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2:青蛇劫起》的跨媒介叙事创新
2022-11-13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张 晗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简称《青蛇劫起》)是追光动画“新传说系列”《白蛇缘起》之续作。《青蛇劫起》截取了中国广大观众熟知、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版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的部分原文本和人物编码,与原作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同时也对原文本进行了大胆的颠覆与衍生想象,构建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观。保留观众的一部分固有认知的基础上,用新的解读角度和叙事内容激起了观众寻找原作偏差的好奇心,完成了一场“旧传说”到“新传说”的合理叙事转变。
一、叙事建构:传统神话的当代性演绎
白娘子传奇作为经典的神话传说文本,历经戏曲、戏剧、电视剧、电影与动画的各种跨媒介改编。在早期的改编作品中,出于改编文本的稀缺以及对原文本“核心标准”的推崇,往往改编更注重于对原文本进行复原和细节的扩充,而回避媒介差异性带来的创新可能。随着近些年媒介差异性日渐明显,以及观众逐渐对重述经典模式产生审美疲劳,创作者意识到“将同一内容粗暴地在所有媒介形态中进行简单复制,这种做法不仅违反跨媒介故事世界建构本意,更违反了观众对于游历故事世界获得全新体验的欣赏需求”。于是,改编者的创作思维也从“膜拜经典”转化为“跨媒介叙事”(Transmedia stroytelling),使原文本的元素分散在新的叙事中,围绕着给定的故事的世界讲述不同故事。《青蛇劫起》将一个根植于中国大众记忆中的古代神话传说包裹在高概念的全新世界观之中,抛弃了原文本的故事与话语,将原本的被叙者白蛇转变为了青蛇,情爱叙事变成了冒险叙事,叙事空间从古代杭州转化为时空模糊的修罗城,给予观众足够的陌生化体验。但同时也保留了核心文本之中的青白蛇的姐妹关系,形成观众理解新故事的支点。
(一)混沌时空:去时间性的后启示录末日叙事空间
在《青蛇劫起》开头便是“水漫金山”,小青被法海打入名为“修罗城”的奇幻异质空间。修罗城的概念来自古印度婆罗门教的世界观“六道轮回”之一的修罗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罗城即是阴曹地府的一种变形,但是与传统国人想象中的十八层地狱不同。修罗城中既有古代亭台楼阁,也有现代高楼大厦,小青进入修罗城的第一个栖身之所,更是一个由拥有智慧的章鱼把守的废旧工厂,呈现出一种拼贴混搭的效果。城中建筑鳞次栉比,街道秩序井然,却给人一种渺无人烟的空荡之感,灾难频繁轮替,人们的日常生活感完全丧失,只能拉帮结派寻求一隅庇护之所。整体呈现出一种荒凉诡谲的“后启示录”风格的末日景象。
“后启示录”作为一种科幻类型,其概念源于《圣经》的最后一章,“启示录”这一词汇通常被单纯地用以描述大规模的灾难性事件或是时间和空间的终结,即摧毁了故事空间内人类文明的灾难。作为《启示录》的延伸想象,后启示录风格的电影往往将人类置于一种癫狂、绝望而无秩序的末日废土世界,着重展现人们在这世界之中的行为心理与道德准则。《青蛇劫起》借用了后启示录形式,打造灾难叙事空间,展现修罗城中的人性堕落、弱肉强食。而在这空间之内,时间又是混乱的,不同时代的人和妖聚集于此,他们的服饰穿搭、所用器具也都来自不同时代,历史的时间性被消解,历史表征视为碎片化的“符号幽灵”,复古的基础上又融入未来主义元素……将历史连续性消解为“相互割裂的艺术风格和文化范式”。
通过对时间性的模糊与不同时代符号的拼贴,修罗城具有了鲜明的后现代特征,但是修罗城中所建构的世界观,所有的人与妖又是因为心中“执念”掉落于此,想要离开修罗城,就必须放下执念,跳入“无池”,前尘尽忘。若不能忘却执念,就只有穿破“黑风洞”,踏上“如果桥”,冲破这时空牢笼,带着对所念之人的想念离开。这几个概念又与国人认知中的黄泉路、忘川河、奈河桥、孟婆汤形成了微妙的互文关系。可以说,《青蛇劫起》是借末日废土之形式,言述中国地府之想象,既跳脱了旧式的表达,又延续了传统地府文化之精髓。
(二)经典重述:当代文化视域下的转译叙事
《白蛇传》历经多次改编,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环境与矛盾的转变,每一部《白蛇传》的改编都映射着不同年代的社会特征和价值观。如1939年《白蛇传》对原文本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白素贞原本是人,却被诬陷为妖,核心是对封建礼教的抨击。随着传统宏大叙事的没落、现代个人叙事的崛起,到近90年之后徐克的《青蛇》则是借经典故事,以小青的叙事视角探讨爱情与情欲,叙事重点从情节走向了情绪、情感。
