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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以大道为宗为师

2022-11-15上海方勇

名作欣赏 2022年31期
关键词:知人宗师天道

上海 方勇

“大宗师”是什么意思?“人之生也,聚族而居,必有所自来,宗是也;人之学也,同堂而处,必有所从受,师是也。”(宣颖:《南华经解》)但这属于人间之事,在庄子看来,犹是小者。而“道”则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至大无外,范围万有,是产生宇宙的绝对本原,是天地之间的最高主宰,是之谓“大宗师”,万物万众都必须以它为宗,以它为师。所以,庄子就凭空撰出博大真人,然后辅之以女偊、子舆、孟子反等人物形象,以前者为全面效法大道的理想化身,以后者为小范围内体认大道的榜样,而宗之师之之意,要在无心无为,一切顺其自然,连生死都无变乎己,只是任凭大道的运化而已。

在前面的几讲中已经说过,《人间世》是从外部来考虑如何游处人间,使自己在人世间更好地存活下去,《德充符》就转到内修,强调内德的充实,而由《德充符》的内修再进一步,也就迈向大道即《大宗师》的境界了。所以,《大宗师》篇可以看作是对前面几篇文章的延伸,前面各篇的思想内容大致都与《大宗师》有来龙去脉的关系。再具体点说,就是通过前面的逍遥游、齐物论、养生论、游于人间世,再进入大道的境界。《大宗师》之后便进入《应帝王》,表明经过前面几个阶段已进入大道的境界,在庄子看来,这样的人如不得已而应世,也可以成为“明王”了。

至于此篇与外杂篇的关系,清周金然说:“《田子方》篇,东郭顺子为田子方师,而不以谿工为师,引起宗师之义。中言孔子师老聃,颜回师孔子,归于至人目击而道存,能自得师也。《天道》《天运》二篇,大略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万物之本、道德之至,欲扫礼法刑名之术,以至六经糟魄,而归于生天生地、神鬼帝天,可传不可见之妙。《知北游》篇,直指至道,不落言筌,故谓至言去言,至为去为。若蝼蚁稊稗等,皆落言筌者也。《盗跖》篇,非诋孔子,只因拘儒不善用孔子之道,故借以为盗跖所笑,皆寓言也。以上五篇,即《大宗师》传注也。”(《南华经传释》)周氏倡《庄子》外杂篇为内篇之传注说,虽不无牵强附会之嫌,但仍值得大家重视,其中指出《知北游》篇“直指至道,不落言筌,故谓至言去言,至为去为”,确实揭示了其对《大宗师》篇不仅具有“传注”的功能,而且还进一步发挥了此篇的“道”论思想。

下面就开始讲疏正文吧。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天之所为,浑然大化,一切自然而然。老子说“道法自然”,自然而然,就是道,也就是天之所为的最高法则。天之所为就是顺其自然,没有任何计较。“人之所为”是有为的,人做事总有所考虑,有所计较,与天之无为不同。这里的“人之所为”主要是指养生之种种,如“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刻意》)之类就是。除此以外,人之所为还包括物质上的过度供养。如果一个人能知道天之所为是什么法则、人之所为是什么状况,也算是达到很高的境界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了解、懂得天之法则的人,其行为与生活原则也会顺应天道。“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知之所知”是指“知人之所为者”,知道用物质来供养自己的生命,用补品来滋补身体等手段,“其知之所不知”指的是人的寿命,正如孔子所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人之寿数是无法预测的,即便是物质供养加上养生手段,也不能保证一定长命百岁。“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是说这样的人能达到终其天年而不中途夭折,这在世俗看来已经算是达到其智慧的极点了。

听起来,庄子似乎也肯定了后一种看法,其实不然,庄子的思维总是把一个事物提到一定高度再予以否定,甚至形成否定之否定,以造成一种气势。类似的例子在《逍遥游》中就已出现,如从蜩与学鸠到水击三千里的鲲鹏,从宋荣子到御风而行的列子,都被庄子层层否定了。

