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2022-11-14北雁白族
◎北雁(白族)
还乡记
◎北雁(白族)
一
表叔给我发了条微信,点开一看,却是一首偶成的 小诗: “四面青山水墨画,一片蛙声自然歌。鸡鸣狗吠来枕畔, 马叫牛欢入辞章。”表叔是标本式的中国文人,可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堂堂一个在全国各种报刊上活跃二三十年的大作家却不会电脑, 也不会智能手机,所以短短 28 个字,他是先在方格稿纸上写好,然后再让表哥国梁拍了张照片发给我的。
表叔的书法亦称一绝,我看到稿纸上他那几行刚劲俊朗的书写, 就好似他这一辈子的硬骨头性格, 不媚不阿,卓尔不群。字里行间, 我却又隐隐看到了他回归故园之后,充满诗意的生活场景,心中不禁为之欣喜,当即拨通他的电话,我甚至听不到忙音,他就在那边接听了,跟着大声对我说:“你有时间,来绕山河看看我嘛!”
“好啊好啊!”我几乎不作任何思考,就答应了下来。待到周末,便迫不及待让妻子开车送我前往。绕山绕河,长路漫漫,我的心情便也有些急躁。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见到他了, 而他却是从病魔之下抢得余生的。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为一个领导在两小时后要念的讲话稿忙得昏头转向,偏偏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我恨不能把手机砸出窗外,可晃眼一看却是他的号码,一接通就听他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你快到医院来,替我写个遗嘱吧,我想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一时大骇不已, 那时他退休不过五年。在我印象中,表叔身材均匀,除了平时伏案写作,并无其他不良嗜好,一不酗酒,二不暴饮暴食, 三不做什么剧烈运动。起居有常,性格恬淡,除了喝茶和抽烟,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圣人君子。一星期前, 我还到过他家,和他一起喝茶聊天、谈论文学,说到宋江杀妻的情节,他居然倏一下直起身子发了一大通感叹,激昂陈词,如同珠玉溅地,对我一人讲, 却像对着一百个人讲。这样旺盛的精力,怎会突然暴病,甚至生命垂危呢?
草草交差,我急忙向医院赶去。在感染科一间阴暗的病房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浑身上下插满管道,好似一只搁浅的水母,软弱无力地躺在沙滩上。医生说他患的是败血症,而且 50% 以上的血液已经被感染。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赶紧准备后事吧!”
守在病床边的两位表哥,是在事发当天赶到的。国梁在绕山河老家务农做手艺,东旭在梅城替一家公司开车,恰好当天没有出车任务。表婶两眼通红,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小声告诉我, 当天中午, 表叔就在书房里写作,突然起身便觉眼前漆黑一片,随即就重重地昏倒在地。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她听到声响,赶紧蹒跚着走进书房,掐人中打嘴巴,却怎么都喊不醒,情急之下就打了 120,接着又打通所有能打的电话。
到医院后,表叔一直胡言乱语,神志不清,尽管医生和家属都对他守口如瓶,可他似乎发觉自己大限已至,一个鲜活的人,登时就涣散了。我轻轻地喊了声表叔, 他没动,但呆滞的眼神,就似一丛即将渴死的麦苗,在一滴甘霖下面重新焕发了一线生机。
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纸笔带来了没有?我说带了,他当即叫人把床头升起,让我坐到他枕前听他口述。他说一句我写一句,居然就和他写文章一样, 文从字顺、脉络清晰,说完又让我重复一遍,我对照着记录一字一句读完, 大抵就是在他去世之后, 将房子卖了,房款一分为二,一份让国栋、国梁兄弟俩平分,一份留给东旭。念完之后,他向我眨了眨眼表示认同, “看似国栋、国梁兄弟俩吃亏,但说白了,就是我和你表婶在分家,得百分之百地公平。我们都是婚姻重组,她上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 下半辈子还陪我一起受累,我怎么都不能亏她啊!”
表婶在旁边哭得泪水滂沱。她同样是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的,半年前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命保下来了,却成了半边瘫,寻常时间独自一个人出门,都让人担心。
第二天下午,我照着他的要求,将写好的遗嘱打印了一式三份给他送去。一进门,就知道一家老小都在等我。大表哥国栋已经从广东坐飞机回来,兄弟三人,在这时候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团结,向医院申请了一辆救护车,要把他连夜送到省里的第一医院。东旭哥说光租车费就是五千,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抢时间救命。我把打印稿递到表叔眼前,虽然放大了字号,但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清楚,于是几张纸在他眼前停留了很长时间。终于,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让兄弟三人当着他的面签字并按下手印,方才决定上车转院。
看着救护车离去,我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表叔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偶像,确切地说还是我文学之路上的导师。记得当时正值千禧年来临,我从梅城财经学校毕业,在一个旱魔肆虐的酷夏, 带着一小包铺盖卷,寄宿到了他在沙河小区购置的职工宿舍。
我母亲是个睁眼的瞎子,一辈子只知道在地里苦死累活,老实巴交得连买盐都只知道论两不论斤。很多年前她骑上马背从绕山河出发,被我父亲用一个唢呐接到坝子边角他那个无比简陋的小院, 从此成了他的新娘。可待我们姐弟落地不久,父亲却抛下我们母子,跟着一个外省女人跑了。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起床后就到学校把我三个姐姐一起喊了回来,从此把毕生的期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倘若我就这样一无所成地回到山里,无异于把她头顶上仅有的一片晴空都给抽走了。
所以不论再怎么人头鼠面,我都不敢回去。白天实习打工,晚上回来跟着表叔一起“爬格子”。足足四十多个夜晚,他顾不上白天上班劳累,常常一到家就为我逐字逐句修改文章,同时又给我讲述文学理论和写作技巧,从字词句入手,再到语法修辞、文章的谋篇布局,以及文本的革新和艺术创造,我至今记得他说写文章就像缝口袋, 所谓“凤头、猪肚、豹尾”,就是要你把自己的口袋缝得精巧适宜,能装多大的素材,就得缝多大的袋子。我听得云里雾里,幸运的是,我一篇篇稚嫩无比的文字,在他的关照下得以密集见报。他在报社工作,所以我的文章发表自然也占得了一些先机。更重要的是我能从中挣到一定数额的稿费,得以补贴我在这个城市惶惶终日、无根无底的劳碌生活。
一年后,老家传来了好消息,我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被分配到一个叫南山脚的乡村学校,从此成了一名小学老师。表叔帮我收拾好行装,还一直把我送到车站,我至今记得在明朗的晨光下,他欢慰的脸上泛满红光,深情地对我说: “好好,这回你妈可以安心了!”
