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抑或“蒙昧”
——《安娜·卡列尼娜》卡列宁形象再解读
2022-11-16赵薇中南大学长沙410083
⊙赵薇 [中南大学,长沙 410083]
《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的名作,经典的魅力,正在于其常读常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作品中的“卡列宁”是托翁设定的一个特殊类型人物,这一形象展示了在一个没落的时代,畸形的文化、扭曲的价值观是如何压制“人”的生命本能,如何异化“人”的自然本性。深入挖掘这一形象,还可以启迪读者思考,人应该如何存在,才是真正的全面生成。
一
卡列宁是安娜法律上的丈夫,在作品中,这是一个相当令人窒息的人物。首先,托尔斯泰通过安娜的视角来看他。他出场的时候,已年近五十岁,是“真实、善良、事业卓越”的“好人”。声音平静、尖细、刺耳,拿腔拿调,礼仪周到,对妻子说着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年轻二十岁的安娜,长期配合他,扮演着一个体面妻子的角色。她在姑母的安排下,走进他的生活,按照他的节奏与需要行止。他给她钱,让她管理着家庭,照管着儿子,在利季娅夫人的社交圈中完成部长夫人的社交任务。健康美丽、精力充沛的安娜,剩余的生气无处安放,只有在英国小说里慢慢发酵。
安娜爱读英国小说,这意味着什么?在托尔斯泰写作这部作品的19 世纪末期,英国有影响力的女性小说家,如简·奥斯丁、勃朗特三姐妹,均着力描写、歌颂了社会各阶层渐渐觉醒、高涨的女性意识。①可以想象,安娜是如何在这个精神的世界中完成自身情感的觉醒与理性的成长。
安娜的生机必将伺机而起,对此,卡列宁毫无意识。他的生活是机械的,他周围的一切,也应该是机器一样正常运转。即使他懂得应该将安娜视为一个鲜活的对象平等相待,以他贫乏的想象力,在没有强大外力的作用下,也完全激发不出对安娜进行深度理解所必要的情感力量。他父母早亡,由作为先帝宠臣的叔父养大,没有机会切身感受到列文所感受的家庭成员间的自然亲爱(列文父母的亲密良好关系,是他理想家庭的模板);唯一的哥哥,也死在了国外。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他所受到的教育,是为将来成为一名政府官员做好全部的准备。他对政治、经济、哲学、神学的所谓兴趣,也服务于这个人生使命。他虽然对艺术、诗歌、音乐完全没有兴趣,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在歌剧院、音乐会、赛马场出入,并会见他所有应该见到的人。
卡列宁如期成为一名政府高官。“爱情”对于卡列宁来说是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婚姻对他来说却是个具有宗教意义的规定动作。在安娜姑母的推动之下,虽然晚了一点,卡列宁还是顺利完成了这个规定动作。安娜进入他的有规则的运转之中,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潜在的危险因素。觉醒了的安娜,对“爱”有着热烈而高尚的要求,当弗龙斯基对安娜说“爱”时,安娜说:“我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自然,处于合法婚姻当中的安娜,并没有在丈夫的角色中取得这些意义。她奔突无果,向外寻觅,是个必然的结果。
二
卡列宁身上这种有着天然缺失的人格,并非没有机会使自己变得完备起来,即使这个机会来得非常偶然,过程非常艰难辛苦。尽管安娜也尝试了小小的抗拒,但她毫无悬念地爱上了年轻的、人格健全的弗龙斯基,奔涌而出的激情,灼伤了卡列宁,逼迫他表态。
卡列宁陷入了真正的苦恼。他第一次设身处地、正面地想她的思想、感觉。她这些“有害的”“危险的”精神活动,像微弱的烛光,艰难而顽强地突进他的内心,点亮了他心灵深处那长久隐匿的蒙昧之地,他也由此有了开启新世界的可能。灯火辉煌的“餐厅”,与幽暗难辨的“客厅”,是两个隐喻。“餐厅”是他狭隘但绝对把控的认知领域,“客厅”却是一片未知而看起来很不简单的混沌世界。在“餐厅”里,他泰然自若地按照他惯常的意见、决心布局自己的行动;在“客厅”里,他陷入混乱、麻烦,承认这一切需要他仔细考虑。
对于安娜初步的逼迫,卡列宁尚且能够招架,甚至是游刃有余的。对于他的有限的、边界清晰的“正常生活”来说,这只是不必要的“无聊的烦恼”,他的智力与时间,不值得耗费在这些事上。安娜的情感变化,被卡列宁认为“是她的良心问题”,自己作为丈夫能做的,就是指出她的问题、警告她危险的存在,并在必要的时候行使自己的权力。他没有意识到,安娜的痛苦值得他同情、需要他帮助,尤其值得他反思。只要不触及他尚处于蒙昧状态的那些部位,他就感受不到痛;而“情感”正着落在那些部位,他却从来没有动过那些情感。