庄子从“虽然,有患”开始转折,单承“知人”一边进行阐述,认为虽说“知人之所为者”算是达到了聪明的极致,但其中仍然存在问题。因为“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智慧是有所依赖的,而我们所依赖的东西是不定的,所以我们产生的认识也是未定的、不可靠的。或者说,即使用物质手段去百般供养人之寿命,结果也是未知的。因为人寿由大道运化,不为人知,所以用物质手段供养寿命能否达到好的结果也是不定的。“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庸讵知”即哪里知道,句意是说我们哪里知道自己所说的天不是人呢?又怎么知道所谓的人不是天呢?刘凤苞说:“天与人合,而何待拟议?欲指定为人,则妙道无关于形迹,人与天合,而何待安排?故作宕漾凌空之笔,摹拟一番,不独抹煞‘知人’一边,并‘知天’一齐浑化矣。……分天分人,正是多事。”(《南华雪心编》)说明“庸讵知”云云,正要浑化天与人的界限,认为凡待拟议者皆非妙道所在,故而所谓“知天之所为者”,也并不能算作“真知”,而唯有像“真人”那样,浑忘天人而化其道者,方为“真知”。

可见前面这些论述就是为了引出真人。下面写“真人”分为四个方面,前人谓之“真人四解”,也就是从四个方面来定义、解释真人。我们一般也认为,庄子所提的真人、神人、圣人都是同一种意思,即成玄英所说“名号虽异,其实一也”(《南华真经注疏》),但具体来说真人、神人、圣人也有细微的区别。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我们理解“真知”的时候,不要太拘泥于上文所说的“知”。从下文来看,真人眼中是无所谓有没有“知”的,真人也不会追求“知”。“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逆”在《庄子》中常被解释为“迎接”,但这里我认为解释为违背、拒绝更合适,寡是少的意思,“不逆寡”即不因为少而拒绝,“不雄成”就是不因为有所成就而夸夸其谈,“雄”在这里是夸耀的意思。“谟”即谋划之谋,“士”是通假字,通为事情的“事”,“不谟士”也就是“不谋事”,不对事物进行太多谋划,应该顺其自然。“若然者,过而弗悔”,像真人这般的人,即使做错事情也不会后悔,“当而不自得者”,意思是做事恰如其分也不会洋洋自得。“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这数句是对“不逆寡,不雄成”的进一步解释。

像这样的人,便能做到“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这几句在《庄子》中前前后后出现过好几次。我们一般会将“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视作特异功能,其实不然。因为庄子自己曾经有过解释。在庄子看来,真人之所以能做到“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并非是因为他有特异功能,按到水里呛不死,放到火里烧不死,而是因为真人能够做到得失两忘,所以当碰到一些灾害时,他所受到的伤害也会比一般的人要小一些。

“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登假”一词在《庄子》中也经常出现,有时写作“登遐”。闻一多对《庄子》颇有研究,他曾从民俗学角度对“登遐”进行过考证,我个人认为是很有说服力的。他认为这与火葬有关。在火化仪式中,人的灵魂会随着火苗上升,这就是所谓的“登遐”。以上是真人四解中的第一解。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人“寝不梦”正是因为醒着的时候不会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其食不甘”就是不以人间美味为美,一切顺应自然。“息”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上“自”下“心”,“自”即鼻的象形,古人认为人之呼吸源于心,然后从鼻孔里出来。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四句话,偏重第四句话,前面三句话只是一笔带过。“真人之息以踵”以下都是对“其息深深”的解释。我在讲《逍遥游》《齐物论》时也经常提到,《庄子》中常有双起双承、双起单承等写法,这在其他诸子中是没有的。如《大宗师》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就是双起,“知天之所为者……”和“知人之所为者……”就分别承接了前两句,是为双承。这一段中前四句“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可以说是四起,而后文“真人之息以踵”以下是对“其息深深”的解释,是为单承。“真人之息以踵”,“踵”本是脚踝的意思,这里指的应该是靠近脚后跟的涌泉穴,古人以为全身精气会运行于此,所以这个穴位非常关键。“真人之息以踵”应是对“其息深深”的承接,意为真人的呼吸吐纳很深厚,能达到涌泉穴;但是,现在有些注解直接解释为真人使用脚后跟呼吸,这就有点望文生义了,脚后跟处又没有孔窍,如何呼吸?而普通人的呼吸,只到喉咙,这就是“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那些与人争辩时落于下风的人,他们的语言就位于更浅的位置,就像要呕吐一般。这句话是用以形容那些执着于外物,与他人争来争去的人,这种人本性飞扬在外,呼吸都不深。二是真人得失不介怀,也不区分是非,心性恬淡,所以能做到呼吸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耆欲”即“嗜欲”,即各种欲望。个体欲望强烈的人,他的心灵是比较闭塞的,他的心灵被各种欲望给堵塞了。庄子《人间世》篇中的“虚室生白”,意思是说,如果心灵变得空旷,大道、美好的东西便会自然显现于你的内心。但心灵一旦被欲望堵塞,心灵中那种天然的灵性(天机)也就变得浅薄了。

