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策略、命运意识与文化镜像※
——解读徐则臣《北上》的三种视角
2022-11-17李东若
李东若
内容提要:徐则臣《北上》的时间策略呈现出了交叉回环的叙事特征,并勾连起了不同的历史截面,进而展示了地理与文化的博大空间。《北上》的时间策略与鲜明的命运意识合谋交织,形塑了一种特有的审美效果:个体生命无可确定感与沉重历史感的双重振动,并彰显了对于家族升沉与民族兴衰等宏大课题的关切。《北上》意欲建构的文化镜像正是对民族复兴之中国梦的诗意化想象和关于“世界真相”的雄心勃勃的呈示;同时,该作刻意为之的大团圆式结尾有损其形而上的思考深度。
一 “交叉回环”的时间策略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北上》被誉为是一部“抒情的史诗”,作者“通过抒情的史诗化和史诗的抒情化的辩证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①李德南:《抒情的史诗——论徐则臣〈北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1期。那么,营构这部抒情史诗的最显要艺术特质之一就是其“交叉回环”的时间策略。《北上》的故事时间长达百年之久(1901—2014年),但从叙事时间来看,该作则主要截取了百年前的“北上”(包括1900年、1901年和1934年)和百年后的“南下”(包括2012年和2014年)两个历史截面,且两个历史截面是相互交织和穿插的。
“北上”是构成《北上》的重要叙事线索。北上一个重要的时间叙事于1900年展开,并持续至中国的抗战时期(1934年)。这一年,大清王朝苟延残喘;这一年,八国联军攻入了北京城。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费德尔·迪马克(后来的马福德)作为联军之意大利水兵来到了中国。费德尔是以“侵略者”的身份来到中国的,但在一路随军北上的过程中,他逐渐对自己作为士兵的身份与目的产生了怀疑和否定。最终,费德尔负伤并逃脱军旅。这个曾经的侵略者爱上了风起淀的中国姑娘秦如玉,并与之结为伉俪。费德尔改了一个中国名字马福德,甚至其口味、语言,甚至相貌,都逐渐中国化了。这个曾经的意大利士兵逐渐融入了中国的世俗生活。到了1934年,秦如玉在通州东南的蛮子营被日本人的狗咬死,这个中国化了的马福德拿了手枪前去日本兵的营地为自己的妻子报仇雪恨,最终马福德被中国人的敌人打死了。
“北上”另一重要的时间叙事于1901年展开。在作者的精心构制下,迪马克兄弟、谢平遥、邵常来、周义彦和孙过程等几大家族的故事依序展开。小波罗(保罗·迪马克)以探险考察为名邀集各色人等加入了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的漫漫旅程。谢平遥本来是漕运总督府衙门的翻译,不得志,辗转去了清江浦造船厂任职,后来也作为翻译加入了北上的队伍。邵常来来自四川,在北上的队伍里担纲挑夫兼厨子的角色。周义彦是北上前半程的旅船船夫,这个当年的“小轮子”临退出北上之旅时“顺”走了小波罗的意大利文记事本。孙过程本是流匪和义和拳拳民,由后半程加入了守护北上团队的旅程。北上之旅由江南繁华之地无锡启程,历尽波折,目的地是大清王朝的京城北京。时间是1901年,大清王朝的最后时光。这一年,小波罗来到了这个他梦想中的黄金铺地的国度;这一年,八国联军以其铁骑钢炮已然让这个苟延残喘的老大中国濒于绝地。小波罗的偶像是著名的马可·波罗。小波罗的愿望是要沿着偶像的足迹,“逆流而上,把运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战斗过的地方”①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页。。小波罗此行更加隐秘的愿望则是寻找其失散于中国的弟弟费德尔·迪马克,也就是后来的马福德。马可·波罗的身份是文化的交流使者,马福德则是作为列强的入侵者——不同的时空背景,赋予了外来者截然不同的文化象征符码。北上自启程始,就不仅仅是猎奇式的探险之旅了;北上之旅,更像是一场英雄赴死前的酬志之行。北上的旅程颇多乖谬和不测。小波罗中途负伤,这是他所念兹在兹的黄金国度的不幸“馈赠”;在临近大运河终点之地,小波罗溘然离世。谢平遥是知识分子的代表,其周转于“洋人”和“国人”之间,以略显“狡黠”的翻译手法为弭平交流的障碍作出了贡献。邵常来是底层劳动者的代表,兢兢业业,后来获赠了小波罗的罗盘。周义彦“顺”走了小波罗的意大利文记事本后,北上之程戛然而止,但其也因此与大运河结下了不解之缘。孙过程是拳民也是游匪,其痞子气,其侠义精神,都是最原生态的中国普罗百姓式的。通由“北上”旅程的书写,作者念兹在兹的并非探险故事的猎奇和新鲜,而是清末之际运河沿线的中国故事和中国风情。
