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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武侠小说的女侠身份建构

2022-11-17池若飞

浙江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女侠武侠小说

池若飞

提要:随着女性读者的大规模增加,女侠作为正面形象开始大量出现在民国武侠小说中。从道德化到去道德化,从神秘性到人间性,从性别模糊到性别自觉,女侠身份的建构经历了被忽略和被遮蔽、突破和退守、世俗化发展、理想化建构等四个阶段。女侠形象的涌现,拓展了武侠的表现世界,也加快了武侠小说的现代进程。作为一直以男性为创作和表现主体的小说类型,当它不再局限于一个性别的狂欢,就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在中国文学的古今演变过程中,武侠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形成了未断裂的文学传统。这不仅指一种叙事模式的流变,更是一种观念结构的沿续。而民国武侠文学就是这个时间轴上关键性的转折点,相比于之“前”与之“后”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1)韩云波:《从“前金庸”看金庸小说的历史地位》,《浙江学刊》2017年第2期。它在承续中孕育着新变,体现在诸多方面,如武侠的观念形态、(2)张蕾:《英雄何处不相逢:〈水浒传〉对现代通俗小说的影响》,《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卢敦基:《论金庸小说“武”的创新:一个现代武侠小说的演进视角》,《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小说的结构形态、(3)郑保纯:《武侠文化基本叙事语法刍议》,《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韩云波:《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形式建构的生成——一个类型学的分析》,《浙江学刊》2019年第6期。文化观念形态、(4)韩云波:《审美与启蒙的悖论:从王国维的道路看中国武侠小说现代性历程》,《江汉论坛》2017年第3期;徐渊:《论武侠小说的历史性》,《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民族国家观念形态(5)徐斯年、刘祥安:《中国武侠小说创作的“现代”走向——民国时期武侠小说概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2期;汤哲声:《白羽的文学之路与中国武侠小说的现代化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等,对此不少学者发表了真知灼见。(6)不少学者以专著形式对民国武侠小说的诸问题进行综合性研究,如: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1991)、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1997)、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2008)、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卷)(2010)。但是,性别观念在民国武侠小说中的呈现轨迹及其对后世武侠创作的意义提及的不算多。(7)庄国瑞、卢敦基:《侠情与侠意:以悲为美与以侠为累——王度庐武侠小说再认识》,《学术研究》2018年第10期;张蕾:《“情”与“侠”的汇流:〈儿女英雄传〉之后的通俗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陈乐:《民国旧派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形象》,《红河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庄国瑞:《论金庸武侠小说对“侠情”的开拓》,《浙江学刊》2019年第6期;宋琦:《论武侠小说言情模式的变迁》,《华文文学》2020年第5期。在武侠小说写情已成为“本来如此”、女侠之重要性毋庸置疑的当下,恰恰是民国武侠小说促成了从“本不如此”或“不该如此”到“本来如此”的转变。

民国武侠小说的蓬勃发展期,正是妇女解放运动空前、性别意识高涨的时期,新文学以“启蒙”为使命,建构的是新型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而通俗文学以“娱乐”为目的,体现的是“古国的一般人们”(8)见鲁迅1923年所作《关于〈小说世界〉》:“现在的新文艺是外来的新兴的潮流,本不是古国的一般人们所能轻易了解的,尤其是在这特别的中国。”《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12页。的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相比于前者的峻急和前卫,后者要从容、保守得多。因此,探究民国女性性别观念的整体的发展变化,通俗文学是不可或缺的参照系。1923年向恺然《江湖奇侠传》的连载,开民国武侠小说的先河,也宣告了武侠小说成为民国通俗小说的主要流行类型之一。下面拟从四个阶段,分述武侠小说在女侠的身份建构过程中,从保守、突破、激进到反拨的逻辑结构,从中也可一瞥一个古老民族向现代国家转变的过程中,思想文化观念缓慢、曲折地变化、发展的过程。