此时,卡列宁是有机会获得成长的,正如他自己意识到的,“也许还可以找到钥匙”;毕竟安娜需要的,不过是真正的“爱”。可惜,已被上流社会“文明”异化了自然本性的他,还是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甚至否决了这一线曙光,煎熬多时后,他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挖掘自己的心,我们常常挖掘出最好是应该加以忽视的东西”。他选择仍然行走在所谓“文明”架设的“桥梁”之上,无视“深渊”中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他的回避与顽固,让安娜彻底失望了,她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弗龙斯基的怀抱。
“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忍受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恶你……”赛马事件后,安娜无法再忍受撒谎、作假的虚伪生活,向卡列宁正面宣战。这是一个异常艰难的时刻,卡列宁虽然感受到了剧烈的创痛,但仍然把“外表的体面”和自己的利益置于首位,他的懦弱和卑怯,让他本能地抛弃了“决斗”这种上流社会“高尚”的通行解决方式,也拒绝了将损害自己名誉与利益的离婚或者分居。他决定隐瞒世人和惩罚安娜,却找到了一个光辉的名义:他要“拯救她”。
与弗龙斯基在家门口的正面相遇,终于突破了卡列宁自欺欺人的最一后道防线,他开始认真地考虑离婚,并着手准备安娜“通奸”的证据。安娜的难产,却带来一个新的契机,即以她的死来解脱他的困境。从莫斯科风尘仆仆赶回的卡列宁,对安娜平安生产的失望,以及对安娜情况“很坏”“还有死的希望”的安心与振奋,这种种瞬间交替的残酷,写活了一架毫无人性的机器本质上的冷血、无情。
安娜临死时内心痛苦、矛盾、忏悔的一面,安娜即将死亡的活生生的事实,终于占领了卡列宁的全部心灵。“死”调动了卡列宁内心深隐的自然人性,使他难能可贵的情感艰难地苏醒了。他第一次感觉到,此前深恶痛绝的“情绪混乱”,其实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的精神状态。作品开始从卡列宁的视角来写他的精神痛苦与升华,他不仅饶恕了安娜,还在安娜的引导下,饶恕了弗龙斯基。他变成了一个可敬的圣人。
如果故事在此结束,卡列宁这一形象也是完全自洽的,但也必将显得过于庸常而缺乏深度。托尔斯泰忠于现实,不动声色然而惊心动魄地写到了卡列宁的再次沉沦。
三
属人的情感,是一个如此神奇的事物,它引导人越过由一堆“概念”组织起来的“文化”,去服从内心的感受来做出行动。卡列宁没有去想宗教,但自然过渡到了“爱和饶恕敌人”这种类宗教的高尚情感,“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他第一次不去想自己“应该做什么”,而只顺从自己“想做什么”的意愿——他只想饶恕安娜,成全安娜。虽然在从莫斯科回来的路上,他曾寄予厚望,以安娜之死来结束这个社会文化看来完全无解的局面。他为自己这个自然而然的念头而感动、幸福。他的心灵告诉他这是对的,并因此得到了精神上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和谐。
但这个“文化”大缸里浸染着的“他人”不让他做对的事。控制住他的心灵善良的精神力量,逐渐输给了左右他生活的另一种野蛮力量;恰恰正是这种“野蛮”力量,却被命名为“文明”。卡列宁在同事、社交场上遇到的几乎所有人,乃至家中奴仆,在表达他们关心的同时,流露出的那一抹抹富于讥刺的笑意,深深地刺痛并左右了卡列宁的抉择。在贝特西夫人介入的情况下,他拒绝了即将奔赴塔什干战场的弗龙斯基前来告别安娜的要求,即使他的心告诉他,这其实是“很容易而明快”地答应的一件事。既然卡列宁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然无法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的正常人,他与安娜的裂痕,也就注定无法修补。
“圣人”本来是一个光辉的表述,但被上流社会的“文化”揶揄成了一个沉甸甸的负担。背负着这个重担,却能遵循内心真实的感性体验轻装前行,则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来支撑。然而,卡列宁内心属人的情感刚刚复苏,尚且无法以之抗衡上流社会在他身上施加的重重压力。要放下这个负担,则卡列宁必须找到一个帮他从背上取下负担的人。也或者,干脆拿走那闪烁不定的感性体验,而保留“圣人”的名号。利季娅夫人适时出现了,她以基督的名义,架空了卡列宁那难能可贵的真情实感。卡列宁无可逆转地回归蒙昧,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再被启蒙的人,一个彻底的可怜人。他躲进了一个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自己还是利季娅夫人眼中的圣人,并且无须背负内心沉重的担子。他已实现了另一种内部的完全自足。