“南下”是构成《北上》这部皇皇之作的另一重要叙事线索。南下的时间线索由2012年和2014年两个时间轴铺陈开来。历经百年的时空沧桑,北上的家族故事得以补充和续写。马福德的后代马思艺在人生的晚年坚持要改回“马思意”的名字,这一改名的执念令人难免一种无法名状的唏嘘。马思艺的儿子胡念之作为考古专家的身份再次来到大运河的旧地。谢平遥的后人依然秉承着精通意大利语的家训,并在谢望和这里因缘际会地做起了拍摄运河纪录片的相关工作。邵常来的后代一生以跑船为生,邵家的新一代邵星池倒也心心念念要离开水上生活,但其“登陆”的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周义彦的后代秉持着学好意大利语的家训,其后代周海阔做起了博物馆主题连锁民营客栈的老板,其营生还是离不了大运河的补给。孙过程得到的是小波罗的相机,其后代孙宴临由之濡染了摄影的强烈热情,持续以见证大运河的变迁为一己之心愿。
实质上,“南下”是“北上”的复线和重要补充;毋宁说,“南下”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续写了的“北上”。这些后代子孙,各有其命运遭际,对其祖先皆具一腔跨越了悠久时空的凭吊之意,但对其先祖翔实的行止作为已难有考证。通由时间策略的匠心设置,在《北上》“抒情”意味浓厚的史诗性书写当中,对个体命运变迁的微观叙事与对宏大历史的审视观照两厢结合、相互映照,这是作者徐则臣对于当代小说的重要贡献。
“时间”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颇具哲学意味的命题。时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为切身和基础的命题,但一旦将其纳入探讨的对象,又将发见其神秘玄奥和深刻复杂。在个体生命的感知中,时间是矢量客体,时间意味着不居的变化。所谓“度量时间,其实是在衡量变化”①[美]阿德里安·巴登:《解码时间》,胡萌琦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1页。。在时间的矢量中,我们出生、衰老并死亡;在时间飞矢的巨大冲力前,个体无从选择,生命无可逆转。尽管如此,对于时间的体验,必然带有某种感知和情绪的力量。这种特定的感知和情绪的力量,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和不同的时代背景下都将有截然不同的呈现。就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叙事来讲,传统的现实主义“慢节奏”的线性时间模式,已难以满足日新月异的当代生活背景下的当代读者的审美文化需求;当代读者呼唤能够打破线性时间模式的重构性作品。“自由切割、扭曲小说中的时间”,可以“获得某种特殊的美学效果”。②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页。据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的论述,这一对叙事时间求新、求变的吁求,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维度。近年来当代作家群体的新作中多有时间处理上大力开拓者,近如阿来的《云中记》就颇具特色,其“故事时间则上至云中村先祖阿吾塔毗开拓这个山村,大大长于叙事时间”③李东若:《阿来〈云中记〉的死亡言说及其反思》,《阿来研究》2021年第2期。。徐则臣本身是一个极具文体创新意识的思考型作家,在其看来,在当代的阅读环境下,“如果你想让小说有效地建立与我们身处的当下时代的联系,那你就得重新考虑小说中的故事的形态,乃至它的定义”;因此,他对“传统的故事整一性小说心存怀疑”。④徐则臣:《小说的边界和故事的黄昏》,《文艺报》2013年9月6日。徐则臣深察于此,其时间观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和深化。