表叔一句话说得我几欲落泪。记得当年我考上中专,母亲把我带到梅城托付给他这个远亲时,居然一下子蹲坐在地,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好似被人抽走了筋一样!但表叔性格恬淡,直待母亲哭干了眼泪自己起了身,他才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这世界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眼高手低之人,大事干不了,小事看不起,说白了就是一层漂汤油。
离别之际,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到了基层, 你就得不浮不躁, 踏踏实实从零做起,一步一个脚印, 迟早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事实上表叔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原本也是个老师,初中毕业就回老家代课,转正后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西片山区,经过多年打拼,他居然凭借手中的一支笔来到梅城,并且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记者。
到了学校,我常常孤身宿校,以他的精神为导引,每到夜里躲进狭小的宿舍,认真备课、改本,读书、写作,然后坚持在每个月底,向校长借来那辆锈迹斑斑的载重自行车,顺着哗啦啦的梅河水骑行十几公里来到镇上,给他寄去厚厚一迭稿笺,同时也能隔三差五地,收到一张张泛着油墨清香的报纸和稿费单。在那个偏僻得甚至有些封闭的乡村学校,这差不多就是我与外界相联、并且不被世界遗忘的唯一通道,同时也是我灵魂深处最神圣的寄托。
他常给我写信,一再嘱咐我在认真教书之余,还要坚持读写。多年后我出版第一本书时就是表叔为我写的序。再之后我完成人生的第二本书时,又是表叔逐字逐句为我做完终校,并写成一大篇书评在《光明日报》发表。后来,我同样因为写作上的优势,被直接选拔到了县教育局工作,接着又调到梅城一个大单位当上专职文秘, 我才猛然想到,在从离开梅城的那一刻起,表叔几乎就为我的人生做好了最长远的规划。
在梅城安居后,他依旧还是我最重要的倾诉去处。因为年轻,我有太多人生、事业和创作上的苦闷、困惑和忧愁,只能向他述说。我一直觉得他不仅是我表叔,更像是一位慈父, 常常一边倾听, 一边为我分忧解难、出谋划策。或者即便我们什么都不说,但每隔十天半月,我都要到他那里和他一起喝上一壶茶,看上一场球,或是听上一则戏,心底才会有一种真正的放松。
于是当时站在医院门口,我突然感觉心底有种从未有过的担忧。我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或许就似这救护车一样从我身边迅速远去,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二
不想到了省城,表叔奇迹般地好转了。事实上这完全就是一次误诊。据说省一院的大主任医师一边骂着“下面的人”,一面抬头看着那张重拍的 CT 片子,说这不就是一颗巨大的结石嘛?卡在肾上,阻碍了排泄,同时也造成了较大的感染,却被说成是什么败血症……
在他的咒骂和充满不屑的目光中,几个表哥欣喜若狂,越发把各种恭维的话说得天花乱坠。大主任医师于是亲自换上手术服,给表叔穿刺引流,连续两天三夜,从他体内导出 5000 多毫升污血,表叔就感觉浑身轻松下来。渐而在医生的鼓励下,让几个儿子搀扶着下床走动,不想三四天过去,居然可以慢步走到走廊尽头,对着一面窗子浩气长舒了。待到病情稍稍稳定,医生又为他做了个肾结石手术。前后不过两个多月,表叔便重新回到梅城。尽管身体还十分虚弱,但他已经能够独自出门,走上几百米路了!
我们都庆幸他从死亡线上回来并重获新生。但一待自己逐渐康复,他就决定要回老家后山造个坟。因为经历这次生死劫难,让他突然为自己的后事担忧起来。当然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 而是我那位善良可亲的表婶。她是个下岗工人,二十多年来陪他在梅城摆地摊、开小饭馆、做十字绣,直到 58岁才让表叔抠清家底办了社保,最终领到每月不足一千块的退休金。自表叔住院后,她的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已经反反复复跑了好几次医院。所以表叔担心万一自己走在前面,晓不得这些前儿后女, 能否给她一个幸福的余生?
为此他专门回乡居住了大约半年时间,请来一帮工匠先到杨家坟山筑好了井圹,再到梅湖北岸的大沙坝石材市场购来墓石墓碑, 又打来电话,让我草拟了一段百字铭文,便请来梅河镇上的一位刻字师傅,住到绕山河老家半个多月,把我那段铭文和亲属子弟的名字一个一个刻上去。
遥远的绕山河,自古交通闭塞,生活贫困,但千百年来,村人们却始终遵循着一种报本追源的道德传统, 起房盖屋和修坟造墓,一直被看作是人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当然前者是为抚子养亲,让老人孩童有个舒适的起居环境;后者常常是在老人尚还康健之年,提前给他们买好墓地立好碑石,使之安心以度晚年。总之,一个男人顶天立地,要把这些上对祖宗、下对子女的事做得妥帖,方才觉得人生并没有虚度。
但表叔却把几个子女的职责一起承揽过来,还专门按照当地的习俗,举行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仪式。记得那天,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绕山河参加了庆典。表叔邀来亲戚朋友,在家里大摆筵席,吃过饭后,又将客人一并邀到坟山观览。三块厚实的石碑,请来六个品学兼优的学童抬到墓前。那是一幢气势宏伟的双合塚, 青石为基, 雕龙饰凤, 浓墨重彩,气势蔚然。
待吉时一到, 就举行插碑仪式。在当地,老人尚未安葬以前,墓圹往往被称作寿域或是寿藏,而石碑就如同寿域之眼,在漫天的鞭炮声中,几位手艺娴熟的匠人,将三块石碑从预留好的天顶依次插下, 按水平尺调正,再封好天顶,一座气势宏壮的寿域从此表里相衬,似乎一下子活了起来。碑文是梅河镇上有名的朱师傅主刀,自然工艺极好。特别是我那段百字铭文也刻到了碑上, 一字一句,足以表达我对表叔学识和人格的景仰。与之相对的则是表叔为表婶亲撰的铭文,赞叹了她和善邻里、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的懿德。乡里一位退休老教师一字一句读完,妯娌姊妹一致称好,站在一边的表婶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待亲友观览完毕,匠人们就站到域顶丢馒头、唱四句, 发喜果、撒喜钱, 娱乐一番之后,便用刚才剩下的泥灰砂石,在碑前砌出一道挡墙,将碑文蒙起来,直待多年后将死者安葬入圹,才将挡墙拆去,以原貌示人。
仪礼繁芜复杂,直待结束,表叔早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似乎如释重负,待客人稀少下来, 便把我带到一边聊了起来: “回到乡下,我才发觉我这一生,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尚未完成,而当前最紧要的, 就是帮国梁盖个房子。老院子实在住不成了,国栋、国梁兄弟俩就一起挤在这老房子里,雨季一来,不是这儿漏就是那儿漏,晚上睡觉都让人不得安心,晓不得什么时候雨水一大,就把整座房子连人带瓦一起冲走了。”
表叔很激动的样子,可想而知这盖房的事已经非常急迫。可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表象的矛盾,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表叔用多年积攒的稿费给国梁买了台车。国梁是个手艺人, 在山下的大坪镇街开了个电焊作坊,加工各种钢门钢窗,务实能干,信誉又好,在如今大兴土木的乡下农村,绝对是个养家糊口的好职业。可紧随业务扩大,店子在周边村落的辐射面也越来越大,急需他投资一台车, 现在的老百姓, 不光要图价钱的实惠,还要图方便, 否则你根本就抢不到什么客源。
表叔就在这时候毫无保留地帮了国梁一把。可当一辆崭新的五菱宏光汽车开到绕山河,一场人命案就差不多在杨家老院子里上演。金翠寻死觅活,一说公公偏心,为什么老大家里穷成这样却不管不顾?二说老房子是当年自己被国栋接进杨家大门时,公公亲口允诺分给国栋一家来住的,怎么突然又挤进国梁一家?
