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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树结(二章)

2022-11-16潘新日

林业与生态 2022年8期
关键词:后园水牛树皮

潘新日

桑树冷暖

老家人是不种桑树的,一直以来,都这么传。

我一直不理解大人们这样的说教,一直为桑树鸣不平,可话从老人们嘴里说出来,你又不得不听,毕竟,我们还生活在辈辈相传的时代背景下,笃信“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祖训。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在那个人分三六九等的年代,无辜的树也被牵连进来,有了尊贵和优劣。人因为有了不公平待遇而拼命反抗,争取了自己所有的权力,一切仿佛是顺理成章,而树不行。

皇家园林里尽是梅、兰、竹、菊、白杨、松柏、海棠、桂花、玉兰、女贞、百合、月季、榆树、垂柳等一些要么好看、要么好听、要么寓意深刻的树和花草,而桑树却不能挤身于其中。我明白,要想加入其中,起码要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凭它那个“桑”,其同音的“丧”“伤”,都不是吉利的,没人喜欢它。

我们老家对桑树还算得上是过得去的,没有对它赶尽杀绝,还在院后为它留有一席之地。当然,院前,绝对是不允许它存在的。更没有人特意去移栽它,桑树的命运,也只有是自生自灭的状态。

而长江以南就不一样,桑树跨过江就变成了宝贝。南方人养蚕,桑叶是蚕最好的粮食,一匾厚厚的桑叶,被蚕宝宝当做自己的三餐,尽情地享受,很快就会把蚕宝宝养得又肥又大,之后,吐丝做茧,为人类提供上好的蚕丝,成就丝绸的华丽和柔软。

此时,桑树的叶子是它挂满胸膛的奖章。那些奖章,只挂给懂它的人看。

真的很怀疑我们家乡老人的偏见,可是,这些偏见往往就是真理,被一代代人沿传下来。

它默默地,忍受着屈辱……

桑树依然还是选择靠边站,它一辈子都是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下生存。乡下好多诺大的好位置,从不给它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地。即便是自己顽强地长出来,也逃脱不了被铲除的命运,这样,桑树也只好选择逃离,逃离人们的视线,在荒山野岭和草埂坟地容身,而后,悄无声息地成长。

桑树很容易成材,因为从出土开始,就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这样,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地方,它们就可以铆足劲,肆无忌惮地生长。这样一来,我们村的坟地和野外的草径上就有了许多茂盛的桑樹,一棵比一棵粗,它们一棵挨着一棵,在无人的野外恣意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撑起自己的一片蓝天。

当然,吸引我们这群孩子的,是它挂满枝头的桑葚,又黑又红,十分解馋。每天放学,我们便不顾一切地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吃个够,而后,糊着黑黑的嘴唇从树上滑下来,把裤裆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之后,小心地,夹着腿往家里逃……

也可能是桑树天然茂盛的原因,也可能是桑树的生存环境无人打扰的原因,那些遭人烦的乌鸦,喜欢把自己的窝做在桑树大如伞盖的枝丫上,繁衍生息。由于桑树又粗又大,经得起风雨,乌鸦的家就变得安全可靠,幸福感极强。

我的印象,桑树除了招破嘴老鸹,去的最多的鸟,就是啄木鸟。一天到晚,举着长长的钳子般的大嘴,“铛、铛、铛”地敲着,似乎在寻找桑树内心的那一大片掩藏的寂寞。

桑树就这么老去,树龄都大于其他的树。

即便这样,家乡也极少有人用它当做木梁或打家具。一方面,人们在乎它的名称,或者老辈人的告诫,认为它不吉利;另一方面,桑树的木质,因为皮薄,易生虫,材料也不尽人意,使用的频率自然就低。为此,它就埋藏了一身的“才华”,枯萎在荒野之中……

悲喜皮树

猫着腰钻进后园的树林,一眼就认出皮树站在那。

傍晚的阳光从枝桠间的绿叶旁泻下来,一束束地带着暖意,跳动着光弦,有些绕眼。

皮树喜欢阳光,硕大的树叶像成人打开的手掌,一叶叶地伸展,给人的感觉,那些极力的绿就如拼了命,使劲地长。

也好玩,可能是皮树叶子大的缘故。有种叫花水牛(天牛)的小动物专吃它的皮和叶子,并隐在大大的叶片下面睡大觉,一节一节细长的角撩动着四季,撩动着我们的心。

我喜欢听它“咕吱、咕吱”的叫声,喜欢看它两个月牙似的牙齿啃食树皮的韧劲,偌大一棵树,一夜之间,就咬出大大小小的伤痕,露出了皮树白色的骨头,看着让人心疼。

父亲说,花水牛是害虫,吃树叶、啃树皮不说,还要在树干上打洞,把树都打死了。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才留意皮树的树干,果然,发现很多洞洞,有一些还是当天夜里打的,白色的木屑撒了一地。

比我大的燕林知道咋回事,他指着后园被花水牛咬过的皮树说,你看,皮树的木质比较疏松,纤维粗壮,花水牛咬起来方便,一夜就可以把树干洞穿。

我看看,也是,这一个个长着月牙嘴的小家伙,真够厉害,把树糟蹋得不成样子,怪不得家里家具找不到一件皮树的,原来,罪魁祸首在这里了。

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几乎每天都要钻进后园好几次,尖着眼睛捉天牛,我们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把这个害人的家伙捉尽,拴着它们玩游戏,把它们一个个折磨死,之后,再去捉。

还好,经过我们三番五次地扫荡,花水牛越来越少了,找起来很难,为此,我们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更加欣慰,觉得自己为民除害有了效果,心里倒有了一丝骄傲。

当然,我们这样做,不是漫无目的的,而是带着情感的。

听大人们讲,缺粮食的年代,后园的这些皮树是救过很多人命的。据他们回忆,没粮食吃的时候,它们就捋皮树的叶子,回家捣碎,贴在锅上蒸,蒸熟后,嚼起来又粘又香,既可以裹腹,又可以保存体力。再后来,叶子吃完了,就用刀扒树皮吃。树皮的味道就不如叶子,但也是粘粘的,不难吃。不像其他村子的人,没啥吃的,就把稻壳子捣碎吃,结果导致板结,拉不出,憋死了好多人。就是因为我们村子的后园里有很多皮树,我们村子的人死得最少。现在,老人们一回忆起那段伤心的经历,都会默默地流下眼泪……

说起来,他们最开心的是抓到几只花水牛,和树叶子一块捣烂,也算是见到荤了。我知道,这是老人们的玩笑话,可是,这些生命力顽强的皮树,确实是帮过我们的亲人的,这个恩情,啥时候都不会忘。

我们更加细心地保护着它们,绝不让它们受到太多的伤害。

其实,皮树的果子也可以吃,咬开一个口,会涌出很多白浆,酸酸甜甜的味道很惬意。那时候,不知道皮树的果子能吃,不敢大口地吃,只是为了解馋,浅尝辄止而已。想想,真有点后悔自己的无知,错过了很多美味。

最后,还是还它们以真身——构树,保准会有更多人记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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