“时间”也由传统哲学中的附属性存在跃升为其小说文本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北上》中,以往的线性的时间被彻底扭曲和改造了;时间在此可以是曲线,并最终得以交叉和回环。当然,这种交叉和回环的时间策略,是作者的有意为之,也是读者的主观感受。这种有意为之的时间策略,有效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并给读者带来颇具冲击力的阅读体验,更传神地呈现作者的写作意图。保罗·迪马克原来是寻找其弟弟费德尔·迪马克的,谢、邵、周、孙等家族的先辈原来曾在一起交汇,并于百年后通由其后辈子弟的相会而神聚。徐则臣的小说形式探索由之跨入了又一个崭新的境界,作者通由“浩荡的运河将那些相互独立又藕断丝连的故事片段巧妙地连缀到了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①徐刚:《时间与河流的秘密——评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不同的时间叙事线索各自铺展开来,然后如抽丝剥茧般,个中纠葛和交叉又渐次呈现;一旦水落石出,读者势必遭逢恍然大悟的快感和冲越阅读期待的极大成就感。
二 命运意识与审美视野
借助叙事时间的策略性设置,《北上》巧妙呈现了多组家族命运的变迁史(主要包括了迪马克兄弟、谢平遥、邵常来和周义彦等家族)。时过境迁,这几大家族的历史命运都有戏剧性的发展和转捩。通由几大家族命运变迁的缜密书写,小说文本进一步展开了有关“不可测度”之“命运”的感喟。“时间”与“命运”合谋交织,促使小说文本注入了形而上的隐喻内涵。“命运”是一个相当具有唯心色彩的词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命运被当作一个很负面的词汇,是所谓有德才者所不屑的。但是,对人的关注,对人的发展的关注,始终是文学这一人学的核心课题之一。因此,这里所说的“命运”问题实际上正是指涉于人的发展问题的。作为“70后”的作家徐则臣,虽然相对比较年轻,但确实通过其持续性的文学创作展现了相当敏锐的思考能力和相当自觉的使命意识。徐则臣作品的深度价值在其对命运观的书写上就可见一斑。从早期的《跑步穿过中关村》来看,徐则臣关注的是底层年轻一代的命运问题,出身的卑微,造成了与城市生活的隔膜和融入城市的诸多现实难题。借由前几年的力作《耶路撒冷》,徐则臣的视野和使命意识再度拓展,将问题提升至“70后”同代人的命运问题。徐则臣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是那种自觉追求大历史、大情怀的作家。诚如傅逸尘所观察到的,自《耶路撒冷》之后,徐则臣“开始跳脱既往熟悉的写作模式和生活经验,作品反映的生活幅面更加开阔,尤其是在故事之外加入自己对时间、空间、现代性乃至存在主义式的哲学思辨”②傅逸尘:《70后小说:超越经验的局限》,《小说评论》2019年第2期。。那么,徐则臣的这种“野心”和“抱负”通由《北上》则有了又一次量变积累后的质变之提升。迪马克、谢、邵、周、孙等家族的先祖百年前的相逢、相聚并相行,充满着命运的偶然性。当初谁也没有料到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会彼此聚合并相互取暖,发生那么多激动人心的故事。同样,命运的偶然性于百年后的2012—2014年再次重演——五大家族的后代在2014年6月的一次考古挖掘中又极为偶然的相逢相聚。胡念之是考古工作者前来做考古研究,邵星池是来赎回本属于邵家的罗盘;谢望和是来拍摄运河纪录片,他并因此与孙宴临发展成了恋人关系,他们还因此主动联系了连锁客栈老总周海阔……这样的相逢相聚充满了戏剧色彩,因其像戏而让整部小说充满了勾人的戏味儿,但也因其太像戏而让读者诸君产生对于命运问题的深切感喟——人生旅途有太多源于偶然的命运转折。《北上》全书弥漫着对命运机缘巧合与蹭蹬舛变的低吟浅唱,诚如小说中的戏谑:“人生就是一场他妈的结果前定的赌博,你怎么预设、谋划,一心想撞上好运气,都可能白搭。这是命。”①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8页。诸如此类的调侃比比皆是,却在戏谑中将人生际运的真谛渐次勘破了。
