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隐性书写※
——重读《范爱农》
2022-11-16孙海军
孙海军
内容提要:鲁迅在《范爱农》中通过描写与范爱农的几次交往,逐渐厘清了范爱农的革命者身份。鲁迅对范爱农的书写是在对中华民国及其缔造者的不断追叙中展开的,范爱农之死亦被他编织进书写辛亥“故事”的肌理当中,成为其重构“民国的建国史”不可或缺的一页。范爱农在辛亥前后的个人遭遇,与辛亥革命在绍兴地区的兴起与挫折基本同步,鲁迅通过范爱农的个人视角折射出这场革命的全貌。总之,《范爱农》不仅承载着鲁迅对于“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深沉思考,其触发的辛亥记忆与革命叙事,也激起鲁迅对于国民革命的向往。
虽然鲁迅晚年认为《范爱农》的“写法不佳”1鲁迅:《341202致增田涉》,《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页。本文所引鲁迅著作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标注。,但在编自选集时又从《朝花夕拾》中选中这篇文字,那么如何理解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呢?既然在鲁迅眼中《范爱农》技术上并无优势可言,那便只能是内容上仍有可取之处了。《范爱农》的可取之处何在,学界也莫衷一是,现有研究或重在对人物形象的解读2钱理群:《“白眼看鸡虫”:鲁迅笔下的“畸人”范爱农》,《语文建设》2010年第2期。,或重在对写作动机的探讨3陈方竞:《鲁迅与光复会——〈范爱农〉解读》,《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或重在对史料价值的发掘4陕庆:《作为“信史”的文学——重读〈范爱农〉》,《宁波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均未能从较长时段来把握《范爱农》之于鲁迅文学乃至鲁迅思想转向的重要意义。竹内好曾从《朝花夕拾》的内在逻辑出发,认为其中存在着“一种通过回顾自己存在的根本而确定现在所处位置的欲望”1竹内好:《从“绝望”开始》,靳丛林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32、135页。,并明确指出:“鲁迅在自我完成的最后举出范爱农来是意味深长的。”2竹内好:《从“绝望”开始》,靳丛林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32、135页。由此凸显出《范爱农》在整部《朝花夕拾》中的重要地位。遗憾的是,竹内好并未言明,鲁迅的“自我完成”究竟何指?《范爱农》在其中又有着怎样的深长意味?本文将《范爱农》放置在鲁迅写作《朝花夕拾》前后的话语脉络与思想语境中加以勘察,由此探寻:鲁迅是在何种语境、何种心境下写作该文的?他想借助这篇文字传达怎样的创作意图?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清楚鲁迅在写作《范爱农》时,这一人物形象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 范爱农是谁?
1926年11月18日鲁迅完成了作为“旧事重提”系列散文压轴之作的《范爱农》的写作。值得追问的是,置身厦门的鲁迅写作《范爱农》仅仅是为了追怀一位昔日的友人吗,还是另有深意存焉?这些又与他当时所处的现实语境有着怎样的关联?有研究者从历时性角度指出,鲁迅在《范爱农》中写到范爱农的四个不同时期,这四个片段综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范爱农形象。3参见郑家建、赖建玲《〈朝花夕拾〉:“回忆”的叙述学分析——谨以此文纪念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9期。其实,不同时期也就表现出范爱农的不同侧面,只有将这些不同面向组合起来,才能还原出鲁迅心目中的范爱农形象。从文本看,鲁迅对于范爱农的人物定位,确实存在着一个主体性视野投射下的运思过程。
《范爱农》从留日学生生活写起:“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4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1页。可见,鲁迅首先是将范爱农作为晚清留日学生群体中的一员来加以叙述的。从《琐记》开始,鲁迅回忆的触须逐渐伸入其留日生涯,很明显,《范爱农》开篇对留日生活的叙写是沿着《藤野先生》的逻辑顺序下来的。其实,写作《范爱农》前,鲁迅已在《杂忆》、《补白》(二)、《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文中多次提到留日生活及其间日益高涨的革命思潮。陈方竞曾指出,鲁迅1926年前后大量提及留日生涯,明显跟他与欧美派论争的现实语境相关。在中国现代史上,留日派和欧美派两大学生群体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印记,但“辛亥革命在胡适为代表的英美派知识分子的人生经历中的缺失”,导致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中国社会从清末到五四的发展看成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1陈方竞:《鲁迅与光复会——〈范爱农〉解读》,《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因此,鲁迅不断回忆留日生涯中带给他强烈震撼的革命人物和革命事件,一方面固然是在为自己跟欧美派知识分子的论争寻找可资凭依的精神资源,另一方面也潜隐着为辛亥革命正名的意味。
