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中国出版会记住这一代人
2022-11-15
记者|杨 帆
这个自称随波逐流的人,在奋力追逐时代机遇的同时,也在努力逃离这一代人的历史宿命。
“所谓命运,其实就是人和这个时代主潮的关系。”出版人龚曙光如是说。
谈到新世纪的文化产业,龚曙光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2001 年夏天,或许是听到了某种新生事物抽枝发芽的清脆回响,他毅然从酒店管理岗位上离开,加入崛起的内容市场。几年后,他举旗创立的《潇湘晨报》风行三湘大地,成为新时代报业的一大奇迹。而后他入主湖南出版集团,不仅令湖南出版的经济体量跃升至全国前列,更是在证券市场“破茧化蝶”,让中南出版传媒成为我国首只“多介质、全产业”整体上市的传媒股。
十多年后,龚曙光依然记得2010 年10 月28 日,他在上交所挥槌敲响中南传媒上市锣声的瞬间。这是一个出版人和一家出版企业的高光时刻,也是文化体制改革的标志性事件。正如时任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的邬书林所言:湖南出版打造了全国首只全产业链整体上市的出版传媒股,为全国新闻出版体制改革创造了成功的经验。
那段时间里,几乎整个金融圈都在用讶异的目光注视着中南传媒,看着这家低调的文化企业打破A 股的一个又一个纪录:公司的市盈率最后超过40 倍,募集资金从18 亿元一路扩充至42 亿元,冻结的申购资金达到4500 亿元……几乎所有基金公司都在不断地改写他们的投资报告,把公司的股价一路推高,“中南传媒旋风”成为当年财经媒体的热词。以此为节点,大型国有出版集团的资本化与金融化有了高水准的标杆,中国出版行业也迎来了一波延续多年的上市潮。
中南传媒在资本市场上掀起的旋风,让很多出版人扬眉吐气,但龚曙光并不在其列。他认为自己“骨子里是一个悲观的人”,在时代赐予的机遇面前,他也警惕着随之而来的危机。即使是在中南传媒最风头无两的日子里,龚曙光的心里仍然能感受到悬崖在迫近。他以近乎未来学家的姿态,预判了行业在随后10 年里面对的挑战:图书有可能由必需品变为选择品,由强势选择品变为劣势选择品;而传媒界也将遭遇公众话语权对抗权威话语权、消费议价权对抗行业垄断权的局面。而随着这些预言一一成谶,更大的挑战也摆在这一代人面前。
“这是一个技术绑架文明的时代。”龚曙光如是说。作为代表“文明”的一方,他对未来的预期并不乐观:“我们这代人是悲剧的一代:能够学习的两千年家传几乎要被全部扔掉,一个学富五车的行业能手可能突然沦为无用武之地的末路英雄。”
在追逐时代带来的机遇的同时,他也在奋力奔跑,试图逃离这一代人命中注定的某些历史陷阱。他用了10年时间,殚精竭虑地论证时代赋予的新议题:金融技法与文化内核,传统手艺与科技突破,能否在一家出版企业中找到平衡点,进而帮助自身对抗来自技术革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如中南传媒的上市曾一度被许多同行视作旗帜一样,他更想用上市之后的探索,为深陷市场与技术“心魔”的出版行业再次树立标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越发认识到“出版”两个字的分量,并最终找到了秤杆上那颗定盘的星。
当《出版人》迎来自己18 岁的生日,已经从出版业功成身退的龚曙光,也在这个时点上展开了一段对峥嵘岁月的回望。他曾以何种姿态拥抱或抗拒所谓命运,又如何回应时代留下的课题?与他同代的出版人在中国出版宏阔的改革浪潮进程中,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留下了哪些遗憾?这一切似乎已经成为历史的答案,或许也为新一代出版人走向未来留下了珍贵启示。
“要求自己的每一朵花都要结果”
《出版人》:您曾提到,您和中南传媒的成长都“应和了国家文化体制改革的历史脉搏,使一种纯粹的个人或企业的命运,获得了某种重要的时代价值”。如今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这种时代价值?