命运的偶然已如前述,但其必然规约则早于百年前已获确认。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会打洞”,五大家族的命运发展似乎早于百年前已然注定。谢平遥是知识分子,其后代依然继承了其衣钵;邵常来得到了小波罗的罗盘,其后代就一生以运河水为营生;周义彦得到了意大利文记事本,其后每一代周家人都会说意大利语;孙过程得到了相机,其后代就与摄影的缘分割舍不断了。由之,在《北上》的时间策略中,命运的偶然与必然相互交织,呈现出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冲击力。徐则臣舍弃了故事整一性和线性时间的常见结构方式。这项颇具创新意识的小说结构模式,有助于形塑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
其一,暗示了人的个体生命本身的混杂、偶然和无可确定性。不同于传统的历史书写,新历史主义的历史书写本身就是要打破传统历史书写的整一、必然和确定性。在《北上》这里,线性的时间既已遭扭曲和改造;那么,命运的承转就更显乖谬和诡谲了。费德尔是作为侵略者来到中国的,但这实际并非他的本意;费德尔后来选择成为中国人,但却最终丧命于另一帮入侵中国人的敌寇之手。小波罗的意图是要寻找其弟弟费德尔的,但是谁料北上之旅行至济宁时却惨遭不测而负伤,以致最终在抵达北上的终点时丧命。那么,那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的命运呢?谢平遥本身只是以翻译作为谋生的手段,却很偶然地参与了北上之旅;另有邵常来、周义彦和孙过程诸位,他们的参与北上,不都有其偶然性吗?迪马克、谢、邵、周和孙几大家族后代子弟的人生遭逢同样多有蹭蹬或偶合之处。尤其第一部“2014年,大河谭”一节,在描述谢望和的事业、婚姻发展的情节,写尽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野心与辛酸与命运的暗中嘲谑,实在有一种动人的真情浮跃。或许作者的不经意为之,正暗示了个体命运发展的某种特质:混杂、偶然和难以确定。命运是什么?或许就是那种很难借助显豁明确的科学知识给予解析的某种神秘的力量。服膺这种神秘的力量,并非宣扬迷信与无知,而是借此展示人性的复杂和深刻。弥留之际的马思意(马福德的孙女,原名马思艺)“梦见了过去,或者说看见了过去,看见了她出生以前的漫长家族史”①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45、463页。。周海阔的一段感慨也令人难掩沉思:“想想人类也真是可悲,不过百年,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②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45、463页。时至今日其实也是如此,据说,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都不晓得自己的曾祖父的名字——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真的对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模棱两可、难以把握的。徐则臣写的当然只是故事,但是这个故事所呈示的现实人生则是充满着现实的粗糙和质感的——这种故事因此更多了些哲性和诗性,也因此多了些可值得品咂的厚度与深刻。一百年间的故事仿如大梦一场,个体生命的短暂性和脆弱性在此显豁地得以彰显,似乎是一个哀婉的眼神般,足以留给读者以无限的惆叹。
其二,有助于呈现大气磅礴、沧海桑田的沉重历史感。前已指出,徐则臣是有意识地、自觉地要打破“传统的小说故事叙事模式”,早在创作《北上》之前,他已经认识到“应该有一种新的‘故事’,新的对故事的认知,并将这认知践行于我们的小说创作——惟此,也许更能帮助小说家逼近和发现我们习焉不察和依然身处幽暗的那个世界”。③徐则臣:《小说的边界和故事的黄昏》,《文艺报》2013年9月6日。某种角度来看,《北上》也呈现出了家族式小说的特征,但是显而易见,《北上》的家族书写是不同于当代文坛传统式的家族小说写作的。莫言的《红高粱》是以抗日战争和20世纪三四十年代高密东北乡的民间生活为背景,着力塑造了一系列抗日英雄形象。