威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用人类文化史替换绝对精神,将现实的实践活动替换精神的对象化活动,我们便可以看到杜威版本的黑格尔主义。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思想,杜威区分了心灵和意识。这两个概念在笛卡尔那里是一个意思,但杜威基于上述考虑,认为它们有着不同的含义:

心灵和意识之间,意义和观念之间,因此而有一种明显的区别。心灵指体现在有机生活过程中的整个意义系统;意识在一个拥有语言的人那里指的是对意义的觉察和知觉。…… 心灵的更大部分只是隐含在有意识的动作或状态中。心灵的领域(起作用的意义的领域)比意识的领域要大得多。心灵是关乎全局的、一直持续的,意识是局部的、变动的。可以说,心灵是用来建构的、有实质内容的,一种持久的背景与前景,感知的意识是过程、一系列的这里和现在。(26)杜威:《经验与自然》,第244页。译文有改动。

意识是我们当下具有的各种观念,各种现实的心理活动,各种对于当下环境的具体认识。在它的背后支配着它的,是隐而不显的意义系统。为说明这一点,杜威举了一个浅白的例子:人们在读一本书时,会有不同的意识,也就是不同的观念、对于意义的不同领会。之所以会有这些不同,是因为背后有一个作为整体的意义系统使然。“它超出意识过程的范围并制约着意识过程。”(27)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247、226页。这个意义系统便是杜威所说的“心灵”。它来自文化传统,通过教化内化到文化共同体的每个个体之中,制约着人体的意识活动,并使个体的意识活动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杜威指出,这个心灵是变化着的,是在历史中不断演变的,它“是一条流动的河,一种持续的变化,然而又有它的轴心和方向。”(28)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247、226页。作为文化传统的积淀,它在人与环境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得到丰富和拓展,也不断得到补充和修正。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体现在具体的社会历史发展阶段中一样,杜威的心灵同样具有时间和历史的维度。然而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具有逻辑的形式上的理性必然性不同,杜威的心灵演变轨道是敞开的、多元的、不可预告的。

三、经验的内在结构

在杜威的整个哲学体系中,经验概念无疑处于核心位置。杜威在不同的地方反复阐释这一概念,然而他的这些阐释往往是散乱的,其内在关联含混隐晦,这就为完整地把握他的经验概念的确切涵义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解读杜威,不能不对他的经验概念进行诠释学的重构,这种重构当然应以杜威的论述为基础,但也不可避免地包含了解释者心目中的杜威未曾说出却应该说的意思。

鸟瞰之下,经验是一种流变的整体,这是首要的事实。而如果进入到经验的细节中,则可以看到,杜威的经验具有一种内在结构,它至少包含了三个不同的层次:

首先,从最低层面上说,经验是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作用与反作用的物质交换活动,是维持生命体之存在的活动,是做与受的统一。有机体在环境中生存,一方面受到来自环境的制约,必须根据环境调整自己,另一方面也通过自身的活动改变了环境,使环境朝着有利于自己生存的方向改变。做(doing)表明了有机体对环境的主动干预,而受(undergoing)表明了环境对有机体的强行制约。有机体进化的水平越高,做的一面越是突出,但就总体而言,在人类摆脱动物界的早期进化阶段,受环境制约的一面是更加显著的。在野蛮人那里,命运是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图腾崇拜与其说是对神灵的敬畏,不如说是人类面对环境压迫所表现出的无力和恐惧。甚至到了希腊哲学特别是更早出场的希腊文学那里,命运依然是一个醒目的主题。从荷马诗歌到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命运主题构成了希腊人的心韵。在此时的人类经验中,受的一面占据着统治地位。

从动物的基本受环境制约到人类的逐渐制约环境,经验中具有来自环境的强制作用这一点越来越被人们所遗忘。作为高度进化的人类,在我们的经验中,已经无法直接感受所谓纯粹的来自自然的作用力,因为自然的力量已经受到精神(文化)的中和,乃至失去了它的纯粹性。但是我们不应该因此便像罗蒂那样,彻底抛弃了经验对于思想的外在制约。即便对环境的感受必定处于意义的空间之中,它的蛮性、坚硬性仍然是不可否认的,并且构成了对思想的限制。这一点,杜威在同情理解洛克经验概念时曾经有所强调,它也是经验概念在当代哲学中被麦克道威尔等哲学家继续加以保留的主要理由。