然而,对鲁迅来说,范爱农并非一个普通的留日学生,他跟鲁迅还有着同乡之谊。乡谊在上世纪初的留日学生群体中仍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情感纽带,这从留日学生创办的各种以省域地名命名的刊物即可见出。回国前鲁迅与范爱农的两次见面均出于乡谊。第一次鲁迅是应友人陈子英之邀“到横滨去接新来的同乡”,范爱农即是“一大堆”同乡中的一个,并未给鲁迅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二次会面则出现在“浙江留日学生同乡会”为凭吊徐锡麟、秋瑾而特意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二人围绕是否应给清政府打电报,“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问题”发生严重分歧:
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2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1页。
鲁迅这里显然用了小说笔法。据周作人回忆,鲁迅同样怀有强烈的反满意识,断然不会主张给清政府发电报,主张发电报的是提倡君主立宪的蒋智由等人。3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范爱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页。但经此番遭遇,鲁迅对范爱农这个原本印象模糊的同乡却有了更深的了解。文章从徐锡麟、秋瑾相继就义的新闻引出范爱农,在“吊烈士,骂满洲”的革命氛围中逐渐点明他与徐锡麟的师生关系,“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后追随乃师留学日本,又在徐的感召下加入光复会。徐案发生后,两江总督端方以“有通逆谋乱确据”为由,要求驻日使臣杨枢“密拿”范爱农。1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3~304页。清政府当局的这一举动从反面确认了范爱农的革命者身份,但鲁迅并未止步于此,在追忆与范爱农的初次见面时,又将范爱农放置在革命先烈的序列中加以描述:
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2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4页。
徐锡麟、秋瑾、陈伯平、马宗汉等革命烈士不仅构成范爱农活动的历史背景,而且鲁迅在此前后对于辛亥烈士尤其是光复会成员的不断追忆,已经在心中形成了一个革命的谱系。鲁迅这里通过追溯革命脉络的方式将范爱农嵌入其中,表明在鲁迅心目中,同属光复会3倪墨炎经过仔细考辨,不仅肯定鲁迅是光复会会员,而且明确提出了鲁迅加入光复会的时间,“鲁迅是1904年12月加入光复会的,是光复会东京分部成立后的第一批会员”。倪墨炎:《鲁迅的社会活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的范爱农原本就是辛亥烈士谱系中的一分子。虽然范爱农在这个革命谱系中不算耀眼,但对于幸存者鲁迅来说,却有着比其他烈士更加重要的意义。因为范爱农不仅经历过前革命时代的种种艰辛,还见证了辛亥革命的发生与其挫折。可以说,范爱农是辛亥革命这一事件的亲历者与见证者,某种意义上他在辛亥前后的个人遭遇也就成为辛亥革命的一个缩影。至此,鲁迅不仅完成了对于范爱农身份的厘定,也奠定了这篇文章的基调。
二 重写范爱农之死的话语脉络
周作人说:“鲁迅的朋友中间不幸屈死的人也并不少,但是对于范爱农却特别不能忘记,时隔多年还专写文章来纪念他。”4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与范爱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页。确实如此,《范爱农》中,鲁迅在厘清了范爱农作为革命者的身份后,又着重写到了范爱农之死。我们知道,范爱农之死曾带给鲁迅十分强烈的心灵震撼。1912年7月19日鲁迅在得到范爱农死讯后,就在日记中表达了难以遏制的愤慨:“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几仲辈为群大纛。”1鲁迅:《壬子日记》,《鲁迅全集》第15卷,第11页。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为范爱农之死倍感惋惜的同时,明确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何几仲等复辟人物。