金翠就是我大表哥国栋的媳妇,据说她曾不止一次要撵国梁一家出门, 一个小院子,常常被她闹得鸡犬不宁。于是她这么一闹,就戳到了表叔的痛处。我知道表叔当年离婚,国梁追随母亲一同到了山东,却因受不了继父的虐待,偷了继父的一百块钱逃了回来。那时他只有 15 岁,结果刚到县城,兜里的一百块钱就被扒手偷走了。前后一个多月,他是一站一站混到云南来的。我无法想象,逃票和饥饿究竟给他幼小的心灵带去怎样的胆怯、惊厥、惶惑、多疑和神经质?
然而当他蓬头垢面出现在梅城日报表叔的办公室时, 羞愧、震怒、怜悯、不安和耻辱,同样让表叔百感交集。但国梁是个倔强的孩子,一言不合,立马扭头就走,住到外婆家和表叔一刀两断了。表叔死乞百赖,直到十年后国梁结婚,方才把他哄回绕山河的老家小院安顿下来。
三
再次来到绕山河,我心里一阵激动。这里曾是我母亲的故乡,在我的脑海里盛满了童年的记忆。那时的绕山河充满了贫瘠与洪荒。一年里头,人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饿饭。瓦房屈指可数,所以那时,小麦曾一度在村里广泛种植,因为它适宜于绕山河干旱偏冷的气候,同时还是一种重要的口粮,收割时人们会尽量放低镰茬,抖下麦粒后收好麦秸,等在雨季到来前用于修缮自家的草房。所以那时候, 那些走村串寨扎草房的匠人,绝对是远近村子非同一般的人物。
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在那个饥不择食的年月,母亲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父亲来到坝子的。在村人们的眼里,坝子里种得出大米,坝子里能盖大瓦房,坝子里富得流油。何况父亲还是个能扎草房的工匠, 有道是:“天旱三年, 饿不死手艺人”。
然而山里的老人再怎么见识广博,却都无法猜透一个外乡男人的心。那时的父亲心安理得, 一分一厘, 挣的都是手艺钱和血汗钱,可在逐渐兴起的经济浪潮中,草房不断被掀倒,渐而换成了高大的瓦房和砖混、钢混房子,父亲的一身本事,渐渐就成了一种过时的手艺。他于是越来越多地感到一种生不逢时的落寞。最终,他选择了逃离,在一个集日,他跟着一个漂亮的外省女人离开了我们,从此再无音信。
善良的母亲曾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村人们安慰她,“他跟随的女人只是一个由头,兴许根本就不在乎人家漂亮不漂亮,关键是他想离开。说不定什么时候挣到了钱,就会回来和你一起过日子了!”
母亲将信将疑,于是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她终于艰难地度过了大半生。
当然说这些似乎把话题给扯远了。其实我要说的是如今绕山河的变化有多大。远远地就能看到洋楼密集,光滑的水泥路蜿蜒如蛇, 一直延伸到村子最偏僻的人家。这其中,村头一幢高大气派的三层小洋楼格外引人注意,你猜对了,那就是我表叔为老二儿子国梁建盖的房子。当我们一家三口到达时,表叔和表婶已经顺着水泥路,来到村口的大青树下等了我们半个多钟头。
我下车请他们二老坐上车,妻子一脚油门,便来到表叔家的新房门口。一下车,二老就带我们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三层楼房大小十六个房间,建筑面积超过 400 平米,不仅有宽敞的院心,还有太阳能和自来水,明亮的客厅带有玻璃立窗,关键是还有带浴缸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分别装到表叔和表婶各自的一楼房间。小楼下面还有 120 多平米的车库,国梁自然可以把他的电焊作坊带回家,他有车,一个电话就可以送货上门。
一起坐下来喝茶,我发现表叔红润的脸上写满自豪。他竖起食指在空中比了个“1”字,向我暗示,这个房子已经花了一百多万。我知道这其中八成是从他兜里掏出来的,因为绕山河土质松软, 干季缺水, 雨季则交通不便,盖一栋房子,成本要比坝子里高出好几倍。但他说这一切花费都值得,说着就从书架上取下一篇他刚写好的文章: 《诗意的栖居生活》。我相信这就是他回归故里后,最真实的心灵直白。
事实上给国梁盖这么大的房子,一来是在老大媳妇面前争了口气,完成了表叔多年的一桩心愿,同时也是一种刚需。他那老院子坐落在村头的半山腰,又破又小,晚上孩子打个嗝放个屁,都让一家老小不得安宁,最让他不能忍受的就是无法读写。表叔是个标本式的中国文人,一天不读不写,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城里的房子再怎么窄小,却有自己的书房,有明亮的灯光,可老院子里就只有一张吃饭桌,他只能在每天午饭过后抢出一段时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完成一段弥足珍贵的读写。同样,作为一个多年从事新闻工作的优秀记者,不会智能手机和电脑的表叔,始终有种忧心天下的家国情怀,每晚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是他二十多年必看的保留节目,可家里只能摆一台电视机,顾得了自己就顾不了几个孙子,因为这个时候,他们也都要争着看动画片。于是每次回到老家,表叔就感觉自己不是回来享福,而是受罪。
但这些都可以放在其次,关键是我那位表婶,自打一年前脑溢血中风之后,一个原本极其利索的人,如今连走路都不顺畅。狭小的老院子,是表叔爷爷辈传下来的,不仅年久失修,还功能不全,早晚间解个小手,都得奔出二三百米去村中心的公共厕所,卫生条件还出了名的差。所以每每提到回家,表婶都会有种神经质的紧张。
诸多理由,这房子是铁定要盖了。但在流光溢彩的梅城,表叔归根到底就是一个文人,做记者时虽是报社里的大笔头,谴词造字功夫独到,可他毕竟半路出家,在学校压根就没学过英语,所以当年晋职称,他第一个条件就被否决了。偏偏表叔生性倔强,在报社待了将近二十年,养成了一副知识分子的清高,所以直到退休,他副高职称硬是没有评下来。如今退休回家,除了几文清汤寡水的工资,就是一些零散的稿费和并不固定的劳务收入,压根没什么积蓄,怎么办呢?