那么这里,“真人之息以踵”是承接上面“其息深深”的,而对“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这三句则不再做解释了,此之谓“四起单承”。然后,文中从“真人”又生发出“众人”,从“真人”的反面拉出来一个东西作为陪衬。而且众人之中,又有一种喜欢辩论的人,庄子又专门点到,大概是在暗示公孙龙、惠施等名家。“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就是对辩论者的描述,“嗌言”是说话吞吞吐吐,像堵在喉咙里一样。一个人理直气壮的时候,说话就像从心里涌出来一样。当一个人理亏时,说些没道理的话,说话就像在喉咙里出来一样。这又在“众人”的基础上推进一层。最后,又以“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作结。以上是真人二解,层层推进。庄子行文看似信马由缰,其实骨子里尽有分寸,结构严谨,就像织布一样,丝丝入扣。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从大自然的角度看,生物的枯荣消长都是顺理成章的,并不值得为之喜怒哀乐。真人体悟到了这种自然大道,所以他不因生存而欢欣,也不因死亡而恐惧。“其出不,其入不距”,“出”是生,“入”是死,“”是高兴,“距”是推辞,不因为生命产生而高兴,不推拒于死亡的来临。这里,“其出不”承接“不知说生”而来,“其入不距”又是承接“不知恶死”而来,这是双起双承。“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翛然”是自然、潇洒的样子,真人很坦然地对待生存与死亡,自然而来,潇洒而去,一点没有为难的样子,一切顺其自然。“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始”就是来的时候,这里可以用《秋水》中最后一句“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踵”来注解,我们应该谨慎地守住我们生来所具有的那种自然本性。整部《庄子》说来说去,最终目的就是让人保有自己的自然本性,让人脱离被外物异化的状况,回到纯真的境地。“不求其所终”也是让人顺其天道运化,走向生命的终点,不要刻意去规划自己的最终归宿。我们唯一要做的便是保有自己的自然本性,至于最终该何去何从,一切听从大自然的运化。“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喜之”“复之”这两个词语的解释,诸位需要注意。此处的“喜之”不是有心的高兴,而是一种坦荡自然的欣喜。后文讲“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金属为变成镆铘而欣喜,某物被自然运化为人而欣喜,与此处的“喜之”是不一样的。我们受到自然的运化产生生命,来到世间,我们便坦然接受这种生活,这就是“受而喜之”之义。并不是说我变成人了,比自然界的其他万物要高贵,我变成镆铘了,比其他金属要高贵,所以我感到欣喜。这种“欣喜”对自然运化的坦然接受。“受而喜之”,在某种程度上与孔子所说的“君子坦荡荡”(《论语·述而》)有相通的地方。这里的“喜之”千万不要做寻常的理解,否则在文本上便会与后文产生矛盾。“复之”是回归自然,“忘而复之”就是说要将生死这件事抛在脑后,把生命走向终结看成是自然现象。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根据学者的考证,这里的“捐”字应该是“损”的讹误。句意便是说不要用充满着人之私欲的心去损害大道,不要用人为的行动去助长天道,这便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这里的“志”字,较早的版本作“志”,后来有些版本又作“忘”。如果作“志”字解,“其心志”可解释为专心致志。但联系上下文,这里作“忘”似乎更为合适。真人的心将一切是非、事物之间的差别全都抛在脑后,这是符合自然的。他的心里是不留任何痕迹的,所以说“其心忘”。“其容寂”,他的容貌是静寂的,“其颡頯”是指他的额头宽广。额头宽广是智慧的象征,或者可以引申为心胸宽广。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秋季草木凋零,一片萧瑟、肃杀的景象,古人常在秋天处决犯人,因为这是在顺应天道。但春天则不一样,万物复苏,繁衍生息,所以说“暖然似春”。从秋到春,从春到秋,万物的生长与消亡,这是天道的一种循环。“凄然似秋”承接的是上文的“其容寂”,“暖然似春”承接的是“其颡頯”,这里也可以看成是双起双承。有必要注意的是,“凄然”或“暖然”并不是说真人有意去表现出这样的气象、情态,他只不过是顺应天道自然的变化。他并没有有意去伤害什么,也没有有意去助长什么。所以后文紧接着说真人“喜怒通四时”,意即真人的喜怒哀乐都是与天时的变化、大道的运化相一致的。“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大部分人把这里的“极”解释为痕迹,也就是说真人的喜怒哀乐与天道万物相适应,但是我们却看不到真人去顺应天道、与天道相吻合的痕迹,说明真人喜怒哀乐的变化已经完全达到了一种天人合一、道通为一的状态了。