龚曙光:人的命运,实际上是一个随波逐流的过程,至少我个人是这样。乍看起来,似乎在某一个时间节点,或者某一个人生的阶段,我们也有理想、有追求、有自己个人的努力,但是把这些时刻还原到人生完整过程中,你就会发现时代才是我们这代人个人发展的主要推动者。
我这一生干过这么多的行当,从教书到写作,再到做酒店、做报纸、做出版,后面也做了些地产、金融。如是种种,并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完整的职业规划、有一个操作性很强的职业蓝图而得来的。浪潮裹挟着你,把你冲到了山上你就要采樵,把你冲到岸边就得织网,并不是说我是因为爱山而上了山,因为爱水而下了海。时代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每一个人都在被时代锤打琢磨。
一个伟大的时代,能在激励着其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人去想象自己的未来、追求自己的未来的同时,又给了他某种实现未来的可能。一个伟大时代的梦想,总是从每一个人的梦想开始的;一个伟大时代的无限创造力,总是以每一个人自我发展的可能性为前提的。所以我认为,我职业生涯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充满了想象力与可能性,她激发许多想象自己在这个行业里面负有使命,或者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一定历史意义的角色。当时确实也有很多人胸怀成为行业领袖的理想。但老实说,我并没有这种理想。我从来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时代把我推到了哪个滩头,我就会在这个滩头上心安理得地安身立命。我不会抱怨这个滩头比别的滩头更荒凉,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滩头的荒凉就放弃我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到任何一个滩头上,都会希望把眼前日子过好,把这个滩头尽可能地变成一块宜居之地。
这就是我进入内容产业、进入出版行业时最真实的想法。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就是人生只开花、不结果。开再多再漂亮的花,不如结一个小小的果子,哪怕它被虫蛀掉了、被鸟啄掉了,但它终究是个果实。
《出版人》:判断一件事不是一朵花,而是一颗果实的标准是怎样的?
龚曙光:有些东西,不管表面上有多光鲜亮丽,但我知道它其实是朵空花。我期望的就是结果,至于是大是小,是酸是甜,那不是我特别在意的。要求自己的每一朵花都要结果,这是一个不低的人生要求。很幸运的,这20 年的时光里,我所开的花基本都结了果。
第一个果实是《潇湘晨报》,它能在短期内成长为湖南第一大报,并成为中国报业的现象级产品,留下了“南潇湘,北京华”的美名。我认为在价值观上、在管理模式上、在运行方式上,《潇湘晨报》确实是为报业的整体变革贡献了一些新的经验,其中有些甚至是独一无二的。
至于湖南出版集团的改革,我当时的想法比较单纯:既然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确定文化产业作为今后发展的支柱产业,文化体制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那么一家文化机构首先就应该是一家现代企业,就应该在所有制上进行改造,使之符合现代企业的属性。它的管理制度,应该体系性地适应并推动现代出版业的发展。
具体而言,一家现代企业,首先其资本的多元属性要凸显出来。至于多元资本究竟是从一级市场来,还是从二级市场来?是采取公募的方式,还是采取私募的方式?那只是操作性问题。毫无疑问的是,只有一家公司的股权多元化,它才更符合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现代化方向,才有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基础。
所以如果我想在这片土地上种出果实,就必须把它由一个过去股权非常单一、管理相对事业化的出版机构,转变为一个资本相对多元、管理相对科学并在行业内有一定标杆意义的企业。它的所谓的改革,实际上是一个由事业性质的企业变为一个真正依赖市场运营的企业的过程。
“上市是一次凤凰涅槃”
《出版人》:中南传媒的上市,是不是衡量它能否成为一颗果实的核心因素?让一个传统的国有文化企业完成改制、走向证券市场,是不是这个企业所经历过的最重要的挑战?
龚曙光:把一家集团做上市,在湖南出版的历史上,当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时段,也可以说是创业以来最大的一次转型,因为它从资本构成和管理模式层面改变了整个企业的定位。
这是一次真正的脱胎换骨。我通常讲,对于一个自然生长形成的公司而言,上市就是一次凤凰涅槃。它必须是在足够健壮的生命机体上重新燃烧,烧去沉疴,让灵魂复活,使生命强大。这无疑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企业的改革,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我焚烧的精神一步一步脱胎换骨出来的。
《出版人》:既然从改制到上市是一个伴随着很多痛苦、割舍了很多东西的过程,那么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所付出的努力是值得的吗?上市究竟给中南传媒带来了什么?
