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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观照下济慈与李贺的诗歌世界

2022-11-16许丽广东白云学院外国语学院广州510450

名作欣赏 2022年32期
关键词:济慈李贺夜莺

⊙许丽[广东白云学院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450]

在《诗人与白日梦》中,弗洛伊德将给人带来强烈审美体验的诗歌创作活动与“白日梦”联系起来,认为白日梦就是诗人进行审美创造的活动方式。在他看来,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去幻想,幻想都是从愿望没有得到满足的人身上流露出来的。同时,他认为,白日梦是游戏的继续,能够使得诗人在经过“变换”和“伪装”之后,让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白日梦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感受和愉悦。杰出的诗人都是善于创造白日梦,在梦境中运用自己的诗思和诗才,上天入地,给读者创设出一种超凡卓绝的审美意境。济慈和李贺都是这样的诗人。

济慈(1795—1821)是英国19 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一生命途多舛。他出身寒微,幼年失怙,后来弃医从文,文学底蕴全靠苦读得来。在他有生之年,才华不仅没有得到认可,还遭到文学圈子的恶意攻击,生活困顿拮据,对布朗小姐也是爱而不得。在失去挚爱弟弟的打击下,诗人也不幸罹患肺结核,年仅26 岁便撒手人寰。

李贺(790—817)是我国中唐时期浪漫主义诗人,一生凄苦抑郁。他是皇室宗亲之后,少有才名,家道没落。因避讳(其父名“晋肃”与进士同音)错失进士考试机会,这给了诗人当头一棒,后蒙父荫在长安担任“奉礼郎”的官职,见识到了官场与社会的黑暗,导致他空有建功立业之志,却又无法施展理想抱负,潦倒失意,27 岁便郁郁而终。

这两位诗人,虽然都早逝,但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都各自创造了奇瑰绚丽的诗歌世界,留下了宝贵璀璨的文学遗产。济慈上承希腊古典诗歌和斯宾塞、莎士比亚、米尔顿等人的诗歌传统,下启唯美主义、新批评等的现代诗歌创作理念,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济慈给自己的墓志铭,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作家、诗人和学者都认识到济慈的声名不仅不是书写在水上,而是位于最伟大的诗人之列。李贺是我国继屈原、李白之后又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对于他的诗歌,杜牧曾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①足见其诗歌魅力之不同凡响。济慈与李贺有着同样苦郁的人生体验,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使得诗人们不得不退守内心。他们都擅长营造梦境,在白日梦里幻造楼阁,上天入地,纵横驰骋,凭着对美的感悟力,幻化出一个永恒的美的世界。

一、济慈与白日梦

对“永恒的美”的追求贯穿了济慈大部分诗歌的主题,他的“消极感受力”这一诗论的提出就与“永恒的美”的创作有关。他在给他兄弟的信中曾经写道:“一些事情开始在我的思想上对号入座,立刻使我想到是什么品质造就了一个有成就的人,特别是在文学方面。莎士比亚如此多地拥有这种品质——我指的是消极感受力,即是说,一个人能够经受住不安、迷惘、疑惑,而不是烦躁地务求事实和原因……对于一个大诗人来说,对美的感觉压倒了一切其他的考虑,或者更确切地说置其他的一切考虑于不顾。”②所有考虑中美占据压倒性优势,横扫其他一切考虑,为此,诗人愿意停留在一个不确定、神秘的状态。这种神秘状态,就是白日梦状态。在白日梦状态里,诗人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达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

济慈在《希腊古瓮颂》里运用他高超的筑梦手法,将一只沉寂的古瓮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热闹世界。这本是千百年前雕刻艺人留下的死物,但诗人却让那些静态的线条、人物活了过来,使读者看到了一幅幅生动的社会风俗画。四个what 引导的问句让读者透过宁静的古瓮本体,进入了济慈所化造的充满了喧嚣、动感、生气的世界。我们仿佛听到了甜美而柔情的风笛,树下的美少年的歌唱。济慈在此所幻造的白日梦是一个永恒的美的世界,在这里,树木将永不凋零,永远停留在春天;吹笛人也不会停歇,他的歌永远都是那么新鲜;而情人之间的爱是更为幸福的,因为他们的爱将永远热烈,他们也将永葆青春。这一切都是诗人和我们这些尘世的凡人所艳羡和求之不得的,所以,树木是幸福的树木,吹笛人是幸福的吹笛人,青年恋人之间的爱是更为幸福的爱恋,因为他们的爱将长存。瓮上喧闹的祭祀场面则直接将我们拉入古代希腊的时空。借由希腊祭祀的场景,诗人把我们带到了或是傍山傍海的小镇,或是宁静的堡寨山村,这个小镇或者山村的街道将永远寂静,因为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告诉我们这里何以是这等寂寥。这是想象之中的想象,白日梦之中的白日梦!

