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日友晴天》的身份认同与重构
2022-11-13西安工业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陕西西安710021
郑 菲(西安工业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陕西 西安 710021)
在以短片《月神》获得奥斯卡提名后,意大利导演埃里康·卡萨罗萨以长片《夏日友晴天》又一次进入人们视野。和《月神》一样,《夏日友晴天》也是一部个人表述意味明显的作品。在电影中,卡萨罗萨除了倾注心力展现家乡意大利小镇的夏日风情之外,还从个人经历出发,揭示了所谓“异类”充满困惑的自我定位,探讨了身份认同和身份建构问题。
一、个人表述下的《夏日友晴天》
电影是一门在涉及投资者与观众精打细算及期待之外,还包蕴了创作者个性、思想和抱负的艺术。电影人所经历的社会生活、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会深切地影响其心态,并反映在其作品中,甚至电影可以被视为电影人实现与自我、与社会对话的艺术形式。《夏日友晴天》正是如此。电影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维埃拉地区,卡萨罗萨创造了一个生活于海底的种族,即海怪。他们长着鳞片与鱼鳍,在海中过着与人类相似的生活,如主人公少年卢卡平时为家里放牧鱼群,其他的海怪如人类农民一般种植海草,豢养螃蟹等。当陆地上的人类于行船之际对海怪备感害怕时,海怪也对人类十分畏惧。但海怪与人类不同的是,他们可以上岸生活,一旦他们的皮肤离开了水,他们便会变为人形;反之,如果海怪在陆地上被水打湿,他们湿润的部分身体就会现出原型。卢卡意外地结识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阿贝托。与卢卡和爸爸妈妈与姥姥一起生活不同,阿贝托独居在一个小岛上,并且收藏了各式人类的物品,卢卡不仅从阿贝托那里学会了在陆地行走,还对人类社会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两人最迫切想得到的,正是一辆伟士牌摩托车。为了赚钱买摩托车,两人加入了人类少女茱莉亚的小队,一起参加小镇一年一度的罗梭港杯铁人三项赛,而整个训练、比赛的过程,也因为两人的海怪身份而日趋复杂,步步惊心。在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卢卡赢得了比赛,也收获了珍贵的友谊与成长。
电影中卢卡从海里走到岸上的精彩历程,与阿贝托和茱莉亚交往的情感体验等,实际上都是卡萨罗萨自我意识的外化。卡萨罗萨成长于意大利港口城市热那亚,夏天时则在著名的五渔村度过,在海边嬉戏,尤其是从海边岩石上跳入海里,是卡萨罗萨美好的童年记忆。而重要的是,正是在十一二岁时,卡萨罗萨结识了挚友阿贝托。卡萨罗萨性格内敛,因为家人的保护而略显胆小害羞,自幼缺少家庭关爱的阿贝托则外向开朗,带领着卡萨罗萨尝试各种放荡不羁的探险,两人还曾一起沿着海岸骑摩托车,这一份友情极大地慰藉了两人童年的孤寂与挫败感。卡萨罗萨表示,《夏日友晴天》中的海怪是一个对于自我感觉格格不入者的隐喻。如被主流排斥或忽视的“书呆子”“无名小卒”等,他们承受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与刻板印象。从小,卡萨罗萨与阿贝托就是同龄人中的不合群者。电影中卢卡与阿贝托作为海怪而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生活,正是卡萨罗萨与好友的写照。而小女孩茱莉亚虽然不是海怪,但她自知个性激动,还爱流汗,常常自嘲“是不是太过了”,还有性别以及父亲是残疾人,也使得她是一个容易被他人霸凌的“异类”,因此他们才给自己小队取名为“无名小卒队”(Underdog)。