三天后鲁迅在参加完送别蔡元培的晚宴后更是写出了《哀范君三章》如此悲凉、沉郁的诗句,“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抒发着痛失友人的悲愤,“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则将范爱农之死隐约归咎于绍兴地方政治生态。在次日寄出稿件时,鲁迅的情绪依然没有平复,又加一“附记”再次表达了强烈的悲愤之情:“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2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与范爱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页。鲁迅之所以为无意中将“鸡虫”写入诗歌而兴奋不已,是因为“鸡虫”为“几仲”之谐音,鲁迅借“鸡虫”再次批判了以何几仲为代表的绍兴复辟势力对革命成果的篡夺。
范爱农之死引发的悲愤一直萦绕在鲁迅心头,这种情绪还通过其创作表现出来。周作人曾指出,小说《孤独者》“写魏连殳后半生的事情”,“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点与范爱农相像”。3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孤独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5页。其实,不仅魏连殳性格上“与范爱农相像”,小说的诸多细节也源自范爱农,比如魏连殳同样是由祖母抚养成人、魏连殳也曾请“我”为他寻觅工作等。有研究者甚至认为,鲁迅文学中始终存在着“范爱农的影子”,范爱农之死对于鲁迅来说,“是一种根本无法化解、太深的情结”:
……“范爱农的影子”几乎贯穿了鲁迅“彷徨”期的创作,较为明显的就有《在酒楼上》、《铸剑》,尤其是那篇《孤独者》,这同时贯穿了他的杂文和散文,直至1927年,那篇与范爱农难有干系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仍然可以从“晋朝人都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等话语中,读出“范爱农的影子”。1陈方竞:《鲁迅与光复会——〈范爱农〉解读》,《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
但总的看来,鲁迅在范爱农离世之初书写范爱农之死,主要是为了抒发失去友人的悲痛,并由此控诉造成范爱农之死的绍兴地方复辟势力,这种指责虽然严厉,但其意义指向却相对明显。换言之,1912年鲁迅对范爱农之死的书写是一种基于个体经验的以抒发情绪为目的的即时性书写,此后弥漫在文学创作中的“范爱农的影子”固然寓有讽世意味,其实质也是一种悼亡书写。但是1926年身处厦门的鲁迅重提范爱农之死,无论是个人心境还是政治境遇均不复当年,这就造成了这一文本在意义指向上的复杂性。
人到中年的鲁迅对于生死已相对坦然,文章在写到范爱农之死时,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愤慨,叙述节制而舒缓:“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2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7页。即是说,时隔十四年后,鲁迅重写范爱农之死,固然有着《朝花夕拾》内在的文本逻辑,但显然鲁迅并不仅是为了悼念亡友,在其平静的文字之下潜藏着更加隐秘的写作动机,正如有论者指出:
而十四年后的鲁迅再写范爱农,虽然也将范爱农的死因归结于出于自我意志选择的不愿苟活,但已经用起了国族叙事的框架:个体性的恶、异党的打压已经不再是他所关注的对象,对自我、对同一阵营的革命者,乃至对革命本身的反思开始进入他的视野……3仲济强:《民元记忆与伦理再造:〈范爱农〉与鲁迅的政治时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11期。
可见,1926年鲁迅在“国族叙事的框架”中重写范爱农之死,明显表现出迥异于1912年的意义指向。值得指出的是,这一叙事框架并不是在《范爱农》中生成的,事实上,鲁迅在写作《范爱农》前已经形成了关于辛亥叙事的基本思路与叙事框架,鲁迅重写范爱农之死所展现的叙事框架的变化正是由此而来。进言之,鲁迅对于范爱农之死的重写,必须放置在他1925年前后对辛亥烈士展开系列书写的叙事脉络中加以理解。在此之前,鲁迅已经系统回顾并实现了对于孙中山、邹容、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王金发等辛亥烈士,尤其是光复会系统的辛亥人物的书写,在表达追思的同时更表现出重构民国前史的努力。可以说,鲁迅对于范爱农的书写是在这一逐渐成形的叙事脉络中进行的,因此,此时鲁迅心目中的范爱农之死已经具有了超越个体生命消亡的意义,而被他自觉编织进书写辛亥“故事”的肌理当中。
三 “自杀”、“暗暗的死”与“民国的建国史”