表叔一度陷入了苦恼。但或许正是对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在表叔从省城医院回来大约三个月后,提了差不多十年的旧城改造,随着近期一路飚升的房价正式确定了下来。表叔家所在的沙河小区也被列入改造范围。热心的社区志愿者上门宣传政策,最终帮表叔确定了一套最实惠的安置方式,就是原址回迁。也就是说,表叔那套套内面积为 76.8 平米的房改房,被政府以每平米 5500 元的单价收购,待新房建成,他可以用相同的价钱买回 1.2 倍面积的新房, 将近一百平米的房子,即便按现在的房价计算,升值至少在两倍以上。要知道沙河小区可是名副其实的老旧小区,巷深路窄,交通不便,在房市上几乎无人问津,而今却是涌进了许多外来租户,贩夫走卒,引车卖浆,龙蛇混杂,前些年还曾发生过一起入室抢劫案,弄得人心惶惶。所以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的好事, 在接受一次性购置款和装修补偿、搬迁奖励,以及三年的租房补偿款后,表叔已将六十多万的现金揣在怀里。
为了一万五千块的按时搬家奖励,表叔说走就走,在签字后的第六天便搬回了遥远的绕山河。事实上他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应付,可他请人看过日子,说一个月里就这天吉利。他动员了三个儿媳,提前一天把东西收拾利索,但国梁租来的两辆农用车却不能进城,他只得又到农贸市场找了四辆大兜的电三轮来回倒腾。房子他住了近二十年,各种东西零七碎八,有的需要拉走,有的需要扔掉,有的需要送人,整整一天时间,四辆电三轮倒腾了七八趟,才将房子清理干净。
那天正是周末,我也去帮忙了。表叔有点激动,牵着我的手久久不能言语。我顿时想到这是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他和表婶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如今说走就走,说不定与这座城市的永别了,心里自然充满了不舍。可我未开口,他却告诉我说他梦见我姨奶了,还说姨奶在梦里告诉他,要给他做一碗剁蒸肉。又说姨奶说话的位置就在绕山河村口的大青树下,说完转了个身就向老宅走去,循着她的背影,表叔就看见了老宅上面的炊烟,袅袅娜娜。他于是闻到了屋子里飘出的饭香, 以及那种充满饥饿和温馨的童年味道,不禁在梦里馋出口水,接着自己就醒了。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的枕头也是湿的。
我姨奶是他的母亲。那位高寿的小脚女人,和我母亲一样当了大半辈子寡妇,在乡里极有口碑。含辛茹苦、矢志不移,不论遭受再大的挫折, 硬还是把表叔兄妹七人养大,并且逐一培植成人。
我看他泪光闪烁,顿了顿,又说, “童年的日子多好,那时不论周末放学还是外出工作回家,你姨奶都在大青树下等我,在那袅袅的炊烟下面,似乎总有一个让人馋涎的梦境。你姨奶在叫我回去, 其实就是要告诉我,外面是个没有根的世界,漂泊了大半辈子,我真该回去了!一则叶落归根,二来过上几天妻贤子孝、儿孙绕膝的舒坦日子!”
叔侄俩大半天不吭气。三轮车依旧还在来回倒腾。临别之前,我思索再三,还是向他说, “房子要建,但身体更要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上次的意外让我们猝不及防,所以我建议您还是要留些钱在自己手里,哪怕十万八万,多少给您和表婶留个后路!”
表叔点点头, 告诉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乡下搞个建设还真是不容易,第一是材料,钢筋、水泥,比以往高出了两三倍。然后是沙石、红砖, 这几年梅湖流域大搞环保,砂场石场砖厂全部关闭,用料得到金沙江沿岸的渡口去拉,路程自然出了三四百公里,价格也跟着翻了两倍多。更要命的是人工,也差不多是一日一市。所以他斩钉截铁: “当前最节省的方式就是笃定雄心,趁热打铁,三磨两火把房子盖好, 摇摇摆摆, 举旗不定,只会拖出几栋楼的价钱!”
我知道他已是张飞吃秤砣——铁定了心。 在回到绕山河以前,他就到银行把工资卡里的余额取光了,凑成七十万,一起交给二儿子。然后带着表婶,在绕山河的老家小院艰难地度过一年半时间,还把工资、稿酬全都贴到家里的日常用度上。到了紧要关头,他还不得不请人找了好几万的利息钱垫上。也正因为有他源源不断的资金注入,表哥国梁的新房才赶工赶点,一气呵成。
我们这次进山就是来参观他刚落成不久的大房子。表叔在言语里充满了豪气, “绕山河就是最接近自然的生态栖居,远离城市的喧嚣,能够生活在这样清新别致的自然环境之中,我感觉无比地舒适和开心!”
停了停,又说: “后山里的菌子梅河里的鱼,依然还是那样鲜;半山里的苞谷坝子里的米,还是那样甜!以前到环城路上打几桶山泉水,得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沿路呼啸而过的重型卡车如同地震来袭,每次都差不多把人吓死。现在我随手一拧,水龙头里就能流出无任何添加的矿泉水,烹茶煮汤,洗手做饭,绕山河一代代人的长寿基因,就是这么喝出来的。但最让我感到快乐的是几个孙郎孙女,不仅读书成器,还充满童趣,娱儿逗孙,这才是充满烟火生气的天伦之乐啊!”
四
因为我们的到来,国梁和媳妇大清早就到大坪镇街买来一大堆鱼肉。表叔常说国梁仁义孝顺,但国栋就是个绝对的漂汤油,眼高手低, 好吃懒做, 眼里在乎的就只剩下钱。可钱到他手里,他却没日没夜地泡在村里的财神房与人豪赌,或者十天半月游南逛北不肯归家, 倘若某一天看见他满脸堆笑回到家,那毫无疑问,准是把兜里的钱输光了。为此表叔常说,生养了他就是生了个爹!每年春节回家, 表叔表婶可以和国栋一家四口吃饭、吹牛、聊天、发压岁钱,甚至还可以坐在一起打家庭麻将, 但他只承认是回到国梁那里, 买菜做饭,他支使的自然也是国梁媳妇。
表婶自然也闲不住, 把砧板架到桌子上,支一条高脚凳坐下, 便舞起一把菜刀剁起来,说要给我们蒸一碗剁肉。我知道这是她从姨奶那里学到的手艺。早年乡里生活贫困,吃点净肉就被人们视为大补,而且常常要留给老人、孩子、病人或是做苦力的人吃。虽然现在生活好了,但这道菜却一直保存下来,成为我们忘却不掉的厨中美味。
表婶的手脚不利索,我妻子说要帮她却被她拒绝了,还说再不锻炼,就更加不能动了!新房里铺上了光滑的瓷砖,但还未来得及购置家具, 于是房子里回声很大, 笃笃笃笃,吵得让人受不了。
表叔便把我带进他的书房兼卧室,关上门,倒了两杯茶后自己端起一杯喝了,沉默片刻后方才对我说: “出走半辈子,我其实都在逃避。如今叶落归根回到家,才发觉这么几十年欠下的债,还都在那里堆着。所以这次回来, 我其实就是来还债的。你是我表侄,可在我眼里,你比一个儿子还亲。今天机会难得,就把心里的计划都跟你说一遍吧!”
于是接下来,我们叔侄就在他房间里谈了整整一个后午。表叔说他至少还得再做五件大事,第一是要再写一本书。他说他是在梦里被母亲召唤回来的,母亲这一辈子对他可谓情深意重。遗憾的是忠孝不能两全,早年工作在外, 未能在母亲病榻之前端汤送水,尽足孝道,所以他得为母亲写本书,并在母亲的百年华诞到来之前付梓出版,然后邀来山里的亲友,为母亲做个圣诞,借机把书作为礼物赠送给人,让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在遥远偏僻的绕山河村子,还有如此一位伟大的女性。
“第二嘛,我还得要给国栋也建个房子! ”话题再次说到大儿子国栋,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我这是上辈子欠他的!按说我回家支持老二盖这房子,一半的原因就是想刺激一下他,诱导他重新走到正途上来,哪知国栋媳妇见国梁家房子盖好了,居然眼红了,三天两头到我面前寻死觅活,又哭又闹,我如今可是一天安宁日子都没有噜!”