因为真人有这样一种德性,所以下文紧接着说:“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这两句是借用圣人比况真人,按照明清学者研究庄子文章学的术语,上面描写真人的内容是“正意”,下面描写圣人的内容是“喻意”,是真人的陪衬。圣人是老庄之学下的理想人格,是大道的象征。圣人用兵不会掺杂私意,就像大自然一样。大自然在秋天的时候,使得万物一片萧瑟。这是大道运化的结果,万物在一片萧瑟的时候,也没有怨恨自然、天道,因为天道是无心的,是不参杂私心杂念的。而后来的人间帝王都是有私心的,出于利害的考量去立身行事。但圣人则不一样,他没有私心,所以即便使人亡国也不会失去民心。

“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圣人让万世得到好处,他不是有意要去爱某一个人,所以他也不需要别人去感谢他。这种爱是无私的爱,是无心的爱。无心的爱才是普遍的,有心的爱因为有所爱则必有所不爱。我们说母爱是伟大的、无私的,但站在圣人的立场上,母爱是有心的,这种爱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孩子,而不能做到普惠他者,这是母爱的局限性。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圣人”是道家的理想人格,是大道的象征。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如果有意地与万物相通,让万物得到好处,这就算不得圣人。“有亲,非仁也”,孔子认为“仁者爱人”,有意地去爱人,这是仁德的表现,但庄子则认为有所亲爱,就算不得“仁”,因为有意去爱并非出于自然本性。如果有所爱,一定也会有所不爱,这样的偏爱不是“仁”。“天时,非贤也”,郭象说:“时天者,未若忘时而自合之贤也。”(《庄子注》)根据郭象的注语,“天时”应该是作“时天”,句意是说刻意去窥测天道之变化,算不得贤人。比如我们现在做天气预报,就是庄子所说的“时天”。“利害不通,非君子也”,不能齐同万物,齐同利害,就算不得君子。“行名失己,非士也”,去追究名声而失去自然本心,不是士应有的行为。“亡身不真,非役人也”,残生损性之徒,是自己的本性受到损害,这种人不是役使人的人,换句话说,这种人是被他人所役使的人。“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其中“胥余”不知是谁,有的学者认为胥余是箕子的名或字,但无定论。庄子认为,狐不偕、务光这些人只会受人役使,只会给别人增加快适,而不能使自己得到快适。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是第一层意思,“有亲,非仁也”是第二层意思,“天时,非贤也”是第三层意思,“利害不通,非君子也”是第四层意思,“行名失己,非士也”是第五层意思,“亡身不真,非役人也”是第六层意思。而接下来庄子举出“狐不偕”等八人是来证明第五、第六这两层意思的,前面四层意思庄子都放下不管了,这可以说是“六起二承”了。为什么仅仅只申解第五、第六层意思呢?因为前面四项内容能较容易让人理解,而后面两项内容却不容易被人理解,更不容易为人所接受。伯夷、叔齐、箕子等人,是我们一直以来所津津乐道的圣人或贤人,是人们心目中的道德标准,所以庄子要特别提起,要打破人们心中的既有定见。当然,庄子也并非是要针对这几个人,主要还是对“行名失己”“亡身不真”这两类行为的否定。推而广之,历代树立起来的贞节牌坊、《烈女传》中的那些烈女,可能都在庄子否定的范围之内。

