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蒋胜男要勇敢,别投降
2022-11-14龚怡洁
龚怡洁
聚光灯晃在脸上,五分钟的时间被拉得很长。提词器文本行至结尾,她稳一稳心跳,一字一句地讲出了那段后来引发关注的结束语。
“很多人支持我,说我是珍贵的女性声音,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女性的声音。大家都明白,珍贵,是因为稀少。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尽快地变得不珍贵。谢谢大家,我是随处可见的蒋胜男。”
作为《怎么办!脱口秀专场》的恋爱专场嘉宾,这是蒋胜男第一次讲脱口秀,稿子在最后定稿时,她添上了这段结束语。
很多人认识蒋胜男,是因为她二十多年的写作与编剧经历,以及《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等作品。
还有人认识蒋胜男,是因她人大代表的身份,“建议延长男性陪产假”“建议提高拐卖妇女儿童罪量刑”等切中女性、民生热点关切的提案获得了很多支持的声音。
但当你走近蒋胜男,会明显地感觉到,49岁的她仍然拥有一往无前的“少女感”,透着些理想主义的弧光。她笑称不介意作品被定义为“大女主爽文”,尽管那可能并非一个正面色彩的标签——“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一直抗争,要勇敢,别投降。我希望大家都能活成大女主,但不是生来就一帆风顺或者一路开挂金手指,而是哪怕经历很多艰难险阻,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精神上就是爽的。”
有女胜男
8月初的温州,暑气逼人,蒋妈妈从冰箱里拿出杨梅、西瓜,又片了一盘苦瓜,淋上蜂蜜,用精致的瓷盘装好摆上桌。“赶紧尝尝,这些都很解暑。”自家酿的杨梅酒,她也斟了一点。
蒋胜男在准备拍摄的服装,她挑了一件和瓷盘相称的淡绿色旗袍裙,黑发半拢起来,用一枚玉质发卡固定。拍摄到一半,她主动提出来要换一下配饰,转身从抽屉里挑了一套金色镶珍珠的三件套。“这是个小猫爪,”她凑近,仔细露出她的耳钉,“戴上还合适吗?”她望向记者。
此时的她,完全不似笔下人物那般杀伐决断,眼里透出一丝少女般的灵动。
究竟是因为怎样的人生阅历,她才“成为”这样的蒋胜男?
面对这个问题,蒋胜男笑了,“一下子还真讲不出来。”她思索片刻,“可能是父母对我的教育吧,这是很重要的原因。”
蒋胜男1973年出生于温州,当时一家人住在温州老城区,蒋爸爸是位工人,蒋妈妈是名中学老师。
蒋家是那条街上少有的双职工家庭,多数邻居家里,妈妈都是家庭主妇。蒋胜男身上那种对平等无条件的笃信和追求,或许正耳濡目染自她的父母。蒋爸爸会做很多家务,承担着家里打扫和烧菜任务,有时家里来客,蒋妈妈会很着急地站在路口,等蒋爸爸回来招待客人。“爸爸经常跟我说,妈妈工作很忙,我们每个人都要分担一些家务事。他会帮我系上围裙,带着我一块擦桌子、洗碗。”蒋胜男告诉《中国慈善家》。
蒋妈妈一直要强,也有很强的共情力。她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的农村,家里条件不好,放牛时会偷跑到学校外面盯着上课的教室,靠着向邻居借钱和争取到的5元助学金,才读完了初中。因此,在做老师后,她总想帮帮那些调皮和家庭困难的学生,目光里少有高低之分。
有时别的老师把调皮孩子带到她面前,她带着孩子们做值日做板报,告诉他们别把这些当惩罚。这些当年的皮孩子,如今有的经商,有的当了警察,在离开学校三四十年以后,不时还会带着自家做的小菜来看望老师。
蒋胜男有两个姐姐,她出生的时候,身边人都劝蒋妈妈再要个男孩。蒋妈妈不服,直接给她起名“胜男”。“可能也是有点赌气。”蒋胜男深知,父母其实承受了很多的压力,但这份压力从未落到她的身上,家人把她保护得很好,不像其他家长那般望女成凤,女性身份带来的束缚也多被家人的爱隔绝在外。
这让蒋胜男比同龄女孩,多了很多的随性和自由。相比埋头苦读,更多的时候她会揣两个馒头跑去图书馆看自己喜欢的武侠小说,一泡就是一整天。