关于范爱农的死因,学界主要存在三种说法:失足落水,谋杀,自杀。第一种说法较为通行,尽管各方对细节的描述稍有出入,但溺水身亡却是基本公认的事实。谋杀之说主要来自范爱农的舅父汪梅峰,他在《吊范爱农诔文》中认为范爱农系被人谋杀1汪国泰:《关于范爱农生平的一件新史料——汪梅峰〈吊范爱农诔文〉的发现》,《绍兴师专学报》1982年第1期。,但早有研究者指出了汪文的逻辑误区2祝肖因:《〈范爱农之死考〉质疑》,《上海鲁迅研究》1996年第1期。。自杀一说则主要出于鲁迅。许寿裳回忆说鲁迅在获悉范爱农死讯的第一时间便提出质疑:“有一天大概是七月底罢,大风雨凄黯之极,他张了伞走来,对我们说:‘爱农死了。据说是淹死的,但是我疑心他是自杀。’”3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怀旧》,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72页。直到写作《范爱农》时,鲁迅对于范爱农的死因心中仍存疑虑:“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4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7页。鲁迅怀疑范爱农之死系自杀,原因有二:其一,源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判断,鲁迅深信“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其二,则是源于范爱农在1912年3月27日写给鲁迅的一封信,信中说:“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5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与范爱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页。这句话无疑透露出范爱农对辛亥革命后政治生态的彻底失望,实属愤激之辞,但却不能由此坐实范爱农是自杀。值得深究的是,鲁迅为何会在十四年后依然坚持这种怀疑?
鲁迅晚年曾感慨说:“这几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一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1鲁迅:《写于深夜里》,《鲁迅全集》第6卷,第519~520页。正如前文所言,鲁迅一直是将范爱农放置在革命先烈的序列中加以叙述的,但范爱农并未能像徐锡麟、秋瑾等革命者一样为革命献身,反而在“受着轻蔑,排斥,迫害”之后“掉在水里,淹死了”。这样平淡无奇的人生结局,对于热衷革命向往新世界的范爱农来说无疑是寂寞的,“暗暗的死”某种意义上是对其并不彰显的革命者形象的一种消解乃至反讽。鲁迅深知在革命进程中这种“暗暗的死”以及由此引发的被国人遗忘的命运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在写作《范爱农》前后,他多次为清末革命中献身的烈士发声。1922年在《即小见大》中写道:“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有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2鲁迅:《即小见大》,《鲁迅全集》第1卷,第429页。1925年前后又多次提及“以革命为事”3鲁迅:《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鲁迅全集》第3卷,第322页。却“不久就遭人暗杀了”的陶焕卿4鲁迅:《补白》,《鲁迅全集》第3卷,第109页。,“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的王金发,“死于告密”的秋瑾5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鲁迅全集》第1卷,第289页。,“死在西牢里”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6鲁迅:《“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鲁迅全集》第4卷,第131页。,以及“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的徐锡麟7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1页。等辛亥人物。
范爱农死于非命的人生遭遇,某种意义上与上述革命者“暗暗的死”若合符节,革命者的非正常死亡为鲁迅阐释范爱农之死,提供了潜在语境,提示鲁迅“暗暗的死”与对革命价值的坚守并不冲突。而在“五代”8“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7页。式的民国政治中,革命的正统价值日趋模糊,国父孙中山逝世后尚且引发群小议论,鲁迅忍不住写下《战士与苍蝇》一文,强调指出:“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9鲁迅:《战士与苍蝇》,《鲁迅全集》第3卷,第40页。在此背景下,鲁迅将对范爱农之死的书写纳入其辛亥烈士谱系建构之中,不仅能够赋予范爱农之死超越个体肉身的革命价值,同时也融入了其正在书写的“民国的建国史”中,至此鲁迅个人情感的抒发与中华民国前史的书写二者汇入同一条写作之路。