其次,经验中渗透着意义,外来强制性是在意义的空间中实现的。有机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由最初的偶然行为逐渐进入到稳定的关系结构中,这一个交互作用超出了这一个的范围而对下一个交互作用具有影响力,意义于是形成,作用与反作用之外的第三个要素出场了。笔和我的手具有一种交互作用,它和写字的经验形成了关联,从而使这一个交互作用具有了意义,或者说这一个交互作用的意义就在于它与下一个交互作用之间的链接。“一个事物比较重要的意义是它使得什么成为可能,而不是它直接就是什么。认知的意义、理智的意义的概念本身就是说:事物在它们的直接状态之中乃是从属于它们所预示着的和指证着的东西的。”(29)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105、137页。无数的经验构成了一种有机的联系,形成了一种意义场。语言将这种实践生活中形成的意义固定下来,不仅使其具有普遍性,而且使其得以积累并传承下去。正是由于语言的出现,意义系统才有形成的可能,心灵才有形成的可能,从而个人的经验才有形成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说,“语言就是抚育一切意义的母亲。”(30)杜威:《杜威全集·晚期著作(1925-1953)》,第1卷(1925),傅统先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4、13页。

理性主义者看到了意义与概念(语言)的关联性,看到了经验不能没有概念。他们的错误不在于重视概念,而在于将概念抽出,当作经验之外、用以整饬经验的先天之物。他们使概念变成一种先天的、孤峭的要素。在他们的眼里,经验只能是没有概念、没有意义、有待被整饬的杂多。杜威就此指出:“语言使野兽和人类有了区别,对于这个事实,大体讲来,自认为超验主义者较之经验主义者更为清楚一些。毛病在于这些超验主义者对于语言的来源和地位缺乏自然主义的概念。”(31)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第105、137页。从杜威的角度看,有两个基本事实是不能否认的:第一,经验与意义或概念(语言)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对于一个社会共同体成员来说,没有非概念的经验,也没有非经验的概念。罗素、逻辑实证主义者们将所谓的感觉所予当作经验,是根本错误的。第二,意义或概念(语言)不是先天的,而是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通过人与环境的交互活动,所积淀下来的。它们的来源只能到人类生活的自然历史中去寻找。超验主义者想在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之外寻找意义的起源,是找错了方向。

第二个层面的经验(即语言-概念化的、具有意义的经验)已经将第一个层面的经验(做与受的统一)涵盖于自身之中。人的经验既是具有意义的、处于语言-概念空间中的,同时又是实实在在的人与环境的作用与反作用;或者说,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是在语言-概念空间中实现的,不论是经验的活动还是经验的对象都处在语言-概念空间之内。这是我们人所拥有的经验,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之所是。它既是语言-概念化的,又是前反思的。我今天步行去学校,没有人提醒,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会自然地走在人行道上而不会走在马路的中央。我开车,看见红灯便会自然地停下,看见绿灯便会踩下油门继续行驶,而不会相反。这些意义早已经内化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平时不被我们所察觉。如果没有人追问,我不会用语言将它说出。但这不意味着我的生活没有理性概念的成分。恰恰相反,理性概念和我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完全融合在一起,甚至在观念中,我都无法将它们区别开来。

最后,我们的日常经验,即作为生活之流的前反思的经验,就是这样一种渗透着意义的概念化的经验。但它还只是一种“原初的经验”,在它之上,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经验,即所谓“从属的经验”或“精致的经验”。这是“在原始经验中粗糙的、宏观的和未加提炼的(内容)和反省中精炼过的、推演出来的对象之间”的区别。(32)杜威:《杜威全集·晚期著作(1925-1953)》,第1卷(1925),傅统先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4、13页。精致的经验是一种反思的经验,是用来处理原初经验的经验,它是一种专业化的或理论化的经验。原初经验像一条流动的河,如果中间没有始料不及的阻碍,这条河不会中断甚至不会激起浪花,一如既往的生活是人的存在的常态。然而,阻碍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困难总会出现。当这种困难出现的时候,原本的前反思生活被打断了,无法继续下去了。生活在此停顿下来,人们开始琢磨,开始寻找解决的方案。理论出场了,反思进入了原本的前反思之流。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写字的活动是他的日常生活方式,或者他的存在方式。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手和笔之间划出一条界线来,一切就是这样自然地进行着。然而,当有一天笔突然写不出字来,原来的生活之流被打断了,这时他的注意力就会集中于笔本身,开始对笔采取反思的态度、理论的态度或研究的态度,笔由原先的生活整体中的一个要素变成了独立的认识对象。他动用自己的知识储备对笔加以研究,并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如果将这一方案付诸实施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原先的问题消失了,那么他就将解决方案带入到原先的经验之中,对经验做了新的整理,使原先的经验由粗糙变得精致,由无条理变得更加有条理。原先的经验也变得更加丰富了。

对于人类来说,情况也大致相同。早期生活环境的动荡不安、变化无常使得人与环境的交互作用经常遭受挫折,意外频现。这种粗糙的经验逼迫我们的祖先对于周遭的环境加以反思,提出解决的方案。除宗教外,哲学(与宗教旨趣相近)和科学是两种不同的反思方式。前者是对环境整体的反思,后者是对环境中的具体要素的反思。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将原初经验当作自己的反思素材,对其加以理论的提炼,以克服原初经验那种不稳定的、粗糙的、偶然的、狂野的特性。它们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对象,它们的对象是原初经验。因此,我们不应该将科学、哲学与生活分割开来,将它们看作两个世界。哲学、科学没有自己的问题,它们的问题来自于生活世界,来自于原初经验。在进行哲学、科学活动时,哲学家和科学家会暂时脱离原初经验,似乎在空中飞行,但他们的目标总是盯着生活世界的,他们的动机来自于解决生活世界中的问题,他们的解决方案的价值最后要由它们是否解决了生活世界中的问题来衡量的。因此,杜威宣称,只有生活中的人的问题,而没有所谓哲学家的问题。