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是跨越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空,着力刻画和塑造了白、鹿两家的恩怨纠葛,借此呈现其念兹在兹的“民族秘史”。……当然,这种家族小说的传统样态也同样可以借助宏大的时空背景来展现其沉重的历史感;但是诚如前述,转换了时空的新的阅读环境自然召唤和期待新的阅读文本,这就为《北上》的横空出世提供了顺理成章的文学环境。在《北上》这里,五大家族、百年历史、众多城市,要想面面俱到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因此,作者巧妙地以线带面,让不同的叙事相互缠绕和交叉,让读者自己去填充留白并展开深入的思考。这样的叙事模式就有助于在有限的篇幅内,更加集中和有效地呈现大气磅礴、沧海桑田的沉重历史感。由此,作者的写作意图进一步荡漾开来,其对于家族升沉与民族兴衰等宏大课题的关切渐次显现。
三 被“建构”的文化镜像:中国梦的诗意化想象和世界真相的呈示
考察徐则臣近年的文学创作,读者诸君自可体认到这位“70后”作家不断突破自我阈限并给文坛持续呈现惊喜的自觉意识。徐则臣的早期代表作《跑步穿过中关村》关注城市底层青年,《王成如海》尝试为“王城”漂泊者代言,《耶路撒冷》将目光投注于“70后”同代人。徐则臣的自我突破到了《北上》这里则已不仅仅是为某个特定的小群体代言了;在《北上》这里,作者的目光关切的是普泛意义上的个体生命、民族,甚或是人类的命运和发展问题。通由对几大家族百年间的历史变迁,《北上》尝试“描述”百年运河的历史变迁,并最终尝试“描述”百年中国的历史变迁,以展现作者关注人文、瞩目历史的自觉意识和使命感。
就小说各色人等的选择与安排来讲,参与“北上”的人物显然是经过作者的有意斟酌和汰择的,这是《北上》建构文化镜像的精心准备和有效开端。谢平遥是知识分子的代表,邵常来是劳苦大众的代表,周义彦是船民身份,孙过程则是民间侠客。不同身份的人得以麇集为一体,本身就是小说的有意为之;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小集体也可以看作当时社会状况的缩影。中国的大门被迫打开,洋人带着各种好奇进入这个偌大的国家,他们尝试了解中国,也与这个古老的国度发生多种碰撞。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当然也因为时代的原因日子有些“辛苦”:知识分子不得志,劳苦大众被迫“偷生”,民间侠客无奈“揭竿而起”……借助数位人物的刻画,作者实质上呈现了百年前中国的真实社会样貌,这就构成了《北上》作为史诗性作品的重要渊源。各色人物作为舞台的前景被慎重选定,这是《北上》建构其文化镜像的第一步,当然也是重要一步。
承载“北上”故事关键中枢和舞台中心的则是京杭大运河,这是又一项有意为之和精心准备。意欲展现宏大历史背景中民族发展历程,将上述各色人等放置在哪种舞台环境中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问题,徐则臣最终选择的正是京杭大运河。实质上,作为在运河边长大的徐则臣来讲,其本身就对大运河有着深厚的感情。徐则臣自述:“二十年来,绵延千里的大运河成了我小说写作不可或缺的背景……二十年来,我一点点地把运河放进了小说里。”①徐则臣、袁毅:《徐则臣:一条大运河与一个民族的秘史》,《长江丛刊》2019年第13期。早在《耶路撒冷》中,作者已难掩对大运河的情有独钟;在那部作品中,大运河是被作为“70后”同代人的精神牵绊置于文本中的。那么,到了《北上》,大运河则从“背景”一跃成为“前景”和“中心”。当然,徐则臣完全也可以选择别的“道具”来承载北上的故事,但显而易见,大运河的选择不仅于徐则臣来讲更加熟稔,大运河本身的特质也天然地有其承载“大故事”的巨大优势。京杭大运河始建于春秋时期,是世界上里程最长、工程最大的古代运河,也是最古老的运河之一;从历史的角度看,大运河的历程就是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大运河南自杭州,北至北京;从地理的角度看,大运河的脉动就是中华国土的主动脉。历史上看,大运河兴,则我国运昌盛;大运河凋,则我国运衰退。徐则臣的家乡就滋养于大运河,因此,徐则臣选择大运河,当然有其天然的自足条件;但是,大运河的被选择和被布置,也相当程度地得以玉成了徐则臣的高度和视野。