其实,当年范爱农对于个体命运的理解某种意义上也暗合了鲁迅对他的解读。在前引范爱农写给鲁迅的信中,他已经自觉将个体肉身的存亡嵌入了辛亥以降的政治走向中。在他看来,正是政治生态的恶化挤压甚至剥夺了自我生存的空间。范爱农对自我命运的理解方式,无形中为鲁迅解读其死提供了一种思维框架。换言之,鲁迅之所以怀疑范爱农系自杀,正是因为他将范爱农这一个体生命看成了辛亥革命/中华民国之前途的某种象征。正如丸山昇所指出的:“范爱农这样的人物不得不死,而同时,何几仲之流胸佩银质桃形的自由党党员徽章,正讴歌着自己时代的春天……甚至可以认为,范爱农的死,对于鲁迅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中华民国’的前途。”1丸山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的确,1926年鲁迅对范爱农的追怀绝非出于个人情感的抒发,相反,综观鲁迅在写作《范爱农》前后对辛亥革命先烈的追叙,可以看出鲁迅对范爱农的怀念是在其对中华民国及其缔造者的不断追叙中抵达的。这一时期频繁出现在鲁迅笔下的孙中山、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王金发等革命者形象构成了追忆范爱农的思想背景与叙述起点,所以说鲁迅不肯接受范爱农落水身亡的事实,彰显的依然是其对辛亥革命之“革命”价值基点的坚守。
这也从侧面表达出他对民国政治现状的不满:“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2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16、17页。他尤其担心人们会因为失望于民国的现状而逐渐遗忘了“民国的来源”3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16、17页。。1925年,鲁迅在为刘半农校点的《何典》作序时发出过类似感慨:“现在的中华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4鲁迅:《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鲁迅全集》第3卷,第322页。基于此,鲁迅才“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5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16、17页。。因此,他“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6鲁迅:《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16、17页。。可以说,正是书写“民国的建国史”的冲动,激发起鲁迅通过讲述革命“故事”从而为革命者“正名”的一系列创作,也由此奠定了《范爱农》的写作思路与意义指向。鲁迅一方面不能忘怀于“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1鲁迅:《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鲁迅全集》第7卷,第275页。,另一方面又不满于贫血的官方意识形态对辛亥人物的书写,因此他试图以带着个人温度的书写来介入历史,在追溯“民国的来源”的同时,激励自我坚守革命的价值立场。在此意义上,范爱农已经不再是个体生命意义上的范爱农,而成为鲁迅书写“民国的建国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页。
四 “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肉身承担
对于辛亥革命的反思一直是鲁迅文学的重要主题,除多篇小说涉及这一主题外,在大量杂文、散文以及私人通信中同样闪烁着此类思考,可以说对于“辛亥革命与其挫折”2本文“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表述受到丸山昇先生同名文章的启发,特此致谢。的思考一直萦绕在鲁迅心中。在国民革命的背景下,1925年前后鲁迅对于辛亥革命的反思愈发集中,写作《范爱农》时,置身厦门的鲁迅更是近距离感受到了国民革命的现实氛围。在北伐节节胜利的映照下,辛亥革命与其挫折便更加自然地显现出来。与此同时,在鲁迅私人语境的辛亥人物谱系中,范爱农不同于徐锡麟、秋瑾等直接为革命献身的先烈,他是在切身感受到革命的挫折并在复辟势力的攻击下怀抱失望离去的,因此范爱农之死也就具有了不同于其他革命先烈的特殊意义。换言之,从范爱农切入辛亥革命,能够更好地展现这场革命的全貌尤其是后革命时代的挫折,在此意义上,范爱农成为表征这场革命与其挫折的最佳符码。可以说,鲁迅此时对范爱农的书写不仅有着追溯“民国的来源”的初衷,更夹杂着他对于辛亥革命之挫折的沉痛反思。