读初中的时候,蒋胜男曾经到一个女同学家做客,那个女孩学习很刻苦。蒋胜男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拼,女孩说:“没有办法,如果学习不好,我初中毕业就会嫁人。”她家里姐妹众多,还有一个弟弟。只有每年都考进前几名,才有可能让家里继续供她读书。那时,蒋胜男还没有读懂这段话背后的无力感,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当时身边重男轻女的环境。“小时候心比较大,可能因为被爱的小孩是不敏感的。”
拥有更多的自由去探索人生,并不意味着每一次选择都会令自己满意。她大学学的会计,后来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因为工作的时候,年终总结总是看上去一模一样,今年去年,无非是有一些数字的变动。
感觉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她想到写一点东西,每天码几个字。用蒋胜男的话说,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凭借网络文学会获得什么,只想着能在冗长生活里留一个记录,将来老了,就把这些东西打印成册。
执笔命运
上世纪90年代末,正是中文互联网上网络文学兴起的时候。1997年,第一家中文文学网站“榕树下”创办,第二年“清韵书院”创站,之后天涯社区、起点文学网、红袖添香、晋江文学城等文学网站先后创立,成为原创诗词、小说的栖息空间。
1999年,蒋胜男在清韵开始连载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魔刀风云》。在蒋胜男读过的武侠故事里,多有一个略俗套的情节:大侠被魔头打落山崖,被魔头的女儿相救。大侠经历一番磨难东山再起,最终和另一位女侠走到一起。
“好像没人关心魔头的女儿去哪了。”蒋胜男说。于是,她决定写一个以魔头的女儿为主角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名叫云馨(后改名云无双),救了从门派仓皇逃出的毛头小子罗飞,两人一见钟情。未曾想残害罗飞门派的正是云父,云家被罗飞和侠士们摧毁,云馨出走并修炼成为“魔女”,自创门派誓要为父报仇。
坚持写作绝不是一件易事。但蒋胜男对这个故事充满激情和表达欲,竟也不觉得有什么连载的压力。她身边的朋友也开始读她的小说,经常跑来催她更新。《魔刀风云》保持着日更,不知不觉间也就完成了。
故事的结尾,云馨最终被大侠顧长风感化,相信善念力量,并和顾走到了一起。现在看来,这二十多万字的小说颇有些矛盾——女主角一人扛起家族负担行走江湖,却又理想化地将爱情港湾作为最终归宿。
当我们讨论女性或女性主义,爱情总是绕不开的主题。有人刻板地认为女性主义者或独立女性,应当是摒弃情爱的严肃形象,但或许女性主义与浪漫主义本身并不相悖。于蒋胜男而言,她对于女性主体的关注并未避爱情而不谈,但笔下的女性逐渐地从仍渴望被保护、被读懂的云馨们,转向了拥有独立人格,用爱情装点人生的芈月们。
20年过去,仍保持单身的蒋胜男将爱情定义为“生活的调味品”。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上去还是一个温婉的江南女子,穿一条素色典雅的连衣裙,戴一双珍珠耳坠,说起话来口音软糯、不疾不徐。但如今,她写女性故事的时候,比年轻时候要多了一些锋芒。
《芈月传》可能是蒋胜男迄今为止认知度最高的作品。蒋胜男虽然喜爱读历史,但真正要去找一个历史人物做原型,其实是件困难而复杂的事。写《铁血胭脂》的时候,她曾经因为掌控不了笔下人物的行为逻辑而陷入瓶颈,失眠、掉发,身上开始起带状疱疹,只能暂时停笔。那之后她决意要多阅读历史文本积累知识,开始写《历史的模样》系列,也逐渐开始对春秋战国史产生兴趣。
她最终决定把小说背景设定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从诸侯并举到大一统的转折里,各家学派、各路王侯都在做自己的探索和选择。风云人物们各执政见地辩论、周旋,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而最终决定时代走向的重要人物之一是一位女性——芈月,原型即历史上的秦宣太后。这其中似乎带了一些蒋胜男的寄托和情怀,如她的名字“胜男”一般,她将性别意识贯穿于文字中,摆出一副倔强风骨。