可以说,《夏日友晴天》更像是卡萨罗萨的一次“作者表述”,当观众在感受卢卡游走的两个世界,两个种族直接、尖锐的冲突,走进卢卡各种神奇瑰丽的畅想时,其实收获的是卡萨罗萨私密性的情感体验。身兼导演与编剧的卡萨罗萨作为一个自觉主体建构了一个美不胜收、夏阳高照的海滨小镇,对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进行了创造性地表达。而这其中最为典型、最具人文关怀价值的,便是对主人公身份意识问题的探讨,以及对不同群体碰撞、融合的呈现。
二、身份的疏离与对抗
在《夏日友晴天》中,存在两种身份上的疏离与对抗关系。
在社会层面上,海怪与人类拥有敌对的身份。正如萨义德所指出的:每一种文化要想获得独立发展,就需要建立一个与之相异质并且相竞争的“他者”,“他者”与“自我”身份的建构与维护是密切相关的,前者直接影响着后者被阐释和再阐释。因此,“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在《夏日友晴天》中,人类与海怪互相视对方为“怪”,认为对方会对自己造成严重伤害而避之唯恐不及,并且将对对方的憎恶作为经验代代相传,创立一套独特的语汇(如海怪管人类叫“陆怪”),这其实就是一种对“他者”的塑造。在这种塑造中,对方越发强悍冷酷,是邪恶的代名词,而己方则越发善良无害,是正义的化身。双方的自我认同与种族归属感得到加强。如在《夏日友晴天》中,海滨小镇上到处都是人类勇敢战胜海怪的雕塑与画像,人们无不以与海怪搏斗为莫大殊荣,流里流气的艾尔柯即使是在比赛的最后时刻,因为发现卢卡和艾伯特变回原形,宁可不去撞线也要先用鱼叉击杀海怪,原因无非就是杀海怪带来的荣誉要远远胜过赢得比赛。另一边海怪对人类也充满害怕与憎恶,认为人类喜好杀戮,卢卡见到轮船的第一反应是和鱼群一起躲在洞里,卢卡的母亲丹妮拉与丈夫洛伦佐为了寻找失踪的儿子不得不上岸变身后,看到彼此的人类外貌第一反应是恶心。他们即使能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外形,能上岸参与到人类的社会生活之中,也无法认可人类身份,而是以抵触人类来维护着自己海怪的身份认同。
而在个人层面上,卢卡则陷入一种身份困惑中,在海洋与陆地两个世界中都与他人有着一定程度的疏离和对抗。从最早被人类的闹钟、卡牌、留声机等东西吸引,到结识了放荡不羁的阿贝托,乃至经由茱莉亚了解了学校和宇宙等概念。这一过程中,卢卡逐渐为人类文化所吸引和内化。但卢卡之于人类社会一直是一个边缘人,他不仅在生理上与人类截然不同,身为海怪需要处处提防水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以至于在铁人三项赛中放弃游泳而选择了并不擅长的自行车,在文化上也是一个异类,如只会说几句从渔民那儿偷学来的自己也不知何意的意大利语,误以为天上的星星是鱼,不会用叉子吃意大利面等,他实际上并不在人类社会的体系与秩序中,想在人类社会生活他就得牺牲个人的部分权利与职能。而在海洋的家中,卢卡也因为对陆地的向往而与父母产生矛盾,父母为了阻止他再去危险的陆地甚至想把他送进黑暗的深海与伯伯为伴。即使是挚友阿贝托也反对卢卡上学的想法,以学校不会接收海怪学生为由来制止好友与自己渐行渐远,甚至用主动投海变回真身吓唬茱莉亚的方式试图切断卢卡与茱莉亚的友情。“身份认同是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及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路历程。”卢卡是一个处于陆海世界撞击、挤压下感到困惑和挣扎,对于“出走”和“返乡”矛盾不已的人,其身份认同无疑存在很大问题。这一人物形象寄寓了卡萨罗萨对失落、质疑自己原本身份,陷入尴尬处境的少数派的理解。