青年范爱农在徐锡麟影响下加入革命活动,徐案发生后,范爱农受到牵连,加之失去叔父的资助,只好悄然回国。据周建人说,范爱农在日本就读的是一间私立学校,“这是一个不容易升级和毕业的学校,然而回到中国,资格却不及别的有些学校;因为是私立的,又没有大学、专门等字样。就这一端,可以知道他的行为和中国的势利的社会习惯不相合”3周建人:《鲁迅任绍兴师范校长的一年》,《年少沧桑——兄弟忆鲁迅(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5页。。由此可见范爱农个性之狷介,更能想见其回国后的艰难:“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1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3、324~325、325页。但范爱农对革命却充满了热望,绍兴光复之际,他怀着无比的欣喜,积极参加了欢迎革命军进城等光复绍兴的实际斗争。
可是辛亥革命开始便埋下了“挫折”的隐忧,鲁迅在《阿Q正传》中曾借助未庄人的视角表达出他对这场革命的失望:“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2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42页。其实,未庄人眼中的辛亥经历,正是鲁迅和范爱农所亲历的场景。“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3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3、324~325、325页。范爱农、鲁迅眼前的这一幕,跟他们对于革命的期待无疑形成强烈反差,可以说这是范爱农感受到的革命挫折之第一步。
尽管王金发抵绍后推翻了章介眉、程赞卿等组织起来的绍兴军政分府,但是新成立的军政府不仅留用程赞卿当民事长,王金发不久也“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4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3、324~325、325页。,“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5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第151页。,逐渐丧失了革命性。其中最具象征性的事件便是章介眉一案。起初王金发为了给秋瑾报仇,将杀害她的主谋章介眉逮捕入狱,最终却在章氏“毁家纾难”后,以“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6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鲁迅全集》第1卷,第289页。为由,将其释放。面对王金发政府的妥协与腐败,鲁迅等支持青年学生创办《越铎日报》,试图以此来“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7鲁迅:《〈越铎〉出世辞》,《鲁迅全集》第8卷,第42页。。但不久这份报纸却在威逼利诱下开始分化,宋紫佩、马可兴等愤而退出该报,由王文灏等继续编辑出版的《越铎日报》“政治上转为支持政府当局,向封建势力妥协了”8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4页。。在此过程中,范爱农切身感受了来自革命阵营内部的分化。9“该报指斥三黄缪点,黄介卿愿以二千金为该报寿,先交纳二百金。其时范君爱农,正在该报任外编辑,一闻此信,即驰告该报,请严词拒绝,而张心斋等利令智昏,力主收纳,及收纳之后,对于三黄评论,即欲力示和平,爱农等又深以为不可。”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7页。可以说,王金发政府对地方守旧势力的妥协以及《越铎日报》的分化,便是范爱农感受到的辛亥革命之挫折的第二步。而第三步则是何几仲、傅励臣为首的复辟势力对他的打压,这直接导致了他对于辛亥革命的彻底失望,并由此萌发了轻生的念头。
王金发主政绍兴后,鲁迅出任山会师范学堂监督,范爱农任监学:“爱农做监学,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1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5页。但不久绍兴政局就如整个中国一样急剧逆转。鲁迅辞职后,范爱农也被何几仲等人排挤出师范学校。“弟之监学则为二年级诸生斥逐,亦于本月一号午后出校。此事起因虽为饭菜,实由傅励臣处置不宜……所致。弟本早料必生事端,惟不料祸之及己。推原及己之由,现悉统系何几仲一人所主使,唯几仲与弟结如是不解冤,弟实无从深悉。”2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18页。范爱农在写给鲁迅的信中还将自己的被逐看作个人恩怨,并试图加以理解,殊不知这绝非私人恩怨,而是复辟势力向革命力量反扑的征兆。