龚曙光:可以说改革是由政府推动和引领的,但也要看到,改革是一个时代的梦想。资源、资产的资本化、金融化,是任何国家、任何地区走向现代经济体系时的必然。这个事情总要有人做,中南做到了,那就占据了这个时代文化体制变革的C 位,那就意味着这家公司在产业的重大转型中抢占了先机,具有了先发优势。
对中南传媒而言,上市带来的意义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我们确实融到了资金,而且在资本市场上获得了高估值。中南传媒一开始只打算募资18 个亿,但是资本市场硬是塞给了我们42 个亿。当时我们自己评估,中南的市盈率不会非常高,但资本市场硬是给出了40倍的市盈率。上市前,中南传媒冻结的申购资金是4500亿元,和我们前后脚上市的两家银行,农业银行和光大银行,金融界多么光辉灿烂的招牌,获得的申购资金反而不如我们这个文化企业。这自然是因为赶上了时代的东风,当然也说明我们把传统出版企业的资源整合得很彻底、包装得很光鲜,才卖了个好价钱。
第二,一家公司想上市,就必须在公司治理上达标,证监会有非常细致严格的要求,需要逐项逐条予以审核,公司被这样搞过一轮,就不会留下多少死角和硬伤。一家几十年的老的国有企业,如果想拍着胸脯说我的改制是彻底的,上没上市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第三是品牌,股票市场就是中国最大的广告媒体,你上了市,那么只要股民打开电脑,你的广告就会在他们眼前滚动播放。所以中南传媒毫无疑问是中国出版圈里获得无成本广告宣传最多的公司之一。而且这种宣传还远远不只是一个名字,实际上互联网上还充满了对中南传媒公司业绩的描述和投资价值的探讨。只要我们自己做得好,不仅会增加我们的美誉度,也会让一些购买了或关注中南传媒股票的人,在选择图书报刊的时候也更倾向我们。能让我们的股东成为中南传媒利益坚定的维护者和中南传媒产品忠实的消费者,是比我们募集的42 个亿、冻结的4500 个亿更重要的事情,这里蕴含着一个想象空间无限的市场。
《出版人》:把一家公司做到上市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会否有“拔剑四顾心茫然”或“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龚曙光:就当时而言,我们没有觉得茫然,因为中南传媒在上市之初,就确定了一个很明确的战略:线上与线下结合,文化与资本结合。这是一个公司上市之后面对一系列问题所给出的答案,它关乎公司未来要怎么发展,要往哪一条道路上走。
毫无疑问,在中南传媒上市的时候,线上和线下的问题已经非常突出了。究竟是像腾讯、像阿里一样走线上,还是像当时的很多出版机构一样选择坚持线下,抑或是像纽约时报、培生一样走两结合?中南传媒最终的选择是结合。
这里还有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中南传媒上市的目的是什么?一个传统文化企业,从日常经营来讲并不缺钱,那么42 个亿的募集资金拿来干什么?我们说资本与文化结合,意在表明这个钱不是拿来做纯金融投资的,尽管我们也有金融机构,但金融机构赚来的钱依然要服务出版、服务文化。在这样的战略上,后面才有中南传媒对博集天卷的收购、对天使文化的投资、对法兰克福书展线上版权交易平台的共建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当年中南的站位应该是站在时代高度,而且也还没有哪一个企业这么响亮、这么坦荡地把自己的战略表述得这么清晰。
直到今天,中南传媒每年还能投入很多成本去做一些原创的大部头,还能保持对出版社的财务要求相对较低,甚至有些企业我们并不要求利润的增长。都是因为集团的金融板块在挣钱,并把挣到的钱反哺到了出版机构中。所以即使到今天中南依然是中国最重要的出版集团,依然是中国资金状况最好的文化企业,这个地位恐怕短期内没有谁可以撼动。
改革仍在继续
《出版人》:如今与您同时代的出版人基本已经达到了服役年限,交出了手中的接力棒。经历了五分之一个世纪的风雨,在您看来,这一代中国出版人交出了怎样的成绩单?他们是否完成了时代赋予的使命?