一、初始化:被忽略和被遮蔽

1928年,由《江湖奇侠传》改编的十八集电影《火烧红莲寺》上映,风靡一时。据茅盾在《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一文中对演出盛况的记述:“每逢剑侠放飞剑互相斗争的时候,看客们的狂呼就如同作战一般,他们对红姑的飞降而喝彩,并不是因为那红姑是女明星胡蝶所扮演,而是因为那红姑是一个女剑侠,是《火烧红莲寺》的中心人物。”(9)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70页。红姑是《江湖奇侠传》中绝无仅有的一个正面女侠形象,被观众如此推崇,却被作者有意忽略,在小说中很难发现她的踪迹。《江湖奇侠传》“开始了“列传”式的侠客身世谱系建构,柳迟学艺、张汶祥刺马等“豪情侠态,跃跃纸上”,却吝惜笔墨于红姑。只交代她的前世是历经苦难、矢志不渝的节妇和慈母,道姑沈栖霞助她修成剑侠,方脱离苦海。穿着“自顶至踵火炭一般的统红”(10)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12页。是红姑唯一的性别标识,此外,她就是一个“性别模糊”的剑侠。向氏的“江湖”里充塞着大量的神秘组织、仪式、风习、掌故等等,成为某种非体制的系统知识来源,道德准则又极其体制化、严苛化。孝是最高道德准则之一,男性能否禁欲苦修则是考验;女性要么是红颜祸水,要么与情欲无涉。其道德观和性别观,直接承袭《水浒传》,相比清代的《儿女英雄传》几乎是一种倒退。

韩云波认为,“从平江不肖生开始,现代武侠的‘江湖’和‘历史’两大基本元素就已经开始奠基”,不肖生同时开启了中国现代武侠的“奇侠”与“义侠”两条创作进路。”(11)韩云波:《平江不肖生与现代中国武侠小说的内在纠结》,《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江湖奇侠传》以奇侠豪情“鼓荡我心、激励我志”(《江湖奇侠传》初集前序),《近代侠义英雄传传》则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表彰侠烈精神,强调民族气节。“在当时,它属于‘新派’而不属于‘旧派’;其政治意识、‘当代意识’之强烈,尤为武侠小说史上所罕见。”(12)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66页。只不过在作者观念中,这仍是男性的理想与志业,与女性无涉。

与平江不肖生小说中女侠形象的寥落且无足轻重相比,赵焕亭小说女侠形象的数量较多,且他是最早创作正面女侠形象的民国武侠作家。1923年就出版了《蓝田女侠》,其他以女侠命名的小说还有1943年的《荒山女侠》;在另一些作品中,女侠也绝非点缀或烘托情节、场面的一般配角,而是同男性侠者一道,合演了所谓“英雄儿女”的人生大戏。如《大侠殷一官轶事》中的何瑶华,《北方奇侠传》中的剑虹娘,《惊人奇侠传》中的杜大娘、《英雄走国记》中的侠妓谢曼华等。

尽管如此,对于出身仕宦,曾投身科举的赵焕亭来说,他在小说中弘扬的是儒家思想和价值观,所谓“英雄三尺剑,忠孝一生心”(《北方奇侠传》初集自序)。儒家的忠孝观念和入世态度,成为其创作的主要思想基调。其女侠形象虽然横跨20世纪20到40年代,但性别观、伦理观的守旧几乎一成不变,从他在小说中随意插入的解说、评述中可见一斑。如《奇侠精忠传》中,他对传统婚礼仪制的评论:“可见这古人制礼,都有深意。原为范围人群,收敛心志,无论何等人,都须伏首就制。不然,怎么为治国大经呢?但是而今却没法说了。陌生的男女只要对面相中,马上便来个甚么文明结婚,谁耐烦去讲嘉礼!所以将个人伦之始,通看作没要紧。从根上坏起,你想还不到底么?”(13)赵焕亭:《奇侠精忠全传》,新星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只此一段,可见作者对传统礼教的体悟和认同之深,以及对现代文明改造传统礼教的否定和抗拒。作者的坚守投射在小说中,其女侠面貌的传统底色只怕比平江不肖生还要浓厚。1923年出版的《奇侠精忠传》,几无正面的女侠形象,作者颇费笔墨描画了一个女侠田红英,却大书其淫狠,在田红英身上,同时呈现了欲望书写的无节制和道德评价的极端保守,女侠只是作为欲望的客体而存在。这一极端传统、落后的书写观念,在其他武侠小说家那里都极其少见到。