《青蛇劫起》同样选取了具有典型个人叙事风格的成长叙事,小青通过在修罗城的不断历劫,不断思索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和个人价值的实现。水漫金山之后,小青认为如许宣一般懦弱的男人是不可信的,然而在修罗城中在关键时刻被司马大官人抛弃,让小青意识到强大的男人同样不可信任。在结束了对外在的人际关系思考之后,小青开始转向了内心的自我探索,寻找成长的动力。最终小青闯入黑风洞中法海的精神世界,法海让小青放下执念,而小青也最终意识到,正是执念才是她成长动力之源,也解答了所谓执念便是对小白的“姐妹情”。《青蛇劫起》在对叙事情节进行改编转译时执行了保守的创新策略。其保守在于,它完全地保留了历史上几版《双鱼扇坠》《白蛇传》《义妖传》《雷峰塔》等白蛇传文本中青蛇(或为青鱼)与白蛇不变的人物关系和基础性格。从影视心理学角度来看,“认知主体在记忆时,会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一方面,于是这方面的信息就被充分地激活,因此也就更容易被提取。除此之外,这种激活状态还会主动地扩散到与这个方面信息相关联的其他方面。由于扩展性激活功能的存在,主体就很容易在同一时刻里回忆起一连串相关的内容。这种状态,认知心理学称之为‘语义网络’”。观众观看影视作品的过程,就是记忆信息被激活的过程,一部优秀的IP改编作品,应当可以利用观众熟悉的故事内容,让观众主动生成“语义网络”,令观众更快地进入到故事世界之中。
而创新之处在于,《青蛇劫起》在叙事视角上有了大胆突破,小青从旁观他人爱情的客观观察者,转为了探寻自我情感根源的反省者。在一些经典文本中,青蛇往往是作为他者客体参与叙事,而在《青蛇劫起》中,小青的表达却是以自我认知为主体,通过对法海归训的反抗,重拾“执念”,完成了个人精神主体性的回归。这样的改动虽然对原文本改动较大,但并不完全超过观众的理解范畴,相反是顺应了当下动画电影最为流行的“英雄成长”叙事,也符合当代观众注重自我价值和自由个性的审美趣味。
二、视觉奇观:想象力消费下的“新神话”
近两年,国产动画不仅在叙事上有所提升,同时因为动画技术的迭代,中西方技术交流更加密切,以及动画产业链逐渐形成和完善,这都使得国产动画在视觉上有了进一步的提升。技术迭代使得创作者有了更广阔的想象力发挥空间,他们开始对中国传统神话IP进行增补和改写,用当代视觉理念进行创新表达,开启了独具国风魅力的“新神话”。
(一)拼贴重构:多元素混搭的创新美术风格
拼贴,英文单词为Collage,源于法语词汇coller,即“黏合”的意思。拼贴本身具兼容的艺术观念,通过对拼贴材料的分解、重组、集合来构成作品主体,创作过程中艺术家运用不同的技术手法对作品进行补充与完善,因此独特的拼贴技法是拼贴艺术中的重要环节。近几年,国产动画开始频繁地使用拼贴艺术手法,如《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就大胆将封神榜哪吒故事,放置在类民国时期背景下,又同时使用了机械、皮革、防风镜这些蒸汽朋克代表性元素,兼容了赛博朋克的红绿、蓝紫霓虹美术风格,使该动画在视听上令人耳目一新。
《青蛇劫起》则在《新神榜》的基础上,更加大胆地将金属朋克的机车面具、末日废土的荒芜城市、中国神鬼文化图腾等视觉元素尽数装进修罗城中。不同时代、风格的影像符号在银幕上混搭拼贴,营造出一个复古未来主义风格的超现实空间。“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青蛇劫起》并不是对不同元素符号进行简单粗暴的叠加,而是对其进行了取舍融合。许多西方文化元素符号都失去了本身的文化意义,变成了单纯的美术装饰。而中式的视觉符号,如镇压的灵符咒语、牛头马面的地府冥使身份,仍旧保留着它们本身的文化内涵。
(二)仿真拟像:技术迭代下的吸引力电影
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使得国产电影影像得到了深刻的改变,电影呈现的空间大幅拓展、镜头运动无所不达、呈像质量如真似幻,创作者可以通过数字“仿真”技术,制作现实中不存在但视知觉上又无限逼近于真实的影像。“拟像”又是对于人们“想象”的“仿真”,“仿真”过程不仅能够将人们想象中的内容转变为真实存在的内容,同时还可以有效地模糊缺席与存在之间的界限,并将真实与想象同化。
从《白蛇缘起》到《青蛇劫起》,可以清晰地看到因动画技术的迭代,影像跨越了真实和虚拟的界限,以虚拟缔造真实。首先场景方面,城中“四劫”变化、水漫金山等场面,动画“材质”更加细腻,以假乱真。观众可以水漫金山时滔天巨浪扑面而来悬停空中,其内部水流还在汩汩流动,表现的是一种法术效果。而事实上,巨浪悬停在空中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在自然界是无法通过实验去模拟的,创作者用“仿真”技术将想象力“拟像”,足以令观众在视知觉上相信其真实度,塑造了全新的审美体验。
《青蛇劫起》让观众在视觉上有全新体验的同时,亦完成了情感上对传统故事的寻唤。该片是追光新传说系列的第二部作品,经过了漫长的动画创作实践,追光也逐渐打开了自己的市场,也进一步对创作布局有了更清晰的规划。尽管和以往的作品纵向对比,《青蛇劫起》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仍然可以明显看出其重画面、重动作,重技术而轻剧作的弊病。
剧作一直是国产动画的弱项,从《大圣归来》到《新神榜:哪吒重生》每一部动画在剧作上都有着不小的问题。而在技术迭代不断加速的今日,这个问题则更加明显。随着观众审美水平的不断提高,如何做好技术和剧作的平衡,则是动画电影创作者共同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