小说中,屈原和儿时的芈月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为男儿栉风沐雨守护家园,为女子相夫教子主持中馈。若人人各安其位,则国不生乱,家宅安宁。”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她感觉到对方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忧伤。
屈原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太聪明或者太不聪明,都注定会不容于世。“鹰飞于天,而鸡栖于树。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
台阶一步步走下,这条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忽然,一个女孩子尖厉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她孤独地站在那,倔强而委屈地叫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这是一段含着深深的不甘的文字,它为整部作品奠定基调,也透露出这些年来蒋胜男心境的转变。从最初那个在爱与保护里钝感的小孩,逐渐成长为一名独立而坚毅的女性。她并未孑然抛弃对温婉浪漫的向往,但她也暗下决心,不想成为芈姝、向氏那样任人操纵命运、被环境规训的温室花朵。直面着性别的结构化难题,她想要为女性发出声音,再大一些、再多一些。
为民发声
登上脱口秀台子的时候,蒋胜男很紧张。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综艺,也没说过脱口秀,”她向《中国慈善家》回忆,提前一晚,她到青岛走台,台下没有观众,她以为可以提前录好。没想到演出当天是现场直播,坐满了买票进场的观众。“舞台灯光很刺眼,打在眼睛上几乎睁不开,我就努力攥着手硬着头皮,把话说起来。”
最初的一两分钟,蒋胜男还处于一种大脑发蒙的状态。她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台下的观众给出了积极的回应,让她稍有放松。“就顺利地把这五分钟的脱口秀讲完吧”,这是蒋胜男在台上的唯一想法。她坦言自己走下舞台时还很不自信,“觉得刚刚像做了一场梦”,没想到节目播出后,观众们给出很多肯定的评价,这让她感到意外。
“我觉得这也是挺好的一件事,以前有一些建议或许大家未必能看到,脱口秀传播较广,可能能推动一些男女不平等之类的社会现象和事件被注意到。这是个很好的表达方式。”蒋胜男说。
于她而言,脱口秀是个新鲜的挑战。她更熟悉的发声的舞台,则搭在文与政之中。2001年,蒋胜男当选为温州市鹿城区作协副主席,那是她第一次拥有组织身份。再后来,她先后当选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作家身份之外,她也加入温州市青联,并在2017年当选温州市政协委员。蒋胜男回忆,自己第一次称得上参政议政的经历,应当是在市青联时期。基于写作和生活的观察积累,她尝试着递出了第一份反映社情民意的提案。2018年,蒋胜男正式当选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之后连续五年人大会议从未缺席,递送大量的建议。
曾经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蒋胜男回忆起刚成为人大代表的时候,“当时是有点紧张的”。当年1月,她在浙江省两会上当选人大代表,留给她写建议的时间不过一个月。匆忙间她只能选择熟悉的文学创作领域,从第二年开始,她渐渐把眼光投向更多的领域。
梳理这些年蒋胜男递交过的建议,大部分集中在民生议题。今年3月的全国两會上,她总共提出14条建议,“建议公务员考试取消35岁年龄限制”“建议男性陪产假延长至30天以上”“建议提高拐卖妇女儿童罪起点刑并规定买卖同罪”“建议明确非法代孕组织者入刑”等都在网络上有很高的讨论度。