赵焕亭塑造的正面女侠形象,以《蓝田女侠》为典型。小说以蓝沅华、蓝理姐弟为主角,以其参与施琅收复台湾的战役为蓝本展开。蓝沅华少时许于吴家,因吴家遭恶人屠害,沅华立志报仇,离家十年学艺。学成归来,教授其弟。蓝理勇武过人然智计不足,她便暗中相助,终使蓝理成为一代名将。蓝理功业既成,她便飘然隐去。蓝田女侠俨然儒家道德理想的化身,从夫、孝母,扶助弱弟,作出种种牺牲而心甘情愿。作者刻意渲染其“纯洁性”和“非人性”,如恬淡静修,智慧近于仙侠,丰姿数年不变等,而完全无意碰触其作为人的感情世界和心灵世界。历史上蓝理确有其人,蓝沅华则为作者杜撰。对于这个狼居烽烟、金戈铁马的男性世界来说,她只是一个甘愿被遮蔽的女侠,什么都没有撼动。

“南向北赵”小说中的女侠形象基本承袭了传统侠义小说的意绪:女侠形象虽独有其类,但基本维持在“类”的层次,作家们无意挖掘其独特面貌和精神气质。在这些作家意识中,女侠的身份意味着道德的趋于完满。成为“女侠”或是一种旌表,表彰其成为女侠之前的德行与气节;或是一种加持,助其进一步发扬传统女性的美德和风范。她们被隔绝于两性情感世界之外,有“侠义”而无”侠情”,其幽微细致的心灵,纤巧敏锐的感觉更无从被察觉,她们是“圣女”“神女”,或身着红衣的男侠。

二、情爱化:突破和退守

在“南向北赵”时期几无发展的女侠形象,因1929年《荒江女侠》的问世出现了重大突破,“‘儿女’与‘英雄’或‘言情’与‘武侠’两大题材汇流一处,这是通俗小说现代进程中的重要现象”(14)张蕾:《“情”与“侠”的汇流:〈儿女英雄传〉之后的通俗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荒江女侠》是“哀情小说家”顾明道无心插柳的“意外之喜”,《荒江女侠》之后,顾明道的武侠小说再无佳品,但这部小说已足以使他跻身民国重要武侠小说家之列。以多愁善感之笔写武侠,给当时雄强刚直的武侠之风增添了阴柔浪漫之气,无疑更能赢得青年男女的青睐。

《荒江女侠》中女侠形象的突破在于:一、在男女携手闯江湖的情节模式中,将女侠从孝女、节妇、慈母的单一道德设定中解脱出来。女侠的身份不是一种完成,而是脱离“神秘性”具有“社会性”的开始,女性得以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展现其性别魅力。虽然这“社会”,因作者社会阅历的缺乏,充斥着大量前人小说中的神怪野兽,显得荒诞不经,现实性不及“南向北赵”。二、顾明道一改之前只从外部描绘女性,能够从女性自身出发描写其幽微细腻的内心世界。这在他表现方玉琴与曾毓麟之间微妙的爱情关系时,着力较多。方玉琴病中得遇书生曾毓麟,在曾的细心体察之下,玉琴开始褪去侠的坚强外衣,显露出女性敏感和脆弱的心理状态。面对曾的爱慕,她在感情和理智之间的犹疑和选择,也被描摹得细腻生动。心理世界的拓展使女侠的面目趋于丰富,也是女侠形象突破“类”的单一刻板,趋向个性化的重要表征。三、创立了“女强男弱”的两性关系模式。方玉琴的武功、才智、胆识都更胜一筹,而岳剑秋始终处于跟随、辅助的地位。相比于剑秋的谨慎、持重,玉琴有时倒显得鲁莽,二人几次陷入绝境,都因玉琴执意出手。一路行来,玉琴声名更盛,剑秋则籍籍无名,甘为绿叶。从小说受欢迎程度看,这显然在读者的阅读期待之中,“女强男弱”的关系模式能为大众所接收。