三、身份的解构与重构
如前所述,“他者”和“自我”互相影响,且不断被阐释,这也就使得,身份建构成为一个过程,是不断变化而非一成不变的。在合家欢基调的动画电影中,这种身份变动往往会得到一种正面的处理,主人公得到的是一种个体解放,社会环境走向改善的体验。如《狼行者》中,罗宾父女变身为狼行者后,收获了自由意志,森林生态也因殖民者护国公的死亡更为稳定与平衡。在《夏日友晴天》中,卢卡从迷失中走出,开始直面自己的海怪身份。在阿贝托故意露出真身后,卢卡一度为了自保而对人类指认阿贝托是海怪,阿贝托在人类的群起而攻之下只能仓皇逃走,两人友情濒于破裂。但最终,卢卡选择上小岛与阿贝托道歉并得到了阿贝托的谅解。当铁人三项赛进行到最后一项自行车赛时,天降大雨,阿贝托撑伞前来保护卢卡遭到围攻,为救好友卢卡冲上前去,两人都在大雨中显露了本来面目。与阿贝托友谊的重建意味着,尽管作为一个异域生存者,卢卡曾遭遇主体危机意识与认同焦虑,在陆地与海洋世界间进退维谷,但他最终选择重拾自我文化的主体性。无独有偶,就在主办方宣布“无名小卒队”赢得胜利后,围观人群中也有人默默放下伞,原来他们也是长期潜伏在人群中的海怪,在卢卡和阿贝托的感召下走出了对自我文化身份的悬置状态。这些曾千方百计进行伪装的海怪此时的边缘人形象被自我解构了,而一个不被束缚,争取到了更多自由与权利(如与水接触)的个体被重建了。
另外,就社会整体而言,种族文化身份冲突也得到化解,人类与海怪间完成了可喜的认同与融合。当卢卡与阿贝托突兀地站在人群中时,他们得到了茱莉亚父女的拥抱,随后得到了艾尔柯跟班贵多和奇奇欧的支持,最后得到了全镇人民的认可。人们甚至主动撕掉了对海怪的通缉告示,洛伦佐夫妇也被邀请到茱莉亚的家中吃意面,意外得知姥姥原来每周都会偷偷上岸来过周末。人类与海怪之间,两个家庭的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关系,都经由对话走向超越。一心对海怪喊打喊杀的艾尔柯此时反而成为少数者,不再能支配他人。此时,卢卡的生物身份并没有改变,但是其“与人类对立的海怪”身份被解构了,取而代之的是“与人类和谐共处的海怪”身份。可以预料到的是,随着卢卡与茱莉亚一同上学,他将进一步靠近和习得人类的社会风俗、文化教养,以及价值和实践标准,被人类文化内化与规范,甚至有可能转变海怪群体的意识与社会规范。同样,人类的身份也悄然发生着重构,如茱莉亚的爸爸将阿贝托视为儿子,为阿贝托过生日并精心准备礼物,卢卡在学校中可以肆无忌惮地恢复海怪面目给同学写生等。人类已经不需要通过征服海怪来建立权力话语,不需要以海怪为敌来凝聚社会力量。尽管二者还没能建立一个共同体,但他们已经开始为对方“去他者化”,海怪与人类间的文化阵地不再泾渭分明,这种去他者化实际上帮助彼此走出了桎梏与压抑,人们不再是身份分野的受害者与共谋犯。电影结束于一种对种族偏见与歧视彻底消弭,海怪与人类合力建设一个全新家园的期待中。在当下,人们往往对“民族性”与“全球化”矛盾束手无策,文化上的“越界者”,身份追寻上的彷徨者日益增多。《夏日友晴天》无疑是卡萨罗萨为人们指引的一条道路。
“在当今这个时代,对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充分而均衡的洞察,意义重大。”这种洞察除了包括从与“他者”的对照和调和中观照“自我”外,还包括了对“他者”与“自我”的主动解构和重构。从《小美人鱼》《狼行者》再到《夏日友晴天》,动画人从未放弃过用动画长片这一艺术形式来对文化身份问题进行探讨。卡萨罗萨在《夏日友晴天》中,展现了自己明晰的艺术个性和强大的艺术控制力,人类与海怪互为他者,彼此借助对方来构筑自我形象,但这种构筑实际上也造成了对真我的背离与异化,以及世界的割裂。最终,随着卢卡、阿贝托和茱莉亚三人建立起稳定深厚的友情,两个种族走向和解与融合,个体与自我,与他人都实现了更健康积极的相处关系。可以说,《夏日友晴天》完成的是一次主体认识自我,确证自我的言说。