有论者指出大运河于《北上》的关键价值,认为《北上》正是经由“运河上的中国”,通过“讲述时间和河流的秘密,展现给我们的‘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②徐刚:《时间与河流的秘密——评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在小说中,有关运河沿岸的风俗民情、船民的婚礼礼仪,甚至于关于晚清时期邵伯闸三门两室的工作原理都体现了作者的实证精神。亦有论者指出,“通过这些准确丰富的历史实证和历史细节,小说赢得了现代读者的信任,并在历史本来的实在生活和小说家想象的思辨生活之间建立了同构关系;……更重要的是,实证精神和细节真实还表现出作者对历史史实、历史人物和历史逻辑的尊重”①江飞:《虚构的历史与历史的虚构——评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在本文看来,正是徐则臣的扎实的学识储备和探究的创作态度,使得《北上》建构文化镜像的尝试更为坚实和牢靠。
人物业已调教完成,舞台业已布置完备,那么,徐则臣意欲建构的文化镜像就呼之欲出了。读完这部作品,略有文学感知力的读者想必也会体认到,这不是一部关于“小”的文本,而是一部关乎“大”的文本。在徐则臣看来,小说的故事“必定要能容纳更多的暧昧与偶然性,它必定有一个无法光滑、明亮的带毛边的外表;它要不畏变形与非常态,它努力抵达的应该是世界的真相,并为此不惜冒犯我们常规的审美与接受习惯,而非只求一个精致、完美、‘合阐释’的‘故事’外壳,将自己打磨干净削足以适履。它要尽力还原为一个接近世界真相的样貌”②徐则臣:《小说的边界和故事的黄昏》,《文艺报》2013年9月6日。。所以,有人说《北上》是为了建构民族的史诗,也有人说它是为了建构人类的共同关怀,在笔者看来,以上论述都是准确的,又都不够完备。毋宁说,《北上》所意欲建构的文化镜像正是对民族复兴之中国梦的诗意化想象和关于“世界真相”的雄心勃勃的展示。《北上》的故事涵盖百年之久,这百年世界大变,这百年中国大变。一百年前,古老中国国运衰微,京杭大运河由满清政府的一纸漕运停止的敕令而宣告一个时代的休止;一百年后,古老中国已然重焕光彩,大运河也已申遗成功。在《北上》成书的时代,中国显然已今非昔比。在笔者看来,作者徐则臣显然是有着强烈的自觉意识来书写这一百年巨变的。在《北上》中,作者一方面确实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百年间大国兴衰的命脉,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国势凋敝之际,作者对民族资源及传统文化的繁盛及其顽强的生命力也是不讳其赞叹之情的。借助于外国人迪马克兄弟之眼,这种对中华风物与文化的迷恋尤其表现得相当透彻。小波罗对邵伯闸的精湛赞叹不已:“自然的伟力不可抗拒,不过是因为没有及时遇到科学合理的人类智慧。”③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74页。费德尔则干脆甘心要在中国扎下根来,将血液与灵魂与中国融合。这种呈现,实际上折射的都是今日中国的“70后”作家如徐则臣者走进世界的果敢与自信。就此,徐则臣式的民族复兴之中国梦的诗意化想象得以提炼和呈现。
自信如徐则臣者的最终目标则是要“到世界去”并以其勃勃雄心呈示“世界真相”。这一点,综括前述徐则臣的写作历程已昭昭可见。《耶路撒冷》(首版于2014年)“到世界去”的置入,既是一种前《北上》时期的用情颇深的热诚,亦是甚为激越的梦想:“出门,出走,到世界去,毋宁说源于一种精神的需要。”①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页。在《耶路撒冷》中,耶路撒冷本身作为精神性的存在,就标识了作者意欲挣脱小我吟咏之局限的尝试。到了《北上》(首版于2018年)的时代,在中华大地业已点燃民族复兴的激情时代,徐则臣所苦心经营的文化大视野业已要山呼海啸了。此时,出走已然落脚于实际的行动。时代与个人命运的交错注定要再度演绎。一千年前,马可·波罗是怀揣着关于“黄金遍地”的梦想来到中国的,十七年后,他又回到了故国;一百年前,迪马克兄弟也来到了中国,不同的是,兄弟俩再也没有返回故国——或许对他们来讲,身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国吧。费德尔·迪马克(后来的马福德)后来是被中国人的敌人杀害的,但他是为身为中国人的妻子被杀的。