事实上,鲁迅在叙述范爱农经历的辛亥革命之挫折时,也夹杂着他个人的辛亥记忆。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共和革命的拥护者,鲁迅对于辛亥革命抱有很大期待。在丸山昇看来,对于革命的期待早已成为支撑鲁迅抵抗挫折的一种精神力量:“以《新生》的流产和不如意的婚姻为首,他多次体验到自己的期待被背叛,而同时,虽然有这么些挫折,在这之前他总是把它们收藏编织进自己精神史的一页;因为,有一个信念在推动他向前,鼓舞他去往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惮被误解,就这么说出来的话,我以为那是对于‘革命’的期待。”3丸山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确实,鲁迅不仅在革命期间做了大量实际工作,维护了鼎革之际绍兴的社会稳定4周建人:《鲁迅任绍兴师范校长的一年》,《年少沧桑——兄弟忆鲁迅(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262页。,革命后又积极投身教育界,热情讴歌辛亥革命:“……首举义旗于鄂。诸出响应,涛起风从,华夏故物,光复太半,东南大府,亦赫然归其主人。”5鲁迅:《〈越铎〉出世辞》,《鲁迅全集》第8卷,第41页。可以说,鲁迅的这些记忆也是范爱农的经历,而范爱农所遭遇的革命挫折同样是鲁迅的内心感受。某种意义上,鲁迅是在通过范爱农的视角来展现自我关于辛亥革命及其挫折的思考,正是这样一个潜在指向奠定了该文的叙述思路,并最终将范爱农之死嵌入革命挫折之蒙难者的叙述框架中。“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1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27页。
其实,范爱农的个人遭遇只是广义的“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一个写照。孙伏园曾通过一个形象的比较指出当年革命与反革命势力的消长:“继任鲁迅先生作校长的,正如继任孙中山先生作总统的;这个对比,全国各地,无论上下,都极普遍。”2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6页。事实上,此时绍兴的反动势力已经在对王金发的革命政府施加压力,身处北京的鲁迅同样感受到辛亥革命的挫折。锡金先生认为鲁迅之所以在收到范爱农死讯后“为之不怡累日”,这跟他其时所处的政治境遇不无关系:“他在这几天中,心情都是落寞的,沉痛的,不仅仅是为了范爱农个人的不幸的遭遇,同时也是和辛亥革命以后的当时的整个的局势联系着的。”3锡金:《范爱农其人和〈哀范君三章〉——〈鲁迅诗直寻〉之一》,《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5期。在绍兴,范爱农死后二十天,王金发迫于袁世凯的势力而解散了绍兴军政府,辛亥革命带来的崭新局面最终在绍兴落幕。
结语
总而言之,范爱农在辛亥前后的个人遭遇,与辛亥革命在绍兴地区的兴起与挫折基本同步,范爱农不仅是这场革命的参与者、见证者,同时也是革命之挫折的直接受害者。鲁迅通过范爱农的个人视角折射出这场革命的全貌,在此意义上,范爱农成为鲁迅厦门时期抒发辛亥记忆的一个重要视点,寄予了他对辛亥革命与其挫折的深沉思考。竹内好曾指出:鲁迅通过《范爱农》的写作获得了所谓的“本质上的契机”4“对于他的回心之轴来说,本质上的契机难道不是由于写了《范爱农》才获得了满足吗?”竹内好:《从“绝望”开始》,靳丛林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32页。,那么,何谓“本质上的契机”?
我以为正是《范爱农》所触发的辛亥记忆与革命叙事,使得鲁迅在对辛亥革命的反顾中获得了某种前瞻性体认。一方面,鲁迅通过《范爱农》的写作,系统回顾了私人语境中的辛亥“故事”,在完善辛亥人物谱系建构的同时,践行了民国史书写的历史使命。同时,这种有意味的回顾也延续了鲁迅文学对于辛亥革命的反思,这一反思不仅指向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同时也指向了对于“思想革命”的质疑1参见邱焕星《当思想革命遭遇国民革命——中期鲁迅与“文学政治”传统的创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为作为革命幸存者的自我走向现实政治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对鲁迅来说,革命不仅是辛亥记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更是正在进行着的大事件。以“再造民国”为宗旨的国民革命,某种意义可视作辛亥革命未竟使命的继续,写作《范爱农》时,置身厦门的鲁迅不仅时刻留心着北伐的最近消息,而且关注着“革命策源地”广州的政治派系之争,并最终接受了改组后的中山大学的聘书。在此情形下,鲁迅对于辛亥记忆的书写就不仅仅是对既往革命事实的回味,也凝聚着他对于当下革命形势的观察与思考:“这一文本与其说是对辛亥时期范爱农的真实写照,毋宁说是鲁迅又一次辛亥即国民革命的心声吐露。”2张武军:《作家南下与国家革命》,《文学评论》2019年第4期。正是在此意义上,不远处响起的“火与剑”3“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鲁迅:《两地书·十》,《鲁迅全集》第11卷,第40页。再次点燃了鲁迅对于革命的向往,进而试图以投身其中的方式来克服曾经的革命的挫折,为“民国”正名的同时也借此缓释自我内心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