龚曙光:很幸运我们奋斗在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而我们这代人所留下的最重要的成绩,就是基本完成了出版体制的改革,真正推动了中国文化向产业化迈进,推动了国有资本向多元资本、国有资产向资本市场转化,也为产业的发展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从启动改革到现在,20 多年过去了,我们再回头看,同样面对新技术的冲击,同样面对国际市场的冲击,出版行业的日子过得就要比广电、报业、演艺行业好,而且要好很多。当然我们可以去找一些更具体细微的原因,但核心的原因应该是那些行业的改革不彻底。应该说在企业化、资本化、国际化方面,出版的改革是基本完成了,而广电等一些行业基本没完成,这就造就了今天二者之间生存和发展状态的差异。
所以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出版人,应该还是不辱使命的,像任慧英、聂震宁、陈昕、谭跃等领军人物,中国的出版肯定要记住这些人。是我们为传统的出版业态引入了现代企业制度,引领出版行业走进了现代资本市场和国际市场,让它有扎实的基础来承接未来。
如果说到遗憾,那就是我们意识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也做了迎接努力,但这些企业都没有真正实现跨时代,成为完全承接新技术、新业态,实现新功能的新型出版公司。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遗憾和悲哀。
然而这是我们个人的问题吗?不一定!绝大多数行业,跨过那个时代门槛的,往往都是业外人,而不是业内人。只要我们的行业被社会需求,就能得到来自其他行业优秀人才的革命性技术,他们会创造出全新生态的出版企业。
《出版人》:这个激荡的时代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吗?还是说改革仍在继续?在出版行业已经完成企业化、资本化、国际化的目标之后,下一步我们要解决的核心议题是什么?
龚曙光:对于我们而言,改革是永不停息的。这一轮的改革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基于社会开放、国有企业改革的大背景,这也决定了这一轮改革的诉求点重在企业品质,就是要把这些早先的事业单位,后来带有事业性质的企业变成业态更纯粹、管理更科学、生产更高效的现代企业。
那么当下我们面对的使命,就是当中国的出版企业通过改革变成了一个好企业之后,要如何真正实现、全面彰显出版的本质属性和根本价值。有件令我担忧的事,那就是当下出版行业实现的增长,是以出版价值本身一定程度上的迷失作为代价的。
出版最本质的价值,第一是原创性,但当下出版的原创性毫无疑问已经被网络替代了一大部分。很多真正高品质的原创作品,首发权都不在图书,而是在网络。许多出版企业跟着网络找选题,围着网络抄内容,甚至将网络上的东西直接拿过来。
第二是体系性。出版最重要的,是给一个学者、一个学科留下完整的学术或思想体系。而我们现在大谈知识胶囊化、学术碎片化,事实上是对一个完整学术体系的肢解与误导。现在的很多出版人也跟着互联网做这个事情,追求碎片化,要把出版物做成胶囊,这反倒对读者构成了误导。
第三是跨代性。出版的本质价值,从来都不仅仅停留在满足当代人的需求上,而是更多体现在积累当代人的知识成果,进行跨代传递。现在出书的时候,我们还会强调它的跨代性吗?如果我们不锚定出版的这些核心价值,那出版还有必要存在吗?
所以当下是出版界反省自身、厘清和锚定出版的核心价值的时候。一是通过多年的改革与发展,出版企业有钱了、能活下来了,我们做的不是房地产,不是金融,那么活下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应该是实现上面说的核心价值。二是当下我们正面临着新技术的挑战,出版的很多功能正在被混淆、被替代甚至被出卖。那么我们就应当通过彰显价值,回归到服务人类本质的精神需求上来。出版这个行业过去是服务着人类精神发展与思想传递的,而这些刚性需求今天依然在,依然是出版的使命。
《出版人》:在时代的浪潮里,在种种的变化中,《出版人》坚守的18年,在您眼中是不是有价值的?
龚曙光:作为一家媒体,《出版人》体量并不大,但我始终认为它是有价值的,在中南传媒内部,它的价值不弱于任何一个子公司。18 年来,它用专业化的视角记录了中国出版改革的历程。它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当然也是一个清醒的观察者、坚定的推动者。《出版人》始终坚持着以专业的视点,做专业的事情,这是一个专业的行业媒体最大的价值所在。
而在中国出版改革的过程中,《出版人》通过深入观察,选择了众多的改革样本,为改革推荐了多样的方案,这些方案已经被历史证明是成功的,我认为这就是出版人这18 年来最大的功绩。
最后一点是,《出版人》在这18 年中逐渐形成了一套出版机构或出版物的评价体系,并构建了一个具有自身特色的专业化的数据库。有了这三种价值,我认为这本杂志的18 年,是一段光辉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