那么,对于迪马克兄弟(尤其是对于弟弟费德尔)来讲,还有外国人与中国人的畛界吗?弥平国界之后,作者所刻画的应该就是大写的人类剪影。徐则臣在《北上》中或许已经不满于仅仅作为某一特定群体代言人的身份出现了,作者正是要打破一切畛界,为全体大笔的“人”书写和歌呼。在《北上》的叙述中,八国联军入侵中华的合法性当然务必摧折,然而贫弱国民的一致“仇洋”未必就值得全然称颂;邵氏祖辈坚守运河之上的执着当然值得钦敬,那么,邵星池一辈意欲争取新生活的努力难道就不值得尊重吗?在《北上》的书写中,徐则臣显然对很多中与外、新与旧的争讼保持了相当程度的隐忍和宽容。这一点,是作者徐则臣的雄心和抱负所至,当然也是小说《北上》的浑厚和用力所在。“世界真相”的呈现,不是整齐划一的,毋宁说是混杂和多样的,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叙事,那个感性、直观的世界真相。诚如海登·怀特所昭示的:“历史学家不仅赋予过去的事件以实在性,也赋予它们意义。”②[美]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中译本前言第1页。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描述是一种饱含“诗性”的行为。一个优秀的、深刻的小说叙事者正在于祛除了武断和片面,而换之以冷静和宽容。徐则臣的世界真相的展开方式,其鲜活性和力量感由此可彰。
小说的结尾,是几大家族后人的“偶然”相聚。因为一项意外的考古发掘,考古专家胡念之来到了大运河;为了拍摄运河纪录片,为了追讨他们的罗盘,为了开办的运河连锁酒店,谢望和、邵氏父子、孙宴临诸位也都相会于他们的祖辈曾经相会于兹的京杭大运河。于此,“一个个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到了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长卷。仿如亲见,一条大河自钱塘开始汹涌,逆流而动,上行、下行,又上行、下行,如此反复,岁月浩荡,大水汤汤,终于贯穿了一个古老的帝国”①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64页。。徐则臣多线索交叉回环的时间策略最终又扭成了一个结。终于,《北上》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尾,不仅所有人物都心随所愿,这样的大结局还对应了大运河申遗成功的喜悦,还预示着未来的光明之途。小说结尾大团圆式的“偶然”相聚,显然更多是基于艺术的虚构而非生活的真实——在生活中,哪有这么巧妙的“偶然”呢!这一切的“偶然”增强了这部作品的戏剧性,但是也凸显了这部作品“有意为之”的粗糙感。萨义德在阿多诺的启发下,曾倡导所谓的“晚期风格”;这种晚期风格的体验包含“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更重要的是,包含“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②[美]爱德华·W. 萨义德:《论晚期风格》,阎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页。。陈晓明受此影响,也提出所谓汉语百话文学的“晚郁时期”,认为“达到成熟期的作家,在艺术上更为自觉和自由,甚至有一种任性的放纵与老道的节制达到的奇妙统一”③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74页。。与之对照,徐则臣显然还有待进一步“成熟”,其《北上》结局“偶然”相聚的构制当然有小说叙事的需要,但又很明显出自过于精心的营构和对于“圆满”的寻求,显然难免脱离生活真实的重大嫌疑。这种在艺术上略显牵强的“偶然”性,多少有作者有意为之的选择与取舍,难免有理想化的测度与基于文学传播的现实性考量,并由之减损了文本所彰显的形而上的思考深度。凭借《北上》,徐则臣跻身于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之列,这也算是一种圆满。然而,徐则臣对于“圆满”的刻意寻求,多少却留下了“不尽圆满”的艺术上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