在卡列宁借由观照死亡的契机、洞察到自身属人的自然情感之时,安娜却从人的那种正常情感中退出。临产时以为自己必死的安娜,全面否决了此前自已投入全部身心的正当情感诉求。她将“坏透了”“有罪”等标签无情地贴到自己与弗龙斯基身上,并且在这种对照中,将卡列宁“爱和饶恕”的神圣性无限放大。
但产后恢复健康的安娜,却无法掩饰自己对卡列宁的本能抗拒。在这种心态下,安娜放弃了离婚,与弗龙斯基羞愧万分地离开了彼得堡。她以惩罚自己的方式,向卡列宁的高尚性致敬。但一旦离开卡列宁,安娜就迅速修复了自己的正常心智,她还是憎恶卡列宁,一想起他就感觉到嫌恶。她以自由享受惬意的生活的方式,向与卡列宁的婚姻再次宣战:“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
安娜的幸福并不长久,她死于对爱的消逝的猜忌与自身处境的绝望;弗龙斯基为自己的冷淡找到了一些“正当”的理由:安娜没有离婚,孩子无法继承他的姓氏与财产。安娜看似可以脱离那个旧贵族的文化,弗龙斯基却割舍不了与这种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一个新旧之战胶着的特殊时期,安娜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去拥抱一个尚未成型的新世界。这种种冲突,注定了安娜之死。
四
卡列宁作为政府高官,他曾以此维系全部生命意义的工作,究竟价值几何?他应该如何行止,才能正确地面对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卡列宁终其一生也没有能够厘清。列文实际上对此做出了评判与解答。列文作为乡下财产丰厚、拥有550 亩地的大地主,当选为县议员,但他对选举、医疗、教育等贵族们重视的“公益事业”相当冷淡。他来到莫斯科,对奥布隆斯基赖以谋生的“公务”也非常鄙视。这似乎与列文的人设违和。列文是骄傲的贵族,他对农奴,抱着旧式宗主的责任与感情,对待商人,却是深恶痛绝,他从不和仆人握手,更不与商人握手。对于贵族阶层普遍存在的祖先传下来的财产、荣誉、门第、教养的流失,列文深感痛心。
列文当然是旧贵族,然而,对于处身的文化环境的腐朽性,列文总是能够本能地辨识与抗拒、批判。列文相信,人的心灵里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审判官,他可以不动脑筋,便感觉到正确与错误。遇到任何不解的事物,他只需要依靠本能,去调动心灵深处的情感,便能够指挥自己正确行动。
卡列宁当然是个好人,他得以身居高位,自然也以他的智力、自律为基础。但他对官场事务纯熟与尽责的光芒,遮蔽不了他不近人情、不懂得爱的阴冷的事实,他也缺乏对这个事实的基本认知。这一切,导致了安娜灵魂深处对他的关闭。卡列宁的根本缺陷,在于缺乏心灵上丰富深刻的想象力。康德指出,“想象力”正是那使概念与概念联结、与现实协调一致的东西,也是自然情感的支撑力量。卡列宁也谈宗教、谈信仰,但他的理解却是肤浅与谬误的。神力并未引导他到达“爱与饶恕”的高尚境界,直觉的力量却引导他自然到达。
处于新旧交替时期的俄国,一本正经的虚伪、欺骗、谎言,充斥着上流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也是构筑起这座“文明”大厦的一砖一瓦。拆除掉其中任一一环,都可能导致整个大厦的坍塌。因此,社交界对规则的认可,与对突破规则者的排斥,对于维系这座看似金碧辉煌的大厦来说,是完全必要的。毕竟,每个既得利益者都依赖于这座大厦得到或大或小的容身空间,庇护他们醉生梦死的奢靡生存。制造风流韵事,甚至打点擦边球,是可以被理解,甚至是令人愉快的;但胆敢突破边界,用“真诚”来标榜自己,却绝对是不可容忍的,是“可怕的孩子才会提出的问题”。贝特西夫人对努力甚至即将突破边界的安娜的委婉、“善意”但绝不点破的安抚、筹划、诱导,正是这一微妙心理的体现。
但腐朽的事物,在新的生产力冲击下,终将迎接其灭亡。安娜是这个“可怕的孩子”,列文何尝又不是呢?卡列宁们,不是放弃概念体系组织起来的那套旧文化,勇敢地、真率地直面热烈的、活泼泼的现实,便是躲入那一座座黑暗的精神孤岛,完成最后的、寂寞的自我陶醉与狂欢。
① 余静:《解读 19 世纪英国女性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作家》2013年第1期,第83—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