拉德威指出,“理想浪漫小说最为突出的特征即是倾其全部笔墨描写男女主人公之间唯一且不断发展的恋情。”(15)珍妮斯·A.拉德威:《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胡淑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59页。以此来看待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爱关系却一言难尽。岳剑秋一心扮演磊落奇伟的侠丈夫,没表示出一丝狎亵;方玉琴则谨遵师嘱,情感的波澜很快便臣服于理智。二人并辔江湖,感情的逻辑往往屈从于情节逻辑,情节单元的连贯而非递升也难以促进二人感情的成长。处于旧式婚姻关系、戴着礼教枷锁的作者,一支笔虽已触及到女性幽微的内心世界,却难以准确摩画出现代恋爱形态下小儿女的鲜活生动。以今天的眼光看,感情世界的单调和固化,确为顾氏侠情书写之不足,但其开拓之功不可磨灭。

顾明道开启的“侠情”传统和“女强男弱”的关系模式,在之后的几年中都难有进展。1932年,天津《天风报》始载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一位民国武侠的天才型人物诞生。还珠楼主的小说融汇了渊博的天文地理知识、奇幻的想象力和儒释道思想,其独有的魅力无人能及。但是作者重情节而轻性格,创作重心和兴趣点也完全不在情上。他的仙侠世界宏伟幽玄,并不排除情,也有男女平等的意味,但因侠客修仙得道必得“童身”,小说秉持“灵肉异趋”的情爱观,(16)徐斯年:《修仙者的爱——〈蜀山剑侠传〉里的“情孽”》,《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这是作家在宗教观和传统伦理观共同作用下的一种浪漫又保守的情爱构想模式。他笔下女侠众多,且钟灵神秀,蕙质兰心,有少女的灵动,也有修仙者的谨严,但面目趋同,缺乏个性,其“仙性”远大于“人性”。女侠形象的新发展,有待于同时代其他北派作家的作品。

三、世俗化:发展亦禁锢

20世纪30年代,北派五大家崛起,“江湖”世界出现了明显分化。还珠楼主愈加远离世俗,专心构建宏大的剑仙世界;白羽、王度庐、郑证因等的“江湖”却烟火气十足,描摹人情世相、武功技击力求真实可感,这与后者受新文艺洗礼,力图以现实主义笔法改造传统武侠小说的意图有关。当侠置身于具体的时空,江湖法则受到社会规则的严重挑战,快意恩仇更像鲁莽行事,恪守江湖道义也显得食古不化。如果不依托镖局、不依附权贵,闯荡江湖的年轻侠客们就像一群前途蹭蹬的困顿青年。长久罩在男侠头顶的光环逐渐褪去,而尚在建构中的女侠形象却因这“现实性”而进一步坐实了“人间性”,形象丰满、生机勃勃。

这当中,郑证因专心于“技击武侠”的创作。白羽本也无意写“侠情”,《十二金钱镖》中的“杨柳情缘”属“岔开”的闲笔,虽然塑造的女侠柳研青大受欢迎,却是偶一为之,非志向所在。对女侠身份的进一步建构,以“悲情武侠”名于世的王度庐最为成功。

王度庐笔下的女侠形象与以往最大的不同,首先在于女性的个性开始觉醒,有对自身更自觉的审视、体悟和更主动的追求。侠之甘苦,俞秀莲有着切身的性别体验:“一个女子在外边真不容易!投店都不方便。我只恨我长得太不雄壮,我恨我不幸生来是个女儿之身!”可她仍对蔡湘妹说:“可惜你已经嫁了,不然咱们做个伴儿有多么好?我可以带着你到许多有名的好地方去,像九华山、雁荡山、峨眉……”当男侠们汲汲于建功立业,女侠们憧憬的更多是自由。能够获得自由,是女性对女侠身份的一个重要体认。