又说第三件: “当前最紧要的,就是要把梅城的房子重新买回来。你应该记得,当时让你到医院代写遗嘱,声明我若有什么不测,就让他们兄弟三人把老房子卖了,所得款项一分为二, 国栋国梁占一份, 东旭占一份。国栋国梁是我亲生的,东旭同样也是你表婶的骨肉,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如今我平安回来,说过的话就得算数。既然给国栋国梁盖房子,那也就得给东旭有所补偿。城里那套房子,当时就给东旭许诺由他回购,挣多挣少全归他个人。可东旭两口子回家一商量,却说凑不出钱表示放弃。那也罢,房子就由我自己筹钱来买,买来后是住是卖又再说,但我得给东旭至少二十万的补偿!”
接着又说起第四件事: “前几天宏杰打电话给我,说这个假期把驾照考到手了,可是自己没有车,只能借父亲或母亲的车来过把瘾。我于是就给他许诺说:你好好上学,争取今年考个好学校,大学毕业那天,爷爷保证给你买辆车!”
宏杰是表哥东旭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表婶的亲孙子。如今正在梅城黄冈中学读高三。这是个民办学校,招收的全是那些考不上公办高中的孩子,说到底也是个“贵族学校”。表哥一年四季大都出车在外,而表嫂婚后十几年一直在乡下教书,所以宏杰其实就是个城市留守儿童,吃住都在表叔家里,直到周末或是假日,他才可以回家和父母小聚。他和表叔的关系非常好,从幼儿园开始直到现在的高中,所有的生活用度和学费,一概由表叔支付。表叔给他的压岁钱从五百起步,此后每年一百往上递增,到如今已增至两千,表叔对他说已经封顶了, “到 你考上大学, 我每年给你一万, 待大学毕业,我再给你买辆车!”
表婶总是骂他把孩子惯坏了,他却振振有词回答: “这个时代的孩子,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所以就得富养,搞不好一失足,反成了千古恨! ”表婶就向他泼冷水: “待日后他知道你不是他亲爷爷, 有你好看的!” 表叔却不以为然地说: “人心换人心,东旭不是我亲儿子,但他从十岁起,就没有喊他生父一声爸,而且几十年来,就只承认我是他爸!再说宏杰吧,你不也亲眼看见我生病住院时,他都急成什么样?”
表婶在厨房里喊了好几遍了, 但在饭前,表叔还是坚持把他的第五件大事向我说完,这时他放低了音量,因为讲到了他的外孙,也就是他大女儿的孩子。“这么多年,他们祖孙三代一起流落在外,我几乎就没怎么看顾他们。当初看到国梁从山东回来,我就知道他们在外的日子肯定过得艰难。在我住院前,女儿打电话说外孙要买房子,问我借十万块钱,你知道我这退休后的日子,也一直捉襟见肘,自然没什么闲钱借她,就只给他汇了一万块,尽管早就声明不用还了,可我还是觉得亏欠了他,所以我想待他结婚之时,不论再怎么艰难,也得给他十万!”
表叔说完便陷入沉默。我亦不知所言,匆匆在心底给他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得要一百万,才能把这五件大事应付妥当。可表叔兜里能揣这么多钱吗?
但他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莞尔一笑: “这些年国家都给我们加工资了,还有我那些稿费和劳务报酬,合起来每年都有十几万。倘若我再活十年二十年,那我还不像个时时下奶的母牛?再说城里的那房子,既然东旭说他不要了,那我就先买回来再卖出去,即便就以现在的房价计算,扣除给他的许诺,我还不能挣个六七十万?”
原来那套尚未完工的空中楼房,居然就是他最大的底气。我却不知如何对答。
五
几个月前后,表叔和表婶曾到我那里住过一晚。房子拆迁以后,他们在这个城市成了匆匆来去的客人,仓促得就似一对外出打工的农民,几乎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让表哥国梁送到山下的大坪,乘上三小时的班车来到梅城,匆匆办完事又得赶车回去。短短两三小时的停留,无非就是取工资、开药,或是到我这里拿几张代收的稿费单,间或也会到一两家单位收取编书校刊的酬劳,常常连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国梁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我想他可以开车把表叔送个来回,表叔就用不着那么仓促了。但表叔却不愿意: “自己开车,当然安全舒适,可你还不得烧油?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不也得花钱?治家理财,无非就是要开源节流?如今我这状况,能节约一分就一分吧!再说你表哥国梁离开一天,他那电焊活计也就得停工一天,不就成了几方面的损失?”
饭后泡好茶水,叔侄俩在客厅里喝上,我看他头上陡增的白发,以及额上不断加深的皱纹,顿时觉得他这一两年来的确苍老得有些快,心里不禁一阵心疼。
其实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劝他: “房子的建造,其实可以在建材上作些节省,比如外墙的瓷砖可以简化成涂漆;或者压缩一下面积,把三层减为两层或两层半,这样还可以空出半个阳台,栽花种竹,做个凉亭什么的。或者就在装修上降低些档次,特别是厨房和卫生间,往往是最烧钱的地方,我们可以因地制宜,在小院里做个厕所,积攒起来的粪便还可以用来施肥。再就是现在的钢混房子,可以先浇上一层两层,住上一段时日后,待财力缓和些再继续施工,也不会影响质量,但您在经济上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那时他房子的建设正如火如荼,手头的确很是紧迫。但表叔的固执也是出了名的,记得当时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这些事我也曾考虑过,但我们绕山河有个传统,不论早年再怎么穷苦,总会把盖一方大房当作毕生的志愿, 所以这房子不仅要追求牢固和适用,还应该考虑它的美观、舒适、大气和典雅,就比如说墙体吧,如今贴瓷砖涂墙漆都已经过时了,现在的时尚是复古彩绘,在房子完工前请来专门的画师,将象征着主人家风志向和价值追求的诗词歌赋、山水花鸟等等,托物言志地表现在上面。但这些都是精细活,有时做出一块照壁,光涂料就得成百上千!刚才你说的压缩面积和减少建材,我想也不大可能, 以前的钢混房子大都喜欢封个平顶,可咱们耕读人家,也该有自己的特色元素,得弄个瓦顶,建房的时候,把房顶浇灌成坡状或富有层次感的梯状,再镶上瓦面,不仅美观、大气,还牢实、隔热,同时有效减少了漏雨的情况。至于卫生间嘛,至少我和你表婶的两个房间就不能少,一则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舒坦, 没有这些, 我们苦死累活,建个房子还图它什么?”