《夜莺颂》是济慈在1819 年5 月写的,当时他已罹患肺病,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在李树下,夜莺悦耳的歌声激发了诗人的白日梦。诗人提笔写道:“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痛了感官,有如毒芹,又像是鸦片喝了个罄尽,顷刻间向列斯忘川下沉。”(《夜莺颂》)疼痛、困顿和麻木是诗人当时现实状态的真实写照,身患疾病、失意、贫困,诗人迫切地想要忘却尘世的痛苦,毒芹有麻木神经镇痛的作用,可助诗人忘却痛苦,遁入忘川,与夜莺相伴。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你的快乐,让我太过欢欣;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你呵,羽翼轻盈的树神,躲进山毛榉树的葱绿和荫影里,放开了歌喉,歌唱夏季。”(《夜莺颂》)

在夜莺的歌声里,诗人张开想象的双翼,在白日梦幻造的世界里纵横驰骋,现实中不能满足的在这里统统都能实现。他渴望喝上一口在地下冷藏多年的佳酿,渴望去到绿色之邦,渴望见到花神,听到恋歌,享受阳光,跳起恋人之间的舞蹈,在幻境的幻境中,诗人渴望品尝南国的温暖,这酒是灵感之泉,在幻境的幻境中,诗人还看到了杯沿珍珠般泡沫的明灭以及被酒染红的嘴唇,喝了这酒,诗人就能离开人寰,和夜莺隐没在幽暗的它所在的世界。

现实世界太过惨淡,只有疲劳、热病、焦躁、悲叹、忧伤、绝望,青春、美、爱情在这里都会失去生机,凋枯消亡。因此诗人迫切地想要追随夜莺而去,在绝美的诗境中,莺歌幻化出了温柔的夜色,月后在星仙的簇拥下登上宝座;我们跟随着诗人,在幽暗中也被闭塞了耳目,在幻化出的花香中,诗人猜测黑暗中隐着的这一时令的果树,林莽、草丛、白枳花、田野玫瑰,绿叶簇拥着的紫罗兰,缀满露珠的麝香蔷薇,夏夜飞虫的嗡萦,都是莺歌幻化出的又一活色生香、色彩绚烂的幻境。这幻境是如此富丽,以致诗人愿意在午夜将一息散入空茫,魂离人间,留在这美的观照里。

优美的莺歌不仅迷惑了诗人,也曾迷惑古代的帝王和村夫;还曾激荡露丝的心,使她在异乡的谷田里落泪;它吸引了荒寥仙域的美女,使她在窗边驻足欣赏,它贯穿古今,是永恒。随着夜莺的离去,诗人也逐渐清醒,刚刚莺歌所幻化出来的种种幻境,美妙绝伦,一帧帧,历历在目,使得诗人不禁疑惑,这到底是幻觉还是梦寐?他到底是醒,还是睡?

这便是济慈筑梦的明证。其结构之圆润流畅,其意象之绚丽,其音韵之一咏三叹,正是济慈所期望的自然生长而成的没有一丝雕饰的美,阅读这首诗歌,我们就会沉浸在美的观照中。

二、李贺与白日梦

李贺也是筑梦高手。

李贺作为唐诸皇孙,自然是有革除流弊、复兴大唐、建功立业的大志。但现实的沉疴不是仅凭某一个人的理想主义和一腔热血就能扭转的。因遭人嫉妒、诋毁,李贺失去了通过科考进士做官实现自己理想报复的机会,怀才不遇让诗人曾发出这样的不平之气:“奇骏无少年,日出何躃躃。我待纡双绶,遗我星星发。”(《感讽五首其二》)诗人发出这样的呐喊:“既然才能杰出的人中没有少年才俊,时光为何还要走得这样慢?给我一头白发吧,这样我就能得到重用。”诗人感叹时光过得太慢,恨不能立马拥有一头白发好让自己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现实生活中诗人确实生了白发,有“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其二》)以及“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等句为证,但这白发的生出却没有给诗人带来渴望已久的崭露头角的好运,相反,是诗人在长期的蹉跎无望中日积月累的失望以及病痛磋磨之下的早衰之症。长期的忧郁成疾,贫病交加,使得诗人知道自己恐怕年寿不永,多次在诗中自称“病骨”“病身”,还自我调侃:“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咏怀二首其二》)纵使白头也无用,于是诗人爆发出这样的激愤之问:“之今道已塞,何必需白首?”(《赠陈商》)一心想要在政治舞台上大展拳脚,奈何报国无门,所有的道路都堵塞了,白头有什么用?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肯用经人道语的诗人遁入白日梦,创造出一个美的世界。