质言之,杜威的经验结构由三个层次构成,这三个层次的内在关联构成一种递进关系:

第一层次:有机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做与受的统一(自然世界/与动物具有连续性);

第二层次:意义、语言(概念)与交互作用的统一(意义世界/与动物不具有连续性);

第三层次:前反思经验与精致经验的统一(对于生活世界的理论处理/新的意义世界)。

四、结语:杜威与当代经验主义

在美国,杜威之后,经验主义传统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当属奎因与麦克道威尔。令人好奇的是,如果杜威与他们相遇,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想,他一定会对奎因瓦解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大加赞赏。奎因将先天与后天、意义与事实、概念与经验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化,由此一来,概念不再是传统哲学所宣称的那样,凌驾于经验之上,从外部加诸经验、用来整理经验的形式。事实上,概念本身就是在经验中形成并在经验中演变的。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避被修改、被调整的命运,经验的法庭将一切都置于自己的裁判之下。奎因不仅摧毁了经验主义的教条,同时也严重打击了传统的形而上学。奎因的这一立场毫无疑问是杜威所欣赏的。杜威整个哲学的根本追求,就是要去除传统哲学在神圣与世俗、先验与经验、哲学与生活之间的二分,将二者的交缠看作实事本身,以此超越传统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共享前提。

但杜威会因奎因保留了所谓“感官神经末梢刺激”而感到失望。他会将此看作逻辑实证主义的残余物。作为黑格尔的学生,杜威拒绝任何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分界面,无论这种分界面是感觉也好、神经末梢刺激也好、观念也好、语言也好。杜威不能接受概念边界之外的感官神经末梢刺激这样的观念,尤其是不能接受将这种刺激当作认识的起点和基础,看作沟通心灵与世界的通道。哈贝马斯在说到杜威的时候指出,在杜威那里,“实在不是通过感官的接受性而揭示的,而是以一种建构主义的方式在筹划和施行有赢有输的行动的情境之中被揭示的。”(33)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傅统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页。哈贝马斯的这一评论是十分贴切的。在杜威眼里,人和世界的关系不是因果关系,而是实践关系,不是反映关系,而是意向关系。经验渗透着概念,经验敞开了世界。

麦克道威尔正是在这一点上修正并超越了奎因。他没有给所予论留下任何余地。作为新黑格尔主义者,麦克道维尔的经验主义没有任何实证主义的气味。他明确提出了“概念无边界”的口号,反对任何意义上的感觉所予。世界充满了意义,因为世界是概念化的世界。我们不能在哲学上给这个世界之外的任何要素留下有机可乘的空隙,不能接受任何从侧面打量世界的诱惑。这种诱惑曾经迷倒了众多的哲学家,包括奎因在内。与杜威十分相近,麦克道威尔认为,自然除了物理意义上的第一自然之外,还应包括精神空间所构成的第二自然,这是运用概念、具有意义的自然,它和第一自然一起,构成了人的自然。经验世界是这两种自然的水乳交融。所有这些,我相信,都是杜威极为赞同的。但杜威会对麦克道威尔第二自然的来路感到困惑,麦克道威尔告诉我们,第二自然是通过社会教化内化于社会成员的,然而问题在于,这个社会教化所用的第二自然来自于哪里?麦克道威尔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在意。作为语言转向之后的哲学家,他的思考起点不是人与动物的连续性而是人与动物的差异性,运用概念的理性能力是人所特有的,麦克道威尔由此开始他的哲学思考。至于概念如何发生的问题,并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就此而言,他与其说是黑格尔的追随者不如说是康德的门徒。普特南就此对他提出了批评,我认为,这的确是他的阿基里斯之踵。

杜威恰恰在这一点上,弥补了麦克道威尔的不足。概念化的或语言化的意义,来自于前概念的生存实践活动。人们在前概念的实际生活中固定下来的经验之间的关联,形成了一种默会的意义场,概念化的意义正是对于这种默会意义的清晰表达。在当代哲学中,一个很大的麻烦就是自然(因果)与规范(意义)之间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塞拉斯之后,所予神话崩溃,自然与规范的区别被广泛接受,用自然因素解释规范的做法被斥为“自然主义的谬误”。然而,规范如果不从自然而来又是从何而来的呢?麦克道威尔对此没有给出说明。在我看来,杜威的观点为走出困境提供了有价值的启发。就此而言,杜威的思想还远没有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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