回想起来,每一条建议从有大方向到最终确定成文,都经历了多番揣摩和思索。曾经,蒋胜男对于“失业”概念的认知,还停留在经济转型下体力劳动者、低收入群体经历的淘汰阵痛;但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她注意到,即使是一些高薪、高学历的年轻人,也开始因年龄或公司经营状况,面临裁员的打击,并且在再次就业时遭遇困境。这让她有了在就业领域提出建议的想法。
前年年底,她在微博上挂出的公开邮箱里,持续收到一位陌生人的邮件,对方提出了“公务员招考设立35岁门槛是否有不妥”的思考,并且附上团队这几年走访调查的结果。蒋胜男想到,这个话题或许就可以作为一个就业领域的小切口,若有反馈,或许能破除些大家在职场上的年龄焦虑,推动就业招聘的公平度。她找了很多资料来看,也与相关领域的专家讨论,最终将这一建议提交到去年及今年的全国两会上。
平权之道
女性议题更是蒋胜男重点关注的方向,之所以往此处聚焦,她的阐释是“物不平则鸣”。
“目前女代表整体的比例还不是太高,所以出席的女性更要承担为这个身份团体去发声的任务。社会文明进步以后,我们也有强烈的想要改变不公平的愿望,近年来大众对于女性议题也有越来越多的关注。” 蒋胜男说。从妇女儿童拐卖案件,到频发的性别暴力事件,蒋胜男的建议里都体现出对这些问题的关注。
蒋胜男曾说,支撑她的是责任。承担起这份责任,需要敏感和共情,需要努力地把眼光放到更廣阔的平面,需要包容更多遥远的呼声。
蒋胜男聊起了一件事。她看到近年来一些作者的作品连载下,有时会收到一些指摘写作内容的评论:“女主角不贞洁,不是处女”“她怎么能同时爱两个人呢” “女主是小三,避雷这篇文章吧”。
面对这些评论,蒋胜男最初觉得不可思议,她并不觉得文中的女性有何错,更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女读者也会给出这样的反馈。“后来我试图理解她们这样想的原因,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她们可能曾经受到很多限制,攻击可能不是针对你,而是想要保护自己。书中女性角色的特立独行居然不是要遭受指摘的,她们得到的幸福和包容,或许对她们原来的生态来说是很大的伤害和冲击。她会意识到过去的一些经历并不那么幸福与公平,这会刺伤她,而她为了避免痛苦,会本能地去维护,甚至想要把她的理念强加给你,把世界拉回到她所熟悉的那种语境里。”
责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了解更多女性,尤其是农村女性的生存状态。她聊及农村的宅基地分配问题、福利分配问题,聊起农村的男女出生性别比,“不够平等的经济分配和一些落后的村规民约,就会导致一些贫困地区还存在严重的男女不平等现象。”她告诉《中国慈善家》,针对拐卖妇女的相关建议就是她能做的第一步,未来也会考虑提出更多有关农村女性权益保障的议案。“正在考虑的一个建议,是推进打拐专项行动后续的系列救助工程。比如被拐卖的妇女,她后续的安置问题,以及她孩子的安置问题。如果安置问题做不好,她们被解救之后还是可能无处可去,甚至不得不返回买方家庭。”
蒋胜男觉得,自己想要为之努力的平等,不是一种扯头花的、你死我活的状态。
采访的最后,谈起最近正在赶的书稿,蒋胜男透露,新作品的主人公是位男性。
她素来爱写女性故事,为什么这次想要写一个男性主人公?
“我觉得是喜欢这个时代和故事,这个人物很吸引我吧。”她就着背景设定的思考聊了很长一段,但并未太介意主人公的性别身份。
她的平权之道有关性别身份,但又不止于此。代表一种性别去攻击另一种性别太过方便,性别结构中的既得利益者护着自尊的激烈反对也无甚难度。“两性平等如果能达成,一定是男女双方的共同合作。实际上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应该是生而平等的。女性有不被规训的自由,有受到公平对待的自由。很多人被束缚得太久,没有办法发声,那有能力的我们就应该去改变这个状态。”她说。
蒋胜男不是一个畏难的人——尽管在发声的同时也消化着探索与抗争的复杂调味,但她仍然愿意去肯定一个理想化的答案,相信话语与行动会带来改变。她是认真看着脚下的路一步步在走的,风与尘就无需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