美是诗人的追求。“黑云压成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是荡气回肠之美;“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南园十三首其十三》)是田园古风之美;“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马诗其五)是边关风貌之美。还有他一直为人所称道的奇诡之美。“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秋来》),诗人想象自己死后,古代诗人才士的鬼魂唱着鲍照悲愤哀怨的诗来凭吊他,阴恻悲切的氛围,让人不寒而栗。“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从石缝里渗出的泉水泠泠地流出来,滴到沙上,黑夜中的磷磷鬼火如同点燃的松花,有声有色,声音画面直通鬼界。这种阴森鬼气与现代审美隔着千年的时光距离依然心心相印。

上穷碧落下黄泉,李贺创造的诗歌世界,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百年的鸱鸮和树木成了精怪,有了人的生命力。“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苦昼短》)如果世界上有长生不老的神君和太一,天的东边有高大的若木神树和口含烛火照亮神州大地的神龙,那么,诗人将要斩断烛龙的脚,口嚼龙肉,使它早上不能回去,晚上也不能休息,这样就能停止时光,老人可以不死,年轻人可以不用变老,人们也不用为生命的长度有限而发愁了吧?也正是因为诗人感受到在人间重压之下自己生命的流逝,人生的短暂反而使得诗人能够跳脱出人生命有限的局限,而认识到时间的无涯:“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古悠悠行》)日月古今没有尽头,千年的时间宛如一阵疾风,瞬息而逝。细小的海沙变成巨大的岩石,秦始皇修建的石桥已成为鱼儿出没的场所,汉武帝求长生用的铜柱早已不见踪影。凡人的生命有太多桎梏,传说中的仙界令人向往,于是诗人随手一画,幻化出一片仙境美域: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有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州步拾兰笤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谣》

诗人想象天河中的星星在银河中漂浮,流动的白云像流水一样发出泠泠的水声。月宫的桂花还未掉落,佩戴玉佩的仙娥忙着采摘桂花。仙女卷起帘子,让北窗射进黎明的光,窗前桐树上小小的青凤正在引颈和鸣。仙人王子乔正吹形如鹅管的笙,指挥神龙在云烟中耕耘,播种瑶草。穿着粉色裙子,束着红色丝带的仙女在铺满青草的州上采摘兰笤,享受春日的美好时光。仙界一片岁月静好,安静祥和,而人间时光运行如马儿般急速,海底新生的尘土从石山下扬起,沧海桑田转瞬即逝。这是诗人为自己造设的理想境界,诗人渴望在这个宁静美好的氛围中,在这种仙气飘飘的美境中永存。

诗人渴望永远徜徉在唯美音乐诗——《李凭箜篌引》这样的美的观照中: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诗歌所呈现的是箜篌优美的乐音经由李贺给读者所创化出来的美境:在一个爽朗的秋日,乐师李凭在京城拨响他那制作精良的箜篌,连天上的白云都停止了流动,驻足倾听。乐声之悲,有如湘娥啼竹,素女鼓瑟;乐声之清脆,有如昆山玉碎;乐声之和缓,有如凤凰和鸣;乐声之凄切,使芙蓉泣泪;乐声之欢快,使香兰怒放。乐声撼天动地,连长安十二门前的寒气都消融,天上的神仙都感动了。在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由于女娲听乐声出神而忘记了手里补天的活计,导致天出现了漏洞,泄下秋雨。成夫人善箜篌,梦境中,成夫人在听到李凭的箜篌技艺后也甘愿虚心求教。在仙域里,质弱无力的老鱼和瘦蛟听了李凭的箜篌乐音之后,都纷纷起舞。在月宫,倚靠在桂树上的吴刚被李凭的箜篌乐声迷住了,乐音抚平了他的疲乏,使他忘记了睡眠;乐音使蹲伏在他旁边的玉兔也入了神,一动不动,连露水把它腿上的毛打湿了也不知道。李凭高超的琴艺,经由李贺高超的诗艺创造出的诗境,如梦似幻,美得让人心醉神迷。

三、结语

济慈和李贺虽然时空各异,但相似的生命体验、气质、美学观使得他们的诗歌在思想上和艺术创作手法上呈现出惊人的相似,隔着一千多年的时空遥相呼应。现实的苟且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白日梦”的世界里,燃烧生命和才情留下一篇又一篇的杰作。他们的诗都是白日梦观照下的产物,他们凭着对美的崇敬与追求在白日梦里追求美,发掘美,创造了各自的永恒的美的世界。

① 〔清〕王琦:《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中华书局1959年出版,第12页。

② 王昕若翻译:《济慈书信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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