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之《庄子义疏》佚文价值考论
2022-11-16寇志强盐城师范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寇志强[盐城师范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王叔之是晋宋之际的隐士,出身琅琊王氏,撰有诗文集十卷、《庄子义疏》三卷。《庄子义疏》是今可知最早为《庄子》及郭象注作“疏”的著作,开启了为《庄子》作“疏”的先河。王叔之《庄子义疏》大约在中晚唐时期亡佚,今仅存有五十余条佚文,然对探讨早期“疏”类著作的体例以及王叔之思想提供了重要材料,具有一定的价值。
一、《庄子义疏》的成书与流传
王叔之,字穆夜,《晋书》《宋书》均无传,通过对其残存诗文、晋慧远《万佛影铭》、清宋广业修《罗浮山志汇编》等典籍所载相关材料进行梳理发现:“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荆州,晋义熙八年(412)在江州任参军,义熙九年(413)到十一年(415)之间来到广州”①,投奔广州刺史王镇之。义熙十一年,王镇之回到江左,王叔之并未追随,而是留在了广州,隐居罗浮山,并终老于此。王叔之早年便有隐居之志,后来抱着济世之志出仕,或是对东晋末年现实政治的失望,最终选择隐居名山。
关于《庄子义疏》成书时间,史无明载,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云“王叔之《义疏》三卷。字穆□,琅琊人,宋处士”②,《隋书·经籍志》云“《庄子义疏》三卷,宋处士李(案:此处“李”字当为“王”)叔之撰,亡”③,两书均署名“宋处士”,故此书或成书于宋初。该书在南北朝时期一直流传有序,梁阮孝绪《七录》著录为三卷,陈隋之际成书的陆德明《庄子音义》征引有55 条。至唐代,《隋书》注明亡佚,但此后两《唐书》仍著录为三卷,而两《唐书》所录唐前典籍皆据唐开元十年(722)毋煚《古今书录》,说明盛唐时期该书仍存。此后安史之乱爆发,长安两次被安史叛军攻陷,宫廷藏书毁于一旦,鉴于此后少有学者提及此书,也未见史志著录,故亡佚于中晚唐的可能性最大。该书今存佚文不多,其中陆德明《庄子音义》引有55 条,成玄英《南华真经疏》、湛然《辅行记》各引有1 条。虽所存佚文数量不多,但梳理发现,其作为最早的《庄子》“义疏”类作品,还是具有一定价值的。
二、从《庄子义疏》看早期“义疏”的体例
“疏”是南北朝时期盛行的一种解经文体,又名“义”“义疏”,也可称为“讲疏”“述义”。晋宋之际,“疏”类著作并不多见,见载著录的以“疏”命名的仅有三国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晋伊说《尚书义疏》、谢沈《毛诗义疏》等数种,其中仅《毛诗草木虫鱼疏》存世,但该书只释名物,并不通释经文、注文,与南北朝盛行的“疏”类著作不同。关于后世熟悉的“疏”类文体的起源,汤用彤认为源于佛教的讲经,乃是“佛教义学颇转而为经师之学”④。佛学大师讲经时,由于普通听众听不懂经文、注文,就需要讲经者对经文、注文都进行解释,这与“疏”类著作既解经、又解注的形式一致。与王叔之同时代的大儒雷次宗曾撰有《丧服经义疏》,此书受到了东晋佛学大师慧远的影响,《高僧传》云:
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次宗后别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释和上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⑤
慧远当初在庐山开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都列席听讲,后雷氏自作《丧服经义疏》,有些观点便来自于慧远,所以宗炳寄书嘲之。雷次宗后来成为一代儒宗,弟子遍天下,影响了整个南朝,其《丧服经义疏》推动了“疏”类著作的兴盛。慧远不仅精通佛学、经学,也擅长玄学,经常聚众讲《庄子》。王叔之与慧远关系密切,还曾加入慧远组织的莲社,其必定参加过慧远的讲《庄子》活动。在“疏”类著作尚未成熟的晋宋之际,雷次宗、王叔之都采用了这种著述方式,二人又都与慧远关系密切,故笔者疑王叔之撰写《庄子义疏》,或许也受到了慧远讲经的影响。总之,王叔之《庄子义疏》是今可知最早为《庄子》作“疏”的著作,也是较早的“疏”类著作之一,对于我们探讨早期“疏”类著作体例提供了材料。经考查,其体例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特点:
首先,既解经,又解注。“义疏”作为一种解经文体,其体例是既解经、又解注,《庄子义疏》不仅解《庄》,也解郭象注,如:
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郭象注:“夫遁离灭亡,以众为之所致也,若各至其极,则何患也。”⑥王叔之义疏:“凡事所可为者也。遁离灭亡,皆由众为。众为,所谓卤莽也。”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郭象注:“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王叔之义疏:“夫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
第一条,郭象认为“遁离灭亡”是“众为”造成的,只是庄子话语的提炼,没有解释何为“众为”;王叔之则顺着郭象的注释,认为“众为”就是后文的“卤莽”,细化了郭象注。第二条,郭象认为卮盛满酒就会倾斜,空着就会仰起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状态,言语也是如此,因外物而变,这就精确解释了“卮言”的由来;王叔之继承了郭象的话语,认为言语常常是因人而变,原因是内心没有固定的持守,也发挥了郭象注。总之,王叔之的确在解经的同时,也会对郭象注文进行解释。
其次,章句串讲与字词名物辨析相结合。据学者研究,“义疏”类著作还有两个特点:第一,须有疏通经文字词并解说原文句意章旨,其中以章句串讲为主,字词名物辨析为辅;第二,必须博引全书,以为参证。⑦第二个特点,由于《庄子义疏》所存佚文较少,看不出是否博引全书。对于第一个特点,《庄子义疏》是很契合的。作为一个清谈家,郭象在撰写《庄子注》时并不重视字词名物辨析,只追求庄子的大意,认为不必对庄子为了表达大义而用以寄托的事物都弄清楚。《庄子义疏》则字词名物辨析与章句串讲兼重,以《庄子音义》所引55 条佚文来看,19 条属于字词名物辨析,1 条属于异文,35 条属于章句串讲。如对郭象轻视的字词名物训诂,王叔之很重视:
此拘拘也。王叔之义疏:“不申也。”
食于苟简之田。王叔之义疏:“苟,且也;简,畧也。”
醉之以酒而观其侧。王叔之义疏:“侧,谓凡为不正也。”
这三条都是郭象觉得不需要注释,王叔之却觉得需要注释,于是对这些语词进行了训诂。成玄英《南华真经疏》也是增加了对郭象忽视的字词名物的训诂,与王叔之做法一致。对于章句串讲,王叔之和郭象一样重视,今所存大部分佚文都是串讲章句。
三、从《庄子义疏》管窥王叔之思想
王叔之疏文虽是针对郭象注而发,但二人所处时代不同,生平经历有较大差异,因此立场不同,注解时所秉持的理念也不同。郭象出身寒门,擅长清谈,手握重权,其注文目的是为当朝士大夫寻找心灵依托。王叔之是隐士,其疏文更关注一己之解脱。其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重视个人道德修养
隐士在中国古代是高洁的象征,王叔之长期隐居,读书自娱,砥砺名节,所以对个人道德修养以及名节非常看重,如其云:
宿名。王云:“枯槁一生以为娱,其所寝宿,唯名而已。”
循古而不摩。王云:“摩,消灭也。虽常通物而不失及已,虽理于今,常循于古之道焉,自古及今,其名不摩灭也。”
王叔之隐居罗浮山之时,闲时则修古之道,以诗文自娱,砥砺名节。其中所谓的“常循于古之道”,指的是像庄子这样的隐士之道,他们一生枯槁,却坚守高洁的节操,声名传于后世。他们都很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王叔之也是如此,如其云:
能挠。王云:“惟正德以至道服之,佞人以才辩夺之,故能泥桡之也。”
夫奸病。王云:“奸者以正从邪也,谓病也。”
道德内充是真人的基本修养,真人都是靠道德服人,这才能令人心服,而小人则刚好相反,他们以才辩夺人,属于以正从邪,是一种病态的心理,不能使人真正心服。除了“内圣”,还需“外王”,即待人接物上要无心以应物,其云:
所行之备而不洫。王云:“坏,败也。无心偕行,何往而不至,故曰皆殉也。所行行备而物我无伤,故无坏败也。”
外物。王云:“夫忘怀于我者,固无对于天下,然后外物无所用,必焉若乃有所执,为者谅亦无时而妙矣。”
圣人德行完备,无心以应物,故不为外物所伤,能够冥合大道,如若不能如此,善人亦不免受其害,如比干被剖心、箕子被迫装疯。总之,王叔之作为隐士,十分重视个人道德修养,这样不仅可以实现“逍遥”,而且能够抵御各种奸邪之心。
(二)将“逍遥”与道德内充相结合
对于“逍遥”,郭象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郭象认为物尽其性便是“逍遥”,所以鹏、鷃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这就告诉士大夫,不管担任什么官职,都应该各司其职,各安其性,无须羡慕别人,更不应有非分之想。王叔之继承了郭象的逍遥论,并有所发展,如其云:
王瞀音目夜云:“逍遥者,调畅逸豫之意。夫至理内足,无时不适;亡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又云:“理无幽隐,逍然而当,形无巨细,遥然俱适,故曰逍遥。”⑧
王叔之认为“形无巨细,遥然俱适”,无论形之大小,做到自由舒适,便做到了逍遥,这是对郭象的继承。但王叔之认为要做到“逍遥”,还要内圣外王,即道德内充、无心以应物,这样才算得上“逍遥”。对比可见,王叔之是一个隐士,与庄子人生状态更为接近,更强调一己之解脱,强调“逍遥”要与道德内充、无心以应物结合起来。如果没有道德内充,便无法做到“逍遥”,这就讽刺那些清谈之士表面上追求玄远,背地里却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龌龊行为。总之,王叔之站在隐士立场上,对郭象“逍遥”论有所修正,故郭庆藩《庄子集释》认为王叔之注文“解消摇义,视诸儒为长”。
(三)重视个人的养生
王叔之对养生理论也很重视,其云:
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王云:“富贵有养,而不以味养伤身;贫贱无利,而不以求利累形也。”
王叔之发挥庄子的养生主张,富贵者不以追求新鲜刺激的口味伤害身体,贫贱者不以追求金钱而劳累身体,要真正做到养生,就要有较高的道德修养,清心寡欲,这样才能长生。另外,王叔之似乎也会一些导引之术,如:
以踵。王穆夜云:“起息于踵,遍体而深。”
导引之术讲究行气,使气流遍全身,吐故纳新,利于新陈代谢。据陈寅恪研究,琅琊王氏有天师道信仰,所以名字中多有“之”“道”,“六朝人最重家讳,而‘之’‘道’等字则在不避之列”⑨。王叔之晚年隐居道教名山罗浮山,懂一些道教养生术也是极为正常的。
综上,王叔之作为一个隐士,与郭象所处立场不同,却与庄子所处立场比较接近。王叔之疏文重在一己之解脱,重视道德内充、无心以应物,并将之与“逍遥”“养生”相结合,都是对庄子思想的阐发,至少从现存佚文来看,玄学色彩并不浓厚。
① 寇志强:《晋宋诗人王叔之生平略考及诗文补遗》,《天中学刊》2021年第2期。
② 〔唐〕陆德明撰:《经典释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唐〕 魏徵等撰:《隋书》,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38页。
④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50页。
⑤ 〔梁〕释慧皎撰:《高僧传》,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21页。
⑥ 〔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9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刘卫宁:《两晋南北朝儒经义疏研究》,暨南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0页。
⑧ 〔唐〕湛然撰:《辅行记》卷三,清滂喜斋丛书本。
⑨ 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