其次,女侠的个性开始凸显,玉娇龙的成功塑造使女侠成为独特的这一个。“以前的作者往往是把某个人‘放入’侠的概念或侠的群体中去写,让他们成为侠、具有侠的特质,王度庐则是‘剥离’,把具体的‘侠客’从群体中择出,然后写出独属于他(她)的特征。”(17)庄国瑞、卢敦基:《侠情与侠意:以悲为美与以侠为累——王度庐武侠小说再认识》,《学术研究》2018年第10期。玉娇龙之成为女侠,最初源于男性的塑造。高朗秋着意把她培养为班昭、秦良玉、红线女本领集于一身的奇女子,但玉娇龙是一个传统侠义精神的反叛者。她不尊师、不守诺,偷盗宝剑、窝藏奸邪,她“亦正亦邪,狠辣而又优柔,工于心计而又不无天真幼稚”(18)徐斯年:《生命力的飞跃和突进——评王度庐的小说〈卧虎藏龙〉》,《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对于爱情,她敢于正视原始本能的冲动,又难以冲破世俗的门第观念,成为侠,是她逃离无爱婚姻、获得个体自由的一种出路。

王度庐极重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从人物独特的内心感受出发,勾勒出人性冲突、心理挣扎、爱恨交织的种种复杂情境。第一次叛逃,玉娇龙把行走江湖当作一次伤感又适意的游玩,天真地以为可以实现对既往生活某种程度的延续。而江湖很快让她见识了诡计和暗算,恶劣天气和餐风宿露;让她见识了平淡和日常,也让她体会了身为女性遭受的歧视与不公。叛逃失败,玉娇龙对付出的代价有了清醒的认知:一个女性的叛逃不但意味着对孝悌的背弃,与富足安逸生活的告别,更意味着被既定价值体系的否定,与以往社会关系的决裂。“玉娇龙,这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目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猜着她,就像是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连她的兄嫂,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像立时能够躲开才好。”(19)王度庐:《卧虎藏龙》,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年,第733-734页。家已如牢笼,爱情并不能拯救她,因为礼法与感情间的显在冲突如紧身衣一样把她牢牢裹死。在弃己和受难意识的作用下,玉娇龙纵身跃下山崖,完成了第二次叛逃。她的叛逃决绝、奔赴坚定,却不能减轻性别身份带给她的苦难。她怀孕、风雪夜一人在小旅店里生产、婴儿被掉包却无力追回,鼎鼎大名的龙大侠,此时却是最无力的一个女人。嗷嗷待哺的婴儿唤醒了她的母性,支撑她活下去。二十年后,大漠里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春龙大王”,但她的后半生,却以养育和寻亲为人生使命,她逃不脱女性的宿命。

王度庐塑造了一个具有个性解放意义的玉娇龙形象,她已具有个体的自由意志,为爱和自由试图与父权制意识形态决裂,她向加诸于传统女性身上的种种道德规制发起挑战,却终究还是败退,这一点与鲍阿鸾、俞秀莲、蔡湘妹们并无不同。在王度庐笔下,女侠的身份是一个暧昧地带,它既可以看做女性追求自由生命形态的一个出口,又是被主流摈弃之后的一种自我放逐。无法挣脱世俗束缚的女侠们,也就无法获得恣意飞扬的生命形态。从平江不肖生到王度庐,女侠们刚刚从“神秘性”回归到“人间性”,开始有意挣脱缚在身上的道德、礼教的绳索,就又陷入到了现实的困顿中。江湖无限接近现实,“‘侠’因为顺遂、屈从于各种世俗障碍而最终形成“悲剧”,既终结了读者的想象,也终结了“侠”的超越性”(20)庄国瑞、卢敦基:《侠情与侠意:以悲为美与以侠为累——王度庐武侠小说再认识》,《学术研究》2018年第10期。,女侠形象的新发展又无形中构成了一种新的禁锢。如何汲取王氏“悲剧侠情”之营养,又别开生面,实现女侠形象新的超越?在朱贞木笔下,这一愿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