同时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这些人在《庄子》一书中是经常出现的,特别是在《杂篇·让王》里,作者为这些人安排了一个个小故事,而且在《让王》篇里,这些人成了被肯定的对象。所以,《让王》篇的用意与《大宗师》篇严重地对立起来了。基于此,我们可以推知,《杂篇》大约非庄子所作。

另外还要补充的是,“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和“有亲,非仁也”这两层意思,应该是分别针对墨家、儒家而言的。根据司马迁《史记》的判断,整部《庄子》的主体思想倾向是“剽剥儒墨”,而这里“利泽施乎万世”正好对应的是墨家兼爱的思想,“有亲”则对应的是儒家亲亲的思想。庄子对这些思想的否定,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其思想中“剽剥儒墨”的一面。在庄子看来,心里面不要装着爱的观念,这样的爱才是符合大道精神的。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本节是真人四解的第四解,真人的精神状貌是“义而不朋”,郭象、成玄英把“义”“朋”按照字面意义解释,如郭氏谓“与物同宜而非朋党”(《庄子注》),成氏谓“状,迹也。义,宜也。降迹同世,随物所宜,而虚己均平,曾无偏党也”(《南华真经注疏》)。他们的意思是说,真人和光同尘,虽物变化,心中无所偏爱。但清代的俞樾在《庄子平议》中却根据“义”的繁体与“峨”字并从我声,可以通用,就认为“义”当是“巍峨”之“峨”的借字,用以形容真人形貌之高大,“朋”则是“崩”的借字,“义而不朋”意即真人形貌高大而不崩坏。相较而言,俞樾的解释较为可信。“若不足而不承”,真人内心空寂,好像缺失什么东西,但是如果想要给予他补偿,他是不接受的,这里的“承”作承接之义解。“与乎其觚而不坚也”,这里的“与”即“容与”,怡然自得之意。觚是一种酒器,在商朝和西周时期广泛使用,上部是喇叭形的,中间比较细长,棱角分明。“与乎其觚而不坚”,意即真人怡然自得,不太合群,性格有棱角,但却并不固执(“不坚”)。这句话前后两层意思相生而相悖。

“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张”是宽广的意思,“虚”是虚空。我们在讲《人间世》的时候,曾经提到“虚室生白”一语,是说内心像一座房子一样,里面是空的,反而能生出白光,生出美好的事物。“张乎其虚而不华”,即是说真人的内心虚空、宽广,里面充满着真道,却又不显得浮华。一般来说,觚者坚,虚者浮,但真人“觚而不坚”“虚而不华”,其意相生相悖。“邴邴乎其似喜乎”,“邴邴”是高兴、喜悦的样子。真人脸上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但实际上他无悲无喜,只是顺应自然。“崔乎其不得已乎”,一些版本写作“崔崔乎其不得已乎”,根据上文“邴邴乎”的文例,这里作“崔崔乎”应该更合适一点。“崔崔”是活动的样子,这句话的意思是真人好像是在那活动,但这却并非是他主动的行为,而是顺应时势。比如一个不倒翁,你动他一下,他就摇一下。这个不倒翁的摇动,并非是它自身主动想要摇动,它只不过在顺应时势而已。“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滀”是水积聚的样子,句意是说真人的容貌颜色如同水的储蓄,日渐充盈,但是他的心德却日见精粹。这两句话也是相生相背。从前文的“义而不朋”到这里的“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各家对语词的训释可能不太一样,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诸家对于真人的描绘都遵循“相生相背”的原则。你说真人是这样的,但他却又不是这样的。除此之外,对于“大道”的界定也是如此。我们现在研究哲学,一般是要事先对事物下一个定义。但庄子并不是这样的,庄子是不给事物下定义的。语言文字是有其自身局限的,在庄子看来是糟粕,最精华的东西是无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我们一下定义,那个事物就局限在语言之中了。