而今房子落成,他早已经如释重负,言谈之中, 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轻松感和成就感。我清楚他这次留下来过夜,必定会有许多事要做。果然,他很快又向我列出了一个待办清单,第一是要去趟时代工作室,他说书稿写得差不多了,想要联系一下出版业务。我知道省里的出版社在那里挂了个牌子,但说话中我明白,他就只想批个准印号搞个内部发行,不禁为他感到惋惜。作为一个著述颇丰的作家,表叔几十年来曾在全国各种报刊发表文章一千多篇,小说、散文、评论,总计超过两百万字。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却被人糊弄,搞了个假书号,直到十几年后申请加入省作协时才被人告知,倘若这第二本书也就如此简单应付,表叔就只能把遗憾一直带到棺材里去了。
接着和我说起云浪村想请他写个村史。云浪村就在市郊,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末,就已是富甲一方的亿元村,所以村委会对村里的文化事业一向重视,为请表叔出山,已在电话里三请三邀,就只差三顾茅庐了。表叔其实是这方面的行家,州志、市志、县志和好几个部门志的出版, 都曾请他做过终校。对于文字,表叔总是充满虔诚和敬意,前年生病住院期间,他承接的一本地方史料编校任务尚未完成,他于是就在前往省城之前将此事托付给我。那时他生命垂危,以为这将是人生的绝唱,所以竟似白帝城托孤一般,难舍难别。
如今出于经济上的压力,表叔于是就和云浪村痛快地签了协议。他说村里给他的承诺是不计字数,不限时间,而且还许诺了千字两百的稿酬, 表叔初略一算, 写上 20 万字,就可以把一年前向人借到的利息钱还清了。
夜色已深,表叔却没有睡意,接着又跟我说起他最近挣钱的一些法子,我方才知道离别的这几个月间,表叔已经在当年教书的西片山区承包了 50 亩农田,并且全部种上了大蒜。我当然也知道, 老家的坝子, 土地平整,物产丰富,其中就因个大味足的大头独蒜出名,据说还出口到了日本、韩国。但这些年为保护梅湖,市里请了一干专家,对梅湖污染的问题进行了大范围的勘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大蒜种植施用的化肥农药较多,从而造成了新的面源污染,于是政府断然取缔了流域内的大蒜种植。一夜之间,蒜价就暴涨了好几倍。消息一传开, 居然老实巴交的表叔,也学着村人一起到外地租田做起了蒜老板!
他还说自己最近参加了一个“筹庄”,每月缴五千块,筹期 15 个月,到时七万五千元的成本能完整地收十万元回来。并且说他如今已经投了七八个月进去了。我一听差不多吓出声来,说到底,这就是所谓的“民间银行”,把众手筹来的款子放贷出去,挣个利息差。可这么多年来,不知已经发生过多少人财两空的惨剧,不是筹头卷款而逃,就是借款人发生意外,再或是股东缴不出钱断了链等等。可当我把这种种担忧告诉他时,他却大手一挥, “放心吧,我是绕山河出了名的文化人,村子里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是我的学生。筹头可以骗任何人, 怎可能骗我?”
说完这些有关钱的事,他又跟我说起一些棘手的家长里短,只听他长叹一口气后说,如今包括宏杰在内,家里的五个孙子,就如同五只大蚂蝗,紧紧地吸住他这个干瘦的老头, 学费、生活费, 全由他一个人负责。国栋两个女儿到大坪镇上读书,每人每星期一百块的生活费是他出的,国梁小孩正读幼儿园, 每学期三千块的学费也是他给的。“上学期宏强考了全班第一名,也就是全乡第三名,我一高兴给他奖励了一千块,不想第二天就被他爹国梁强行拿去用于还债,给人借了一万块的利息钱,这一千块,刚好够他半年的利息。当然这样也挺好,救了他的急,可不想两天后大儿媳金翠知道,又嚷着说宏秀视力下降得厉害,老师要求配个眼镜,我又只得给她掏了一千,哪想她当夜就把钱输在了财神房里……”
宏杰的事他并没说。但我知道宏杰在黄岗实验学校的寄读费、生活费也全是被他一个人承包的。其实宏杰家的情况,完全可以用优越来形容,包括他早已退休的外公外婆也是双职工,我表嫂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有的是钱,据说还在梅城买了好几套房,每个月能收上万的房租。可不知怎的,宏强的供养问题, 始终被我表婶牢牢地抓在手里,最终也就落实到了表叔头上。
听着这千丝万缕的事务,我心里也为他着急,可他却说得轻描淡写: “处理家庭关 系就似孩子们玩的跷跷板!你把这边压下去, 那边马上就翘起来了!总归一个字:钱。今天老大媳妇向你借一千,明天老二又向你借一万,接着哪个孩子又向你要五百,不论谁开口,你能薄人家面子?又能指望谁给你还钱?但你要是断然不给了,毫无疑问就酿成了新的家庭矛盾。你表婶为这些事弄得身心俱疲,有一次甚至哀求我说:咱们回城里租房算了。我说不行,咱们回家,就是为了一个家的和谐。把一个家闹得鸡飞狗跳、四分五裂,那还叫什么和谐?所以治家如小烹,不把一碗水端平,家里永远都不会和谐。”
躺到床上,我才发觉已经很久没和表叔谈论文学了。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担忧的是,表叔一直以为家庭的一切事务都可以用钱来摆平,并且以为他自己就是个永远年轻的钢铁战士, 可以源源不断地挣许多许多钱回来。可他是否想过,自己差不多已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他渐渐变得苍老和干瘦的身子,已经完全满足不了儿女们不断膨大的贪欲了。
六
表叔又在召唤我了。选上一个周末,我匆忙赶赴遥远的绕山河。连续五六个月没见,我真有些想他了。而他似乎也有些着急,在电话里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谈。
绕山绕河,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正午时分到达他家的小院。正是夏收时分,山间的麦地一片寡白,太阳热辣辣地晒着,山村里的水泥路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让人直感头晕目眩。
大门敞开,楼房门却紧锁着,我喊了大半天没有丝毫回应,便掏出手机打通他的电话,表叔很快就出来开了门。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镜下面挂着两条黄腊腊的眼屎。表叔一贯注重自己的仪表,可这些天来,他几乎都把自己锁在房里,起早摸黑写他那个云浪村史。甚至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个书稿反反复复, 表叔深知史料自有它的严肃性,他不能生编硬造,有时枯坐半天,也写不出一行字。而千丝万缕的村落宗族关系,还需得让他一次次进村采访。于是一本书,至今已经拖了两年有余。我不禁又想起了他当年给我的教训: “舞文弄墨,每一个字都是自己的血汗,没有一分钱是那么好挣的!”
客厅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蝇香,还混杂着浓重的脚汗味,表哥国梁的两个小孩正光着肚皮, 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表叔让我妻子和女儿在客厅里看电视,把我拉进他的房里,屁股还未落座,就说好些人给他打电话了,但他们恐怕都“吃”不下!