四、理想化:反拨与张扬

朱贞木笔下的江湖既现实又超现实,武侠世界作为“成人的童话”在他这里定型。(21)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46页。他的小说不一味追求世态人情摩画的写实性,对乱世的忧虑多从大处着眼,历史和虚构穿插点染,取材多选边地风物,有奇情诡谲之风。相较于白羽、王度庐“现实派”有另辟蹊径之意。他塑造了大量超越现实环境束缚,追求自我身份认同的女侠形象,可以说无女侠不成小说,有些小说女侠之光彩夺目甚至盖过了男侠,这一点朱贞木的小说和港台武侠小说已无明显区别。因此,叶洪生论“其小说笔法、内容又多为五十年代港、台作家所仿效,有‘新派武侠小说之祖’的美誉”(22)转引自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重庆出版社,1991年,第303页。。朱贞木的这一写法,或许出于对王度庐等有意无意的纠偏和反拨,又是其经历、个性、趣味等因素所致。朱氏最早向还珠取经,尚奇幻之风,叙事风格又有顾明道的纤巧。与很多武侠小说家不同,朱贞木并不靠卖文吃饭,他的创作多为自娱娱人,因此情绪饱满,情感基调浪漫、乐观,不似白羽、王度庐般悲情和无奈。朱贞木成名较晚,有影响力的作品几乎都发表于上世纪40年代末,其代表作《七杀碑》发表于1949年,可以说刚到巅峰即近于创作生涯的尾声。这对于一位思想、技巧趋于圆熟、创作力依然旺盛的作家来说,不能不引为憾事。但正因其创作时间较晚,我们可由作品体现的思想意识推断当时社会风气的进步、开化程度。

朱贞木的小说开启了“众女倒追男”“一床数好”的模式,(23)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46页。似乎意味着性别观念的倒退,1929年问世的《荒江女侠》就已经出现男女侠客唯一且矢志不渝的爱情。不得不说,这确实有作家身为男性的“白日梦”之嫌。朱贞木小说所写的男主角,形貌皆有相近的特征:摆脱过往小说中武人的粗线条,转而为带有书生气质的儒侠,武艺、学问、智慧、外貌俱佳。如《虎啸龙吟》的王元超、《七杀碑》的杨展、《罗刹夫人》的沐天澜等,他们救困扶危的侠骨气魄让男性钦佩,翩然俊雅的品貌风度又令女性倾倒。尽管如此,女性的风采丝毫没有减损,甚至表现出超越传统性别模式的“性别置换”倾向。女性积极主动,男性消极被动;女性英勇无畏,男性懦弱胆怯;女性热情多智,男性含蓄内敛。因此,有学者认为,朱贞木的小说首创了“娇男型”男主人公。(24)顾臻:《朱贞木及其武侠小说特色》,《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

男性之娇弱,凸显女性之雄强,女侠实现了生命力的极致张扬。《罗刹夫人》将人物置于少教化与束缚的云南边地,大胆地描写罗刹女与罗刹夫人的至情至性,不为礼法所羁绊,不以婚姻、家庭为依归的生命形态。罗刹夫人冰雪聪明、武功高超,罗刹女精于谋划、勇于实施。相比之下,沐天澜智勇不足而软弱有余,几次轻身冒险,经两位罗刹出手相助得以化险为夷。作者极力摩画罗刹夫人之“奇”:行踪诡秘,行事不拘常理,她有“坚决的心肠,明澈的见识”,且抱负远大,她欲“网罗世上志同道合的奇人逸士,群策群力,多开辟几处与世无争与物无忤的桃源乐土。”将这样的志向加于罗刹夫人身上不免生硬造作,却可见作者塑造一位精神独立、视野开阔,具有现代意识的“神奇”女侠之自觉。