“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一些学者根据“厉”的本义作解,释为严厉之义。但陆德明《经典释文》说:“厉,崔本作广。”繁体的“广”与“厉”二字形近。俞樾《庄子平议》根据《经典释文》的这条记载,认为这句话应该作“世乎其似厉”,“世”字又通假为“泰”,同样是表示广大的意思。“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是说真人的心胸恢宏,但又傲视万物,不可以被制驭。这两句话也是相生相背。“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连”是连续不断,引申则有经常之义,“好闭”意即缄口不言,“悗”为不系于心之义。这两句话的意思即是,真人好像喜欢缄默不言,但实际上并不是有意沉默不语,而是出于无心,忘记言语。《知北游》中有一个寓言可以作为“悗乎忘其言也”的注脚。知去问无为谓如何知道、安道、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三不答。知又去问狂屈,狂屈回答说:我想讲,但我忘记了。知又去问黄帝,无为谓与狂屈,哪个更接近大道呢?黄帝说:“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说明缄默不言的方式更接近于大道,这个观点在《庄子》中是一以贯之的。但这里的缄默不言,并不是我们平常生活中有意地闭嘴不说话,而是说真人心不系于物,无心于物,也无心于言。上文中“其状义而不朋”到“悗乎忘其言也”十二句,文意皆有相生相悖的特征,或一句之中相生相背,或两句相生相背。因为真人的特征无法用语言描述,所以《庄子》用了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语言方式。这里我们也不要太执着于《庄子》语言上的描述,而是要把握这种“否定之否定”的语言风格背后所传达的意蕴。

接着,从“以刑为体”到“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的十三句话,疑似他书混入《庄子》原文,理由有二。第一,这段话中“刑”“礼”“知”“德”并提,显然是儒家、法家、道家等各家理念的混合物,这在《庄子》内篇中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子。第二,上文自“其状义而不朋”到“悗乎忘其言也”十二句,在文义上都又有“相生相背”的特征,下文“故其好之也一……是之谓真人”,正是承接这十二句而总括上述特点的,而中间的“以刑为体……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却似旁逸一枝,并不协调。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两句总括“其状义而不朋”到“悗乎忘其言也”这十二句,就是说真人看起来似乎具有某种喜好,但实际上却并不如此,他所要达到的就是一种浑同的境界。这里的“一”,可以理解为自然、大道。“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即是说真人的喜好或者不喜好,都是依循大道的,他的内心其实无所谓喜好、不喜好。“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这两句话即是说当你不对事物做区分时,它是一;当你对事物做出区分,你所区分出来的多个事物,其实本身也是一。这两句话便与开头的“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呼应起来了。“其一与天为徒”,即是说当真人将所有的区别都浑同为一,处于浑同心境的时候,说明真人是“知天之所为”的,这时候他与自然大道是同类。“其不一与人为徒”,即是说当真人也在区别万物,处于差别境界时,说明真人是“知人之所为”的,这时候他又与世人是同类。真人一方面能超脱世俗,与天为徒,但也能与世俗合一,与世人为同类,与人为徒,这就是后文所说的“天与人不相胜”,即“任天顺人,妙协中和,性无偏执”(陈寿昌:《南华真经正义》)。以上的真人四解,是《庄子》中描写真人最有特色、最详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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