我知道表叔指的是那套房子,如今交房期限近在眼前,于是他也就变得更加地焦躁不安,以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当然他可以去借、去贷, 甚至选择利息钱把房子买回来,但一切的结论,无非就是要把房子重新卖出去。坐下来细说,我才知道他先前的两项投资都打了水漂,首先是大蒜歉收,西片的土壤偏粘, 气候偏寒少雨, 而大蒜适宜于沙土,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所以他的五十亩收成可想而知,扣除农药、化肥、籽种、工钱和各种花销,他连一半的成本都拿不回来。接着又是筹头的意外死亡,他七万多的筹款也成了泡影。
话题很快就转到筹头身上。他说老三多年在乡下经营,所有急于用钱的,比如做生意的手头紧了, 比如盖房子的材料买不够了,再比如娶媳妇的一时筹不出财礼,常常只需给他留个字条、按个手印,就能把钱带走。而老三似乎也从不催账,借钱的一旦自己活泛过来,或是字条上的时限一到,即便拆房子卖牲口,也会连本带息把钱一起送回来。而且老三的借贷对象, 都是一些有志气的人,对于那些吃喝嫖赌或是惹毒已深的瘾君子,老三从来不会放他们进门,所以二十多年来的十几档筹期,早已著称乡里的他从未有过败庄。
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一向身体康健的老三突然间患了脑溢血,人说没就没了。人没了,钱也就不翼而飞,因为借钱的人和借出的款项只有他自己清楚,同样,存钱的人和存钱的账目也只他心里明白。据说这个筹期,股东共有 20 人,筹额高达一百五十万。虽然村里一时众说纷纭,怨声载道,甚至还将之归咎到了各种阴谋论上。但如今面对这一摊死账, 大伙都只得认栽了, 因为说白了,这就是一台彻头彻尾的非法集资或地下钱庄, 不受法律保护,告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搭理。
表叔告诉我,我给他介绍的那么多买房人,打了一次电话便再无音信。我给他分析过房子面积过小、付款期限太短、过户手续太过复杂等等许多原因,但到了最后,他还是要我继续广泛宣传,不论任何人,只要我介绍的, 他都能比市场价优惠十万——这比他上次给我的承诺又提升了五万。我看他形容憔悴、疲态尽显,若不是能说能动,还真似一截枯木坐在我对面,而且说话间还带着一股浓重的口气,俨然吃了大蒜一般。我知道这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急于用钱,而且只有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才会有安全感。
我们没见到表婶,而且连饭也没吃上,回到车上的时候,女儿甚至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瓶矿泉水。我方知道,她们娘俩在混着脚臭味和蝇香味的客厅里,陪着国梁的两个孩子一起看电视,彼此不说一句话,电视里却是些乌七八糟的小视频,没头没尾,无聊死了!
七
两个月后表叔来梅城在我家住下,晚上叔侄俩又聊了一个通夜,表叔显得很兴奋,从言语中我知道,云浪村史总算完稿了,他是专门前来给云浪村交稿的,洋洋洒洒 30 万字,已经是他多年笔耕生涯中最大的一项成果,也就是说他已经把六万块钱的稿酬挣到手里。
更重要的是他那七万多的筹款居然又失而复得,据表叔说,老三下葬不久,那些借款的人就悄悄地来到他家,纷纷将他生前签发的字条款项和利息一并还上,三三两两居然凑出一百五十多万了,老三的儿子于是撬开了屋子里的箱子, 找到那本压厢底的名册,逐一将 20 个股东的钱款和分红一并奉上,彼此的信实,一时竟成乡间美谈。更重要是解了表叔的急。他告诉我说此次回山以后,他就心无旁骛,专心致志重启母亲文稿的校改工作,我姨奶的百年华诞很快就要到了,这事已经不能再拖!
表叔言语轻快,连续喝了十几杯茶。他还说自己最近还破获了一台诈骗案,嫌疑犯自然就是他的老大儿子国栋。看着我有些懵,就说有一天傍晚,他正在书房埋头写作,突然有人给他打来电话,称国栋在广东出了车祸,现在已经住到了 ICU病房,急需用钱。怕表叔不相信,打电话的又称,自己和杨国栋是同厂的工友,他是从国栋的手机上找到他的号码就打过来的,还说再不赶紧打钱过去,一条命就没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表叔震惊不已。他想国栋这一辈子其实都是他害的,夫妻离异,疏于教管,硬是让他把这么一个聪明孩子给耽误了。好不容易初中毕业,凭借他的关系到报社印刷厂当了合同工,可他嫌工资低,连续一个多月不去上班,最终表叔是在一个夜店里把他找到的,蓬头垢面人模鬼样,连表叔都看得恶心。厂里自然是回不去了,但再要和他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下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表叔于是狠下心, 把他送回了乡下。本想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回一个本份人,可不想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他却更加人头鼠面,漂流晃荡,甚至让人都没法安生。
当时他的云浪村史尚未完成,为此他已经停下了其他一切创作,两年多来几乎就没有一分稿费收入。而两项投资的失败,更无异于雪上加霜。可事到临头,也只能先救人要紧。他想明天再去找谁借上些利息钱,赶紧让国梁打到人家卡上,然后打发国梁和金翠一起出门, 不论天涯海角, 也不论三残两疾,就是抬也要把他杨国栋给抬回来。
然而天亮后他又接到那个相同的电话,或许是大清早时头脑也够清晰,他一下子就听出那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一股熟悉的口音, 便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含含糊糊,唯唯诺诺,对方催促他究竟有没有听清的时候,他干脆挂了电话。没想对方的电话马上又打了过来, 他于是就大声朝电话里骂道:“你告诉杨国栋,我和他早已断绝了父子关系,他若是犯了法,就让公安赶紧把他抓起来枪毙了,出了车祸,就让他赶紧到阎王爷那里报到,我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表叔说完,居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笑着骂道: “鬼日的杨国栋,骗谁不好居然骗到他老子上来了!你道是谁?给我打电话的人,就是你的生父谭篾匠,那个能扎草房的把你母亲从绕山河骗走的漂汤油。大事做不 了, 小事看不起。 杨国栋和他混在一块 儿,就是猪头对狗嘴,一堆烂木头滚到了一起了!”
表叔骂得痛快无比, 我心里也十分气愤,我这一生,实在是恨透了那个把我生下来就不管不顾的男人!
八
最近一次到绕山河看望表叔,我们在财神房的老年麻将室里看到表婶。她如今已经迷上了麻将, 每天早起后随意做点早饭吃过,就偏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财神房里打麻将,直到天黑日暮时分,方才散伙归家。
那天中午, 我们一家三口到达表叔家里,聊不上几分钟,表婶就打来电话,让表叔赶紧到财神房给她送钱,早上带去的一条“红鱼”已经被人抢光了。表叔边走边叹气, “你表婶完全堕落了!你们上次没见到她,也就是泡在财神房里。”叹了口气,又说: “家 里接连发生了好几件事,我有些心寒了,书也写不下去了,而且即便能写下去,我又有什么脸面,去操办你姨奶的百年圣诞?给他杨国栋盖房子又有什么意义?”
那天我心情也不好,因为母亲的赡养问题,被几个姐姐推来挡去,而我每次回家给她们送去些惠好,她们却从未推拒过。这着实让我伤透了心。可这样的烦心事,我当然也只能向表叔诉说。听我说完, 他点点头说, “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你说九妹这小女子,当时我把她从西片山区娶回来给国梁做媳妇,就是觉得那里的孩子老实本份,父辈哥辈差不多都是我的学生,娶这么个贫寒女子,能知道珍惜和感恩,和国梁过正经日子。可如今,她竟死活不和你表婶说话,连续一年多,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表婶感到无趣,也就这么沉沦了!”