《七杀碑》的女侠形象塑造最为成功。因其取材颇具史迹因由,不一味追求蛮荒奇谲,因此侠客形象既真实可感,又能突破束缚、打破世俗规则,极具审美张力。围绕男主角杨展,主要刻画了四位各具情态的女侠。雪衣娘陈瑶霜端庄秀丽,处事得体大方;女飞卫虞锦雯,任性刁蛮,却不乏灵动活泼;铁琵琶三姑娘婀娜又刚健,侠肝义胆;齐寡妇毛红萼亦正亦邪、玲珑多面。毫不例外,这部小说也是“数女一男”的模式。在两性关系的角逐中,前面三位女性,杨展尚能应对,占据主动,但是遇到毛红萼,他毫无招架之力。毛红萼文武兼备,智勇过人,她是姽婳佳人、将门女侠,也是塔儿冈的叛军首领和张献忠的得力干将,她多变的身份和丰姿,已令杨展折服,翻云覆雨的手段,更令杨展沦陷。为说服杨展助她反叛,她以情为据,以退为进:“世上最可贵的,是一个‘情’字,惟不滥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们两情相契,深宵相对,此情此景,谁能谴此,但是我毛红萼是绿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荡妇,使君且有妇,妾是未亡人,南北遥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层绮障。相公,只要你心头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红萼其人,妾愿已足,并无他求!”(25)朱贞木:《七杀碑》,中国文史出版社,2021年,第345页。这一段说辞,亦真亦幻,既推心置腹,又婉转迂回,极尽笼络之能事。毛红萼之抱负、胆识、智谋非一般男侠所及,其细腻和敏感又极具性别辨识度,作者塑造了一个具有自觉的性别意识又不被性别所羁绊的女侠。

女侠形象的成功建构,是朱贞木对民国武侠小说的重要贡献。女侠脱离礼教的束缚、现实的羁绊,实现了生命形态的极度张扬,为前人武侠小说所未有,也为民国武侠小说的女侠形象作了极具现代意味的审美收束,又为后来的港台新武侠小说女侠形象塑造提供了重要借鉴。

五、结 语

女侠形象的崛起,由女性读者群的形成、上海京津等地经济社会条件、西方文化与小说的影响诸因素联合促成,而对于以市场为创作直接动力的武侠小说家来说,读者的需求至关重要。受教育女性的增长规模,据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的记述:1902年,中国人自办的女学还很少,中国的女学生大都出自教会办的女塾,有4373人。而到1916年,受中国人办的中等教育的女生,已有8005人,受初等教育的,竟有164719人,15年间,增长了40倍以上。“五四”以后,女性的初中等教育已大大普及,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数量也大幅增加。受教育女性的增多,意味着女性走入社会,从事各种职业的机会增多。(26)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6页。可以说,女性读者队伍之庞大,已成为任何一位通俗作家都不得不重视且竭力争取的群体。

女侠作为正面形象在民国武侠小说的涌现,极大地拓宽了武侠的表现世界,加快了武侠小说的现代进程,延展了武侠小说的生命活力。民国时期女侠身份建构的演进过程是渐进而复杂的,从创作者的有意忽略到自觉建构,从类的单一浅陋到个体的丰富深化,女侠形象的建构历程表征了社会大众思想意识现代化的速度和烈度,又暗含着新旧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武侠文学的文学传统及其现代性改造等命题,意义深远。不同于精英文学的先锋性和引领性,“通俗文学文本创作有着狂欢色彩,通俗文学的评价同样是众声喧哗。”(27)汤哲声:《如何评估: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批评标准的建构和价值评析》,《学术月刊》2019年第4期。这有时使得武侠小说的价值被市场的喧嚣所掩盖,但其生命力也源于此。正如费斯克所说:“它是个充满裂隙的文本,刺激‘生产者式’的观众写入自己的意义,从中建构自己的文化。”(28)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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