九妹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想不到家里已经闹成这样。表叔说盖房子花了一百多万,在这其中,他的支出超过八成,剩下的二十多万,绝大多数来源国梁,按说他一个开小作坊的农民,白手起家能挣这么多钱,已是非常不容易。落成那天,表叔让国梁在新宅场院举行了隆重的庆典,那时我们一家三口也到了现场, 中午时分, 在隆隆的鞭炮声中,九妹的三个哥哥和五个姐姐大小八个家庭,就组成庞大的庆祝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杨家新院,红瓤瓤的百元大钞整齐地插在礼盘上,映红了老老小小的脸庞。表叔说西片的山民憨直倔强, 生怕女儿在婆家受什么委屈,即便砸锅卖铁,也要为女儿撑足面子。
表叔说 : “自娘家四万元的礼金送来之后,九妹的嘴也变得硬了。当然你表婶也有她的不对,可再怎么说,一个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上的人,你一个做媳妇的要跟她计较什么?但你表婶也好强, 给我提出三个方案,一是要搬回城里租房住;二是分家,我们住一层,二三层归他们母子四人,然后我们自己请保姆煮饭、打扫卫生, 除了保姆费用之外,其他的一切支出我们概不负责;第三是搬回老院子去。可不论哪一种方案, 我都给否决了。我一再强调,我们之所以回来,就是盼着有个妻贤子孝、儿孙绕膝的好日子来过,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和谐,可如今这景况,与我的期盼已是天壤之别了!”
接着又说: “你表婶的三套方案没被我通过,她就横到了麻将场上。我一个文人,除了当年她生病住院, 几乎从来就不沾锅边,大半辈子吃惯了她做的饭菜,如今却再也吃不上一口好饭了!”
我当然知道表婶的刚硬个性。当年住到表叔家,不过四十来天便又匆匆地搬出去租房子住,也就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矛盾。但所有这些,我从未和表叔说过。可我相信表叔应该明白,当年表哥国栋读书时就常常夜不归宿,以及国梁独自一人从山东回来,在城里住不上两天就回到乡下外婆家,并扬言与表叔断绝关系,应该与表婶的好强分不开干系。我曾多次听过国梁称呼表婶是: “孩子 奶奶”。我相信二表哥应该深晓父亲的希冀和企望,可他就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
陪同表叔来到财神房给表婶送钱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动麻将桌前,与三个老头一台好杀, 不论我喊她, 还是表叔把钱递到她面前,她都面无表情,全部心思都聚集在场上的输赢,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和表叔离开财神房的时候,我听见他重重叹了口气,他说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介文人,最不屑的就是这个“赌”字,如今却把几代人都坑到了里面!
我们边走边聊, 很快又回到表叔的书房。表叔喝过一杯浓茶, 方才重新打开话匣, “如今你表婶和九妹之间的矛盾,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要事。九妹心气再高,良心不坏,包括你表婶,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关键是金翠啊!”
摇了摇头,又说: “本来家丑不外扬,可表叔从不拿你当外人, 索性跟你直说了吧!这个不争气的金翠嘛, 就和她男人一样好赌, 我也不知道她输多少钱了。当然比起九妹,她倒是嘴甜,会伪装,当初我回家打寿域,她包了所有的饭菜,晚上还能陪朱师傅喝上两杯;再以前你表婶生病住院,她来来回回几个月替我在医院照顾,我都记在心里。所以每次大小事务结束,我都会给她很大一笔奖金,权当补贴一下她们娘仨的生活!可她和国栋真是绝配了,好吃懒做,嗜赌如命,自打我回绕山河,家里大大小小几台事,客人一多,赌局自然也少不了,她于是也就手痒了,当着客人的面跟我借钱,我怎好伤她脸面?每次都八百一千给她,可不想钱一到手,她居然还四平八稳地坐到男人的麻将场里,甚至半夜三更还敲我的门向我要钱,摇宝、挑鸡、斗地主, 心比天还大, 眼比夜还黑,我堂堂一个文人, 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丢脸啊!”
表叔说得痛心疾首, “其实当初我是有预感的,看她狐眉狐眼,就知道她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便坚决不同意把她接进家门。可你姨奶硬逼我, 说再怎么也只能怪你儿子,三不合适就把人家闺女的肚子搞大了,事捅破了,你能比别人风光多少?我只能认栽。可归根究底,她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可能是半年多前吧,她在财神房管事那里借了一万块钱, 管事的上星期把单子送到我这里,白纸黑字,我不好与他理论,连本带息数了一万一千块给他。可管事前脚刚走,你二表叔就风风火火地找来,质问我还替她赔钱做甚?她张金翠不知在外面借了多少钱,如今被人搞大了肚子,自知在村里没脸面,已经消失了十几天,晓不得到什么地方和她的野汉子生娃娃去了!”
表叔脸上青筋毕露,说话间喘着粗气,像是一台散了叶的风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接着说: “如今村里都在看我的笑话。包括那管事的, 之所以把金翠的借条送到我这里,其实也就想看我如何发怒,而我们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一个冷处理或许还败了他的兴。倒是你二表叔气愤不已,说要把张金翠送还娘家,让她父母来管。我告诉他说,第一这个家需要的是和谐,吵吵闹闹能有个什么好结果?我这一生婚姻不已是个先例?第二我堂堂一个文人,不论什么事,都应该有自己的胸襟和大度, 你就说金翠再有一万个不对,可她毕竟是咱们的儿媳妇,是宏秀姐妹的亲妈,我们得知道关心她,爱惜她,逼急了她会想不通, 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能收拾得了?再说也是我们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就说他杨国栋吧,出门打工整整三年有余,就没带过一分钱回来, 唯一的音讯就是想诈骗他老子,金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家庭,她得要生活,甚至还有七情六欲,我们能像宋江杀妻或是武松杀嫂那样,为了自己的名节就这么不顾一切?”
我钦佩表叔宰相肚里能撑船,拥有光明磊落胸襟,只能一面大加赞许一面宽慰他。表叔点点头, “再怎么放得下, 都是骗人的。从得知这件事开始,我就已经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你说这样的情况,让我再去做那五件要事还值得吗?没准你前脚给他们盖好房子,后脚他们夫妻就给你拆干卖净。或是干出更为丢脸的事情,那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国梁进门和我打了个招呼又出去了。厨房里响起了均匀有力的剁肉声,我从那有力的节奏上知道这不是表婶的动作,过不久九妹敲门喊吃饭了,国梁开车到财神房把表婶接了回来,晚饭上,我们又吃到了表婶的那道拿手菜,不过这次却是九妹主的厨。国梁给表叔盛了饭,接着给表婶盛了饭递过去,嘴里含糊一声,表婶伸手去接,却被九妹先接了过去,给盛了一大勺蒸肉后送过去,还喊了声妈!我方才清楚地意识到国梁刚才喊的也是妈。表婶点点头接住饭碗。我看到她的眼底湿了,赶紧放下碗用纸巾擦了干净。
表叔在旁边点点头,看到窗外,村子上飘荡的炊烟正迎着晚风, 虚虚渺渺, 扶摇而上。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居然也有一颗热泪滚了下来。我相信为这一滴泪,他已经等了不知多少年。
回城第二天, 表叔打电话告诉我说, “你表婶和东旭通了一夜电话,他两口子已经同意回购我那房子了,你说这对鬼娃娃,硬是把我磨成这样?其实他们两口子,手里有钱得很啊!”
难得表叔这么轻松,我不禁也为他松了一大口气。
北雁 原名王灿鑫, 1982 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 另有小说、散文作品 120 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雪莲》《椰城》《散文选刊》等报刊。小说作品曾被制作成长篇评书在广播电台连载播出, 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北京、甘肃、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